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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58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於是,在這本書的最後,我想起那些年邁的官僚,他們在我們第一次出航那天黎明,在我們有幸獲得指定、即將化身為人的時刻,成為我們的送行儀隊。他們跟我們如此相似,但對自己的饑渴卻渾然不覺。

  我們任由太多人沉睡了。

  幾年前,我坐了一趟長途火車旅行,我必須連續三天待在火車上,連續三天像犯人般聽著仿佛大海捲動一灘鵝卵石的聲音。我忽然想用雙腳探索這個移動的國度,於是我站了起來,在凌晨一點鐘左右從車頭走到車尾。臥鋪車廂空空蕩蕩,頭等艙也空無一人。

  可是三等艙中有數以百計的波蘭工人,他們結束了在法國的工作,搭火車返回家鄉。為了穿越車廂,我必須跨過一個個躺臥在信道上的身體。我停下腳步觀察他們。在這個沒有隔間、看起來像軍營或警察宿舍般的車廂中,我站在昏暗的小夜燈下看那一大群人的模糊身影隨著快車移動輕輕擺盪。那整群人可能正在做著噩夢,而火車正把他們運回故鄉的貧窮。一顆顆剃光的大頭在木質長椅上晃動,成年男女和兒童頻繁地左右翻身,仿佛遭受周遭各種聲音的攻擊,仿佛火車的震動不斷威脅他們失落的記憶。他們完全無法找到香甜睡眠的溫馨世界。

  我站在這裡看著這群人,感覺他們似乎已經失去了一半的人類特質。他們被經濟的洪流從歐洲的一邊卷到另一邊,然後又被卷了回去,他們被迫離開了北法的小房子,以及那裡的小小花園,離開了那三盆從前我在波蘭礦工房子的窗台上看到過的天竺葵。他們整理出餐廚用具、被單、窗簾,隨便捆綁成東露西翹的大包袱。但他們撫摸過、照顧過、誘惑過的一切,他們在四五年的旅法生活中馴化過的一切——貓咪、狗兒、天竺葵——都被狠心犧牲了,他們都帶不走,他們只能帶那些鍋碗瓢盆。

  一名少婦在讓她的嬰兒哺乳,她的表情倦怠而漠然,使人覺得她仿佛已經睡去。生命在這個荒謬而混亂的旅程中依然在傳承。我看著嬰兒的父親。他剃光了的碩大頭顱顯得像一顆光滑的石頭。他彎曲的身體被凹凸不平、充滿破洞的工作服束縛住,整個人陷在不舒服的睡眠狀態中。那人看起來仿佛一團黏土。就這樣,在這個暗夜裡,一個個已經不成形狀的殘骸被衝上一排排座椅,沉重地壓在那裡。我心想,問題並不在於那難以言喻的貧窮、骯髒和醜陋。曾經有一天,這名男子和這名女子相識了,不難想像,男子向女子微笑,下班後送給她一束鮮花。他膽怯而笨拙,身體可能輕輕顫抖,深怕可愛的姑娘拒絕他。但那姑娘天生懂得賣弄風情,她對自己的魅力信心十足,或許甚至以折磨對方為樂,於是那男子在心中感覺到一股甜蜜的焦慮。

  韶光荏苒,男子變成一具拿著鐵錘敲打、舉起十字鎬挖掘的機器。一對花樣男女變成兩具死氣沉沉的泥娃娃,這是多麼神秘的事。他們是被送進了什麼可怕的模具,仿佛讓衝壓機軋得完全變形?動物老去之後依然保有原來的優雅。為什麼這個美麗的泥娃娃卻毀壞了?

  我在這群人之間繼續推進。他們仿佛置身惡地,睡得非常不安穩。空氣中蕩漾著模糊的聲響,其中摻雜著嘈雜的鼾聲、隱微的呻吟,以及有些人身體一側被壓得不舒服、改變睡眠姿勢時工作鞋刮摩的聲音。還有那個從不停歇的背景音,車輪滾動,仿佛大海不斷翻卷岸邊的鵝卵石。

  我在一對男女對面坐了下來。在丈夫和妻子之間,一個小孩勉強擠出了個空間,蜷曲在那裡睡覺。他的小小身體翻來覆去,在微弱的夜燈下,我看到他的臉龐。啊!多可愛的一張臉!那對夫妻孕育出一顆鮮嫩欲滴的金色果實。從一群粗鄙不堪的人物之間,誕生了一個魅力和優雅的化身。

  

  我傾身凝視那滑嫩的額頭、那雙微微嘟起的嘴唇,我不禁心想:這是一張音樂家的臉龐,這是個小莫扎特,這是個生命的美好承諾。傳說中的小王子跟他並沒有兩樣:假如他獲得良好的保護和照顧,受到一流的栽培與薰陶,他將擁有多麼光輝美好的未來!當花園中忽然長出一株變種玫瑰,所有園丁都會視它為奇蹟,對它另眼相看,特別細心呵護它。但人類沒有園丁。小莫扎特將跟其他人一樣,被衝壓機軋製成另一個泥娃娃。長大的莫扎特將熱烈喜愛下流音樂,在又髒又臭的低級歌舞廳中流連忘返。莫扎特已經被判定就是這個命。

  我回到自己的車廂。我心想:這些人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命運而痛苦萬分。在此令我苦惱的不是慈悲與否的問題。我不是因為看到一個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而心生同情。當事人本身恐怕也不覺得傷口疼痛。我在這裡看到的不是某個個體在受苦,而是整個人類遭到傷害、摧殘。我不太相信憐憫這回事。我是從園丁的觀點感到苦惱。我苦惱的不是眼前這片貧窮;人類終究非常容易沉淪在貧窮中,就像他們經常任憑自己怠惰。東方世界中依然有無數人一代又一代地生活在髒亂環境中,而且能夠自得其樂。我苦惱的問題無法透過愛心餐廳獲得解決。我苦惱的既不是凹凸不平的破衣裳,也不是這片難言的醜陋。而是這裡每個人身上,那個被謀殺了的莫扎特。

  唯有充盈在天地萬物中的聖靈,在它吹拂過黏土時,才能創造出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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