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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18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今天,在尤比角,喀瑪爾和他的哥哥穆亞恩邀我到他們的帳篷里喝茶。穆亞恩不發一語地看著我,他把藍色面紗往上拉起罩住嘴唇,維持一種孤僻的保留態度。只有喀瑪爾跟我說話並給我禮遇:
「我的帳篷,我的駱駝,我的女人,我的奴隸,通通都是你的了。」
眼睛直盯著我看的穆亞恩朝弟弟那邊傾身,說了一兩句話,然後又恢復沉默。
「他說什麼?」
「他說:『波拿富從雷格伊巴特他們那邊偷了一千頭駱駝。』」
這個波拿富上尉是阿塔爾駐防部隊的騎駝軍官,我不認識他。不過我從摩爾人那裡聽過關於他的偉大傳說。他們談到他時都非常憤慨,同時卻又把他當成某種神來看待。只要他出現在某個地方,那裡的沙土就變得身價非凡。這天,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忽然在往南推進的盜匪駝隊後方冒出來,搶了他們幾百頭駱駝,匪幫為了搶救他們本來以為絕對安全的寶藏,不得不回頭追趕。他以大天使般的姿態解救了阿塔爾,在一處石灰岩高地上建立起宿營區,然後像個誘人獎賞般鎮守在那裡,他的強大光環仿佛磁鐵,迫使周邊部落心甘情願地走向他的利劍。
穆亞恩用更嚴厲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又說了些話。
「他說什麼?」
「他說:『我們明天就要出發襲擊波拿富。三百支步槍的人馬。』」
我果然料到會有事。這些駱駝連續三天被帶去井邊喝水,這些熱烈的討論,一股瀰漫在營區的狂熱氣氛。仿佛眾人正在為一艘看不見的船配備帆纜索具,而海風已經揚起,等著推送戰船出征。由于波拿富的緣故,每一個通往南方的步履都充斥著榮耀的可能。我已經無法再分辨這種出行包含了幾分仇恨、幾分愛。
能夠在世界上擁有如此美好的敵人等著讓他們殺害,這是多麼華麗的事。他所到之處,附近的部落無不火速收起帳篷、聚攏駱駝,立刻逃走,只要一想到可能碰上他,就禁不住渾身發抖;但那些距離遙遠的部落感受到的是一種宛如愛情所造成的眩暈。眾人毅然拋棄帳篷帶來的平和、女人的溫柔擁抱、睡眠的甜美幸福,他們發現,在連續兩個月忍受灼燒般的口渴,往南方艱辛徒步,不時還蜷縮在沙塵暴下方苦苦等待之後,如果能在黎明時分突襲阿塔爾機動小隊,甚至——若天神允許——殺掉波拿富上尉,人間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快慰的事。
「波拿富很厲害。」喀瑪爾向我坦言。
我現在知道他們的秘密了。就像那些心中渴望某個女人的男人做夢也要夢到她那蓮步輕移的身影,徹夜輾轉難眠,為了她在他們夢中那滿不在乎的走路姿態而焦灼、受傷,波拿富在遙遠彼方走路的步伐也令他們坐立不安。
這個身穿摩爾服裝的基督徒一再挫敗大漠匪幫對他發動的攻勢,帶領兩百名摩爾壯漢深入叛亂地區。在那裡,隊伍中那些脫離了法國管制的士兵隨便一個都可能忽然從奴役狀態中驚醒,然後無須受制裁地將首領擺上石桌,獻祭給他的上帝。在那裡,這首領只能憑藉他的威勢嚇阻他的部屬,但就連他的弱點也足以讓他們膽戰心驚。這天夜裡,在他們嘈雜的鼾聲中,他若無其事、一臉漠然地來回走動,他的腳步聲一路迴蕩到沙漠中央。
穆亞恩繼續沉思,他依然一動也不動地窩在帳篷深處,那情景仿佛一幅藍色花崗岩浮雕。只有他那對眼睛炯炯有神,他的銀質匕首不再只是裝飾品。自從他召集這批匪幫以來,他整個人的氣勢都不一樣了!他展現出屬於他的高貴,用他的輕蔑緊緊壓制我。因為他即將討伐波拿富,因為黎明時分,他即將出發,一股仇恨在他內心激勵著他,而那仇恨夾帶著所有愛的特徵。
他又一次朝弟弟那邊傾身,低聲說了些話,然後盯著我看。
「他說什麼?」
「他說:『假如他在離這座堡壘比較遠的地方看到你,他會對你開槍。』」
「為什麼?」
「他說:『你有飛機,有無線電,有波拿富,可是你沒有真理。』」
身穿藍袍的穆亞恩估量我。他一動也不動,仿佛一尊刻有皺褶的雕像。
「他說:『你像羊一樣吃綠葉色拉,像豬一樣吃豬肉。你們那些女人不知廉恥地把臉露出來——他看到過了。』他說:『你從來不祈禱。』他說:『假如你沒有真理,你那些飛機、無線電、波拿富又有什麼用?』」
我很佩服這位摩爾人,他無須捍衛他的自由,因為人在沙漠中本來就已經自由,他不必捍衛有形寶物,因為赤裸的沙漠空無一物,但他捍衛著一個秘密的王國。在寂靜無聲的沙浪中,波拿富像個老海盜般帶領他的部隊航行,拜他之賜,尤比角這個宿營地不再是一群遊手好閒的牧民打混的窩。波拿富的風暴已經吹襲在它的側翼,因為波拿富的關係,這裡的帳篷在夜裡都必須緊閉。南方那片寂靜多麼犀利!那可是波拿富的寂靜!而在這裡,老獵手穆亞恩正仔細傾聽他行走在風中的聲音。
波拿富返回法國時,他的敵人們非但不會歡欣喜悅,反而將因此而悲泣,仿佛他的離去使他們的大漠頓失一根堅實支柱,讓他們的生活缺了幾分豪氣。他們會問我:
「你的波拿富為什麼要離去?」
「我不知道……」
年復一年,他讓他的生命跟大漠民族緊緊交纏。他把他們的規則視為自己的規則。他的頭枕著他們的石頭睡覺。在無窮盡的追逐征戰中,他跟他們一樣經歷了《聖經》故事般的夜晚,只有風沙星辰相伴。然後他決定走了,他的舉動顯示他玩的不是他認為最重要的遊戲。他灑脫而放肆地起身離開一桌饗宴。於是,他拋下的摩爾人失去了對生命意義的信心,因為生命不再要求人們做出徹骨的承諾。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希望相信他。
「你的波拿富,他會回來吧。」
「我不知道。」
摩爾人以為他會回來。歐洲那邊的遊戲不可能再滿足他,軍營里的牌戲、升遷、女人都不可能。他已失去的高貴身份依然在他心頭縈繞不去,因此他會回來,回到這個每一步都會讓人心跳加速的地方,仿佛那是通往愛情的一步。他可能以為在這裡經歷的只是一場冒險,回到那邊才能找到真正的精髓,但他將懊悔不已地發現,他唯一的真正財富只能在這裡,在這片大漠中擁有——這屬於沙地的威望,這溫柔的夜,這片寂靜,這個由風沙星辰組成的祖國。假如有一天波拿富真的回來了,消息將在第一晚傳遍整個叛亂區。在撒哈拉某處,在他的兩百名摩爾大漢之間,他們會知道他已經沉睡。於是他們將安靜無聲地把單峰駱駝牽到井邊喝水,他們將整理大麥儲備,他們將細心清通槍栓。一股仇恨激發著他們,那仇恨中盈滿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