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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15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我們在那裡與不願屈服的摩爾人接觸。他們從禁區深處冒出來,那些地區我們只有在飛行時才會從上方通過;他們會冒險跑到尤比或西斯內洛斯的堡壘買圓錐糖塊或茶,然後又重回大漠,消失在屬於他們的神秘中。我們總會設法在他們經過時馴服其中幾個人。

  如果當事人是具有影響力的酋長,我們有時會在航線管理處的同意下帶他們上飛機,讓他們從不同角度看到這個世界。這麼做的目的是消除他們的驕傲,因為他們殺害犯人除了是因為仇恨,更重要的原因是輕蔑。當他們在堡壘周邊跟我們相遇,他們甚至懶得咒罵我們,只是把頭轉開吐口水。他們這種驕傲出自他們認為自己強大無比的幻想。不知有多少次,他們向我們強調他們已經訓練出擁有三百支步槍的精良部隊,隨時準備好應戰:「你們法國人住在兩百天多才走得到的地方,算你們運氣好……」

  於是我們帶他們飛翔在天空,其中有三個人甚至因此造訪了那個遙遠而陌生的法國。記得有一次,幾個人跟我一起飛到塞內加爾,他們看到樹木時忍不住哭了起來——這些人都是屬於這樣一個民族。

  後來我到他們的帳篷中去找那些從法國回來的摩爾人,他們正在舉行歌舞慶典,請裸女在花間跳舞。這些人過去從沒看過樹木、噴泉、玫瑰,他們只能透過《古蘭經》知道世界上有流著溪水的大花園,而那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堂。若要爭取到這個天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美麗俘虜,就必須願意在度過三十年的赤貧生活後,又面對異教徒的槍桿和慘死於黃沙中的風險。但現在他們發現,上帝欺騙了他們,因為他並不曾以饑渴或死亡為要挾,就賜予了法國人那所有的寶藏。於是現在這些老酋長開始做夢,當他們想到撒哈拉永遠一片寂寥地圍繞在他們的帳篷四周,從他們出生到死亡之間提供給他們的樂趣少得那麼可憐,他們忍不住說出心裡的話。

  「你知道……法國人的上帝……他對法國人很慷慨,比我們摩爾人的上帝對摩爾人更慷慨!」

  幾星期以前,我們載他們飛到薩瓦地區。導遊把他們帶到一處水勢滂沱的大瀑布前,巨大水流發出轟隆聲纏卷而下。

  「喝喝看。」導遊告訴他們。

  那是清甜的淡水。水!在這裡,得走多少天的路,才能走到最近的水井,而且就算走到了,又要花多少小時挖開積在井裡的沙,直到挖到底下那混合了駱駝尿的爛泥!水!在尤比角,在西斯內洛斯,在艾田港,摩爾小孩乞討的不是錢,他們手裡拿著空罐頭討水:

  「給我一點水,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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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乖我就給你。」

  水跟黃金一樣珍貴,每一滴水都可能讓一小株綠草從土中綻放綠色光彩。如果某個地方下了雨,撒哈拉地區就會出現大型人口遷移。整個部落的人會遷移到三百公里外青草生長的地方……而這如此小氣的水,六年來在艾田港一滴都不曾下過的水,它在那遠方的山邊居然轟隆作響,仿佛一座水塔破裂,任由整個世界的富足奔流而下。

  「走嘍。」導遊說。

  但他們不肯動。

  「再等我們一下……」

  他們安靜無語,神色凝重地默默觀看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神秘奇蹟。從山腹中這樣噴涌而出的,是生命,是人類的血液。駱駝商隊在沙漠中因為口渴而神志不清,永遠陷入無窮無盡的鹽湖和海市蜃樓交織的光景中;但在這裡,光是一秒鐘的水量就足以讓好幾支商隊重獲生機。上帝在此處顯靈了,來訪的人無法轉身離去。上帝開啟了他的水閘,展現他的威力;三名受到震懾的摩爾人僵直地佇立在那裡。

  「沒別的好看了,走吧……」

  「再等等。」

  「等什麼?」

  「等它停。」

  他們想要等到上帝厭倦了自己的瘋狂行徑那一刻。他很快就會後悔,他終究應該是吝嗇的。

  「可是這水已經流了一千年!……」

  因此,今天晚上,他們沒有強調瀑布的事。某些奇蹟最好還是避而不談,甚至最好連想都別想太多,否則就什麼都搞不懂了。否則,就懷疑起上帝來了……

  「法國人的上帝嘛,你知道的……」

  可是我了解這些野蠻人朋友。他們原有的信念受到挑戰,他們張皇失措,這時的他們已經快要臣服了。他們開始夢想法國的軍需部門為他們補給大麥,讓法國的撒哈拉部隊維護他們的安全。確實,一旦他們決定臣服,他們就能得到許多物資。

  但是這三個人都是特拉扎[26]親王艾爾·瑪蒙的血親。(我有可能把這名字寫錯了。)

  在瑪蒙還是我們的附庸時我認識他。他為法國政府提供服務,因而獲得官方褒揚,總督讓他致富,他受到各部落的愛戴;看起來他在外在財富上已經無所欠缺。但某天夜裡,他毫無預警地屠殺所有他陪同走訪沙漠的法國軍官,奪取駱駝和步槍,然後投奔尚未臣服的部落。

  這種忽然發生的造反,這種夾雜著英勇與絕望的潛逃,我們把它稱作叛變;一位曾經受寵的首領自此在沙漠殖民地中被摒棄,他的短暫榮耀很快就會像火箭彈般,消失在阿塔爾機動部隊的彈幕中。他們這種發狂的行動著實令人不解。

  然而艾爾·瑪蒙的故事卻也是很多其他阿拉伯人的故事。他逐漸老去。當人開始老去,他會思索。於是某天晚上他發現他背叛了伊斯蘭的上帝,他跟基督徒握手簽訂了他全盤損失的交換條約,他的手因此受到了玷污。

  事實上,大麥及和平對他而言有何重要?他是個蒙羞的戰士,他成了個牧人,現在他憶起自己曾經居住在撒哈拉,那裡每一條沙地上的皺褶都掩藏了各種威脅,那裡的野營地在深夜裡會派出哨兵在前端警戒,那裡的新聞總是關於敵人的移動狀態,讓圍坐營火邊的人們聽得心跳加速。他記得一種屬於遠洋的氣息,人類一旦感受過它,就永不可能忘懷。

  於是這天,他只能在這片已被征服、失去了所有威望的荒漠中毫無光彩地遊蕩。於是這天,撒哈拉真的又成了沙漠。

  他可能敬仰他即將殺害的軍官們,但這天,他對安拉的愛更重要。

  「晚安,艾爾·瑪蒙。」

  「願上帝保佑你!」

  軍官們滾進毛毯,平躺在沙地上,仿佛置身於一艘木筏,面對著浩瀚的星空。滿天星斗慢慢旋轉,整個夜空都在記錄時辰。月亮低垂在沙丘邊,是智慧無邊的造物者把它帶向那片太虛。不久,這些基督徒紛紛睡去。再過幾分鐘,只剩下星星閃閃發亮。於是,為了使衰頹的部落恢復舊有榮耀,為了讓雄心重新開展、使大漠光芒四射,只消讓幾個基督徒發出微弱嘶喊,讓他們消弭在自己的睡夢中……再過幾秒鐘,世界就要從無法挽回的境地中重新誕生……

  於是,他屠殺了那些沉睡中的英挺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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