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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5:21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把我藏進開往馬拉喀什的飛機……」

  每天晚上,在尤比角,這個摩爾奴隸都會向我做這個禱告般的請求。完成這道激勵他的生命儀式後,他會盤腿坐下,幫我泡茶。此刻他進入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他相信自己已經向唯一能治癒他的醫生告解,向唯一能解救他的神祇乞求。於是他傾身在茶壺上方,思索著他生命中那些簡單意象:馬拉喀什的黑色砌石,那裡的粉紅色房屋,他被剝奪了的基本財物。他不埋怨我的沉默,也不怪我遲遲不帶他去重生——我跟他不是同一等的人,而是一股需要他傾力召喚的力量,而是某種像順風一樣的東西,總有一天,那風將輕輕拂過他的命運。

  可是我只是個單純的飛行員,只是被派到尤比角當幾個月的機場主管,我唯一的財產是這棟倚著西班牙碉堡的小屋,小屋裡只有一個盆子,一壺鹹水,一張太短的床,我對自己的威力沒有幻想,不像他那樣一廂情願。

  「老樹皮,我們再看看吧……」

  所有奴隸都叫樹皮,所以他也叫樹皮。雖然他已經被俘虜了四年,但他的心還沒死——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是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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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皮,你在馬拉喀什的時候做的是什麼事?」

  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孩應該都還住在馬拉喀什,從前在那裡,他從事一個了不起的行業:

  「我是個趕牲畜的,我叫穆罕默德!」

  那裡的行政官會找他:

  「穆罕默德,我有牛要賣,到山裡頭去把它們趕下來。」

  不然就是:

  「我在平地上有一千頭羊,你把它們趕到最高的草原上去。」

  於是樹皮就柱著他那根橄欖樹枝做成的令牌,督導牲畜的移動。一整個族群的山羊就靠他統率,因為小羊要出生,他忙著讓行動太敏捷的羊只放慢腳步,看到有誰太偷懶,他又得督促它們;他走在整個族群對他的信任和服從中。只有他知道羊群將登上哪般應許之地,只有他能夠讀出通往星辰的道路,因為他擁有山羊不會懂得的科學知識,他靠著他的智慧單方面決定何時休息,何時喝水。夜裡,當羊群佇立著入睡,他無比溫柔地感受著它們的脆弱和無知,凝視它們那身從頭頂披到膝蓋的毛衣,然後樹皮,這個醫生、先知、國王,會為他這群子民禱告。

  有一天,幾個阿拉伯人來找他:

  「跟我們一起到南方趕牲口吧。」

  他們讓他走了好久,三天之後,他們走上一條位於叛亂區邊緣的山間道路,阿拉伯人把手擱上他的肩頭,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樹皮」,然後把他賣了。

  我認識其他一些奴隸。每天,我都會進到帳篷里喝茶。我赤腳踏上厚羊毛地毯,那是遊牧民族的一大奢侈,每天他們都會在那上面打造出一個家,為他們帶來幾個小時的清閒;我斜躺在那裡,盡情品味這場每日小旅行。在沙漠中,人可以感受到時間流逝。在灼熱的艷陽下,人不斷走向夜晚,走向那涼風,讓它洗滌疲累的四肢,吹乾全部的汗水。在灼熱的艷陽下,牲畜和人類跟邁向死亡一樣確定地朝著那清涼水泉般的夜晚前進。於是無所事事從來不會是虛度光陰。於是每一個日子都跟通往大海的道路一樣顯得美麗非凡。

  我是認識那些奴隸的。每當首領從寶物櫃裡拉出爐子、煮水壺和茶杯,他們就會走進來。那柜子里裝滿了荒謬的物品,有缺了鑰匙的鎖頭、從不會有花插進去的花瓶、廉價的鏡子、老舊的兵器,假如把它們都攤在沙地上,看起來就像船難之後被浪花卷上海灘的物品。

  於是奴隸無聲無息地把干樹枝放在火爐底下,把爐火吹旺,把壺子裝滿水,在孩童遊戲般的動作中展現足以將雪杉連根拔起的肌肉。他很平靜。他已經成為這場遊戲的一分子:泡茶,照顧駱駝,吃飯。在炙熱的艷陽下走向夜晚的沁涼,在冰冷的星空下盼望白晝的炙熱。北國何等幸福,季節遞嬗為夏日編織冰雪的神話、為嚴冬譜寫艷陽的傳說;熱帶何其悲哀,在這樣一座大蒸籠中永遠不會出現明顯的變化。然而在撒哈拉,卻總是流瀉著這麼一股簡單的幸福,日與夜的擺盪足以把人類從一份希望帶到下一份期盼。

  有時黑人奴隸會蹲坐在門口,暢享向晚的風。在那俘虜的沉重軀體中,回憶已經不再浮現。他幾乎沒法記得他是什麼時辰被擄獲,記不得那些拳頭和叫喊,那些把他推進這個夜晚的陽剛手臂。從那一刻開始,他就陷進一種奇異的睡眠中,他變得像個盲人,不再看得到塞內加爾的平緩河流,或摩洛哥南部的白色城鎮。這晚,他不是不快樂,他只是有了殘缺。他在某個宿命的日子裡被拋進遊牧民族的生命周期,被繫上他們的遷徙韻律,永遠被植入他們在沙漠中刻畫的軌跡,這時的他,跟那個過去、那個家、那個妻子和那些小孩之間,又還留有什麼交集?對他而言,他們不是等於已經死去?

  一個曾經經歷過一場偉大愛情的人一旦被剝奪了那份愛,在某個時候他也會厭倦他那高貴的孤獨。於是他謙卑地走進生命,藉由平凡無奇的愛造就他的幸福。他發現捨棄過往、讓自己成為奴僕,投身在萬事萬物的祥和中,這也是一種溫柔。奴隸讓自己的傲氣化成主人的爐火。

  「你也喝個茶吧。」有時主人會這樣對奴隸說。

  在這個時辰,主人在奴隸心目中變成了真正的好人,因為他已經釋放了所有疲勞、紓解了所有灼熱,因為他跟他的奴僕形影相依,一起迎接向晚的沁涼。而且他還招呼他喝茶。因為這杯茶,滿懷感激的奴隸親吻了主人的膝蓋。這奴隸從不需要用枷鎖束縛。他怎會需要那玩意?他是何等忠實!他多麼乖巧地在內心舍離了那位被剝奪了權位的黑人國王!現在的他就只是個快樂的俘虜。

  然而有一天,他被解放了。當他已經老得值不得他得到的食物或衣物,他會被賦予不成比例的自由。在接下來三天中,他將從一個帳篷走到下一個帳篷討工作,但終究徒勞無功,每天他更加虛弱,然後在第三天結束時,他一樣乖巧地在沙地上躺了下來。我在尤比看過他們這樣全身赤裸地死去。在他們漫長的垂死過程中,摩爾人照樣來來往往,但他們並不是殘酷;摩爾小孩會在躺臥在地的黑色人骸邊玩耍,每天早晨,他們會愛玩地跑去查看他還會不會動,但他們從不會嘲笑那老奴僕。一切都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仿佛有人對他說:「你工作得很努力,現在你有權利睡覺了,去睡吧。」他依然躺著,他的飢餓感成了只是一陣眩暈,與不公義這個唯一真正折磨人的東西無涉。他慢慢與大地融合起來了。太陽把他曬乾,大地把他吸納。他辛苦勞動了三十年,然後得到了睡眠和擁抱大地的權利。

  第一次看到這種光景時,我沒聽到那人呻吟——不過也沒人讓他倚靠著呻吟。我在他身上隱約感受到一種隱晦的默許,仿佛某個迷了路的山地人在筋疲力盡之際倒在雪地里,讓他的夢和遍地白雪把他包覆起來。眼前情景令我感到痛苦的不是那人的苦痛——我不認為他正在經歷什麼苦痛。令我痛苦的是,隨著一個人死去,一個我們所陌生的世界也跟著死去,而我不禁想知道到底哪些意象正在他的內心沒入虛無。哪些塞內加爾的農場,哪些摩洛哥南部的白色城鎮正在慢慢陷入遺忘。我無法知道在那片晦暗中,逐漸消逝的是否只是一些卑微的瑣事——泡茶,趕牲畜到井邊……是否這時只是一個奴隸的靈魂準備睡去,抑或是他在奔涌而來的回憶中重生了,然後在人類的偉大姿態中迎接死亡。硬邦邦的頭蓋骨對我而言就像老舊的寶物箱,我不知道那個在船難之後倖存的寶物箱裝有什麼樣的彩色絲織品和歡宴影像,哪些在這裡、在這個沙漠中使不上力、派不上用場的遺物。我不知道在那最後幾日的壯闊睡眠中,世界的哪個部分正在那人身上解體,正在那份意識、那副骨肉中銷蝕,然後慢慢地讓那一切都化為夜色,化成根。

  「我是個趕牲畜的,我叫穆罕默德……」

  黑人俘虜「樹皮」是我認識的所有俘虜中第一個抗拒這個宿命的人。摩爾人侵犯他的自由,在一天之中使他在世上比新生嬰兒更赤裸無助,這並不算什麼。上帝創造無數暴風雨,在一小時內就可以毀滅一個人的全部收成。摩爾人威脅他的財產的程度,遠不及他們威脅他的人格之深。但樹皮不願棄權。有多少其他俘虜在這種處境下,情願任憑心中那個曾經辛苦工作一整年才能賺到一點餬口錢的可憐趕畜人死去!

  樹皮不願像一般俘虜那樣讓自己處於無法挽回的奴役狀態,在厭倦了等待之後,屈就於一種平庸的幸福。他不希望靠著奴隸主人的偶爾施捨,感受屬於奴隸的喜悅。他為那個遠離家鄉的穆罕默德在胸中保留住那棟穆罕默德住過的房子,那房子因為沒有人居住而哀傷,但沒有任何其他人可以進駐。樹皮就像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看守人,行走在荒煙漫草的步道和冷清寂寥的寧靜中,帶著那份忠貞等待死亡。

  他說的不是「我是穆罕默德·賓·拉烏辛」,而是「我叫穆罕默德」,他夢想著有一天那個被遺忘的人物會復活,並透過那重生的過程驅趕這個奴隸的表象。有時,寂靜的夜色把他的所有回憶又帶了回來,讓他感受到一種宛如童謠的圓滿。「夜深人靜時,」我們的摩爾翻譯告訴我們,「夜深人靜時,他說起馬拉喀什,然後他流下了眼淚。」在孤獨的處境中,沒有人能逃脫這種時空的復返。另一個人沒有預告地在他心中甦醒了,他伸展四肢,在身旁尋找妻子的溫存,在這個沒有任何女人會走進的沙漠中。樹皮在清泉邊傾聽歌唱般的流水聲,在這個沒有任何泉水會湧出的地方。樹皮閉上眼睛,相信自己住在一棟白色房子中,在每個夜裡坐在同一顆星星下,在那個房子是以粗毛蓋成、人們追逐著風的地方。昔日的溫柔神秘地鮮活了起來,仿佛那些感受的磁極近在身邊;樹皮就這樣滿懷感動地走向了我。他要跟我說他準備好了,他把所有的溫柔都準備好了,只要他能回去,他就會讓所有溫柔散布出去。只要我做個手勢就夠了。然後樹皮露出微笑,告訴我訣竅,我自己恐怕都還沒想到這個部分:

  「郵航明天就到了……到時你把我藏在開去阿加迪爾的飛機里……」

  「可憐的老樹皮!」

  我們可是生活在叛亂區哪!怎可能幫助他逃走?要是這麼做了,第二天那些摩爾人為了報復被人偷了俘虜這種奇恥大辱,老天都無法知道他們會屠殺掉多少人。我曾經透過一些中繼站機械師——羅貝爾格、馬沙爾、阿布格拉爾——的協助,設法把他買下來,但摩爾人不是天天都會碰到歐洲人找奴隸。於是他們漫天喊價。

  「兩萬法郎。」

  「開玩笑!」

  「瞧瞧他這對手臂有多壯……」

  好多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摩爾人把條件壓低了些,然後我又寫了信給法國的一些朋友,在他們的協助下,我終於有機會把老樹皮贖出來了。

  接下來是一連串奇妙的談判,前後為時七八天。十五個摩爾人和我在沙地上圍坐成一圈。主人的一個朋友——這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叫津·烏德·拉塔里,是個強盜,他暗地裡幫助我。

  「把他賣了,你終歸是要失去他的,」拉塔里按照我事先給他的建議說道,「他生病了。他的病現在還看不出來,可是他身體裡有病,有一天他可能忽然脹成一顆球。趕快把他賣給這個法國佬吧。」

  我也答應另一位名叫拉吉的強盜,告訴他假如他可以幫我搞定這筆交易,我就會付一筆佣金給他。所以拉吉也設法遊說奴隸主人:

  「你可以用這筆錢買駱駝、步槍和子彈。這樣你就可以組織隊伍,跟那些法國人對抗,然後從阿塔爾帶三四個年輕力壯的奴隸回來。把這個老的脫手了吧。」

  於是那人就把樹皮賣給了我。我把他鎖在我們的小房子裡整整六天,等到飛機開到為止,因為要是讓他在外走動,摩爾人會把他抓了賣到更遠的地方。

  不過我把他從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了。這又是個舉行歡宴的好時機。當地的庸醫來了,樹皮原來的主人來了,尤比角的本地籍行政官伊卜拉辛也來了。這三個盜匪要是在外面看到樹皮,可能會為了享受耍我的快感,在離堡壘二十米不到的地方把他的頭給砍了,但這會兒他們熱情地跟他吻頰擁抱,然後一伙人簽下正式合約。

  「現在你是我們的子弟了。」

  根據法律,他也成了我的子弟。

  然後樹皮跟這群父兄吻頰擁抱。

  他在我們的小屋裡度過了一段舒服的軟禁時光,直到出發那一刻為止。他每天都要我們向他描述二十次那個簡單的旅程:飛機在阿加迪爾降落後他就走下飛機,在那個中繼站有人會給他一張前往馬拉喀什的巴士票。樹皮開始扮演自由人的角色。他像個孩子般玩起探險家的遊戲——通向新生的飛行,客運巴士,他即將看到的人群和城市……

  羅貝爾格捎了馬夏爾和阿布格拉爾的口信來找我。他說,不可以讓樹皮身無分文地下飛機餓肚皮。他交給我一千法郎要我拿給樹皮,這樣樹皮就可以順利開始找工作。

  我想到一些為慈善機構工作的老太太說是在做善事,給了個二十法郎就要人表示感激。羅貝爾格、馬夏爾和阿布格拉爾只是飛機機械師,他們一給就是一千法郎,而且不認為自己是在「做慈善」,更不會要求別人感激。他們這麼做也不是出於憐憫,像那些老太太那般以為自己是在布施幸福。他們只是單純地想讓一個人重新享有身為人類的尊嚴。跟我一樣,他們心裡非常清楚一件事,一旦歸鄉的陶醉感覺過去,第一個前來歡迎樹皮的忠實老友將是貧窮;不出三個月,他為了掙口飯吃,會流連在鐵道上挖枕木去賣。他會比在我們這邊的沙漠更不快樂。但他確實有權利回到他的親人身邊。

  「加油,老樹皮,你是個男子漢。」

  飛機開始震動,準備起飛了。樹皮最後一次朝尤比角的無垠荒漠望去。兩百個摩爾人聚在飛機前邊,等著看一個奴隸在通往自由的大門口會是哪般模樣。萬一飛機起飛後出個什麼狀況,他們會趕往迫降地點把他抓回來。

  我們向這個五十歲的新生嬰兒比手勢道別。對於這樣冒險讓他回歸人類世界,我們多少還是覺得不放心。

  「再見了,樹皮!」

  「不對。」

  「什麼不對?」

  「不對,我是穆罕默德·賓·拉烏辛。」

  我們最後一次聽到樹皮的消息是透過阿拉伯人阿卜達拉,就是那個我們請他在阿加迪爾幫忙樹皮的人。

  客運巴士那天晚上才發車,因此樹皮有一整天時間得耗。一開始他一言不發地在小城街上閒逛了很長一段時間,阿卜達拉猜想他大概是有點焦慮,忍不住為他煩惱了起來:

  「怎麼回事?」

  「沒事……」

  自由的假期來得太突然也太全面,使樹皮無法立刻感受到他的重生。他當然可以隱約感覺到一種幸福,但除了這份小小的幸福以外,今天的樹皮跟昨天的樹皮之間並沒有什麼差別。不過從這時開始,他確實跟其他人一樣平等地共享那片陽光,一樣擁有坐在阿拉伯咖啡館的藤架底下乘涼的權利。他坐了下來。他為自己和阿卜達拉點了茶。那是他頭一回當個主人;想必他忽然掌有的權利轉換了他的心境。可是服務生只是若無其事地幫他斟茶,仿佛那是個平凡無奇的動作。他倒那杯茶時,並不覺得他是在頌揚一個自由人。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樹皮說。

  他們登上可以俯瞰阿加迪爾的卡斯巴[27]。

  嬌小的柏柏爾[28]舞娘簇擁過來,她們渾身散發柔美溫順的氣息,使樹皮相信他終於可以重生了;雖然她們不會意識到這點,但她們確實扮演了迎接他回歸人生的角色。她們握著他的手,親切地幫他斟茶,就像她們對所有其他男人那樣。樹皮跟她們描述他的重生。她們輕聲笑了起來。既然他那麼高興,她們也為他感到高興。為了讓她們更驚奇,他又說了一句:「我是穆罕默德·賓·拉烏辛。」可是這沒法讓她們驚奇,所有男人都有個名字,而且很多男人都來自遙遠的彼方……

  他又帶著阿卜達拉回到城裡。他在猶太人開的商店外面閒晃,瞭望大海的景色,心想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前往任何方向,他自由了……但對他而言這份自由是酸楚的——它讓他強烈感受到自己跟這個世界失聯到了什麼地步。

  於是,當一個小朋友走過時,樹皮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小朋友露出微笑。樹皮不是在討好某個主人的孩子,他是在施與愛撫給一個瘦弱的小孩。而且這小孩面露微笑。這個小朋友喚醒了樹皮心中的某個部分,樹皮感覺自己在地球上又重要了些,因為一個瘦弱的小朋友用微笑回報了他的撫觸。他開始隱約感受到心中有更多東西在激盪,於是他邁開大步往前走。

  「你在找什麼嗎?」阿卜達拉問他。

  「沒有。」樹皮回道。

  可是當他在某個街角碰到一群小朋友在玩耍,他停下了腳步。就是這裡,他靜靜地看著他們,然後往猶太人的商店走去,回來時手臂上抱滿了禮物。阿卜達拉不高興:

  「傻瓜,怎麼這樣亂花錢!」

  可是樹皮完全不理會他。他莊重地向每個小朋友招手,他們的小手陸續伸過來拿玩具、手環、金線繡花鞋。每個小朋友拿到寶貝以後就緊抓著它,像個小野人般狂奔而去。

  阿加迪爾的其他小朋友聽到這個消息,紛紛向他跑來,樹皮則開心地幫他們穿金線鞋。城外還有一些其他小孩也聽到這個好消息,於是他們也尖叫著衝到這位黑皮膚的天神面前,拉著他破舊的奴隸衣服討禮物。樹皮破產了。

  阿卜達拉說那時樹皮「高興得發狂」。可是我相信對樹皮而言,他並不是在分享溢於言表的喜悅之情。

  由於他已經恢復了自由之身,他擁有人的最基本財富——讓人愛的權利,往北或往南走、靠自己的勞力賺錢生活的權利。這筆錢又有什麼用……他感受到的一種深沉的饑渴,一種將自己置於人群中、與其他人類牽繫在一起的需求。阿加迪爾的舞娘們對老樹皮很溫柔,但他離開她們時跟前去找她們時一樣毫不費神,因為她們並不需要他。阿拉伯咖啡館那個服務生,市街上的行人,他們都願意尊重他的自由人身份,跟他平等分享他們的陽光,但他們之中也沒有任何人讓他覺得他們需要他。他是自由了,但自由得毫無羈絆,結果反而不再能感受到自己在世上的重量。他想念那種羈絆著行進步履的人情重量,那些眼淚、道別、責備、喜悅,每當一個人做出某個動作時會撫摸或撕毀的一切,那將他與他人牽繫在一起、並使他寸步難行的千萬種聯結。可是樹皮身上已經有了千萬種期盼的重量……

  樹皮的統治權展開於夕陽照在阿加迪爾時的燦爛光輝中,在這個向晚的沁涼里——有那麼多年,那是他每天能夠等到的唯一一份溫柔,唯一能為他帶來休憩的畜欄。離開的時候到了,樹皮步履堅定,他沐浴在潮水般簇擁在他身邊的孩童之間,就像從前他的羊群圍繞著他。他再次在這塊大地上犁出溝痕。明天,他將回到親人的窮困中,他將必須負責養活的人可能超過他這身老骨頭所能負荷,但在這裡,他已經顯現出他的真正重量。他仿佛一位大天使,輕盈得無法生活在人類間,但他決定作弊,在自己的腰間縫了鉛錘。樹皮艱辛地往前踏去,一千個小孩直要把他拉向地面,他們都渴望著他為他們穿上金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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