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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4:56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我們生活在一顆流浪的星球上。偶爾,拜飛機之賜,它向我們展現它的起源:一片與月球應和的水澤揭示出兩者間幽微的關聯——但我還知道其他一些徵象。
我們在撒哈拉海岸的尤比角[21]和西斯內洛斯之間持續飛航,底下是一座座造型仿佛圓錐底座的高原,小的只有數百步路寬,大的可達到直徑三十公里。不可思議的是,它們的高度都在三百米上下。但這些高地不僅在高度上相當,也具有相同的色澤,表面呈現同樣的質地,周圍的峭壁是同樣的形態。仿佛古老神廟留下的列柱遺蹟,它們獨自從沙漠中立起,靜靜地訴說一座超級桌山逐漸崩垮的故事;這些孤獨的圓柱見證著曾經存在於此處、將它們連成一氣的巨大高原。
在卡薩布蘭卡–達喀爾航線運行的最初幾年,飛行設備還非常脆弱,飛機故障、搜尋和救援作業經常迫使我們必須緊急降落在叛亂區。可是沙地會騙人——我們以為它紮實,結果我們卻陷入流沙。至於那些舊鹽田,它們看起來有如柏油路面般堅固,用鞋跟敲上去聽起來也硬邦邦,但它們可能在飛機輪子的壓迫下陷落。於是鹽層的白色外殼坍塌,暴露出底下灰黑髮臭的沼澤。因此,只要條件許可,我們都會選擇在那些平坦的高地上降落:這種地方從不會暗藏陷阱。
這個安全保障源自那裡的堅韌砂質,那分量十足的質地是由無數微小的貝殼堆積而成的。在高地表面,這些貝殼砂還維持原貌,但如果我們沿著山脊往下走,就會發現它已經在擠壓下粉碎、聚合。在山麓位置的最古老沉積層,它早已化為純粹的石灰岩。
不過在我們的夥伴萊內和塞赫遭叛變分子俘虜的年代,有一次我為了載運一名摩爾信差前往目的地,降落在一處這種由高地構成的臨時避難點。在跟他分開之前,我先跟他一起尋找是否有路可以讓他下山。可是那塊沙漠平台四周所有地方都是垂直落下的絕壁,仿佛一塊罩布垂落在圓桌四周形成無數皺褶。那裡沒有任何出路。
可是,在重新起飛尋找另一處高地之前,我在那高崗上流連了一陣。我將步履刻畫在這片從不曾被任何人類或獸類玷污的土地上,感受著一種可能略顯幼稚的喜悅。沒有任何摩爾人可能攻上這座天然堡壘,沒有任何歐洲人探索過這塊小小疆域。我漫步在一片無比純淨的處女沙地。我是史上第一個人,在這裡用一隻手捧起一縷黃金般珍貴的貝殼砂,讓它慢慢地流進另一隻手中。第一個人到此處打破這片寂靜。在這種類似極地浮冰的地方,自太古迄今,不曾有任何一株青草生長,而我,仿佛風吹來的一顆種子,在這裡首次為生命做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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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星星已經開始發亮,我凝視著它。我想像著這片白色沙地在數十萬年間,一直是大地只願獻給星辰的禮物。純淨天空下一塊拉撐得整整齊齊的潔白布匹。在做出這個重大發現之際,我忽然在這塊潔淨無瑕的布匹上,在距離我十五或二十米的位置,看到一塊黑色小石頭——我的心坎不禁猛然一震。
我置身於厚達三百米的貝殼堆之上。這塊巨大而完整的地層仿佛一個不容置辯的證據,對抗著任何石塊的存在。在透過地球緩慢的消化運動而形成的地層深處,或許有燧石在沉睡,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奇蹟使其中一塊石頭浮起到這片全然新生的高地表面?我的心急速跳動起來,我拾起這個奇異發現——那是一塊堅硬的黑色石塊,大約有拳頭大小,重如金屬,仿佛被鑄造成淚珠形狀。
假如把一塊布匹鋪在蘋果樹下,只會有蘋果落在它上面;假如把布匹鋪在星空之下,它只會接收到星辰的塵埃——任何隕石都按照這麼顯而易見的道理揭示著它的來源。
因此,當我抬起頭,我很自然地想到,一定有其他什麼果實從那棵宇宙的蘋果樹上掉落下來。我甚至得以在它們墜落的地點將它們拾起,因為數十萬年以來,不曾有任何事物到這裡搬弄它們。因為它們不會與任何其他材料相混。於是,我立刻開始探索,設法證實我的假設。
假設獲得證實。我以大約每公頃找一顆石頭的搜尋密度,收集我的重大發現。這些石頭總是呈現熔岩石化的外觀,總是有著黑鑽般的硬度。於是,在一個令我心蕩神馳的縮時程序中,我透過我的星辰墜落測量計,在瞬間跨越了千千萬萬年,見證超慢速發生的宇宙星火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