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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4:59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但最神奇的是,在這顆星球的渾圓背脊上,在這塊具有磁力的大地布匹及蒼穹中的星辰之間,人類的意識居然在一片星雨中矗立不搖,仿佛清澈地反射在一面明鏡中。在森冷的礦物層上,夢幻是個奇蹟。而我憶起一個夢……

  有一次,我迫降在一個沙層很厚的地區,在那裡等待黎明。金色的山丘將它們發亮的側影呈獻給月亮,在一條明暗分界線之外,陰影無盡地蔓延。在那個由月亮和光影構築的沙漠工地中,瀰漫著一股工作暫停的安寧,但也有某種陷阱般的空寂,我在那片靜謐中逐漸睡去。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我醒過來時,只看到天篷般的夜空,因為我正平躺在山脊上,雙手交叉於胸口,面對著一整個蒼穹的星辰。朦朧中我還沒法立刻明白那深邃的景象到底是什麼,我感到一陣眩暈,仿佛驟然失了根,無所適從;我沒有屋頂的遮蔽,在我的身體和那片無垠的深邃之間沒有任何樹枝的剪影,我仿佛一個繩索鬆脫了的潛水員,直往海底墜落。

  但我並沒有墜落。我發現我從後腦到腳跟,整個人都系在地面。我把我的重量全然託付給了它,感受到一種平靜。我覺得萬有引力似乎跟愛情一樣至高無上。

  我感覺大地撐住了我的腰際,承載著我,抬起了我,將我推送進黑夜的虛空中。我發現自己緊抓著星辰,仿佛彎路造成的拋擲力使人緊緊抓住馬車;我品嘗著這種令人驚喜的支撐,這種穩固、安全的感受,我隱約覺得自己身體底下那艘艦艇的船橋溫柔地貼合我的曲線。

  我是如此清楚意識到那種被搭載的感覺,以至於我毫不驚訝會聽到不同材質在奮力相互調整之際傳出的哀鳴從地底升起,那像是老舊遊艇停泊於港埠時發出的呻吟,或生氣的駁船發出的刺耳長嘯。而那份寂靜在地層的厚度中無盡延續,那種拋擲力在我肩頭顯得和諧、持久,仿佛成了亘古不變的永恆。我寓居在那片疆土中,宛如死去的船役苦力被綁上鉛錘後沉入海底,在那裡永遠安息。

  然後我思忖著我的處境——我迷失在荒漠、暴露在威脅中,我在砂礫和星辰之間赤裸無助,被過度的寂靜隔離在我的所有生命坐標之外。因為我知道若要回歸那些坐標,我必須日復一日,耗費不知多少天、多少星期、多少個月的光陰,而且前提是,我不會在明天被找到我的摩爾人殺害。在這裡,我不再擁有世間一切。我只是一個失落在砂礫和星辰間的有限生命,我唯一清晰的知覺是呼吸帶來的溫柔感受……

  然而,我卻發現了各式各樣的夢幻。

  那些夢無聲無息地流進我的心湖,仿佛泉水,而我一開始並不明白自己已經讓何等溫柔全然占據。四周沒有任何聲響、影像,但可以感受到一種存在,某種非常親近、幾乎已經可以勾勒出線條的情誼。然後我明白了,我閉上雙眼,縱身躍入我的記憶所施的奇幻魔法中。

  某個地方,有那麼一座種滿黑冷杉及椴樹的大園子,以及一棟我很喜歡的老房子。它是遠是近,能否讓我遮風避雨、暖和我的身子,這些並不重要,它在這裡已經化身為夢幻——它只要存在於某處,就足以讓眼前這個夜晚充盈著它的形影。我不再是那個擱淺在沙岸上的軀體,我為自己找到了方位,我是那棟房子裡的小孩,心中充滿關於它的氣味的回憶,充滿洋溢在它門廳中的清新氣息,充滿流轉在其中的聲音。甚至那水塘中的蛙鳴也來此與我相伴。我需要這一千個方位標,才能認出自己,才能發現這片沙漠的滋味是由哪些欠缺所構成,才能為這個連青蛙也不再鳴唱的地方,為這個用一千種寂靜譜出的寂靜找出意義。

  不,我不再寓居於砂礫和星辰之間。我從那片景象中接收到的只剩下某個冰冷的信息。我曾經以為那股永恆的滋味是源自於它,現在我才終於發現它的真正來源。我又看到老家那些肅穆的大衣櫥。它們半開著,隱約露出裡面成堆的白色織造物,仿佛積雪。它們半開著,隱約露出裡面被白雪凍結的生活物品。老管家像老鼠般從一座衣櫥走到另一座衣櫥,不斷檢查,她攤開那些織品、重新摺疊,再次計算數目;每當她看到某個磨損的痕跡威脅到那棟住宅的永恆性,她都會驚叫:「啊!老天,真悲慘。」然後她會馬上坐在某一盞燈前,定睛縫綴某一塊祭壇桌布的經緯,修補某一張三桅帆船的帆,把自己奉獻給某個比她更大的東西,或許是神,或許是一艘船。

  啊,夫人!我是虧欠你一頁的內容。當我從最初那幾趟旅程歸來,我總是又看到你手中捏著針,用你的雙手把那些織品修補得天衣無縫,讓我們得以躺在平整的被單中安然入眠,享用擺在完美無瑕的桌布上的晚餐,舉行一場場杯觥交錯、晶瑩閃爍的宴會。年復一年,我看到你又多了幾道皺紋,你的肌膚又蒼白了些。我會到你整理家居織品的房間看你,向你訴說一個個與死神交錯的遭遇,讓你驚奇、感動,為你開展看向世界的目光,引誘你敗壞。我一點也沒變,你說。小時候,我就已經老愛把我的襯衫弄出破洞。——啊!真悲慘!——還有,我會把膝蓋磨破皮,然後我會回到家裡讓人包紮,比如今晚。可是不對,不對,夫人!我不再是從大園子另一邊回來,而是從世界的盡頭歸來,我隨身帶回了孤獨的嗆人滋味,沙塵迴旋而起的漩渦,熱帶國度那亮得炫目的月光!當然嘍,你跟我說:小男孩就愛四處奔跑,折斷骨頭,自以為強壯。可是不對,不對,夫人!我看過比這園子更遙遠的東西!你可知道,這些樹蔭是多麼微不足道!在沙地、岩層、處女森林、大地的沼澤之中,它們顯得多麼卑微!你可知道,在某些國度,當那裡的人看到你,它們會立刻把槍桿架上肩頭?你可知道,我們會睡在一些沙漠中,在冰冷的黑夜裡,沒有屋頂,沒有床鋪,沒有被褥,夫人,你可知道……

  啊!好野蠻哪!你說。

  正如我無法打破教會侍女的堅貞信仰,我幾乎無法動搖夫人的頑強信念。我悲嘆著她的卑微運命,那使她何等盲目,聽不進任何陌生事物……

  但在撒哈拉這一夜,在砂礫和星辰間赤裸無助的我,要還給她一個公道。

  我不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那麼多星星都擁有強大磁吸力,但一股重力把我聯結到地面,另外一股重力把我引導回我自己。我感覺自己的重量把我拉到多麼多的事物上!我的夢幻比那些沙丘、那顆月亮、那萬物的存在更真實。啊!房屋的美妙之處完全不在於它可以遮風避雨或帶來暖和,更不是因為我們擁有那些牆壁,而是因為它慢慢將無盡的溫柔蓄積在我們體內,在我們心底構築出一座幽微的大山,而夢幻宛如清泉,從那裡奔涌而出……

  我的撒哈拉,啊,我的撒哈拉。因為一位老管家,因為一位羊毛紡紗婦的關係,你整個都被施了奇幻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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