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

2024-10-09 04:14:48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吉約梅,在無數個白天或夜晚,當你工作時,你不斷檢查那些氣壓表,設法用陀螺儀穩定飛行姿態,仔細聆聽引擎的聲音,讓整個人依偎在十五噸的金屬中。然而,你所面臨的問題終究是人類的問題,於是你終究跟山上人家平起平坐,跟他們一樣高貴。你跟詩人一樣,懂得品嘗天將破曉的美妙滋味。當你在夜間艱苦航行,你希望在黑暗的深淵盡頭看到那抹魚肚白,那片從東方黑色大地上方逐漸迸現的亮光。有時,當你以為死神已經降臨,前方的水源卻奇蹟般地慢慢解凍,讓甘美的清泉滋潤了你。

  經年累月操作複雜儀器並沒有使你變成死板的技師。我認為那些極端恐懼技術進步的人可能把目的和手段混淆了。的確,那些光為求取物質財富而奮鬥的人無法獲取真正值得體驗的事物,但機器從來就不是一個目的。飛機不是一個目的,它是一個工具,跟犁一樣是個工具。

  如果我們相信機械會損毀人類,那或許是因為我們還沒有足夠的歷史深度,可以讓我們評斷我們經歷的技術轉變所造成的影響。相較於二十萬年的人類歷史,區區一百年的現代機械歷史又算什麼?人類才剛剛跨進這片充滿礦坑和發電廠的風景中。我們才剛勉強住進這棟新居,而它根本還沒蓋好。我們周遭的一切——人與人的關係,工作環境,風俗習慣——都變化得如此之快。人類的心理在最私密的基礎上遭受衝擊。分離、不在、距離、返回等概念在字面上沒有改變,但現在不再代表相同的意涵。我們是用為過去那個世界所建立的語彙去認識我們所處的新世界。而我們似乎覺得過去的生活比較能夠呼應我們的本質,但追根究底,那其實是因為那種生活比較能夠呼應我們使用的語言。

  每一次進步都使我們進一步遠離我們才剛養成的習慣,我們變成貨真價實的移民,永遠來不及建立自己的國度。

  我們都是年輕的野蠻人,依然會為我們的各種新玩具感到驚奇。飛行比賽的唯一意義就在於此。飛機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快,我們已經忘記我們為什麼讓它飛;比賽本身暫時遮蔽了它的目的。其他事也都一樣。對建立殖民帝國的軍人而言,征服是生命的意義所在。然而,軍人卻蔑視殖民者。可是征服殖民地的目的不就在於讓殖民者能在那個新地方安居樂業?於是,在狂熱追求進步的過程中,我們讓人類服務於鐵道的建造、工廠的設立、油井的鑽探。我們似乎忘了,進行那些建設的初衷是要服務人類。在整個征服歷程中,我們的道德觀一直維持在軍人式的道德觀。但現在我們真的必須殖民了。我們必須為這棟還完全不具面容的新房屋賦予生命。對前一部分的人而言,真理存在於建設,對另一部分人而言,真理卻在於駐居。

  可想而知,我們的房屋將越來越人性化。機器本身也一樣,隨著它日益精良,它也將逐漸退居幕後。人類在整個工業發展上投注的努力,他所做的所有運算,他在設計圖上不眠不休的努力,從外在表徵看來,無不是在追求一種簡單,仿佛他必須經過世世代代的實驗,才能慢慢為立柱、船體、機身找到正確的曲線,最終為其賦予有如人體的肩膀或乳房般最基本而純粹的線條。因此,從表面上看來,工程師、繪圖師、工程設計計算人員的工作似乎不外乎如何讓某個連接裝置變得簡單、流暢,乃至消失於無形,如何使機翼的造型均衡美觀,直到它不再顯得刺眼,直到它不再是一隻連接於機身的翅膀,而是一個如花朵般綻放的優雅造型,讓它擺脫原本的機械外觀,成為某種自發、即興、蘊含神秘聯結的整體,與詩歌具有相同的性質。真正的完美不在於無須加入任何其他元素,而在於不再需要削除任何細節。機器在走完演化程序之後,它將變得隱而不彰。

  一旦發明達到完美,我們反而幾乎不再感覺得到發明的存在。在儀器設計中,外顯的機械裝置會逐漸消失,最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宛如被浪濤拋光的鵝卵石般渾然天成的物體。同理,隨著機器日益進步,它的形體乃至它的功能也會慢慢讓人忘記,變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從前我們接觸到的工廠複雜無比,現在我們卻可以忘記其中有一具引擎正在運轉。它終於完美呼應它的功能,也就是轉動,正如心臟的作用就是跳動;心臟完美地發揮功能,而我們卻完全不會留意到它的存在。工具本身不再受到我們的注意。藉由機器,我們在機器之外找回了古老的天性——一種屬於園丁、航海家或詩人的本質。

  駕著飛機起飛的飛行員與水、與空氣接觸。引擎發動,飛機鑽越海面,浪頭仿佛鑼鼓般重重地敲打著機殼,然後飛行員可以透過腰身手臂的晃動,讓這股動力繼續維持。隨著水上飛機加速、累積動力,在每一個瞬間,飛行員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微妙存在。他可以感覺到在十五噸的機械材料中,蘊含了一股成熟穩健的力量,將使飛機順利升起。他將雙手置於儀器上,慢慢地,在他的手心凹處,他接收到了那個仿佛恩賜的力量。在這份恩賜的傳遞間,宛如金屬器官般的操縱裝置成為象徵飛行員力量的使者。那股力量臻於圓熟之後,飛行員用比採花更輕柔的動作,將飛機從海面抽離,大鳥就此翱翔在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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