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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4:44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吉約梅,我想說一些關於你的事,不過我不打算俗氣地強調你的勇氣或你的專業表現,我知道說那些會讓你覺得不自在。我要描述的是另外一些事,我要訴說你最華麗的那場冒險。
有一種人格質地沒有名字。也許可以稱之為「莊重」,但這個詞還是無法確切表達我的意思。因為這種質地也可能夾帶著最笑意盈盈的歡樂。這也是屬於木匠的質性,當他面對著他那塊木材,他會珍惜地撫摸它,悉心量度它,他絕不輕浮地處理它,總要精心雕琢它,為它使出渾身解數,發揮全身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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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約梅,我得先清理一筆舊帳。從前我讀過一篇故事,那作者褒揚了你的冒險,但他描繪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你,在此我一定要解釋個清楚。在那些文字中,你會像壞孩子那樣開些損人的玩笑,仿佛勇氣的表現就是一個人在置身於最艱苦的危難中,在面對死神那一刻時,讓自己淪落為滿口揶揄嘲諷的渾小子。那人不懂得你,吉約梅。你在與敵手搏鬥之前,從來不會覺得需要嘲笑他。面對一場可怕的暴風雨,你會做出這樣的判斷:「這是一場可怕的暴風雨。」你只是接受它的存在,專注地打量它。
吉約梅,我要從我的記憶中擷取隻字詞組,見證我對你的尊崇。
那年冬天,在飛越安第斯山的路上,你消失了,你已經消失五十個小時了。我從巴塔哥尼亞的偏遠地帶飛回北部,在門多薩與飛行員德雷會合。在五天時間裡,我們各自開著一架飛機,在崇山峻岭間努力搜索,但沒有發現任何蹤跡。光靠我們那兩架飛機完全不夠。我們感覺就算派出一百個中隊,連續飛行一百年,也無法全面探索那片高峰可達七千米的巨大山群。我們已經放棄所有希望。那裡的走私販,那些願意為區區五法郎作奸犯科的盜匪,連他們也拒絕了我們的請求,堅持不肯把他們的旅行隊開進那片山區。「到了那裡我們可能連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他們告訴我們,「冬天的安第斯山脈絕不會饒過人類。」當德雷或我在聖地亞哥降落時,智利那邊的官員也建議我們停止搜索。「現在是冬天。就算你們的夥伴沒有在墜機中喪命,他也熬不過那裡的夜晚。在那上面,當夜晚降臨在人的身上,人會化成一塊冰。」然後當我再度飛在安第斯山的絕壁與高崖間,我覺得我仿佛不是在搜尋你,而是在那座冰雪大教堂中靜肅地守護你的遺靈。
最後,在第七天時,當我在兩次飛越行動之間落地吃個午餐,在門多薩那家餐館裡,有個人推門進來叫了一聲:
「吉約梅……他還活著!」
啊!就這麼一句話,餐館裡所有陌生人都高興地抱在一起。
兩分鐘以後,我再度起飛,飛機上坐了兩位機械師,勒費弗爾和阿布希。四十分鐘之後,我在一條路旁邊停了下來,因為我不知怎的居然認出從聖拉斐爾那邊把你載出來的車。那是一次美麗的重逢,所有人都哭在一起,我們把你緊擁入懷,你真的活著,重獲新生,你創造了你自己的奇蹟。然後你說話了,那是你第一句清楚說出來的話,話裡帶著令人欽佩的、屬於人類的驕傲:「我對你發誓,我所經歷的一切是沒有任何動物可以承受的。」
後來你跟我們說了意外發生的經過。
一場暴風雪在四十八小時內為智利一側的安第斯山帶來厚達五米的積雪,所有空間都被冰雪阻塞,泛美航空的美國飛行員見狀都半途折返。但你還是執意起飛,設法在凌亂的天空中找到一處裂口讓你順利穿越。你在稍微偏南的地方找到了裂口,結果那卻是個陷阱。你鎖定阿根廷的方向航行,現在你飛到六千五百米高度,翱翔在最高只達六千米的雲層上方,四周只見一些高峰矗立在雲海中。
下降氣流有時會為飛行員帶來一種不舒服的奇怪感覺。引擎繼續運轉,但飛機往下沉降。你使出渾身解數駕馭它,設法把它拉高,但飛機依然逐漸失速,仿佛變得軟趴趴,持續往下沉降。飛行員開始擔心自己操縱過度了,他把手放開,讓飛機往左或往右偏移,設法靠近能提供上升支撐力的山峰,也就是有如一座跳板、可以讓氣流往上彈躍那座山。但是飛機依然繼續沉降。這時整個天空仿佛都在下降,我們覺得自己被捲入一場宇宙意外,無處避難。我們設法迴轉,企圖回到後方的穩定氣流區,那裡的空氣應該會像堅實的柱子般把我們完全撐起來。但柱子已經不存在了。一切都在解體,整個宇宙在崩塌,我們滑降到雲端,軟綿綿的雲層在我們四周上升,然後把我們吸進去。
「我差點被逼進死角,」你跟我們說,「可是我還是不死心。我們在看似穩定的雲層上方遇到下降氣流,原因是那些雲其實不斷在變動。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麼奇怪……」
真不得了的雲!……
「我感覺被氣流攫住,只好馬上停止所有操縱,緊緊抓住駕駛座,避免自己彈出去。飛機震動劇烈到皮帶把我的肩膀都弄傷了,甚至差點整個鬆脫。玻璃都結了霜,我連姿態儀都看不到,我簡直成了個瞎子,像一頂帽子一樣從六千米高度被吹到三千五百米。
「在三千五百米高度時,我隱約看到一片水平狀黑色物體,我終於有了參考物體可以協助我重新調整飛機的平衡。那是個高山湖泊,我認得它,它叫『鑽石湖』。我知道它位於一座漏斗形窪地底部,窪地的一側是海拔六千九百米的馬伊普火山。雖然我終於躲開雲層,可是四周大雪紛飛,能見度幾乎是零,只能緊依著鑽石湖飛行,稍微偏離就可能撞上四周的山壁。於是我在離湖面三十米的高度繞著它轉,直到油料用盡。這樣轉了兩個小時以後,我讓飛機落地,結果飛機倒翻了過來。我掙扎著走出飛機以後,狂風立刻把我吹倒。我努力站了起來,但馬上又被吹倒。我只好把自己滑到機身下方,在雪地里挖了一個洞避難。我把郵包堆在身邊,就這樣把身體包裹起來,足足等了四十八小時。
「然後暴風雪平息了,我開始走路,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可是吉約梅,你還剩下多少的你?我們是把你找回來了,可是你仿佛被嚴重灼燒過,可是你乾癟萎縮,簡直像個老嫗!那天晚上我用飛機把你載回門多薩,你裹在白色毯子裡,仿佛塗了一層厚厚的藥膏。可是藥膏沒法治療你,你渾身傷痛的身子拖累著你,你翻來覆去,就是無法讓它安然進入夢鄉。你的身體沒有忘記那些岩石和冰雪,那些東西烙印在你一身。我看著你腫脹發黑的臉孔,它看起來像一顆水果過熟了又還遭到嚴重撞擊。你變得很醜,很可憐,無法使用你那美麗的工作器具:你的手還在凍僵狀態,當你為了好好呼吸起身坐在床沿,你那冰凍的腳像兩塊鉛錘般了無生氣地垂落在那裡。你甚至還沒結束你的旅途,你還在喘氣,而當你躺臥在枕頭中,設法找到一點安適,一連串影像又無可遏制地回來了,一連串活生生的影像潛身在床邊暗處蠢蠢欲動,等你的頭一靠過去,它們就又在枕下翻攪。川流不息的影像,仿佛揮之不去的妖魔。敵人不斷死灰復燃,你奮力對抗了二十回合還無法結束纏鬥。
我一直泡花草茶給你暖身子。
「喝吧,老兄!」
「最讓我驚訝的事……你知道嗎……」
縱使頭暈目眩,全身被嚴重擊傷,你終究贏得激烈拳賽,你回顧起那場奇異的冒險。你零星提供其中一些片段。在你描述的黑夜故事裡,我看到你在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冰天雪地里艱苦行進,身上沒有冰鎬,沒有繩索,沒有糧食,你越過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鞍部,攀爬垂直聳立的岩壁,你的手腳、膝蓋都在流血。你嚴重失血,體力不支,逐漸失去神志,但你像螞蟻般固執地前進,碰到障礙又回頭繞路,摔倒後重新站起來,奮力爬上陡坡頂端卻只發現前方是萬丈深淵;你不願休息,你知道一旦你躺進雪床中,你就永遠不會再起來。
的確,每當你滑倒在地,你都得立刻站起,以免自己瞬間化為冰石。冰冷分分秒秒都在把你凍成硬塊,倘若倒下後你貪心想休憩一分鐘,你的肌肉就已經瀕臨死亡,為了重新站起來,你還得設法讓他們復活。
你堅決抗拒誘惑。「在冰天雪地里,」你這樣跟我說,「人會失去所有保命的本能。連續走了兩天、三天、四天以後,唯一盼望的事就是睡覺。我很想睡覺。但我告訴自己:『假如我的妻子相信我還活著,她一定相信我正在走路。我的夥伴們相信我還在走路。他們都對我有信心,如果我不走下去,我就是個混帳。』」
於是你繼續走路,每天你都用你的瑞士刀把鞋子開口稍微切寬些,使它能繼續裝載你凍僵腫脹的雙腳。
你告訴了我這麼一件奇異的秘密:
「知道嗎,從第二天開始,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阻止自己思考。我太痛苦,我的處境太過絕望。為了能繼續有勇氣走路,我不能動腦筋想我的狀況。不幸地,我很難控制我的腦筋,它像渦輪機一樣不斷運轉。不過我還是可以為它挑選陪襯它的影像,我把某一部電影、某一本書搬到它面前。那電影在我內心全速播映,書頁迅速翻動,然後那一切又把我帶回當下的困境。毫無例外。於是我又必須設法搜尋其他的回憶……」
不過有一次,你又失足滑倒,你俯臥在雪中不肯起來。你就像個被打倒在地的拳擊手,驟然間失去所有生命熱情,在一個奇異而陌生的象限中隱約聽著時間一秒秒滴落,一、二、三,一直到十,不再有翻身的餘地。
「我已經盡了一切可能,我不再有任何希望,何苦繼續折磨自己?」你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平靜。讓岩石、冰雪,在這個世界中全部消失。神奇的眼皮才剛合上,就不會再有碰撞、摔落、肌肉撕裂、灼人的冰凍,不會再像笨重的大牛那般辛苦跋涉,也不會再需要拖著生命的可怕重量,眼看它變得比戰車更難以在冰雪中駕馭。你已經親口品嘗寒冷變成毒藥的滋味,然後毒藥變成嗎啡,讓一種難言的幸福感充盈在你的體內。你的生命在你的心臟四周尋求掩蔽,某種溫柔而寶貴的東西依偎在你的中央。你的意識逐漸拋棄你身體的遙遠區域,無盡的痛苦原本充斥在那具軀體中,但現在它已經有了大理石雕像般的漠然。
就連你原本的顧忌也逐漸消弭。你已經接收不到我們的呼喚,或者說,那些呼喚對你而言已經成為夢的召喚。你以夢遊般的行走方式快樂地響應,你輕而易舉地邁開大步,不費吹灰之力就來到萬紫千紅的桃花源。世界變得何等溫柔,任你恣意滑行!吉約梅,你曾經吝嗇地不願賜給我們你那歸來的身影。
一股懊悔從你的意識底層浮現。幻夢中開始蕩漾著一些明確的細節。「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人壽保險應該可以讓她生活無憂。對,可是那保險……」
如果被保人只是消失無蹤,法定死亡時間必須往後推移四年。這個細節忽然在你腦海中清晰顯現,抹去了其他影像。但是你已經臥倒在積雪的陡坡。夏天來到,融雪化成泥濘,流向安第斯山脈成千上萬的山谷,你的身體也將隨之消失。這個你是知道的。但你也知道,就在你前方五十米,矗立著一塊大岩石。你心想:「如果我站起來,或許我有辦法走到那裡。如果我設法把我的身體卡進岩石凹處,夏天來到時就有人會找到我。」
你站了起來,然後又走了兩夜三天。
但你並不認為自己能走遠:
「很多徵象告訴我一切就要結束。比方說這個。我每隔兩小時左右就不得不停下腳步,把鞋子開口切大點,用雪摩擦我腫脹的腳,或只是讓我的心臟稍微歇一下。可是最後兩三天我開始失去記憶力了。我重新上路很久以後,才忽然想到我掉了什麼東西。第一次是掉了一隻手套,在那麼冷的天氣里,掉了手套是很慘的!我把它隨手放在我前面,結果重新動身時卻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接下來我掉的是手錶,然後把瑞士刀搞丟了,然後是指南針。每次停下腳步休息以後,我就又更孑然一身了……」
「每踏出一步都是在救命。再走一步。不斷重複同樣的腳步……」
「我對你發誓,我所經歷的一切是沒有任何動物可以承受的。」這麼簡單一句話,卻是我所知道最高貴的一句話。它為人類做出定位,賦予他榮耀,重新建立真正的尊卑順序;它縈繞在我的記憶中。你終於睡著了,你的意識隱退了,但當你再次清醒,它將從你那被蹂躪、瓦解、凍焦的軀殼中重獲新生,它將再度主宰你的身體。於是,身體不再只是個優良的工具,身體不再只是個為人服務的僕役。優良的工具里綻放出驕傲的花朵,而你,吉約梅,你懂得如何描述這朵花:
「我沒有任何食物,你不難想像走了三天路以後……我的心臟已經很虛弱了……可不是!在一處陡峭的山壁上,我慢慢往上攀爬,腳下就是萬丈深淵,我在冰雪中挖洞當作支撐點,然後我的心臟故障了。它忽然變得遲疑,然後又重新動起來。它跳得很不規則。我覺得如果它只要再多遲疑一秒,我就鬆手了。我一動也不動,仔細聽著體內的聲音。我從來不曾——明白嗎?開飛機的時候我從來不曾感覺自己像這樣緊緊依靠著一具引擎,而在那幾分鐘時間裡,我整個人都維繫在那顆心臟上。我告訴它:『再撐一下!努力繼續跳動……』不過這顆心臟真的質量精良!它會遲疑,但它總是會重新動起來……你不知道我對這顆心臟感到多麼驕傲!」
我在門多薩的房間裡陪你,你依然上氣不接下氣,但終於睡著了。然後,我心想:「假如我們說吉約梅很有勇氣,他一定聳個肩表示不以為然。但是如果我們表揚他的謙虛,那對他也不公道。這個優點太平庸,遠遠配不上他性格中的高貴。如果他聳肩,那是因為他的智慧使然。他知道當一個人已經置身在事件之中,他就不會再對它感到害怕,因為真正讓人類恐懼的是未知。但是,任何人只要開始挑戰未知,它就不再是未知,尤其是當我們能夠用明智而莊重的態度審視它時。吉約梅的勇氣首先就在於他人格的剛強。」
他真正的人格優點還不是這個。他的偉大在於他感受到一種責任。他要為自己負責,為他載運的郵件負責,為懷抱希望的夥伴們負責。他們最後究竟是痛苦還是喜悅,關鍵掌握在他的雙手中。他還要參與遙遠的人世間還在構築的新事物,他要為那些負責。在他的工作範圍內,他覺得自己多少要為人類的命運負責。
有些慷慨寬宏的人類願意用自己的綠蔭覆蓋遼闊的大地,吉約梅就是這樣的人。身為人類,確切地說就是負有某種責任。就是在看到完全不能取決於他的悲慘處境時,感受到一種慚愧。就是在夥伴們贏得勝利時,感覺到一股驕傲。就是在植入一塊石頭時,感覺自己是在為打造這個世界奉獻一己之力。
有人會把這樣的人跟鬥牛士或亡命賭徒混為一談。一般人很容易誇讚那些人對死亡的藐視。但我毫不在乎這種對死亡的藐視。假如這種藐視並非根源於某種普世的責任感,那它就只是反映出心思的無聊貧瘠或青春的放縱揮霍。我曾經認識一位年輕人,他後來自殺身亡。我記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失戀之苦導致他決定把一顆子彈精準地射進自己的心臟。我也不知道他戴著高貴的白手套是受到了什麼樣的文學啟發,但我記得那幕悲劇帶給我的印象不但毫無高貴之處,甚至顯出全然的匱乏。在那張俊美的臉龐背後,在那顆人類頭顱底下,原來什麼也沒有,一直沒有。或許唯一有的,是某個跟其他人沒兩樣的蠢女孩的形象。
相對於這種無謂的命運,我記得什麼是真正的人類之死。那是一位園丁,他告訴過我:「知道嗎……以前我在翻土的時候有時會流汗,我的風濕病使我的腿苦不堪言,於是我會咒罵這種奴隸的工作。而現在的我就只要翻土,翻遍這塊土地。我覺得翻土真是一件美麗無比的事!翻土的時候感覺多麼自由!不過,以後誰會幫我修剪那些樹?」
他留下一片休耕地。他留下一整座休耕的星球。愛把他和所有的土地、大地上所有的樹木維繫了起來。他才是那個寬宏而慷慨的人,那個偉大的領主!當他以他的萬物之名與死亡搏鬥,跟吉約梅一樣,他才是那個真正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