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伴們 1
2024-10-09 04:14:41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包括梅莫茲在內的幾位夥伴一起開通了連接卡薩布蘭卡與達喀爾的法國航線,航線通過的是桀驁不馴的撒哈拉沙漠。那時的引擎不夠強壯,飛機忽然故障,梅莫茲落入摩爾人[14]手中;摩爾人本來考慮殺掉他,後來把他關了兩星期,然後把他賣掉,拿了一筆錢。於是梅莫茲又忙著在那片大地上空載運郵件。
美洲航線開通時,向來致力打前鋒的梅莫茲獲派探勘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到智利聖地亞哥的航段,於是,繼他於撒哈拉地區建立空中橋樑,他負起新的責任,打造橫越安第斯山脈的高空大橋。公司配給他一輛最大飛行高度為五千兩百米的飛機。安第斯山脈上聳立著高達七千米的山峰。梅莫茲起飛前往山脈,尋找海拔夠低的凹處。越過一片沙漠後,梅莫茲開始面臨高山的挑戰,那些高峰在強風吹襲下任由仿佛圍巾般披掛在山巔的白雪飄落,於是周遭變得一片白茫茫,那是暴風雪的前奏,飛行員在兩座高牆般的山峰間承受猛烈翻攪,幾乎是在與大自然短兵相接。梅莫茲對敵人還一無所知,就已經投入戰鬥,他完全無法預知在這樣的交纏結束後,他到底是生是死。梅莫茲在為其他人進行生死實驗。
在一次又一次的實驗之後,有一天,他終於成了安第斯山的俘虜。
飛機迫降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兩側都是高聳的峭壁。在兩天時間中,他的機械師和他被勁敵挾持,他們必須一起設法逃離。於是他們孤注一擲,將飛機往空谷方向開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彈躍一陣之後,從斷崖邊緣飛出。飛機在下降過程中獲得足夠的速度,終於又可以順利操作。一座高山聳立前方,梅莫茲全力將飛機拉起,機身擦過山頂,水從夜間被凍裂的管道噴濺而出,才飛了七分鐘,飛機就已經故障,但越過山頭以後,智利的平原已經在他腳底鋪陳開來,仿佛一塊應許之地。
第二天,他又重新展開飛行實驗。
當梅莫茲把安第斯山探測清楚,把飛越山脈的技術全盤掌握以後,他把這段航線交給他的夥伴吉約梅,然後開始探測夜間飛行的可行性。
航線上的機場還沒有照明設備,黑夜裡,工作人員在降落場地上點了三盞汽油燈,梅莫茲就靠著那點燈光起降。
他辦到了,於是整條航線順利開通。
有效馴服黑夜之後,接下來梅莫茲挑戰大海。1931年,郵件首度從土魯斯被載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前後一共花了四天。回程時,梅莫茲行至南大西洋中央引擎機油出問題,在波濤洶湧的海面迫降,所幸一艘輪船及時趕到,機上人員及郵件都被安全救起。
就這樣,梅莫茲在沙漠、高山、黑夜、大海中開拓出航道。他不止一次摔進沙漠、高山、黑夜、大海。每當他歷劫歸來,他總是又準備好再次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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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十二年盡忠職守的付出後,他又一次飛翔在南大西洋上空。他發出簡短電訊說他關閉了右後引擎,然後是一陣寂靜。
這個消息起初不特別讓人擔心,可是經過長達十分鐘的寂靜以後,從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整條航線上的無線電台都開始焦慮地守候。因為十分鐘的延遲在日常生活中雖然不具太大意義,但在郵務飛航領域是十分重大的狀況。一個尚待釐清的事件就嵌在那段死寂的時間中,不論它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或是不幸的悲劇,它都已經成為定局。命運已經宣告出它的判決,而且不會有上訴的餘地。一隻鐵般的手已經讓飛機落在海面,或許機上人員平安脫險,但也可能飛機已經墜毀。但此刻,判決書尚未送達所有正心焦如焚地等待的人。
我們之中又有誰不曾體會過這種希望越來越渺茫的感覺,眼看寂靜逐漸凝重,像致命疾病分分秒秒惡化?我們懷抱希望,然而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慢慢地,時候晚了。我們不得不明白,我們的夥伴們不會回來了,他們耕耘天空的辛勤身影仿佛還在南大西洋上方翱翔,但他們已經在大海中安息。梅莫茲真的功成身退,仿佛一個拾穗人把收成過的麥子捆好之後,就在田裡酣睡起來了。
當一位夥伴這樣因公殉職,他的死亡就像是某個我們這個行業的章程里已經列出的條文,於是一開始,它不見得比別種死亡更讓人傷感。當然他已經離我們遠去,他已經永遠轉換了航線,但他的消失在我們內心造成的缺憾或許還沒有缺了麵包那種匱乏感那麼深刻。
毫無疑問,我們都很習慣經過長久等待才能相會。因為飛這條航線的夥伴們分布在世界各地,從巴黎到智利聖地亞哥,他們仿佛孤獨守衛的哨兵,彼此距離遙遠,難有機會交談。只有借著飛行任務的偶然,我們這個行業大家庭散布在四面八方的成員才會忽而在某個地方聚首。於是某天晚上,在卡薩布蘭卡、達喀爾、布宜諾斯艾利斯,幾個夥伴圍坐一張餐桌享用晚餐,在多年沉寂、長久無法交流之後,大伙兒終於又在一起閒話家常、追憶往事。然後我們又重新上路。地球就是這樣,既荒涼又豐美。因為有了那些秘密花園而異常豐美。那些花園隱秘而難以抵達,但總有那麼一天,飛行這個行業會把我們帶到那裡。生命或許使我們遠離那些花團錦簇的園地,遠離了夥伴們,讓我們無法經常想到他們,但他們就在某處,縱使我們不確定他們在哪裡,雖然他們靜默無語或已被遺忘,但他們總是在某個地方忠實守候著!如果我們跟他們的路線忽然交會,他們會用力搖著我們的肩膀,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但當然,我們早已習慣無盡的等待……
可是慢慢地,我們明白我們永遠不會再聽到某個夥伴的爽朗笑聲,我們發現那座花園已經永遠禁止我們進入。於是我們開始真正哀悼,那不是錐心之痛,卻充滿無盡酸苦。
真的,永遠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足以替代我們失去的某個夥伴。沒有任何事物的價值足以匹配由那麼多共同回憶,那麼多一塊度過的艱苦時刻,那麼多爭吵、和解、情感起伏所構成的寶藏。我們不可能從頭打造那樣的友誼。當我們種下一棵橡樹,我們不可能期待馬上就坐在綠蔭下納涼。
這就是人生。一開始我們豐富了彼此,我們年復一年地種樹,但歲月流轉,時間終究要消弭辛苦耕耘的成果,讓大樹消失。夥伴們一個一個把他們的綠蔭帶走了。在我們的哀悼之情中,逐漸開始顯現一股隱秘的懊悔,害怕自己年華老去。
這就是梅莫茲和其他夥伴們教導我們的功課。任何行業之所以偉大,或許首先就在於它讓人聚在一起: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與人的關係。
當我們只是為了累積物質財富而工作,我們其實是為自己建造了一座牢籠。我們把自己孤獨地關進去,灰燼般的貨幣不能為我們買到任何值得經歷的事物。
假如我設法在腦海中尋找哪些回憶能夠持久回甘,假如我設法衡量哪些時刻真正重要,我找到的必然是那些財富無法帶來的東西。我們買不到梅莫茲的友誼,買不到與我們同甘共苦的夥伴之間那種永遠的牽掛。
在閃爍著十萬顆星星的夜空中飛行,那種寧靜,那份為時數小時的主權,都是金錢無法買到的。
經歷一段艱苦航程後看待世界的全新目光,那些樹木、花朵,那些女人和微笑,都被我們在破曉時刻重獲的新生染上鮮麗的色澤,那些小小事物的優美合奏帶給我們無盡的回報,而那是金錢買不到的。
金錢也買不到那個在叛亂分子[15]的陰影中度過的夜晚——我又回想起那件事了。
日落時分,我們航空郵政的三組人員接連在金河地區[16]的海岸迫降。首先降落的是夥伴里蓋勒,原因是連杆斷落;接著是布爾加,他原本只是要飛下來接一組人員,結果發生故障,耽擱在機場,所幸情況不算太嚴重。最後輪到我降落,可是我抵達那裡時夜色已經降臨。我們決定搶修布爾加的飛機,而為了能夠有效修理,我們不得不等到隔天天亮。
在此之前一年,我們的夥伴顧爾普和艾哈柏也在這個地方發生故障,結果遭到叛亂分子殺害。我們知道,目前還有一群配備了三百支步槍的匪幫,紮營在不遠處的博哈多爾一帶。飛機降落非常顯眼,大老遠就可以看到,更何況這次是接連三架飛下來,或許已經驚動了那批人,於是夜晚在這樣的氣氛中展開,那可能將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守夜。
我們稍事安頓,準備過夜。我們從行李艙搬出五到六個貨箱,把裡面的貨品清出來圍成一圈擺放,然後我們像哨兵在崗哨里點燈那樣,在每個空了的貨箱底部點燃一支蠟燭,只不過可憐的蠟燭很容易被大風吹熄。就這樣,在一片沙漠中,在地球的赤裸外殼上,在宛如世界肇始的孤寂中,我們建起了一座人類的村莊。
從貨箱中流瀉出來的燈光照亮一片沙地,這裡就是我們村莊的大廣場,我們聚集在此過夜,等待。等待黎明來解救我們,或摩爾人來攻擊。不知怎的,這個夜晚竟然充滿聖誕節的氣息。我們回憶往事,打趣說笑,唱歌作樂。
我們品嘗著那輕鬆而熱烈的氣氛,仿佛那是一場精心籌備的盛會。然而我們卻是無比寒酸。我們只有風、沙、星辰,仿佛刻苦的特拉普修士[17]。但在這塊照明不佳的沙地上,六七個除了回憶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卻分享著無形的財富。
我們終於交會了。人們年復一年地一起活動,但每個人都關在自己的沉默中,或者只是交換幾句空泛的話語。然而危險驟然降臨,於是我們肩並著肩,互相扶持。我們明白原來我們是同一群人。我們因為發現了其他人的意識而變得更加開闊。我們咧嘴微笑,互相凝視。我們就像那個剛剛獲釋的囚犯,驚奇地望著浩瀚無垠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