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線
2024-10-09 04:14:38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那是1926年的事,我剛成為拉特科埃爾公司的新進航線飛行員。這家公司在法國西南部城市土魯斯和法屬西非的達喀爾之間提供空中聯繫,後來這條航線又陸續轉由航空郵政公司[2]及法國航空經營。我學著熟稔這份工作。跟其他飛行夥伴一樣,我也得接受所有菜鳥飛行員在正式負責載運郵件之前都必須做的實習訓練。飛機試運轉,土魯斯和佩皮尼昂[3]之間的飛航,在冷颼颼的飛機庫里上沉悶的天候相關課程。我們的生活充滿對西班牙山嶽的畏懼,那些巍峨的山峰還等待著我們勇敢飛越;我們也以尊敬學長為生活原則。
我們會在機場的餐廳見到這些學長。他們看起來兇巴巴的,有點難以親近,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為我們提供建議。當某位學長剛從阿里坎特[4]或卡薩布蘭卡飛回來,皮衣濕透、姍姍來遲地加入我們,而我們之中某個人怯生生地請他聊聊飛行過程,他那簡短的回覆,那些關於暴風雨的描述,無不為我們刻畫出一個充滿陷阱和危險的奇幻世界。峭壁驟然出現,狂暴的氣流足以將參天雪松連根拔起。黑龍鎮守在山谷入口,山脊頂端雷電交加。這些學長總有本事讓我們心生敬佩。但也有那麼一些時候,某位學長回不來了,他會成為我們永遠敬佩的英雄。
我記得有一次布利學長飛回來之後的情景(後來他在科比耶爾山地[5]失事墜毀了)。這位資深飛行員在我們這群人之間坐了下來,他大口進食,一語不發,一身頹圮模樣盡顯操控飛機的辛苦。那是個晚上,又過了天候惡劣的一天,整條航線上天神發威,飛行員沿途所見的山巒像在一片污泥中翻攪,仿佛從前戰船上的大炮纜索鬆了,拖著笨重身軀在甲板上任意挪移碰撞。我看著布利,咽了一下口水,終於壯起膽子來問他飛行狀況是不是不容易。布利沒聽到我說話,他皺著眉頭,只顧埋首用餐。天候不佳時,在沒有遮蔽的飛機上,飛行員為了獲得比較好的視線,會從擋風玻璃旁邊探出頭去,而狂風拍打的聲音會一直繚繞在他耳際,久久不去。布利抬起頭,仿佛終於聽到我在說話,仿佛憶起了稍早的經歷,然後驟然爆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那笑聲令我感到驚奇,因為布利平常很少笑,他那短暫的笑容頓時照亮了他那副疲憊身軀。他並沒有進一步說明他如何再次戰勝天候,忽而他又低下頭,默默地咀嚼食物。但在陰沉的餐廳中,在一群結束一天卑微工作到這裡修復疲勞的小公務員之間,這位身影沉重的飛行夥伴卻在我眼中顯得異常高貴。在他那粗魯的外殼底下,隱約透現出一個天使,而天使剛擊潰了惡龍。
某天晚上,我終於被傳喚到機場主管辦公室。他簡單說了一句:
「你明天走。」
我僵直地站在原地,等著他明確下達解僱我的指示。可是一陣沉默之後,他說:
「所有指令你都很清楚吧?」
那個年代的飛機引擎完全沒有現在的引擎這種安全設計,經常會毫無預警地像一堆餐盤嘩啦啦落地般發出一陣撞擊聲響,然後撒手不干。這時我們只能無奈地把手往下方連綿不斷的西班牙山嶽一揮,那裡看起來是不可能有地方緊急避難的。我們常說:「在這裡,一旦引擎壞了,飛機也不可能撐太久。」然而,飛機毀了終究還是可以換一架新的,重要的是絕不可以在沒有視線的狀況下試圖在岩山中降落。為了防止遭受最慘重的懲罰,我們都禁止自己飛越山區的雲海。飛機故障時,如果飛行員飛進白色棉堆般厚厚的雲層,他可能什麼也沒看到就撞上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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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麼那天晚上,一個緩慢但堅定的聲音最後一次強調重要指令:
「在西班牙的雲海上方靠羅盤飛行聽起來是很好,感覺瀟灑得不得了,可是……」
然後那聲音放得更慢:
「……可是千萬要記得,在雲海上空……就是永恆。」
這就是為什麼忽然間,那個我們在突破雲層之際看到的寧靜世界,那個如此諧和而單純的空間,竟然在我心中變得充滿未知的特質。那種柔美成為一個陷阱。我想像著那片遼闊無邊的白色陷阱就鋪陳在我的腳底。我們幾乎可以相信,在它的下方,既沒有紛亂人潮,也沒有擾攘喧囂,更不會有大城市的車水馬龍,只有一片更絕對的寂靜,一種更確定的祥和。對我而言,那片白茫茫的黏稠物質成為真實與虛幻、已知與不可知之間的邊界。我已經隱約能體會,除非是透過一種文化、一個文明、一項專業去觀看一個景象,否則那個景象不會有任何意義。山居人家也知道什麼是雲海,然而,他不會在其中看見這道奇幻的簾幕。
走出那間辦公室時,我感到一股幼稚的驕傲。隔天清晨,我也將輪到負責載運一群旅客,一批寄往非洲的郵件。但與此同時,我也強烈地感受到一種謙卑。我覺得自己尚未準備充分。西班牙境內沒有很多地方可以讓飛行員避難,我非常害怕一旦遭遇嚴重故障,我將不知道往哪裡尋找緊急降落地點。我低頭凝視著地圖上呈現的荒涼地形,無法在其中發現任何我所需要的知識。於是,我內心夾雜著膽怯與驕傲之情,決定到我的夥伴吉約梅那裡度過上陣前夕的緊張時刻。吉約梅已經在我之前飛過那些路線了。西班牙充滿玄機,但吉約梅掌有所有解密的鑰匙。我必須請吉約梅為我啟蒙。
我到他那裡時,他露出微笑:
「我知道消息了。你高興嗎?」
他從壁櫥里拿出波多酒及酒杯,然後,滿臉笑容地走到我旁邊:
「我們喝酒慶祝一下吧。別擔心,一切都會很順利。」
他激發別人的信心就仿佛燈光散放明亮光芒。幾年之後,這位夥伴將陸續刷新橫越安第斯山脈及南大西洋的郵政飛航紀錄。但在那天晚上,身穿襯衫的他只是站在燈光下,雙臂交叉在胸前,帶著令人感覺無比溫暖的微笑對我說:「暴風雨、濃霧、下雪,有時候這些東西會帶來麻煩。這時你只要想著所有在你之前面對過這一切的人,然後告訴自己——其他人都辦到了,我一定也辦得到。」可我還是打開了地圖,請他跟我一起重新看一遍飛行路線。我彎身在燈光下,手臂搭在學長肩頭,忽然間找回了中學時代那種平靜的心情。
可我上的是多麼奇特的一堂地理課!吉約梅教給我的不是關於西班牙的知識,他是讓西班牙變成了我的朋友。他既不跟我談水文,也沒有述及那裡的人口分布或畜牧業現況。他不是直接談論瓜迪克斯[6],而是向我描述了瓜迪克斯附近一處田邊的三棵柳橙樹:「要小心那些樹,把它們在地圖上標示下來……」於是那三棵樹就變得比內華達山脈[7]更有分量了。他沒直接跟我談羅卡,而是跟我提到羅卡附近的一座農場。那農場生氣蓬勃。他聊到農場主人,也談起了女主人。然後,這對距離我們一千五百公里外的遼闊大地上的夫婦就有了難以言喻的重要性。他們生活在家鄉的一座山邊,在他們頭頂的星星守護下,他們宛如忠實的燈塔守護人,一旦發現有人落難,他們會立刻出發救援。
於是一些世界上所有地理學家都忽略了的細節,紛紛從遺忘與難以想像的遙遠邊界中被我們挖掘出來了。因為,地理學家感興趣的是慷慨澆灌一座座大城的埃布羅河[8],而不是藏身在莫特里爾[9]西方某處草地中那條安靜地滋養三十多朵野花的無名小溪。「小心那條小溪,它是降落場上的一道障礙……也把它在地圖上標出來。」啊!我怎能忘記那條在莫特里爾的草地上蜿蜒匍匐的小水蛇!它看起來無足輕重,潺潺流水的微弱低吟頂多只能讓幾隻青蛙手舞足蹈,但它一直在芳草間警醒地窺探。那塊降落地在危急情況中看似救贖的天堂,但小溪就在那兩千公里外的草叢中虎視眈眈地等著我。我只要稍一不留神,它就要讓我化為一束燦爛火焰……
我還學到要冷靜地面對山坡上那三十隻驍勇的羊,它們隨時準備好衝刺而來。「你以為那片草坡開闊無阻,然後,啪!三十隻羊猛然朝你的輪子狂奔……」聽到如此驚險狡猾的威脅,我在驚嘆之餘,不禁報以微笑。
然後漸漸地,地圖上的西班牙在燈光下成了一個童話故事的國度。我在各地的迫降地點及危險陷阱上做了十字標記。我標出了那座農場,那三十隻羊,那條小溪。我把那位被地理學家們完全忽略的女牧羊人的位置也精確地標示出來。
我跟吉約梅道別後,覺得需要在這個冰冷的冬夜裡走些路。我把大衣領口拉高,然後在漠然的路人之間懷抱年輕熱切的激情行進。我帶著心中那個美妙的秘密,與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不由自主地感到豪情萬丈。那些野蠻人對我一無所知,但他們的憂愁焦慮、他們的奔放情感,都將在日升之際隨著一個個郵務袋託付給我。他們將透過我駕馭飛機的雙手,從他們的殷殷企盼中獲得解脫。就這樣,我把自己包裹在大衣的溫暖中,在那些人之間踩著守護者般的步伐,但他們對我的關懷之情渾然不知。
他們也完全接收不到這個夜晚帶給我的信息。對我而言,可能正在周遭醞釀的暴風雪幾乎可說是刻骨銘心,因為它也許將為我的第一次飛航造成阻撓。漫天星辰正一顆顆暗去,街道上那些行人如何能知曉?我獨自咀嚼天候的秘密,我在作戰前夕接收到了敵情信息……
然而,我接獲那些令我嚴陣以待的作戰命令時,卻正置身於陳設聖誕禮物的明亮櫥窗前。那些在暗夜中閃耀的燦爛櫥窗仿佛展示了地球上所有美麗財物,而我卻沉醉在一股舍離心境帶給我的自豪與陶然中。我是一名面臨威脅的戰士;那些用來裝點歡樂節慶的璀璨水晶,那些華美的燈飾、雅致的書籍,它們對我又有何意義?我已經浸浴在濃濃大霧中,身為一名航線飛行員,我已經在啃食著夜間飛行的苦澀果實。
凌晨三點,有人來喚醒我。我火速拉起百葉窗,看到外面的市街籠罩在雨中,我帶著沉重心情著裝。
半小時後,我坐在我那隻小行李箱上,在潮濕發亮的人行道上等公交車來接我。在我之前有那麼多學長也曾經像我現在這樣,在初航的大日子裡心情凝重地在路邊等著。公交車終於在街角出現,是從前那種會發出破銅爛鐵聲響的車子。然後跟我的學長們所經歷過的一樣,我也擠上了沙發座椅,身邊坐的是還沒完全清醒的海關人員和幾名公務員。公交車裡瀰漫著空氣不流通的悶味,令人仿佛置身一間滿是灰塵的業務室,或那種會埋沒人生的舊辦公室。公交車每五百米就停車一次,然後會走上來一位秘書,或又一名海關人員,或某個檢查員。新上來的人向車上的乘客打招呼,已經睡著的乘客咕噥一聲響應,某個人挪了一下身子讓他勉強坐下,然後他自己也打起瞌睡。在土魯斯不平整的街道上,那是一種慘澹的乘車經驗,而航線飛行員置身於一群公務人員中,一開始跟他們也難以相互分辨……不過街燈不斷往後退去,不久,飛行場逐漸接近,搖搖晃晃的公交車成為一個灰色的蛹,只等著他完成蛻變,破繭而出。
於是,每一位夥伴都曾在某個類似的清晨,以脆弱容易受傷害的部屬之姿,承受著檢查員充滿怨憤的拗脾氣,逐漸在內心感覺自己正在茁壯成長為一名西班牙及非洲郵務負責人,那個三小時後即將在雷電中與奧斯比塔雷特[10]的惡龍纏鬥的人……四小時後,那人早已戰勝惡龍,大權在握,可以自由決定是要繞經海面往南前進,還是直接挑戰阿爾科伊[11]的險峻岩山;他就這樣與暴風雨、山嶽、海洋不斷周旋。
於是,每一位夥伴都曾在土魯斯陰沉的冬季天空之下,在某個類似的清晨,擠在一群芸芸眾生中,慢慢感覺一位君王在自己內心卓然成形,然後在五個小時之後,他已經遠離北方的大雨和驟雪,拋開陰霾的冬天,他降低引擎轉速,在阿里坎特的耀眼陽光下,在燦爛的盛夏情景中開始悠悠降落。
那輛老公車已經消失了,但它的權威性和它的不舒適依然鮮活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中。它象徵了一個必要的準備過程,為了達到我們這一行得來不易的喜悅,我們都必須經歷那個過程。車上的一切都有一種扣人心弦的戒慎之感。我記得三年後,在那輛公交車裡,在一兩句話的簡短交談之間,我得知雷克里凡的死訊。一百位在我們這條航線上飛行的夥伴們就像他一樣,在某個起霧的白天或夜晚,永遠退下了工作崗位。
那是凌晨三點多的時候,四周一如往常一片寂靜,忽然我們聽到主管抬高音量向檢查員說:
「雷克里凡昨天晚上沒有在卡薩布蘭卡降落。」
「啊!」檢查員回道,「啊?」
他從睡夢中驚醒,努力驅趕睡意,以顯示他的關切之意,然後說:
「啊!這樣嗎?他沒成功飛過去?他折返了嗎?」
公交車後方傳來簡單的回答:「沒有。」我們等著聽接下來的內容,但那聲音已經戛然而止。隨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們越來越明顯地知道那個「沒有」之後不會再有別的話語,那個「沒有」是不容爭辯的。雷克里凡不但沒有在卡薩布蘭卡降落,而且他永遠也不會在任何地方降落了。
於是那天清晨,在我的第一次郵航即將展開之際,輪到我參加祝聖儀式。我看著窗外發亮的砂石路上倒映著街燈的光芒,感覺自己缺乏信心。風伸出大手,拂過路面上的水窪。我心想:「我這頭一次郵航……恐怕……機會渺茫。」我抬眼望向檢查員:「這樣算不算天氣狀況不佳?」
檢查員用麻木的眼神望了一下窗外。「這不代表什麼。」他終於咕噥了一句。我不禁疑惑,天氣不好到底該靠什麼現象來判別?前一天晚上,吉約梅光靠一個微笑就抹除了所有其他學長嚴詞告誡的凶兆,但現在那些不祥徵兆又浮現在我腦海:「如果一個飛行員沒有熟悉航線上的每一顆石頭,當他碰到暴風雪,我只能為他哀嘆……啊!是的!只能為他哀嘆!……」當學長的都想保有他們的威嚴,所以他們聽到這番話時都會嚴肅地點頭,然後帶著有點令人難堪的憐憫看著我們,仿佛他們在同情我們心中那份太過天真的坦率。
的確,到了現在,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就這樣翩然離去,那輛公交車就此成為他們的最後一處避難所?同樣是那個沉默寡言的司機開車,同樣是在一個下雨的清晨。我環視四周:黑暗中閃著幾點亮光,香菸為思緒標註段落。年華老去的上班族的卑微思緒。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就這樣翩然離去,那些同車乘客成為送走他們的最後隊伍?
我也會不經意地聽到一些低聲訴說出來的個人隱私,內容不外乎病痛、金錢、家中的煩惱和憂傷。那些人把自己關進苦悶的監獄,而那些話語只是披露出監獄四周的高牆多麼高聳。猛然間,命運的臉孔在我眼前浮現。
老去的官僚啊,我的同車夥伴,從沒有人催促你逃離,這一切並不能歸責於你。你像白蟻一樣,用水泥封去所有通向光明的縫隙,就這樣為自己建造了屬於你的平靜。你蜷曲在你那種布爾喬亞式的安全感中,你遵循日復一日的規律,實踐小城生活中那些令人窒息的禮俗,你立起堅固的堡壘,對抗外頭的狂風,對抗潮汐和星辰。你完全不想為重大議題煩心,你光是為了如何忘卻自身的人類處境就已經夠辛苦。你完全不是某個流浪星球的居民,你從不對自己提出沒有答案的問題:你是個土魯斯的小布爾喬亞。沒有人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揪住你的肩膀催促你。現在,你調製的膠泥已經乾燥了、硬化了,在你的內心,再沒人能夠喚醒那個沉沉睡去的音樂家或詩人,或者那個最初可能曾經駐居於你體內的天文學家。
暴風雨不再困擾我了。我的職業富有魔力,為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兩小時之內,我就將迎戰黑龍,去往以藍色閃電為發的山巔。當黑夜來臨時,我將在群星中辨識航向,自由翱翔。
我們的專業洗禮就這樣進行,我們開始飛行。這些飛行任務通常平安順利。仿佛一位職業潛水師,我們安然往下潛降,直抵我們的疆土深處。今天,這片疆土已經被悉心探測過了。飛行員、機械師、無線電師不再嘗試冒險,而儼然把自己關進實驗室。他們遵守的是指針的遊戲,而不是風景的變幻。外面的山嶽籠罩在一片黑暗中,但那不再是山嶽。那是一個個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必須精心計算接近它的方式。無線電師在燈光下盡職地寫下數字,機械師在圖表上標註記號,飛行員如果看到山嶽相對位置有所改變、他本想從左邊掠過的高山驟然出現在正前方,他就必須迅速調整路線,仿佛在安靜、秘密地部署作戰陣勢。
至於在地面值勤的無線電人員,他們分秒不差,負責地把空中夥伴的口述內容寫入記事本:「上午零時四十分。航道二三○。機上一切正常。」
所以現在的飛行是一群機組人員在飛行。他們完全沒有感覺自己正在移動。他們仿佛在黑夜的大海上航行,所有方位標都極為遙遠。可是引擎使燈光明亮的機艙不斷顫動,改變了它的質地。可是時間在走行。可是在那些儀表、無線電真空管、各式各樣的指針之中,一種隱形的變化在持續發生。在任何一秒的時間中,那些神秘的動作,那些輕聲低語,那種全神貫注,無不在為接下來的奇蹟做準備。然後時間到了,飛行員終於可以完全放心地把頭貼在窗玻璃上。璀璨黃金從虛空中驟然迸現——它就閃爍在飛機場的燈火中。
然而,我們也都曾經歷過一些奇異的飛行時刻。忽然間,在某個特殊視角帶來的風景中,在距離降落地兩小時的地方,我們感覺自己比置身西印度群島時更遙遠,仿佛跨越了現實世界的邊界,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
於是,當梅莫茲第一次駕駛水上飛機橫越南大西洋,他在黃昏時分接近水手習稱為「黑壺區」的赤道低壓帶。他在正前方看到龍捲風的尾巴每一分鐘都在聚攏、收緊,仿佛一道巨牆正在地平線立起,然後夜幕降臨,遮蔽了自然力量威猛集結的景象。一小時後,他穿行在雲層下方,進入一個不可思議的奇幻王國。
被風捲起的水柱成群豎立在海面,看起來靜止不動,仿佛一座神廟的黑色立柱。水柱頂端開展,支撐著暴風雨暗沉沉、低壓壓的穹頂,但是透過穹頂中的裂口,一道道光束照射了下來,一輪滿月在水柱之間把它的光輝灑落在宛若冰冷平板鋪砌而成的海面。梅莫茲繼續穿越那片無人居住的廢墟,從一道光束斜行到另一道光束,繞過那些有如巨人般怒吼著要大海向天空翻騰的大黑柱,沿著那從月亮流瀉而下的光坡,繼續飛行了四個小時,直到走出那座海上神殿。那個景象是如此撼人心神,梅莫茲一直到進入「黑壺區」以後,才恍然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感到懼怕。
我也記得自己經歷過那種跨越現實世界邊緣的時刻。那整個晚上,從撒哈拉那邊的機場傳送過來的無線電測向數據一直不正確,導致無線電電報員內里和我嚴重錯估航向。當我從雲霧的縫隙間看見底下的水光,我猛然將飛機轉向飛回海岸,但我們不知道我們已經朝大海飛行多久了。
我們無法確定是否能飛回海岸,因為油料可能會耗盡。但就算我們後來抵達了海岸,我們還是得找到降落地點。可是這時月亮已經落到地平線。我們失去了視角方位,耳朵好像被震聾,眼睛也仿佛逐漸變瞎。天際線的霧靄宛如一塊巨大的浮冰,月亮朦朧的身影躲在它後方,然後完全消失。飛機上方的天空也開始布滿黑雲,我們就這樣航行在下方的霧靄與上空的雲層間,在一片失去了所有光線和質地的虛空中茫然前進。
接收到我們信號的飛機場回復我們的方式仿佛是在拒絕提供關於我們的信息:「沒有方位資料……沒有方位資料……」對他們而言,我們的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又像不知來自何處。
忽然間,當我們已經開始放棄希望,左前方地平線出現了一個光點。我感到一股洶湧的喜悅,內里把身體靠了過來,我聽到他在唱歌!那只可能是飛機場,那只可能是機場塔台,因為夜晚的撒哈拉一片漆黑,早已成為一塊死寂大地。我們朝那光點飛去,然而,它亮了一下,又消失了。那只是一顆星星,它在墜落到地平線之前,在短短几分鐘時間裡,閃爍在霧靄和雲層之間。
然後我們又看到其他光點出現,一次又一次,我們一廂情願地往它開去。每當亮光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們都會做一個生死攸關的實驗:「看到燈光,」內里向撒哈拉西斯內洛斯[12]機場發出指令,「請關閉塔檯燈,然後重新點亮三次。」西斯內洛斯依據指示把塔檯燈關閉又點亮,但我們凝視的那個光點並沒有閃動,它持續亮著——又是一顆亘古不變的星辰。
雖然眼看油料就要用盡,我們每一次都堅持鎖定那些金光閃閃的餌,設法咬住它。每一次,那都是貨真價實的塔檯燈,每一次,那都代表機場和生機,然後我們又得轉往另一顆星星。
於是,在那星際間的太空,我們感到迷失,我們在一百顆遙不可及的星星之間尋覓唯一貨真價實那顆星球,我們的星星,唯有它海納了我們熟悉的風景,我們好友的家,我們的無盡溫柔。
尋覓那顆星球,唯有它海納了……我想向你描繪我眼前出現的景象,而你可能覺得它幼稚。可是就算在最危險的時刻,我們依然保有人類的平凡憂慮,我們會口渴,會肚子餓。只要我們找到西斯內洛斯,就可以落地加油,然後我們可以重新上路,在涼爽的清晨抵達卡薩布蘭卡。任務完成!內里和我走進市區,我們在黎明時分找到幾家小酒館,它們已經開門營業……內里和我坐了下來,香酥的可頌麵包和熱乎乎的咖啡歐蕾送到桌上。我們已經平安抵達,在笑語中回顧昨夜往事。內里和我在清晨時刻接收到這份生命禮物。鄉下的老農婦也像這樣,必須透過一幅宗教畫、一個天真的圓章,或一串念珠,才能與她的上帝溝通:任何事物都必須用一種卑微簡單的語言向我們訴說,我們才能感受到它們。於是,生命的喜悅就凝聚在那清晨的第一口溫熱與香醇中,在那融合了牛奶、咖啡和麥香的氣息里;在那個唇齒間盈滿芬芳的轉瞬,我們與寧靜的牧場、異國的農園、遙遠的季風達成了交感,就在那一刻,我們與整個地球聲息互通。在無數星辰中,唯有我們身處的這顆行星會為了與我們親近,特地調配出這份香氣四溢的破曉饗宴。
但此刻,在我們的航艦與那塊溫暖的大地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持續累積。世界上的所有財富現在都維繫在一粒迷失於無數星座間的塵埃中。精於占星術的內里設法辨識出它,他依然不斷地向星辰祈禱。
忽然間他用拳頭推了推我的肩,然後順勢遞過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切順利,我接到美妙的消息……」我心跳加速,等著他寫完那幾個足以解救我們的字。我終於收到上天賜予的禮物了。
是卡薩布蘭卡方面來的信息,我們的飛機在前一晚已經離開那裡。無線電傳送延遲,於是我們是在兩千公里外的大海上空某處、迷失在霧靄和雲層之間,才忽然接收到這個我們才剛起飛,法國政府派駐在卡薩布蘭卡機場的代表就發出來的信息:「聖-埃克蘇佩里先生,我不得不請巴黎方面對您做出懲處,因為您在卡薩布蘭卡起飛時方向太偏,距離飛機庫太近。」確實,我那時方向有點偏,距離飛機庫近了些。不過那個人也確實是帶著一股怨氣在做他那份工作。要我在某個機場的辦公室里謙虛地接受責備不成問題,可是他竟執意要在他不需要跟我們聯繫的地方跟我們取得聯繫。他的怨氣迴蕩在這些太稀疏的星星、這片床鋪般的霧靄、這股來自大海的威脅氣息中。我們正設法用雙手操縱我們的命運、郵件的命運、飛機的命運,我們正在為了生存艱苦搏鬥,但那人硬要把他卑賤的怨氣發泄在我們身上。可是,內里和我不但沒有覺得惱火,甚至驟然感覺到一股無邊的雀躍之情。在這裡,我們才是主人,而這是那個小官僚讓我們明白的。難道那個小小的下士沒有在我們的袖口上看到我們的官階已經變成上尉?當我們心情沉重地在大熊座與射手座之間徘徊踱步,當我們唯一關切的、唯一符合我們規格的事是月亮眼看著就要背棄我們而去,那傢伙居然來擾人清夢……
那人立即而迫切的職責,他所占據那顆渺小星球的唯一任務,是為我們及時提供精確信息,讓我們據以在星辰之間進行運算。但那信息竟是錯誤的。除此之外,那顆星球可以暫時閉嘴了。內里寫給我一張字條:「與其盡做些蠢事自娛,他們不如設法把我們引導到某個定點……」這個「他們」為他總結了全世界所有民族,所有那些國會、參議院、海軍、陸軍、帝王。我們重新讀了一下那個自以為管得著我們的瘋子傳來的信息,然後我們轉了個彎,朝水星方向前進。
解救了我們的是一個奇特無比的偶然。那時我們已經放棄任何在西斯內洛斯落地的希望,我把飛機直角轉彎,往海岸飛去,我決定就照這個方向飛到油料耗盡為止。這樣一來,我至少不會摔進海里。很不幸,那些騙人的天際信號燈早已不知把我引到哪裡。也很不幸,就算我們能夠及時飛到陸地範圍內,我們在暗夜中的濃濃大霧裡也不可能不出狀況地降落地面。可是我沒有選擇餘地。
情況已經顯而易見。於是,當內里遞給我一個原本在一個小時以前可以解救我們的信息時,我只能無奈地聳聳肩:「西斯內洛斯終於決定理我們了。他們說,二一六方向有問題……」西斯內洛斯不再藏身於黑暗中,西斯內洛斯在我們左方現身,我們幾乎覺得可以觸及它了。好,可是到底距離多遠?內里和我簡短交談了一下。太遲了。這點我們都同意。如果決定往西斯內洛斯飛去,我們錯過海岸的風險就會大幅增高。內里這樣答覆了他們:「油料只剩一小時,維持九十三方向。」
可是航線上各機場卻逐一清醒過來。我們的對話中混入了來自阿加迪爾[13]、卡薩布蘭卡、達喀爾的聲音。每座城市的無線電台都向當地機場發出警訊。機場主管通知了我們的飛行夥伴。慢慢地,他們仿佛聚攏在我們四周,像一群親友聯合前往探望病人。那種人情溫暖沒有實際用處,但無法否認那是一種溫暖。那些建議徒勞無功,但聽來如此溫情洋溢!
突然間,土魯斯出現了。土魯斯,航線總部,位於四千公里外某處的航線起點。土魯斯忽然衝到我們中間,單刀直入地說:「你們的飛機是F……(我已經忘了那架飛機的註冊號碼)嗎?」
「是的。」
「那你們還有兩小時。這架飛機的油箱不是標準油箱。請直接飛往西斯內洛斯。」
就這樣,一個行業加諸我們的種種必要性,改變了也豐富了我們的世界。飛行員甚至完全不需要經歷像那樣的夜晚,就可以在舊有景象中發現全新意義。單調的風景讓乘客看得昏昏欲睡,但對機組人員而言代表另一番境界。阻擋在天際線的巨大雲團對他們而言早已不再是背景畫面,它遲早會造成問題,會迫使他們必須動用全身肌肉因應。他們已經把它納入考慮,仔細計算,他們和它之間形成了真正的語言聯繫。那裡有一座山峰,它還很遠:隨後它將以什麼面貌出現?當月色皎潔,那座山可能會是個很好的方位標。但如果機師是在沒有能見度的情況下飛行,難以掌握航向,不斷懷疑他的確實位置,那山峰就會化身為炸藥,整個夜晚就此充斥著它的可怕威脅,就像一顆地雷如果在波濤中載浮載沉,整座大海都不可能安全。
海洋也會有這樣的奧妙變化。對大船上的旅客而言,海上的風雨幾乎無足輕重,從船艙高處望去,底下的波浪並沒有太多高低起伏,一團團浪頭似乎靜止不動。海面宛如一望無際的巨大白色棕櫚森林,上面刻畫著泛白的筋絡,但全部凝凍在近乎固體狀態中。然而在飛行員眼中,要在這片海面上降落是毫無可能的。海上那些棕櫚般的掌狀紋路仿佛一朵朵大毒花,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就算飛行過程平安快樂,當飛行員飛越一段航路,他並不只是觀賞了一片風景。大地與天空的色彩,風在海面刻畫的痕跡,黃昏時分的金色雲彩——他不是在觀賞它們,而是在思索它們。仿佛農夫在他的田地中巡視,透過千百個細微徵象,預見了春天的腳步、霜凍的威脅、大雨的到來,一名專業飛行員也巨細靡遺地解讀下雪的跡象、起霧的徵兆,細細探看眼前的夜晚是否將順利愉快。飛行機器原本應該讓他得以遠離世間的問題,事實上卻更嚴酷地考驗他挑戰自然界重大課題的能耐。他獨自置身在兇猛的天空施加於他的宇宙判決中,必須不斷與山、海、暴風雨這三個基本神祇周旋,奮勇保護他負責載運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