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說話的風3
2024-10-09 04:02:20
作者: 弗·福賽斯
與他同住一間寢室的年輕人都很友好。他們好像來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城鎮,似乎以後還要返回東部。但這一天已經夠累的了,而且除了蠟燭,沒有電燈可供看書閱讀,所以他們很快吹熄蠟燭睡著了。
以前從沒有人教過本?克雷格要對同齡人表示好奇,但他注意到周圍的這些年輕人在許多方面都很怪異。他們應該是偵察兵、馴馬人和捕獸人,但似乎對這些技能知之甚少。不過他回想起卡斯特統領的那些新兵,他們對馬匹、槍械和西部大平原印第安人的知識也是少得可憐。他猜想,在他與夏延人一起生活而後孤身獨居的這一年裡,世間沒有發生什麼大變化。
在旅遊團隊到來之前,他們有兩個星期的時間安頓和排練。這段時間的安排是:把城堡照料得井井有條,參加日常事務訓練以及聽英格爾斯少校講課。這些活動主要在露天進行。
克雷格對這些安排一無所知,他又準備外出打獵了。當他穿越閱兵場朝著敞開的大門走去時,一個叫布雷德的年輕牧馬人喊住了他。
「你那裡面放著什麼傢伙,本?」他指向馬鞍前方掛在克雷格左膝邊的一隻羊皮套筒。
「步槍。」克雷格說。
「能讓我看看嗎?我正在熟悉槍械。」
克雷格從套筒里取出夏普斯步槍,遞到馬下。布雷德欣喜若狂地接了過來。
「哇,真漂亮。一件真正的古董。是什麼型號的?」
「點52口徑夏普斯。」
「真是難以置信。我都不知道還有這種複製品。」
布雷德用這支步槍瞄準大門上方框架內的一口大鐘。這口鐘一般在發現或報告敵情時敲響,由此通知在外面勞作的人們快快返回。他隨後扣動扳機。
他剛要說「砰」,夏普斯步槍替他發出了聲響,他被反衝力擊倒在地。假如那顆重磅子彈擊中大鐘,肯定會把它打碎。子彈射偏了,呼嘯著飛入半空。但大鐘還是發出了叮噹聲,城堡里的一切活動都停了下來。教授跌跌撞撞地從辦公室跑出來。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叫道,然後看到布雷德坐在地上,手裡抓著一支重型步槍,「布雷德,你究竟在幹什麼呀?」
布雷德站起來作了解釋。英格爾斯遺憾地看著克雷格。
「本,我好像忘了告訴你,這個基地規定不准攜帶火器。我必須把這支槍鎖進軍械庫。」
「不用槍枝,少校?」
「不用槍枝。至少不用真槍。」
「那麼蘇人呢?」
「蘇人?據我所知,他們在南、北達科他的保留地。」
「但是少校,他們也許會回來。」
教授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寬容地露出了笑臉。
「當然,他們也許會回來。但我認為不會是今年夏天。在他們到來之前,這把傢伙必須放進軍械庫。」
第四天是星期天,全體員工在小教堂參加早禮拜。因為沒有牧師,所以由英格爾斯少校擔任主持。儀式進行到一半時,他走到講台上準備讀經。一本大部頭的《聖經》翻開在夾著書箋的那一頁。
「我們今天要講的經文是《以賽亞書》第十一章,從第六句詩開始。這裡一段講的是,當上帝的和平將降臨到我們萬民的土地上的時候。
「『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少壯獅子與牛犢並肥畜同群;小孩子要牽引它們。
「『牛必與熊同食,牛犢必與小熊同臥,獅子……』」
他在這時翻頁,但兩頁紙粘在了一起,因為上下文不連貫,他停了下來。正當他不知所措的時候,面前第三排中間有一個年輕的聲音響了起來。
「『獅子必吃草,與牛一樣。吃奶的孩子必玩耍在虺蛇的洞口,斷奶的嬰兒必按手在毒蛇的穴上。在我聖山的遍處,這一切都不傷人、不害物,因為認識耶和華的知識要充滿遍地,好像水充滿洋海一般。』」
小教堂內一片寂靜,眾人都目瞪口呆地凝視著這個身穿骯髒鹿皮裝、後腦勺上插著老鷹羽毛的身影。約翰?英格爾斯找到了接下來的那段文字。
「對,非常準確。第一課到此結束。」
「我真弄不明白那個年輕人,」午飯後他在辦公室里對夏莉說,「他不會讀書寫字,卻能背誦小時候學過的一段段《聖經》。你說這個人怪不怪?」
「別擔心,我想我已經猜到了,」她說,「他確實是荒原里獨居的一對夫婦所生的孩子。雙親去世時,確實有人領養了他,是非正式的,而且很可能是非法的。一個孤身老頭把他當作兒子撫養長大,所以他確實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但他對三件事情具有淵博的知識:他母親曾教過他的《聖經》、荒原里的生活,以及關於舊西部的歷史。」
「他是從哪裡學的呢?」
「從那位老人那裡,大概。畢竟,假如一個人在八十歲高齡去世,比如說,在僅僅三年之前,那麼他應該是上個世紀末出生的。那時候,這裡周圍的生活條件很艱苦。他肯定對男孩講過他想得起來的那些故事,或者是他從倖存者那裡聽來的關於邊民拓荒的故事。」
「那麼,這個年輕人為什麼能扮得這麼像?他會不會是個危險人物?」
「不會,」夏莉說,「根本不會。他只是很著迷。他認為他可以像以前的人那樣,隨意去打獵和設陷阱捕野獸。」
「角色扮演?」
「是的,不過,難道我們不都是在玩角色扮演嗎?」
教授哈哈大笑起來,還用手拍了一下大腿。
「當然,我們就是在玩角色扮演。他只是扮得特別惟妙惟肖。」
她站起身來。
「因為他深信不疑。他是最佳演員。你把他交給我吧,我會看著他不讓他傷著別人的。順便告訴你,有兩位姑娘已經在朝他拋媚眼了。」
營房裡,本?克雷格仍在感到奇怪。他的同伴們脫衣上床時,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而他則穿著那條平時穿著的長及腳踝的白色里褲睡覺。一星期之後,這成問題了,幾位年輕人去向夏莉反映。
分派完搬運木頭的工作後,她去找克雷格。他正揮舞著一把長柄斧,把松木劈成小塊以供廚房燒火用。
「本,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女士。」
「叫我夏莉吧。」
「好的,夏莉,女士。」
「本,你以前洗過澡嗎?」
「洗澡?」
「喏,就是脫光衣服擦洗身體,洗滌全身,不光是洗手和洗臉那種?」
「那當然了,女士。經常洗。」
「嗯,這麼說就對了,本。你上次洗澡是什麼時候?」
他想了想。老唐納森曾教育他要定期洗澡,但溪水裡都是融化的積雪,沒必要當成習慣。
「怎麼了,最近一次是上個月。」
「我想問的就是這個問題。你可以再洗一次澡嗎?就現在?」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從馬廄里牽出羅斯巴德,掛上了全套馬具。
「你去哪裡,本?」
「去洗澡,夏莉,女士。按你的吩咐。」
「可你是要去哪兒洗?」
「去溪水裡。還有其他地方嗎?」
他每天晃到外面的草地上方便。他在馬槽里洗臉、洗手。他用折斷的柳枝刮抹牙齒,能保持一個小時白淨,但他可以邊騎行邊反覆刮抹。
「把馬拴起來,然後跟我走。」
她把他引到軍械庫,用拴在褲帶上的一把鑰匙打開鎖,把他帶進去。鐵鏈拴住的擺放斯普林菲爾德步槍的一排排架子後面,有一道後牆。她在牆上的木板節孔里找到一隻按壓的旋鈕,打開一扇暗門。門裡還有一個房間,配置了台盆和浴缸。
在埃利斯堡的兩年間,克雷格見到過熱水浴缸,但那都是木桶浴缸,眼前的這些全是鑄鐵搪瓷做的。他知道,要把浴缸注滿得從廚房裡提來一桶桶熱水,但夏莉轉了下其中一邊的一隻奇怪旋鈕,冒著蒸汽的熱水便嘩嘩地流了出來。
「本,我過一會兒回來。我要求你脫下全身衣褲,放在門外,除了那件需乾洗的鹿皮裝。
「然後我要你帶上刷子和肥皂跳進去擦洗身體。全身清洗。再用這個洗頭髮。」
她遞給他一瓶散發著松芽香味的綠色液體。
「最後,我希望你穿上放在架子上的內衣褲和襯衫。全部完成以後再出來。好嗎?」
他按吩咐去做了。他以前從未在浴缸里洗過澡,發現感覺很好,但他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關水龍頭,水溢出來流了一地。洗完身體後,他用香波洗頭髮,水成了暗綠色。他在浴缸底部找到塞子拔出,然後看著水漸漸流完。
他從房間角落的架子上挑選了棉布短褲、白色T恤和暖和的格子襯衣,穿上後,把那支羽毛插進後面的發束里,然後走了出來。夏莉正等著他。陽光下有一把椅子。她拿著一把剪刀和一把梳子。
「我不是專家,但修一下總比不修要好,」她說,「來,在這兒坐下。」
她修剪他那栗色的頭髮,只有插著羽毛的那束頭髮未去觸及。
「這樣好多了,」剪完後她說,「你聞上去不錯。」
她把椅子放回軍械庫,鎖上門。她心裡指望能得到熱情的感謝,卻發現這個偵察兵神情嚴肅,甚至有點沮喪。
「夏莉,女士,你願意與我一起散步嗎?」
「行,本。你有心事?」
私下裡,她為此感到高興。現在她也許可以理解這個謎一般的奇怪山里人了。他們穿過大門出去,由他引路越過原野,走向一條溪流。他默默無語,心事重重。她強忍著不去打破這種沉寂。到溪水邊有一英里距離,他們走了二十分鐘。
草原上有股乾草的氣味。年輕人好幾次抬頭,眺望南方高聳入雲的普賴爾山。
「到外面來感覺真好,可以看看大山。」她說。
「那是我的家。」他說完又陷入沉思。當他們走到溪岸時,他在水邊坐了下來。她折起棉布長裙的裙擺,與他面對面坐下。
「什麼事,本?」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女士?」
「叫我夏莉。能,你當然可以問。」
「你不會對我說謊吧?」
「不說謊,本。只說真話。」
「今年是哪一年?」
她吃了一驚。她原先指望他說出一些秘密,比如關於他與團組內其他年輕人之間的關係的秘密。她凝視著那雙大而深沉的藍眼睛開始納悶……她比他大十歲,可是……
「哦,今年是一九七七年呀,本。」
假如她希望看到的是他不置可否地點頭,那麼她落空了。這位年輕人把頭埋在雙膝間,雙手捂住臉。披著鹿皮裝的雙肩開始顫抖起來。
她以前只見過一次成年男子哭泣,那是從博茲曼到比靈斯的高速公路上,在一堆汽車殘骸旁邊。她膝蓋著地,身子朝前傾,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什麼事,本?今年怎麼啦?」
本?克雷格曾感到過恐懼,比如在小大角河畔的山坡上面對那隻北美大灰熊時,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怖過。
「我生於一八五二年。」他最後說。
她沒有吃驚。她知道這裡頭有問題。她用雙臂摟住他,把他抱在胸前,撫摸他的後腦勺。
她是一位摩登的年輕女士,這些事情她在書本里都讀到過。半數的西部年輕人被東方神秘的哲理迷住。她知道關於輪迴轉世的理論,以及人們對此所持有的不同程度的信念。她讀到過有些人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認為他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
這是一個問題,是一種幻覺現象,是精神病學曾經研究且仍在研究的課題。得病的人能得到幫助、諮詢以及治療。
「沒事,本,」她輕聲說,一邊像搖晃孩子般輕搖著他,「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這麼想也沒有關係。這個夏天和我們一起住在這座城堡里吧,我們會像一百年前的人們那樣生活。等到秋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博茲曼,我會找人來幫助你。你會好轉的,本。相信我。」
她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棉布手帕擦了擦他的臉,不禁同情起這個來自山區的困擾的年輕人來。
他們一起走回城堡。夏莉對於自己身上穿著的現代人的內衣褲感到欣慰,萬一皮膚劃破、出現青腫或者生病,手頭也有現代藥品可及時醫治,而且,搭直升機去比靈斯紀念醫院只有幾分鐘路程,她開始喜歡起棉布連衣長裙、簡單的生活和邊疆城堡的日子來。而且,現在她知道,她的博士論文肯定能通過。
英格爾斯少校講課時,全體人員都要出席。六月下旬天氣溫暖,他把課堂設在閱兵場,學生們坐在他面前的一排排長凳上,他自己備妥了黑板架和圖片資料。只要是講到舊西部的歷史,他就變得口若懸河。
十天後,他講到了平原戰爭時期。他身後掛著蘇人首領的大尺幅照片。本?克雷格看到了一張坐牛的特寫照片,是在他晚年拍的。這位胡克帕哈部族人的薩滿曾去加拿大避難,但之後帶著剩下的族人向美軍投降,獲得大赦。黑板架上的這張照片是在他被謀殺之前拍攝的。
「但他們中最奇怪的首領之一,是奧格拉拉的首領瘋馬,」教授講解說,「他出於自己的個人理由,從來沒有同意讓白人給他拍照。他相信照相機會奪走他的靈魂。所以,他也是眾多沒有留下照片的人物之一,我們也無從得知他的長相。」
克雷格張開嘴巴欲言又止。
在另一堂課上,教授詳細描述了小大角河畔戰役的另一場戰鬥。這是克雷格第一次獲悉雷諾少校率領的三個連隊所發生的事,以及本蒂恩上尉從荒原折返後,曾與他們在遭圍困的山頭會師的情形。大多數士兵被特里將軍解救了出來,他非常高興。
最後一堂課上,教授講解了分散的蘇人和夏延人於一八七七年被趕攏後,回到了他們的保留地。當約翰?英格爾斯要求學生提問時,克雷格舉起了手。
「說吧,本。」一個從未念過書的學生能夠舉手提問,教授很高興。
「少校,有沒有哪裡提到過一個叫高麋的部族首領,還有一個叫走鷹的戰士?」
教授臉紅了。他在院系辦公室里有一卡車參考書,而且,書里的絕大多數內容都已經印在了腦子裡。他原先指望能聽到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
「沒有,我相信沒人聽說過他們,而且平原印第安人後來也沒有提到過他們。你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我聽說的是,高麋離開大部族,躲開特里將軍的巡邏隊,就在普賴爾山這裡度過了冬天,長官。」
「哦,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事。如果是你說的那樣,他們的部落肯定在春天時被發現了。你必須去萊姆迪爾打聽,那裡現在是北夏延人的保留地中心。達爾納夫紀念學院也許會有人知道。」
本?克雷格記住了這個名字。等到秋天,他會去萊姆迪爾,不管它在哪裡,他都會找到,然後去那兒打聽。
周末,第一批遊客團隊來了。此後,差不多每天都有團隊抵達。他們主要是坐大客車來的,也有一些人是坐私家小汽車。有些團由老師領隊,其他的則是家庭團。不過,他們都把汽車停在視線之外半英里遠的地方,然後乘坐遮篷四輪大馬車抵達城堡的大門邊。這是英格爾斯教授提倡的「逼真氣氛」策略的一部分。
這方法奏效了。遊客中大多是孩子,他們對坐馬車欣喜萬分,這對他們來說很新奇,在接近大門的最後兩百碼馬車行程中,他們想像自己是真正的拓荒邊疆的移民,紛紛興高采烈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克雷格被指派去加工繃在架子上曬乾了的動物毛皮。他在毛皮上抹上鹽,颳了一遍,讓它們能夠軟化成革。士兵們在操練,鐵匠在鐵鋪里拉動風箱,姑娘們穿著棉布連衣長裙,正在洗大木桶里的衣服,英格爾斯少校帶領遊客團到處參觀,對遊客解釋城堡內各處的功能,以及在平原的生活中為什麼這些必不可少。
兩個土著美洲人學生扮演住在城堡里的友好的印第安人,充當獵人和嚮導,移民們在平原上遭到游離保護地的遠征隊襲擊時,由他們向部隊通風報信。他們身穿棉布長褲、藍色帆布襯衣,扎著腰帶,高筒禮帽下還戴著長長的假髮。
最吸引人的似乎是鐵匠和正在擺弄動物毛皮的本?克雷格。
「是你親自設陷阱捕捉動物的嗎?」來自海倫娜某所學校的一個男孩問。
「是的。」
「你有許可證嗎?」
「什麼?」
「如果你不是印第安人,為什麼要在頭髮里插一根羽毛?」
「那是夏延人給我的。」
「為什麼?」
「因為我打死了一隻大灰熊。」
「真是個精彩的故事。」陪同的老師說。
「不,這不是故事,」男孩說,「他跟其他人一樣,也是演員。」
每當有馬車載著遊客抵達,克雷格就會在人群中尋找有披肩長發和深色大眼睛的姑娘。但她沒有出現。七月過去,八月到了。
克雷格請了三天假回荒野。他在黎明前騎馬出發。他在山裡發現一片櫻桃林,於是取出他從鐵匠鋪借來的一把手斧,開始工作。他砍下木材,削成一把弓架,因為沒有動物腿筋,他把從城堡裡帶來的麻線裝了上去。
他從筆直而又堅硬的白蠟樹幼苗上砍下木頭削成箭頭,從一隻呆頭呆腦的野火雞屁股上拔下羽毛做成箭翼。他在一條溪水邊發現燧石,經過一番敲擊打磨後做成箭頭。夏延人和蘇人都使用過燧石和鐵做的箭頭,嵌在箭頂端的裂縫處,用超細的皮繩捆綁固定住。
這兩種箭頭中,平原人更害怕燧石箭頭。鐵箭頭可順著箭杆的方向倒鉤拔出來,但燧石箭頭通常會斷裂,深入肌理,必須進行一次沒有麻醉的外科手術。克雷格做了四支燧石箭頭。第三天上午,他獵得一隻雄鹿。
他騎馬返回,那隻鹿橫掛在馬鞍上,箭仍插在心臟里。他把獵物帶進廚房,掛起來開膛剖肚、剝皮切塊,最後,當著一群瞠目結舌的城堡居民的面,向廚工提供了六十磅新鮮鹿肉。
「是我的廚藝不好嗎?」廚師問道。
「不,很好。我喜歡有五顏六色小顆粒的那種奶酪餡餅。」
「那叫比薩餅。」
「我只是覺得,我們還可以吃一些野味鮮肉。」
偵察兵在馬槽邊洗手時,廚工拿著那支帶血的箭快步走向司令官辦公室。
「這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術品,」英格爾斯教授仔細審視著說,「我肯定在博物館裡見過。那些有條紋的火雞羽毛可以判定,這無疑是夏延人的傑作。他是在哪裡找到的?」
「他說是他自己做的。」廚工說。
「不可能。現在再也沒人能這樣打磨燧石了。」
「好吧,這樣的箭他有四支,」廚師說,「這一支射中了一隻雄鹿的心臟。今晚大家能嘗到新鮮的野味了。」
員工們在城堡外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頓鹿肉燒烤。
隔著火光,教授驚恐地觀察克雷格用一把極為鋒利的獵刀切割烤熟了的鹿肉,不禁回想起夏莉對他作出的保證。也許是多心,但他仍有所懷疑。這個奇異的年輕人會不會變成一個危險人物?他注意到,現在已有四位姑娘在努力引起這個未經馴服的小伙子的注意,但他的思緒似乎總在遙遠的地方。
到了八月中旬,本?克雷格開始感到沮喪和絕望。他的內心仍在試圖相信,無處不在的神靈沒有對他說謊、沒有出賣他。他所熱愛的姑娘是否也遭到了命運的捉弄?他周圍那些興高采烈的年輕人里,誰也不知道他已經作出了決定。如果到夏天結束,他還沒能找到預知未來的老人答應過他的愛情,他將騎馬進山,靠自己的努力在精神世界裡與她團聚。
一個星期後,又有兩輛馬車滾動車輪駛進門洞,駕車人勒住滿頭大汗的馬匹。第一輛馬車裡跳下一群嘰嘰喳喳的激動的孩子。他把在石頭上磨過了的獵刀插進刀鞘,走上前去。一位小學女教師正背對著他,她有一頭黑玉般烏黑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間。
她轉過身來。是一個日裔美國人,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偵察兵轉身大步走開。他頓時覺得很憤怒,停住腳步,朝空中舉起握緊的拳頭,大聲喊叫。
「你騙了我,神靈。你騙了我,老頭。你們讓我等,可你們把我拋進荒野,成了被世人和上帝驅逐的人。」
建築物間的閱兵場上,每個人都停下來盯著他看。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個「馴服」了的印第安人。聽到他的聲音,這個人也停了下來。
這是一張乾癟的褐色面孔,活像一隻用火烤過了的核桃,與熊牙山的岩石一般古老,臉頰兩邊有一簇簇雪白的頭髮,高筒禮帽下的兩隻眼睛正注視著他。這位預卜者的眼神里含著無盡的悲傷。他隨後抬起眼皮,默默點點頭,朝偵察兵身後看去。
克雷格轉過身,什麼也沒看見,於是又轉回來。帽檐下是布里安?哈維希爾德的臉,他是兩位土著美國演員之一。他正凝視著克雷格,就像在看一個瘋子似的。克雷格回到了大門邊。
第二輛馬車上的遊客都下了車。一群孩子圍在他們的老師身邊。女教師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頭上戴著棒球帽。她俯身去分開兩個正拳腳相向的男孩,然後用襯衣袖子擦了擦額頭。帽舌很礙事,她索性摘下棒球帽,一頭瀑布般的黑髮頓時翻滾著垂到腰際。她感到被人盯得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朝他轉過身來。一張鵝蛋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是輕風。
他的雙腳似乎被釘在了地上,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應該走過去,但他沒有說話,沒有邁步,只是凝視著。她臉紅了,感到很窘迫,於是趕緊轉移視線,召集學生們開始遊覽。一小時後,他們到達馬廄。夏莉領路,擔任他們的導遊。本?克雷格正在飼弄羅斯巴德。他知道他們會來,馬廄是遊覽路線的其中一站。
「這是我們養馬的地方,」夏莉介紹說,「有些是騎兵的戰馬,其他的屬於住在這裡或從這裡經過的邊民。這位本正在照料他的馬,羅斯巴德。本是一個獵人、捕獸人、偵察兵和山民。」
「我們要看馬。」一個孩子叫道。
「好的,親愛的,我們會去看馬。不過請大家不要靠得太近,以防被馬蹄踢著。」夏莉說。她帶領學生們沿畜欄走去。留下克雷格和那位姑娘互相對視。
「對不起,我剛才一直盯著你看,女士,」他說,「我的名字叫本?克雷格。」
「你好,我叫琳達?皮基特,」她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又小又暖和,和他記憶中的一樣。
「我能問你件事情嗎,女士?」
「你把每一位女性都稱為女士嗎?」
「差不多。別人就是這麼教我的。這麼稱呼不好嗎?」
「太正式了。像是舊時代的稱呼。你要問什麼?」
「你記得我嗎?」
她皺緊了眉頭。
「恐怕不記得。我們見過嗎?」
「很久以前。」
她哈哈大笑起來。這讓他想起曾經迴響在高麋棚屋邊篝火旁的笑聲。
「那肯定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在哪裡呢?」
「來吧,我指給你看。」
他把這位困惑的姑娘引到外面。木柵欄外,南面的普賴爾山在遠處聳立著。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是熊牙山脈吧?」
「不,熊牙山在西面更遠的地方。那是普賴爾山。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可我從來沒去過普賴爾山。小時候我哥哥常帶我去露營,但從來沒去過那裡。」
他轉過身來盯著這張可愛的臉龐。
「你現在是學校的老師?」
「嗯,在比靈斯。怎麼啦?」
「你還會回到這裡來嗎?」
「我也不知道。按計劃,以後還有其他團要來。也許會指派我陪同。怎麼啦?」
「我希望你還能來,求你了。我一定要再見到你。答應我。」
皮基特小姐又臉紅了。她太漂亮了,肯定收到過男孩子遞來的紙條。她通常會笑著把紙條推到一邊,這樣既傳遞了她不為所動的信息,又不致冒犯對方。這個年輕人卻非同一般。他沒有奉承,也沒有諂媚。他看起來很嚴肅、很誠摯、很天真。她凝視著這雙直率的鈷藍色眼睛,不禁心旌搖盪。夏莉帶著孩子們從馬廄里出來了。
「我不知道,」姑娘說,「我會考慮的。」
一小時後,她帶著學生團離開了。
過了一個星期,她又來了。她學校里的同事臨時要去照顧病榻上的親戚,旅遊團的陪同出現空缺,於是她自告奮勇陪同前來。這天天氣很熱。她只穿著一件棉布印花襯衣。
克雷格托夏莉為他查閱旅遊團的名錄,尋找來自學校的預訂團隊。
「你看上誰了吧,本?」她調皮地說。她並沒有失望。與一位明白事理的姑娘建立戀愛關係,對於讓他回歸現實世界具有極大幫助。她對他學習閱讀和寫字的速度之快,打心底里感到高興。她已經搞到兩本比較簡單的教科書,供他逐字逐句閱讀。秋天過後,她可以幫他在城裡找到住所,以及一份商店營業員或飯店服務員的工作,而她則可以就他的恢復過程撰寫論文。
一群學生和老師從馬車上下來時,他正等在旁邊。
「你能跟我來嗎,琳達小姐?」
「跟你走?去哪裡?」
「去外面的草原上。這樣便於我們交談。」
她表示反對,說孩子們需要她照顧,但比她年長的同事朝她微微一笑,在她耳邊輕聲說,她要是樂意的話,可以跟隨這位仰慕者離開。她當然願意。
他們一起走出城堡,在一處樹蔭下找到一堆岩石,坐了下來。他沉默不語。
「你從哪裡來的,本?」她問道。她覺察到他害羞,還挺喜歡的。他朝遠處的山峰點點頭。
「你是在那裡長大的,在山區?」
他又點點頭。
「那麼你在什麼學校念過書嗎?」
「沒念過書。」
她試圖去想像這種生活。在狩獵和設陷阱捕野獸中度過整個少年時代,從未邁進過學校大門……這太奇異了。
「山里一定很安靜。沒有交通,沒有廣播,沒有電視。」
他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但猜想她提到的是會發出噪音的東西,是和樹葉的颯颯聲、鳥兒的鳴叫聲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自由的聲音,」他說,「告訴我,琳達小姐,你聽說過北夏延人嗎?」
她吃了一驚,但話題的轉變讓她鬆了口氣。
「當然了。我外婆的母親其實就是夏延人。」
他猛地把頭轉向她,山鷹羽毛在熱風中一陣狂舞,那雙深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請求她說下去。
「請告訴我關於她的事。」
琳達?皮基特回憶起外婆曾給她看過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乾癟的老太婆,那是外婆的母親。雖然年代久遠,但在這張褪了色的黑白照片中,老太太的大眼睛、精巧的鼻子和高顴骨都表明,她年輕時很漂亮。她講述了她所知道的事,那些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如今已過世了的外婆告訴過她的事情。
那位夏延婦女嫁給了一位戰士,生下一個男孩。可是,在一八八○年左右,一場流行性霍亂橫掃印第安人保留地,奪走了戰士和男孩的生命。兩年後,一位邊疆的傳教士不顧白人同伴們的反對,娶了年輕的寡婦為妻。他有著瑞典血統,身材高大,金髮碧眼。他們生了三個女兒。最小的女兒就是皮基特小姐的外婆,生於一八九○年。
外婆又與白人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小女兒生於一九二五年,名叫瑪麗,十八九歲時,她來比靈斯找工作,在新開辦的農業銀行當上了一名文員。
在她隔壁櫃檯工作的,是一個誠摯而勤勉的員工,名叫麥可?皮基特。他們於一九四五年結婚。琳達的父親因為近視沒有參軍。琳達有四個哥哥,都是身材高大、金髮碧眼的小伙子。她生於一九五九年,今年十八歲。
「不知道為什麼,我生下來就有一頭黑髮和一雙深色眼睛,一點也不像我的爸爸媽媽。就這些情況。現在輪到你說說你的身世了。」
他沒有理會她的要求。
「你的右腿上有什麼印記嗎?」
「我的胎記?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請讓我看看。」
「為什麼?這是我的隱私。」
「求你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拉起棉布裙子,露出一條金棕色的纖纖大腿。印記仍在那裡。兩個皺巴巴的凹痕,是當年在羅斯巴德河畔邊被騎兵的一顆子彈洞穿的孔洞。她有點慍怒地把裙子放了下來。
「還有什麼呀?」她帶著一絲嘲諷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Emos-est-se-haa』e』在夏延語中是什麼意思嗎?」
「天哪,怎麼可能知道。」
「意思是輕柔說話的風。輕風。我可以叫你輕風嗎?」
「我不知道。我想可以吧。如果這樣能使你高興。可是為什麼呢?」
「因為這曾經是你的名字。因為我夢見過你。因為我在等你。因為我愛你。」
她站起身來,臉漲得通紅。
「這太瘋狂了。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再說,我已經訂婚了。」
她走開了,回到她的團隊之中,再也不願與他說話了。
可是,她又回到了城堡。她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不止一百遍告訴自己,她一定是瘋了、是傻瓜,已經糊塗了。但在她那混亂的腦海里,那雙沉靜的藍眼睛正緊緊盯住自己,她深信自己應該去告訴這位害相思病的年輕人,他們不應該再見面,那毫無意義。至少,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在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的那個星期天,她在市中心搭上一輛遊覽車,在城堡外的停車場下了車。他好像知道她要來。他等在閱兵場上,每天都這麼等著,身邊的羅斯巴德配好了全套馬具。
他幫她騎上馬,讓她坐在他身後,然後騎到草原上。羅斯巴德認識去溪邊的路。在波光粼粼的溪水邊,他們下了馬。他向她講述在他幼年早早去世的父母,以及後來一位山民把他認作義子撫養長大的事。他解釋說,他沒上過學,但他會辨別荒原里各種動物的蹤跡、不同鳥的叫聲和每種樹木的形狀和特徵。
她解釋說,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長期受到正規和傳統的教育,做事考慮周到。她的未婚夫是一個來自殷實家族的年輕人,就如同她母親所說的那樣,這樣的年輕人能為她提供一個女人所需或要求的一切。所以,他們再次見面完全沒有意義……
於是他吻了她。她想推開他,但當他們的嘴唇碰在一起時,她的手臂失去力氣,反而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嘴裡沒有她未婚夫的那種酒味和難聞的雪茄味。他沒有摸索她的身體。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鹿皮味、炊煙味和松樹味。
她激動地掙脫開來,朝城堡走去。他在後面跟著,但沒有再碰她。羅斯巴德也不吃草了,跟著走在後面。
「留下來,和我在一起,輕風。」
「我不能。」
「我們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神靈在很久以前就是這麼說的。」
「我沒法答應你,我必須考慮一番。這太瘋狂了。我已經訂婚了。」
「告訴他,他得等著。」
「這不可能。」
一輛四輪大馬車正離開大門,駛向視野之外的停車場。她走過去,跳上馬車。本?克雷格跨上羅斯巴德跟在馬車後面。
到了停車場,乘客們紛紛跳下馬車,登上一輛大巴士。
「輕風,」他喊道,「你回來好嗎?」
「不行,我要嫁給別人了。」
幾位婦女向這個外表粗野的年輕騎手投去了不悅的目光,這人顯然是在糾纏一位年輕的好姑娘。司機關上車門,發動了汽車。
羅斯巴德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並抬起前蹄。大巴士動了起來,在通向瀝青公路的土路上開始加速。克雷格夾緊羅斯巴德的雙肋,騎著它追了上去。汽車加速後,羅斯巴德也由小跑變為快跑。
這匹母馬對身邊的怪物有點害怕。汽車對著它又是噴氣又是怒吼。風速加大了。車廂里的乘客聽到一聲叫喊。
「輕風,跟我一起去山裡,做我的妻子。」
司機瞄了一眼後視鏡,看到馬兒翕動的鼻孔和滴溜溜轉動的眼睛,他踩下油門。大巴士在土路上顛簸著向前猛衝。幾位婦女一陣尖叫,抱緊身邊的孩子。琳達?皮基特從窗邊的座位上站起來,推開滑動窗。
大巴士慢慢超過飛奔的馬匹。羅斯巴德受到驚嚇,但它沒有背叛騎在背上拉著韁繩的主人的意願。一顆黑黝黝的腦袋從車窗里探了出來。她的回答隨著汽車帶出的氣流飄來。
「好的,本?克雷格,我願意。」
騎手勒住韁繩,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塵土之中。
她小心翼翼地寫了一封信。因為領教過對方的脾氣,她明白地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之情,希望這封信不至於觸怒他,讓他為此大發雷霆。寫完第四稿後,她簽上名字寄了出去。她一整個星期都沒有得到回音,之後等來的,卻是一次簡短而又不講理的會面。
麥可?皮基特是單位里的棟樑,他是比靈斯農業銀行總裁兼執行長。在珍珠港事件前夕,他從一名卑微的出納員開始,一步一步升上經理助理的職位。他勤奮工作、辦事認真、天資聰穎,引起了銀行的創始人和業主——一位畢生單身且沒有親屬的老先生——的注意。
這位老先生在退休時主動把他的銀行賣給了麥可?皮基特。他要找個人繼承他的傳統。於是,麥可籌集貸款資金,買下銀行的產權。購置的大部分貸款都及時償還了,但在六十年代後期出現了一些問題:過度開發,抵押品贖回權取消,壞帳以及死帳……皮基特不得不通過出售股份,向公眾籌集能使銀行起死回生的資金。危機過去了,資金周轉也流暢了。
在女兒的信件抵達對方一星期後,皮基特先生被召喚而不是被邀請,去和未來的親家會面。會面安排在比靈斯西南面黃石河畔的一座豪華氣派的T吧牧場裡。他們曾在雙方兒女訂婚時見過面,但那是在牛仔俱樂部的餐廳里。
銀行家被引進一間碩大的辦公室,那裡鋪著拋光木地板,護壁板豪華昂貴,牆上裝飾著各種紀念品,有裝在鏡框裡的各種證書和作為打獵紀念的牛頭。寬大的書桌後面坐著一個人,他沒有起身打招呼,只是朝對面唯一的一把空椅子做了個手勢。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坐下的客人看。皮基特先生感到很不自在,他心裡明白事出有因。
這位牧場大亨故意表現得慢條斯理。他取出一支大雪茄菸,點上火,等燒通暢後,把書桌上唯一的一張紙推了過去。皮基特一看,是他女兒的信。
「對不起,」銀行家說,「她已經告訴我了。我知道她寫了一封信,但我沒看過。」
牧場主向前俯身,舉起食指正準備教訓人。他在室內也不願摘下斯泰森牛仔帽,帽子底下的那張臉活像是一塊牛肉,怒目瞪視著銀行家。
「沒門,」他說,「門都沒有,懂嗎?沒有姑娘可以這麼對待我兒子。」
銀行家聳聳肩。
「我跟你一樣失望,」他說,「可是現在的年輕人……有時候,他們會改變自己的主意。他們都很年輕,也許這門婚事太匆忙了?」
「跟她談談。告訴她,她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她母親也跟她談過。她希望解除婚約。」
牧場主朝後靠在椅背上打量房間,腦子裡回想起他當初從一個放牛娃到現在發跡所走過的道路。
「在我兒子這兒可不能反悔。」他說。收回那封信後,他把一疊紙從桌上推了過去,「你最好看看這些資料。」
威廉?「大比爾」?布拉多克確實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道路。他的祖父出生在北達科他州俾斯麥,後來搬到西部。祖父是私生子,祖父的父親曾是一名騎兵中士,戰死在了平原的戰爭中。這位祖父在一家商店找了份工作,幹了一輩子,既沒有得到提升,也沒有被解僱。他的兒子繼承了他卑微的職業,但孫子卻在牧場裡找到一份工作。
男孩長得高大、強悍,生來就橫行霸道,經常用拳頭解決問題,而且幾乎每次都讓他占到了便宜。但他也很聰明,戰後,他抓住了一個能賺錢立業的商機:用冷藏卡車,從飼養菜牛的地方往蒙大拿運送牛肉。
他獨自籌措,從買卡車、涉足屠宰加工業開始,發展到控制了從牧場到燒烤一條龍的整條業務鏈。他開創了自己的品牌:大比爾牛肉,自由放養,汁多味鮮,當地超市有售。當他搬回來經營牧場業務、填補牛肉供應鏈中的最後一環時,他已經成了一個大老闆。
十年前購買的這座T吧牧場經過重建,成了黃石河沿岸最為壯觀的大廈。他的老婆是一個從不敢大聲說話的小女人,幾乎難得看見她的身影。她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凱文,但長得一點也不像父母親。凱文今年二十五歲,從小嬌生慣養,飛揚跋扈。但大比爾寵愛自己的後代,對這個獨生子有求必應。
麥可?皮基特看完這些材料後臉色灰白。
「我不明白。」他說。
「你瞧,皮基特,這再清楚不過了。我花了一星期時間,買下本州內你所擁有的每一件產業。這意味著,現在我擁有控股權,擁有你的銀行。這花了我一大筆錢。全是因為你女兒。她很漂亮,這我承認,但很愚蠢。我不知道也不關心她遇到的另一個傢伙是誰,可你必須告訴她,得把他甩掉。
「讓她再寫一封信給我兒子,承認她犯下的錯誤。他們的婚約照舊。」
「但如果我沒能說服她呢?」
「那你就告訴她,她將對你的徹底毀滅負責。我將接管你的銀行、你的住房,我將接管你所擁有的一切。告訴她,你在本縣恐怕連喝一杯咖啡都沒法賒帳。聽見了沒有?」
在駕車返回的路上,麥可?皮基特心情極為沮喪。他知道布拉多克不是在開玩笑。他曾經對反對他的人來過這一手。皮基特還被警告說,婚禮必須提前到十月中旬舉行,離現在還有一個月。
家庭會議開得很不愉快。皮基特夫人一會兒指責,一會兒安撫。琳達究竟明不明白她要幹什麼?她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誤?嫁給凱文?布拉多克,這能讓她立即獲得其他人工作一輩子也不一定能得到的所有東西:一座漂亮的房子,寬敞的可供孩子們玩耍的花園,最好的學校和社會地位。她怎麼可以為了一個傻乎乎的、既沒讀過書也沒有固定工作、只是在暑假期間扮演邊民和偵察兵的演員,就拋棄這一切?
她的兩位在當地工作和生活的哥哥也來參加了家庭會議。其中一位兄長提議,由他去一趟赫里蒂奇堡,與第三者當面談一談。兩個年輕人都擔心,復仇心切的布拉多克會從中作梗,使他們倆都丟掉飯碗。說話的那位哥哥在州政府機關工作,但布拉多克在州府海倫娜有好些個財大氣粗、呼風喚雨的朋友。
心煩意亂的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副厚鏡片近視眼鏡,臉上痛苦萬分。最後是他的痛苦使琳達?皮基特作了讓步。她點點頭,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這一次,她寫了兩封信。
第一封信寫給凱文?布拉多克。她承認,自己為一個偶遇的年輕牧馬人犯下了愚蠢而幼稚的錯誤,但這已經結束了。她告訴他,她原先那麼寫信給他真是太蠢了,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諒。她希望能維持他們之間的婚約,並期待能在十月底之前成為他的新娘。
第二封信是寫給本?克雷格的,通過蒙大拿州大角縣赫里蒂奇堡轉交。兩封信都在第二天寄出。
英格爾斯教授雖然熱衷於還原當時古堡內的生活,但還是對兩樣現代化設施作了讓步。儘管電話線沒有通到城堡,但他在辦公室里放了一部無線電話,由鎳鎘電池供電。此外,便是郵政服務。
比靈斯郵局同意把所有寄給城堡的郵件,全都交到城裡最大的一家旅遊汽運公司,需遞交的郵袋由下一班出發的司機帶過去。四天後,本?克雷格收到了給他的信。
他試圖讀信,但遇到了困難。多虧夏莉的輔導課,他已經會讀大寫字母,甚至小寫的印刷體字母,但年輕女士龍飛鳳舞的手寫體讓他傻了眼。他帶上信去找夏莉。女教師看了一遍後遺憾地看著他。
「對不起,本。這是你喜愛的那位姑娘寄來的。琳達?」
「請讀給我聽,夏莉。」
「『親愛的本』,」她開始讀信,「『我在兩星期前幹了一件傻事。當你從馬背上朝我喊,我也從客車上朝你回喊時,我說過我們要結婚。但回到家後,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事實上,我已經與相識若干年的一個好小伙子訂了婚。我意識到,不能隨意與他解除婚約。我們即將在下個月完婚。
「『請祝福我將來幸福快樂,我也這麼祝願你。就此吻別,琳達?皮基特』。」
夏莉折起信紙,遞了回去。本?克雷格遙望著遠處的群山,陷入沉思。夏莉伸出手搭在他手上。
「我很抱歉,本。這樣的事時有發生。你們萍水相逢,她顯然是一時衝動,對你有了好感。我大致能理解。但她現在已經決定,繼續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
克雷格凝視遠處的群山,然後問道:「誰是她的未婚夫?」
「我不知道。她沒有說起。」
「你能查到嗎?」
「我說,本,你不會去搗什麼亂吧?」
很久以前,曾有兩個年輕小伙子爭風吃醋,為了夏莉大打出手。她還感到自己很吃香、很風光。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她不想讓這個年輕的學生為一個只來過城堡三次的姑娘跟人打架,傷害他脆弱的感情。
「不,夏莉,不是要搗亂。只是好奇。」
「你不會騎馬去比靈斯,去找人打架吧?」
「夏莉,我只想找回在世人和無處不在的神靈眼中,那本就屬於我的東西。神靈在很久以前就這麼說過了。」
他又在說謎語了,她堅持自己的主張。
「但不是琳達?皮基特吧?」
他咀嚼著一根草梗,想了一會兒。
「不,不是琳達?皮基特。」
「你保證,本?」
「我保證。」
「我想辦法去打聽一下。」
夏莉?貝文在博茲曼的學院有一位記者朋友在《比靈斯報》工作。她打電話給她,要求儘快查閱過期報刊上登載過的有關一名叫琳達?皮基特的年輕女士的訂婚的消息。消息很快就查到了。
四天後,夏莉收到一封郵件,裡面裝有初夏時的一份剪報。麥可?皮基特夫婦和威廉?布拉多克夫婦欣喜地宣告,他們的女兒琳達和兒子凱文訂婚了。夏莉揚起眉毛吹了聲口哨,怪不得那姑娘不想解除婚約。
「那一定是大比爾?布拉多克的兒子,」她告訴克雷格,「你知道那位牛肉大王嗎?」
偵察兵搖搖頭。
「不,」夏莉遺憾地說,「你只是一廂情願,而且這事兒不光彩。你看,本,對方的父親確實很富有。他住在北面的一個大牧場裡,靠近黃石河。你知道黃石河嗎?」
克雷格點點頭。從埃利斯堡、湯格河與黃石河的交匯處,到羅斯巴德河東面他們折返的地方,他曾與吉本將軍一道踏遍了黃石河南岸的每一寸土地。
「夏莉,你能打聽到婚禮什麼時候舉行嗎?」
「你還記得你的諾言嗎?」
「我記得。不是為了琳達?皮基特。」
「這就對了。那麼你心裡有什麼打算?一個小驚喜?」
「嗯。」
夏莉又打了一個電話。九月結束,十月來臨。天氣仍然晴朗溫和。長期氣象預報說初秋將會風和日麗、氣候宜人,晴好天氣一直會持續到十月底。
十月十日,旅遊巴士帶來一份《比靈斯報》。由於學校早已開學,旅遊團隊大幅減少。
夏莉在朋友帶來的報紙上,發現了由社會版專欄記者采寫的一篇專題報導。她讀給克雷格聽。
那位專欄記者以激動的筆觸描述了凱文?布拉多克和琳達?皮基特即將到來的結婚典禮。婚禮定於十月二十日,在勞雷爾城南邊雄偉壯觀的T吧牧場舉行。由於天氣持續晴好,婚禮儀式將於下午兩點在牧場巨大的草坪上進行,屆時將邀請上千位客人,包括蒙大拿州的社會名流和工商界精英。她一口氣讀完這篇新聞。本?克雷格點點頭,記在心裡。
第二天,駐地司令官召集全體員工,在閱兵場上致辭。他說,赫里蒂奇堡的夏季仿古演出將於十月二十一日結束。這次活動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全州各地的教育工作者和議員們紛紛發來賀信。
「在結束前的四天裡,還有許多艱苦的工作要做,」英格爾斯教授告訴年輕員工們,「薪水將會在結束前一天支付。我們必須把所有設施打掃乾淨,在離開前歸置好每個角落,迎接嚴酷冬天的到來。」
會後,夏莉把本?克雷格拉到一邊。
「本,這裡的活動已經接近尾聲,」她說,「結束後,我們全都可以回去穿上平常的衣服。哦,我想你身上穿的就是你平常的衣服了吧。到時,你會收到一筆錢。我們可以去比靈斯,為你購置鞋子和衣物,還有過冬的保暖外套。
「然後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博茲曼。我會為你找到不錯的住處,然後把你介紹給一些能給你幫助的人。」
「好的,夏莉。」他說。
那天晚上,他敲響了教授的房門。約翰?英格爾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角落的爐子裡燒著柴火,驅走晚間的寒意。教授熱情歡迎這位身穿鹿皮裝的客人。他對這個年輕人以及他所具備的西部荒原和舊時邊疆的知識印象頗深。有他的這種知識,再加上大學文憑,教授可以為他在校園裡找到一份差事。
「本,小伙子,有事嗎?」
他期望自己能像慈父一般,給年輕人提供一些關於未來生活的忠告。
「你有地圖嗎,少校?」
「地圖?我的天哪。有,我想我應該有。你要哪個地區的?」
「城堡這裡的,還有往北到黃石河的,長官。」
「好主意。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周邊地區的情況,總歸會派上用場。喏,這個。」
他把地圖攤在書桌上開始解釋。克雷格以前見過作戰地圖,但那些地圖上除了有幾個布陷人和偵察兵所做的標記,大部分是空白。這張地圖上布滿了各種線條和圓圈。
「這裡就是我們的城堡,在西普賴爾山脈北邊,朝北是黃石河,朝南是普賴爾山。這裡是比靈斯,然後我就是從這裡——博茲曼——過來的。」
克雷格的手指移動在這兩個相距一百英里的城鎮之間。
「博茲曼小道?」他問道。
「沒錯,但那是過去的叫法。現在當然是一條瀝青公路。」
克雷格不知道瀝青公路是什麼,但他覺得,可能就是他在月光下見過的狹長的黑色岩石地帶。這張大比例地圖上標有幾十個小城鎮,而且在黃石河南岸與克拉克溪匯合的地方,有個叫T吧牧場的房子。他猜想,它應該在城堡的正北偏西方向處,穿過鄉野,再走上大約二十英里。他謝過少校,遞迴地圖。
十月十九日晚上,本?克雷格吃過晚飯後早早上床了。沒人感到奇怪。這一天,所有年輕人都在打掃衛生,為抵禦冬天的霜雪給金屬器件上油,把工具放進木屋留待來年春天使用。平房裡的其他人十點左右就寢,很快就進入夢鄉。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蓋著毯子的同伴是合衣而臥的。
他在半夜時起床,戴上狐皮帽,折起兩條毯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沒人看見他走向馬廄,閃身進去,為羅斯巴德裝備馬具。他已經為它配備了雙份燕麥口糧以增加所需的額外體力。
備妥鞍具後,他讓馬留在原處,自己進入鐵匠鋪,取來他在頭天晚上就已經注意到的那幾件物品:一把放在皮護套里的手斧、一根撬棍和一把鐵剪。
他用撬棍撬落軍械庫門上的掛鎖進入裡面,用鐵剪子迅速剪斷了拴住步槍的鐵鏈。它們全是複製品,只有一支是真槍。他取回他那支夏普斯52型步槍後就離開了。
他牽著羅斯巴德走向小教堂旁邊的後門,卸下門上的木槓走了出去。他的兩條毯子塞在馬鞍下面,野牛皮睡袍捲起來綁在後面。步槍插在皮套里,掛在他左膝前方,右膝處掛著一隻皮筒,裡面插著四支箭,他的背上斜挎著一把弓。牽著馬匹靜靜走離城堡半英里後,他跨上了馬背。
就這樣,本?克雷格,這位邊民、偵察兵,小大角河畔大屠殺中唯一的倖存者,騎馬走出一八七七年,進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
他根據正在落山的月亮估摸,現在應該是凌晨兩點鐘。他有足夠的時間走完二十英里路抵達T吧牧場,並能節省羅斯巴德的體力。他找到了北斗星,在它的指引下,他在正北向的小路上往偏西方向走去。
草原漸漸變成農田,面前的路上不時插有木桿,杆子之間還拉著鐵絲。他用剪子剪斷後繼續前進。他越過縣界從大角縣進入了黃石縣,但他對此一無所知。黎明時,他找到克拉克溪,於是沿著彎彎曲曲的溪流北上。當太陽從東邊的山丘後面升起時,他發現了一道長長的白色木柵欄,以及釘在上面的一塊告示牌:「T吧牧場。私人宅地。非請莫入。」他猜測出這些詞語的意思,繼續前行,直至發現通向牧場大門的一條私人道路。
他在半英里之外就能看見大門,裡面是一座宏偉的房子,四周簇擁著一些氣派的穀倉和馬廄。大門口的路上橫著一條塗有條紋的木桿,旁邊還有一座警衛屋,窗戶里有一抹淡淡的燈光。他後退半英里,來到一片樹叢中,卸下羅斯巴德的鞍具,讓它休息、吃一些秋天的青草。他整個上午也在休息,但沒有睡著,他像野生動物那樣保持著警惕。
事實上,那位報社記者低估了大比爾?布拉多克為他兒子準備的婚禮的排場。
他堅持讓兒子的未婚妻接受一次由他的家庭醫生進行的身體檢查,深感羞辱的姑娘沒有辦法,只得同意。當他讀到這份詳細的體檢報告時,吃驚地揚起了眉毛。
「她什麼?」他問醫生。醫生順著那根香腸般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哦,對,這是毫無疑問的。絕對完好無損。」
布拉多克會意地斜眼一瞥。
「好,凱文這小子運氣不錯。其他情況呢?」
「無可挑剔。她是一個非常美麗又健康的姑娘。」
用金錢可僱到的最時尚的室內設計師,把那座大廈改造成了一個童話般的城堡。外面占地一英畝的草坪上,在距柵欄二十碼處搭起了一個聖壇,面朝牧場。聖壇前面是一排排供客人使用的舒適的椅子,中間留出一條走道供新人行走,先是凱文和陪同他的伴郎,隨後,新娘和她沒用的父親也會隨著《婚禮進行曲》的旋律走上這條過道。
婚宴菜餚將擺放在椅子後面的擱板桌上。該花錢的地方都花到位了。盛著香檳的水晶酒杯堆成一座座金字塔,各種讓人彈眼落睛的名牌法國香檳和佳釀匯成一片片海洋。他要保證,即便是那些最見過世面的客人也挑不出絲毫不足之處。
北極對蝦、螃蟹和牡蠣裝在冰盒裡從西雅圖空運了過來。對於那些嫌香檳酒不過癮的人,一箱箱芝華士也已備妥。婚禮前夜,爬上那張有四根床柱的睡床後,大比爾唯一擔心的還是兒子。那孩子又喝醉了,需要衝一個小時的澡才能在上午清醒過來。
在新婚夫婦更換衣服、準備去巴哈馬一座私人島嶼度蜜月之前,為更好地招待客人,布拉多克已經安排好在花園旁邊舉行一場狂野西部的競技表演。這些競技演員同服務員和工作人員一樣,全是僱傭的。布拉多克唯一沒有僱傭的是保安人員。
十分講究個人安全的他,設有一支私人軍隊。三四名貼身保鏢時刻不離他左右,其餘的人平常以牧場上的牧馬人作為身份掩護,但他們全都接受過火器射擊訓練,都具有實戰經驗,都會嚴格執行命令。他們拿錢就是幹這個的。
為了這次婚禮,他把三十名士兵全都安排到了房子周圍。兩名守衛大門;他的個人衛隊在一位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軍人的率領下,跟隨在他身邊;其餘的人則扮作服務員和引座員。
整個上午,川流不息的豪華轎車和麵包車把客人從比靈斯機場接來,駛到牧場大門口停下,經檢查後得以通過。克雷格在樹叢深處觀察著。剛過中午,教士來了,後面跟著一隊樂師。
另一些運送食品的汽車和競技表演者從另一道大門走了進去,但他們在他視線以外。一點鐘剛過,樂師們開始奏樂。克雷格聞聲備好了馬鞍。
他把羅斯巴德的頭引向開闊的草原,沿著柵欄一路騎行,直到警衛屋落到視線之外。然後他迎向白色木柵欄,從慢走加速至慢跑。羅斯巴德看見正在逼近的柵欄,調整了腳步,縱身一躍跨了過去。偵察兵發現自己落在了一個很大的圍場內,與最近的一些穀倉相距四分之一英里。一群長角菜牛在附近吃草。
克雷格發現,在田野的遠處是穀倉區域的大門,門還敞著。當他穿過穀倉,經過鋪有地坪石的院子時,兩名巡邏警衛與他打了招呼。
「你一定是屬於盛裝競技表演隊的吧?」
克雷格看著他們點了點頭。
「你走錯地方了。到那邊去,你們的人在屋子後面。」
克雷格沿巷子走去,等到他們繼續前行後再折返回來。他朝樂聲方向走,不過他可不知道這是《婚禮進行曲》。
聖壇上,凱文?布拉多克身穿純白的無尾夜禮服,與他最要好的朋友站在一起。他比父親矮八英寸,體重比父親輕五十磅,有著窄窄的肩膀和寬寬的臀部。臉上還長著幾顆膿瘡,但他拍了點母親的散粉加以掩飾。
皮基特夫人與布拉多克的雙親坐在前排座位上,中間隔著走道。在走道的另一頭,琳達?皮基特挽著父親的手臂出現了。她那件白色絲質婚紗是由巴黎世家定做後從巴黎空運過來的,穿在她身上如同天仙般美麗。她的臉看起來蒼白肅穆。她凝視著前方,沒有一絲笑容。
當她開始走向聖壇,上千顆腦袋都轉過去看她。一排排客人後面夾雜著一些服務員,他們也駐足觀看。在他們身後,出現了一個獨行的騎馬人。
麥可?皮基特讓女兒站到凱文?布拉多克旁,他自己則坐到妻子身邊。她正在抹眼角。傳道士抬起眼,開始發言。
「各位來賓,今天我們歡聚一堂,共同參加這位男士和這位女士的神聖婚禮。」樂曲聲漸漸停止後,他開始說話。看到走道上五十碼開外有個騎馬人站在那裡,他有點迷惑,但沒作出什麼反應。當那匹馬朝前邁進幾步時,十幾名服務員被擠到了兩邊。即便是草坪周圍的十二名保鏢,也在盯著面向傳道士的那對新人。
傳道士繼續往下說話。
「……在這片神聖的土地上,這兩個人現在即將結合。」
皮基特夫人當眾哭了起來。布拉多克隔著走道怒視著她。傳道士驚奇地看到,新娘的眼眶裡湧出兩顆淚珠流淌到臉頰上。他只當這是喜不自禁的淚水。
「因此,如果有任何人能說明他們不能合法結合,那就請現在說明,不然,以後只能保持沉默。」
他的視線離開手裡的書,抬頭朝眾人露出笑容。
「我要說話。她與我訂了親。」
說話聲顯得年輕有力,當那匹馬向前沖時,聲音傳到草坪上的每一個角落。服務員被掀翻在地。兩名保鏢奮力撲向騎馬人,但臉上各被踢了一腳,仰身倒在最後兩排客人身上。男人們在大喊,女人們在尖叫,傳道士的嘴巴張得圓圓的。
羅斯巴德很快由慢走加速為慢跑,然後快跑起來。騎手勒住它,把韁繩拉向左邊。他朝右側俯身,輕舒右臂,一把摟住姑娘披著絲質婚紗的纖纖細腰,抱了上來。她剛剛還橫在他面前,現在已經滑到他身後,一條腿跨過那捲牛皮坐穩後,用雙臂抱住了他的腰。
那匹馬衝過前排座位,越過白色柵欄,快步在齊腰深的草地上跑遠了。草坪上亂作一團。
客人們全都站了起來,口中大呼小叫。那些菜牛拐過角落,來到了平整的草坪上。布拉多克四名貼身保鏢的其中一個,原先坐在他主子那排椅子的遠處,他這時候跑過傳道士身邊,拔出手槍,仔細瞄準了正在遠去的那匹馬。麥可?皮基特發出一聲「不……」的叫喊,撲向槍手,抓住他的手臂推向空中。在他們互相推搡的片刻,手槍射出了三顆子彈。
人群和牛群這下都亂套了,全都驚慌地四處亂竄。椅子翻倒了,一盤盤對蝦和螃蟹被碰翻後落到草坪上。當地市長被推倒在一堆金字塔形的香檳酒杯上,洗了一次昂貴的玻璃碎片澡。傳道士一彎腰鑽到聖壇底下。他在那裡遇見了新郎。
外面的主車道上停著當地警方的兩輛巡邏車,一旁還有四名騎警。他們在那裡疏導交通,並有免費的快餐作為午餐。他們聽到槍聲,對視了一下,隨後扔掉手裡的漢堡包跑向草坪。
其中一人在草坪邊緣撞上一個正在飛跑的服務員。他扯住那人的白西服。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另外三名警察張口結舌地凝視著草坪上的瘋狂場面。資深警官聽完服務員的回答後,轉身告訴他的一位同事:「回到車上去,告訴警長,我們這裡出了點問題。」
警長保羅?劉易斯星期六下午通常不在辦公室,但他想在新的一周開始前處理一些公文。下午兩點二十分左右,值班副主任來到他的辦公室門邊。
「T吧牧場那裡出了問題。」
他的手裡拿著電話聽筒。
「你知道布拉多克家的婚禮嗎?埃德警官打來電話,說新娘剛剛被綁架了。」
「什麼?把他轉接到我的線路上來。」
電話轉接完成時,紅燈閃亮。劉易斯警長一把抓起了聽筒。
「埃德,我是保羅。你們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他聽部下從牧場裡向他報告情況。與所有執法人員一樣,他厭惡綁架。因為首先,這是卑鄙的犯罪,通常針對富人的老婆和孩子;其二,這觸犯了聯邦法律,意味著聯邦調查局會去追捕他。在卡本縣當警察的三十年生涯里——其中包括了十年的警長生涯——他曾聽說過三次扣押人質的事件,全都安然無恙得到解決,但從未發生過綁架。他猜想,歹徒應該有一幫人,動用了大馬力汽車,甚至還可能有直升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