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說話的風2
2024-10-09 04:02:16
作者: 弗·福賽斯
河岸邊有一群矮種馬。克雷格被扶上其中一匹,然後他和四名護送人涉過小大角河到了西岸。當他們穿越夏延人的村落時,婦女們走出來對這個倖存的白人尖聲叫嚷,但看到那根山鷹羽毛,她們就不再吭聲了。這是朋友,還是叛徒?
五個人騎著馬一溜小跑經過聖阿克蘇人和明尼孔焦人的營地,來到胡克帕哈人的村莊。營地里的吼聲震天響。
這些戰士們沒在山丘上迎戰卡斯特;他們遇上了雷諾少校並擊退了他。過了河的雷諾的餘部仍被圍困在山頭上,本蒂恩及騾馬車隊已經與他們會合了,他們在那時仍苦苦思索,為何卡斯特不從山上騎馬下來解救他們。
黑腳、明尼孔焦和胡克帕哈的戰士們一邊騎馬四處走動,一邊炫耀著從雷諾部下的屍身上取得的戰利品。克雷格看到一張張留著金髮或姜色頭髮的頭皮在空中飛舞著。在尖叫聲不斷的婦女們的圍觀下,他們一行來到了偉大的薩滿和判官坐牛的棚屋中。
擔當護送的奧格拉拉人解釋了瘋馬的命令,把他交出後,騎馬回到山坡去找戰利品了。克雷格被粗暴地扔進一座圓錐形帳篷里,兩名老年婦女遵照命令,手持尖刀看守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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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前來提審他時,已經是深夜。十幾名戰士進來把他拖了出去。篝火已經點燃。火光下,身上仍塗著油彩的戰士們看上去很可怕,不過,氣氛已經平靜了下來。一英里之外,在越過楊木林和河流的地方,在視線以外的黑暗中,偶爾還有零星的槍聲傳來。那意味著蘇人仍在爬山,在向斷崖上的雷諾的防禦圈發起進攻。
整個戰役中,在這個巨大營地的兩端,蘇人損失了三十一人。雖然共有一千八百名戰士參戰且敵人已被消滅,但他們仍感到損失慘重。營地里到處是對著丈夫和兒子的遺體號啕大哭的婦女,在為他們走完最後一程作準備。
胡克帕哈村落中心的篝火比別處的都要大,十幾位首領圍在旁邊,坐牛是其中的最高首領。他那時剛好四十歲,但看上去更老成,他那古銅色的臉龐在火光下顯得更黑,皺紋也更深。與瘋馬一樣,他因為有一次預言了他的人民和平原上野牛的命運而受人尊敬。那個預言的景象十分黯淡:他曾看到自己的族人全被白人消滅了。人們都知道,他憎恨白人。克雷格被扔到了坐牛左邊二十英尺的地方,這樣就不會被火光擋住視線。他們都盯住克雷格看了一會兒。坐牛下了一道克雷格聽不懂的命令。一位戰士拔出一把刀,走向克雷格身後。他等待著致死的一刀。
刀子割斷了綁住他雙腕的繩索。二十四個小時以來,他第一次可以把雙手放到身前。他意識到,雙手現在還沒有感覺。血液開始回流,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然後是疼痛。他不動聲色地忍耐著。
坐牛又說話了,這次是對他說的。他聽不懂,但用夏延語作了回答。人群中一片驚訝。其中一位叫「雙月」的夏延人首領說話了。
「最高首領問,為什麼白人把你綁在馬上,雙手反綁?」
「我冒犯了他們。」偵察兵回答說。
「很嚴重嗎?」在接下來的審問中,雙月承擔了翻譯工作。
「藍衣軍隊的首領要絞死我。明天。」
「你幹了什麼?」
克雷格想了想。布拉多克摧毀高麋的營地是前一天上午嗎?他從那次事件開始說起,直至他被判處絞刑。他注意到,提及高麋的營地時,雙月點了點頭。他已經知道了。他每說完一句話都要停頓一下,讓雙月譯成蘇語。當他講完時,人們輕聲議論了片刻。雙月叫來了他手下的一個人。
「騎馬回我們的村落。把高麋和他女兒帶到這裡來。」
那位戰士走向被韁繩拴住的矮種馬,跨上去騎走了。坐牛又開始提問。
「你們為什麼要與『紅人』交戰?」
「他們告訴我,他們來這裡是因為蘇人正從南北達科他州的保留地上出走。沒有提過要殺人,但後來『長發』發瘋了。」
又是一陣嗡嗡的議論聲。「長發來這裡了嗎?」是雙月在問。克雷格頭一次意識到,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打仗。
「他在河對面的山坡上,已經死了。」
首領們又商量了一會兒,然後安靜了下來。開會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沒有必要匆匆忙忙。一個半鐘頭之後,雙月問道:「你為什麼要佩戴這根白色的山鷹羽毛?」
克雷格作了解釋。十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時,加入了一個年輕夏延人的群體,和他們一起到山上打獵。除了克雷格,其他人都有弓箭,他被允許借用唐納森的夏普斯步槍。他們遭到一隻老灰熊的突然襲擊。那是一隻性格暴躁的老傢伙,牙齒差不多已經掉光了,但它的前爪力道大得很,只需一掌就會致人於死命。它從灌木叢中鑽出,發出巨大的吼叫聲沖了過來。
這時,雙月身後的一位戰士要求打斷一下。
「我記得這個故事。這發生在我堂兄弟的那個村莊。」
在營火邊,沒有什麼比一個好故事更吸引人的了。人們邀請這位戰士接著講故事,蘇人們等不及聽雙月的翻譯了。
「老灰熊像是一座山,速度極快。夏延男孩們四散逃開爬到樹上去了。但白人男孩仔細瞄準後開了火。子彈掠過灰熊的下頦,鑽進它的胸膛。它用後腳站著,有松樹那麼高,雖然快要死了,但仍向前猛衝。
「白人男孩退出彈殼,塞進另一顆子彈,又開了一槍。第二顆子彈射進它怒吼的大嘴,穿過上顎,擊穿大腦。老灰熊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後撲倒在地。它那巨大的頭顱近在眼前,唾沫和污血濺到了男孩的膝頭上。但他一動也沒動。
「他們派了位信使去村里,戰士們帶著一張雪橇過來,剝下那怪物的皮,帶回去給我堂兄的父親做了一件睡袍。然後他們辦了個宴會,並給白人男孩起了個新名字,叫『無畏殺熊』。還給了他一根獵人才能有的山鷹羽毛。很多個月以前,在我們遷入保留地之前,這是在我們村里流傳著的一個故事。」
首領們頻頻點頭。這是個很好的故事。一隊人騎著矮種馬來了。後面是一張雪橇。克雷格從來沒見過的兩個男人走到篝火前。根據穿著和梳的辮子來看,他們是夏延人。
其中一人是小狼。他述說自己在河東打獵時,看到羅斯巴德河水上空騰起了煙霧。他前去察看,發現了遭到屠殺的婦女和兒童。他在那裡聽說藍衣軍人回來了,於是晝夜跟蹤,尾隨著他們來到營地所在的山谷。但他到達得太晚,錯過了這場大廝殺。
另一個人是高麋。大部隊離開之後,他才狩獵回來。他的女兒回來時,他仍在為遇害的女眷和孩子們而悲痛。她受了傷,但仍活著。他和另外九名戰士一起夜以繼日地騎行,想找到夏延人的營地。戰鬥打響前,他們剛剛抵達,於是自願加入了戰鬥。他想在卡斯特所在的那座山丘上殺身成仁,結果殺死了五個白人戰士,但無處不在的神靈沒把他召喚去。
雪橇上的那個姑娘最後一個說話。傷口的痛楚和從羅斯巴德河一路趕來的勞頓讓她臉色蒼白,但她講得很清楚。
她說了屠殺事件,以及袖子上有條紋的那個大個子男人。她聽不懂他的話,但她明白,在她死去之前他想幹什麼。她訴說了這個穿鹿皮衣服的人是如何給她水喝、餵她食物,並抱她坐上一匹矮種馬,讓她返回家人懷抱的。
首領們開始交換意見。他們集體討論作出決定後,交由坐牛宣布。這個白人可以活著,但他不能回到他自己人那裡去。他會被他們殺死,或者他會把蘇人的位置告訴他們。他應該交由高麋照看。高麋可把他當作囚犯或客人對待。等到春天,他可以獲得自由,或繼續留在夏延人那裡。
營火周圍的戰士們紛紛表示贊同。這很公正。克雷格隨同高麋騎馬回到了分配給他的一座圓錐形帳篷里,由兩名戰士徹夜看守。第二天上午,這個大營收拾東西準備動身。但黎明時回來的偵察員帶來消息說,北面的藍衣軍人更多,於是他們決定南行去大角山,看看那些白人是否會跟過來。
高麋慷慨大方,把克雷格接納進自己家族。克雷格在印第安人找到的四匹未受傷的戰馬中挑了一匹。印第安人更喜歡耐力型矮種馬,在他們眼裡,戰馬沒有太大的價值。這是因為能適應平原嚴酷冬季的馬匹很少。戰馬需要乾草,可是印第安人從來不採集這些,它們很難像矮種馬那樣,靠地衣、苔蘚和柳皮就能活過冬天。克雷格選了一匹他覺得應該能適應的栗色母馬,模樣粗獷、瘦瘦高高,並起名為「羅斯巴德」,以紀念他與輕風姑娘相遇的地方。
因為印第安人從不使用馬鞍,他很快便選中了一副。他還找到了被其他人收為戰利品的夏普斯步槍和獵刀,儘管對方不太情願,最後也物歸原主了。在山頭上他那匹死去了的戰馬的鞍袋裡,他發現了夏普斯步槍的彈藥。山坡上被洗劫一空。印第安人把他們喜歡的物品全都拿走了。他們對白人扔在草叢裡隨風飄揚的那些紙片不感興趣。這其中,就有威廉?庫克上尉寫下的第一次審訊記錄。
拆卸村落花了一上午。他們拆下圓錐形帳篷,收拾好炊具,把婦女和孩子們的包袱裝在許許多多雪橇上。午後不久,部落人上路了。
死者被留了下來,躺在他們原先的圓錐形帳篷外面,被塗上了去另一個世界的油彩,身上披著他們最好的衣袍,旁邊還放著象徵各自級別的羽毛頭飾。不過,他們所有的日常手工製品都按照傳統留在了地上。
從北方山谷過來的特里將軍的部隊在第二天發現這一情況時,會認為蘇人和夏延人是匆匆離去的。其實不然:把死者的物品分散地擺在地上是種習俗。不管怎麼說,這些物品都將被掠走。
即便平原印第安人會辯解說,他們只想打獵、不想打仗,但克雷格知道,聯邦軍隊將會從失敗中恢復過來,找他們復仇。就算現在不來,以後也一定會來。坐牛的議事委員會也知道這一點。於是,他們在幾天之內就達成共識,各部落分成更小的群體,各自行動。這將給藍衣官兵的工作增加難度,也會讓印第安人有更大的機會在荒野里度過冬天,而不是被趕回達科他州的保留地,捱過一個半飢不飽的冬天。
克雷格與高麋家族的剩餘成員一起騎馬行走。在羅斯巴德河畔失去女眷和孩子的十個獵人中,兩個已在小大角河畔戰死,還有兩個負了傷。腰部受了輕傷的一位戰士選擇騎行。另一個傷員在近距離內被步槍子彈射穿了肩膀,他躺在一張雪橇上。高麋和另外五名男子將會找到新的女人。為此,他們已經與另兩個大家庭會合,組成了一個有六十名男女老少的部落。
當關於分開行動的集體決定傳到他們那裡時,他們找委員會商量自己該去哪裡。大多數人認為應該南下去懷俄明,躲進大角山脈中。他們要求克雷格發表意見。
「藍軍官兵會去那裡。」他說。他用一根棍子畫出大角河的線條,「他們會到南方,在這裡尋找你們,還有東部的這裡。可我知道在西部的一個地方,叫普賴爾山。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他向他們講述了普賴爾山脈。
「低緩的山坡上到處是獵物。森林很密,茂密的樹枝可以遮擋炊煙。溪水裡魚蝦成群,山上還有湖泊,湖裡也有許多魚。白人從來不去那裡。」
部落同意了。七月一日,他們離開了夏延人的大部隊,在克雷格的引導下朝西北方向的蒙大拿南部行進。特里將軍的巡邏隊以大角山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搜尋印第安人的蹤跡,但他們不會深入到那麼遠的地方。七月中旬,他們抵達普賴爾山。那地方果然和克雷格描述的一樣。
在樹枝的遮掩下,半英里以外就看不見這些圓錐形帳篷了。在今天被稱為「孤峰」的一塊附近的岩石上,看守者能看見好幾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沒人過來。獵人們在林中捕獲了許多鹿和羚羊,孩子們在溪流里垂釣鮭魚。
輕風姑娘年輕又健康。
乾淨的傷口痊癒得很快,現在,她又能像一隻輕盈的小鹿那樣奔跑了。當她給部落的男子們送飯時,克雷格偶爾會與她四目相交,每當這時,他的心就會狂跳不止。她則不動聲色,遇到他的眼神時,她就低頭朝下看。當她看到他那雙深藍色眼眸,體內似乎有某種東西要溶化了,胸腔也快要爆炸,這些他都無從得知。
那年初秋,他們相愛了。
女人們注意到了。她為男人們送完飯回來時,臉蛋總是紅撲撲的,鹿皮束腰外衣的胸口總是急劇地起伏著。年長的婦女會開心地咯咯笑。她的母親和姨媽都沒有活下來,部落里的女子們來自不同的家庭,但那十二個未婚、同時也是合格的戰士的男人中,有她們的兒子。她們不知道是誰點燃了這個美麗姑娘的激情。她們逗她快點說出來,免得她的情人被另一個姑娘偷走。但她告訴這些女人,她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
九月份,樹葉開始掉落,營地遷到更高的山上,躲在針葉樹林的遮蔽之下。到了十月份,夜間變得寒氣逼人,但打獵還是很容易,矮種馬吃完最後一批草料,然後才會轉去吃地衣、苔蘚和樹皮。羅斯巴德已經像周圍的矮種馬那樣適應了這裡的環境。克雷格時常下山去草原,帶回一袋新鮮的青草,用獵刀切細了餵它吃。
假如輕風有母親,那麼她也許會與高麋商量此事,但問題是,她沒有母親,所以當她最終親自去告訴父親時,他頓時勃然大怒。
她怎麼能去想這種事情?白人摧毀了她的家庭。這個人將會回到他自己人那邊去,而她在那裡不會有容身之地。更何況,在小大角河畔肩部中彈的那位印第安戰士,現在差不多已經痊癒。斷裂的肩骨終於接合了,不是局部,而是完全癒合。他是「走鷹」,也是一位優秀而又勇敢的戰士。他將成為她的未婚夫。這事第二天就要宣布。就這麼辦。
高麋心緒不寧。很可能那個白人也是如此。從現在起,必須不分日夜地監視他。他不能回到白人那裡去;他知道他們紮營的地方。他要留在這裡過冬,但得有人看管著。就這樣。
克雷格突然被安排住到了另一戶家庭的帳篷里。有另外三名戰士與他合住同一間屋子,他們警惕地注視著他在夜間的一舉一動。
十月底的時候,輕風來找他了。他睜著眼睛躺在帳篷里,心中正思念著她。這時候,一把刀子緩慢而悄無聲息地劃破了圓錐形帳篷的一邊。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鑽出破洞。她站在月光下迎視他。他們第一次擁抱在一起,熾熱的愛在他們之間流動。
她掙脫開來,後退一步並招了招手。他跟了上去,一起穿過樹林來到營地視野以外的一個地方。羅斯巴德已被掛上馬鞍,一件野牛皮睡袍卷好了放在馬鞍後面。他的步槍掛在馬肩上的一隻長筒槍套里。鞍袋裡裝滿了食物和彈藥。一匹白斑色矮種馬也已經配上韁繩。他轉過身來,和她吻在一起。寒冷的夜晚似乎在他周圍旋轉。她在他耳邊輕聲說:「帶我去你的山裡,本?克雷格,讓我成為你的女人。」
「現在,直到永遠,輕風。」
他們跨上馬輕輕地穿越樹林來到一片開闊平地,然後一路下坡經過孤山,朝著平原疾馳而去。日出時,他們回到了山腳下。黎明時,一小隊克勞人遠遠地看見他們,然後轉向北方,沿著博茲曼小道朝埃利斯堡前行。
夏延人來追他們了;一共六個人,速度很快。他們輕裝出發,肩上斜掛著步槍,腰裡插著斧子,屁股下墊著手工編織的毯子。他們接到的命令是,走鷹的未婚妻要活著帶回來,那個白人則應該去死。
克勞人小分隊朝北騎行,走得很艱苦。其中一人夏天時在軍隊裡當過偵察兵,知道藍軍部隊已經貼出布告,重金懸賞捉拿那個白人叛徒,賞金多得足以購買許多馬匹和物品。
他們最終沒有去博茲曼小道。在黃石河以南二十英里處,他們遇上了由一個中尉帶領的巡邏小隊,一共有十個人。克勞人解釋了他們所看到的情形,他們基本是在用手勢比劃,但中尉能明白。他讓巡邏隊去南面的山區,要克勞人充當嚮導,在前面探路。
那年夏天,卡斯特及其部下遭屠殺的消息如同冷空氣般橫掃美國。在遙遠的東部,國家領導人於一八七六年七月四日在費城聚集,慶祝一百周年國慶。來自西部邊疆的那條消息令人難以置信。當局下令要立即展開調查。
那次戰鬥之後,特里將軍的士兵們已經清理了那片不祥的山坡,期望能找到對這場災難的解釋。蘇人和夏延人已於二十四小時之前離去,特里也沒有心思追擊。雷諾少校的殘餘部隊已被解救出來,但除了當時看著卡斯特率領官兵騎馬走出視線進入山丘後面以外,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在山坡上,每一片證據都被收集並保存了起來,正在腐敗的屍體要趕快掩埋。在收集到的物品中,有夾在草叢中的幾張紙片,其中有庫克上尉所作的筆錄。
當時站在卡斯特身後參與審問本?克雷格的官兵們,沒有一個活下來,但上尉副官所記錄的內容足以說明一切。對於這場災難,軍隊需要一個理由。現在他們有了一個:那些野蠻人預先得到了警告,並已做好準備。毫不知情的卡斯特中了大埋伏。而且,軍方有了一個替罪羊。經驗不足不能作為理由被接受,但背叛可以。懸賞一千美元捉拿偵察兵克雷格的布告貼出來了,不論死活。
叛徒克雷格已失去蹤跡多時,直到這一小隊克勞人看見了這個逃亡者,後面還跟著一個印第安姑娘,兩人在十月最後那幾天裡騎馬跑出了普賴爾山區。
中尉部下的馬匹在夜裡休息過,而且已經吃飽喝足,現在它們精神飽滿。於是,他率領戰士們騎上馬朝南方奔去。他的職業生涯來到了一個關鍵時刻。
日出後不久,克雷格和輕風抵達了普賴爾山口,這是夾在主山脈和西普賴爾峰之間的一道低矮的隘口。他們越過隘口,策馬慢跑穿過西普賴爾山腳來到荒野之中。崎嶇的山區里都是長滿荒草的山脊和隘谷,向西綿延達五十英里。
克雷格不需要太陽來指引方向。在清冷蔚藍的天空中,他能夠看到遠處的目標在早晨的陽光下熠熠發亮。他正在朝阿博薩洛卡荒原行進,那是他孩提時與老唐納森一起打獵的地方。那個地方很荒涼,只有一片荒蕪的森林和岩石裸露的高原,很少有人能追來,而且,從那裡可上行通往熊牙山脈。
即使相隔那麼遠,他也能看到山上的幾座雪峰——雷山、聖山、藥山和熊牙山。在那裡,一個人只要有一支上好的步槍就能抵擋一整支軍隊。他稍作逗留,讓渾身冒汗的坐騎喝上幾口水,然後繼續向著仿佛把大地與天空連接起來的那些山峰進發。
在他身後二十英里處,六個印第安戰士邊仔細察看地上留下的馬蹄鐵痕跡,邊策馬飛馳,這樣既能節省矮種馬的體力,又能長時間奔跑。
北面三十英里處,騎兵巡邏隊正南下尋找蹤跡。他們於中午時分在西普賴爾峰以西處找到了。幾個克勞人偵察兵突然勒住韁繩讓馬繞起圈來,他們雙眼盯著被太陽曬乾了的一塊土地,朝下指了指那些鐵蹄印跡,以及緊跟在後面的未釘鐵掌的一匹矮種馬的蹤跡。
「嗯。」中尉輕聲說,「我們有了競爭對手。沒關係。」
儘管馬匹已經有點疲倦,他仍下令繼續西行。半個小時後,他爬到平原的一個高坡上,取出望遠鏡觀察前方地平線上的動靜。逃亡者倒是沒看到,但他見到了一叢飛揚的塵土,下面是六個微小的人影騎坐在白斑色矮種馬上,向著山區快步跑去。
夏延人的矮種馬也累了,但他們知道,前方逃亡者的坐騎肯定也一樣。戰士們在布里吉村下方的布里吉溪旁讓馬匹喝水並休息了半個小時。一位戰士把耳朵貼在地上,聽到後面傳來一陣馬蹄聲,於是他們上馬繼續前進。一英里之後,他們的領頭人拐到一邊,把他們帶到一個小山包後面躲起來,然後爬到山頂瞭望。
他看到了三英里之外的騎兵隊。夏延人不知道山坡上的什麼記錄紙,也不知道對那個流亡白人的懸賞。他們認為,肯定是因為他們逃出保留地,那些藍軍官兵才會追來。因此他們一邊觀察一邊等待。
騎兵巡邏隊在抵達土路的分岔點時停了下來,克勞人偵察兵下馬察看地面。夏延人看到克勞人一直在指西方,騎兵巡邏隊也繼續朝那個方向跑去。
夏延人與他們齊頭並進,保持平行,如同小狼當時尾隨卡斯特沿羅斯巴德河北上那樣尾隨著這些藍軍戰士。但在下午三四點鐘時,克勞人發現了他們。
「夏延人。」克勞人偵察兵說。中尉聳聳肩。
「沒關係,讓他們打獵去。我們有我們的獵物。」
兩路追捕者持續行進,直至夜幕降臨。克勞人跟隨那些蹤跡,夏延人尾隨巡邏兵。當太陽落到山峰後面,兩路人都意識到,他們得讓馬匹休息了。如果他們非要接著往前走,身下的坐騎會累垮的。此外,地面變得越來越崎嶇不平,追蹤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他們沒有帶馬燈,在黑暗中,沒有馬燈根本不可能趕路。
在他們前方十英里處,克雷格也明白這一點。羅斯巴德是一匹高大、強壯的母馬,但它已經載著裝備和一個人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跑了五十英里。輕風不是一個熟練的騎手,她也已經疲憊不堪。他們在雷德洛治鎮東邊不遠的熊溪旁扎了營,但不敢點火,唯恐被發現。
夜幕來臨後,氣溫急劇下降。他們蜷縮在那件野牛皮睡袍里,輕風姑娘很快就睡著了。克雷格沒有睡覺,他可以之後再睡。他鑽出睡袍,把自己裹在一條紅色的手工編織毯里,注視著他鍾愛的姑娘。
沒有人來,但他在黎明前就起來了。他們拿出風乾的羚羊肉,和她從自己的圓錐形帳篷裡帶出來的玉米面包,和著溪水匆匆咽下,然後便離開了。當第一道曙光照下,小徑顯露出輪廓的時候,追捕者也起來了。他們落後了九英里,但正在逼近。克雷格知道夏延人會追來;他所做的事情是不可饒恕的。但他對騎兵追捕隊則一無所知。
地面更崎嶇了,前進的速度也更慢了。他知道追捕者會追上來,他需要布下假的蹤跡來拖延他們的時間。在馬背上騎行兩小時之後,逃亡者來到了兩條溪水的交匯處。左手邊從山上翻滾流淌下來的是羅克溪,根據他的判斷,這條路無法通到荒野。正前方的是西溪,水更淺,石頭也更少。他跳下馬,把矮種馬的韁繩拴到他自己馬匹的鞍子上,然後牽著羅斯巴德的馬勒在前方領路。
他帶領這支小小的馬隊以一個朝向羅克溪的角度離開岸邊,進入水中,然後折回來走另一條水路。他的雙腳被冰冷的溪水凍麻了,但他踩著溪底的礫石和卵石堅持行走了兩英里。接著他轉向左邊的山區,牽引著坐騎走出溪流,進入到一片濃密的森林裡。
在此地,樹林底下的土地變得陡峭起來,太陽也被遮住了,樹林裡陰森森的。輕風用毯子裹住身體,騎在矮種馬的光背上以步行的速度前進。
在後方三英里處,騎兵巡邏隊抵達水邊停了下來。克勞人指的方向似乎是朝羅克溪而去。中尉在與中士商議以後,命令巡邏隊朝那條假蹤跡追去。當他們消失之後,夏延人來到了兩溪會合處。他們無需踏入溪水來掩蓋足跡,但他們選擇了正確的溪流,快馬加鞭上了岸,打量著遠處馬兒出水的痕跡,朝著上山的方向進發了。
兩英里之後,他們發現了溪水對面一塊軟土上的痕跡。他們騎著馬大步踏過溪流,進入到那片山林之中。
中午時分,克雷格抵達了記憶中多年以前打獵時經過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大的岩石高原,叫銀徑高原,可以直接通往山區。他和輕風不知道的是,他們實際上已經來到海拔一萬一千英尺的高山上了。
站在岩石邊緣俯視,能看見他曾經沿著走來而後又離開的那條溪水。在他的右邊,下方有人影。那是兩條溪流的分岔處。他沒有望遠鏡,但因為空氣很稀薄,能見度特別好。半英里之外的那些人不是夏延人,而是十名士兵,還有四個克勞人偵察兵。他們這路巡邏隊在發現自己走錯路之後,從下面的羅克溪折返了回來。這個時候,本?克雷格方才明白,因為他放走了那個姑娘,部隊仍在追捕他。
他從皮套里取出那支夏普斯步槍,塞進一顆子彈,找到一塊可以臥倒的岩石,舉槍瞄向下面的山谷。
「幹掉馬。」老唐納森以前總是這麼告誡,「在這種地方,一個人失去坐騎的話,只能掉頭回去。」
他瞄準了軍官坐騎的前額。子彈射擊時發出一聲爆響,聲音如雷聲般在山巒間迴蕩許久。子彈擦過馬的腦袋,射中右肩上部。戰馬頹然倒地,軍官也跟著跌倒了。中尉倒下去時,扭傷了一隻腳踝。
騎兵們四散逃入林中,但中士沒有逃跑,他沖向身後倒在地上的戰馬,試圖去幫助中尉。那匹馬已經受了致命傷,但還沒死。中士用手槍了結了它的痛苦,然後把中尉拖進樹林裡。槍聲沒有再次響起。
夏延人在山坡上的樹林裡下了馬,停留在落滿松針的土地上。他們之中,有四個人帶著從七團繳獲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但與平原印第安人一樣,他們的槍法也很差勁。他們知道那個年輕的白人能熟練使用夏普斯步槍,可以在各種射程內射擊。他們開始往上爬行,這使得他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六人中的一人殿後,引領著六匹矮種馬。
克雷格把一條毯子割成四片,分別包住羅斯巴德的四隻蹄子。夾在鐵掌和岩石之間的這些布料很快就會磨破,但能隱藏五百碼距離的蹄印。然後他策馬朝西南方向去,越過高原向山峰挺進。
過了銀徑後再走五英里,周圍變得光禿禿的。兩英里之後,這位邊防戰士扭頭看身後,有一些微小的人影越過山脊到了石樑上。他繼續策馬前進。他們射不中他,也抓不住他。過了一會兒,人影更多了;騎兵們已經引著馬匹穿過樹林,也到了那塊岩石上,而夏延人在他們東面一英里處。此時,克雷格來到了一個裂口處。他以前沒有到過這麼高的山上,不知道這裡有一個裂隙。
這道裂口裡有一條又陡又窄的山溪,叫萊克福克溪,兩岸長著松樹,溪水冰冷刺骨。克雷格沿著溪邊行走,想找一處較淺的堤岸跨過去。他在雷山的影子下發現了合適的地方,但這花去了他半個小時的時間。
他引領馬匹下到深谷,又上了對面的坡頂,到了另一塊也是最後一塊岩石上,那是赫爾羅林高原。當他從溪谷中走出來時,一顆子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在山谷對面,一個騎兵發現了松林里的動靜。他這一耽擱,不但使追捕隊趕了上來,而且還暴露了他穿越山溪的路徑。
在他前方還有三英里平地,然後才是後衛山高聳入雲的岩壁。在峰巒疊嶂、洞穴遍布的高山上,世上再沒人能抓住他。兩個人和兩頭牲畜在稀薄的空氣中大口吸著氣。他仍在頑強挺進。夜幕很快就會降臨,他將消失在後衛山、聖山和熊牙山之間的峰巒溝壑之中。沒人能跟蹤到這裡。過了聖山是分水嶺,翻過去一路下坡就能到懷俄明州了。他們將遠離敵境,結婚,在荒野里生活,直到永遠。天光退盡時,本?克雷格和輕風甩掉了後方的追捕隊,朝後衛山的山坡前進。
他們在黃昏時爬上岩原,來到山頂終年冰雪封蓋的雪線地帶。他們在那裡發現了一塊平坦的突岩,五十英尺長、二十英尺寬,後面還有一個深深的洞穴。山上最後的幾顆松樹遮擋著洞口。
夜幕降臨時,克雷格拴住馬,讓它們在樹下吃松葉。山上寒氣逼人,但他們有野牛皮睡袍。
偵察兵卸下馬鞍和隨身帶著的毯子進入山洞,他在步槍里塞入子彈後放在身邊,然後在洞口附近攤開野牛皮。克雷格和輕風躺了上去,他拉起另一半蓋在他們身上。他們的身體在這個大繭包里逐漸回暖。輕風姑娘投入他的懷抱。
「本,」她輕輕對他說,「讓我成為你的女人。現在。」
他開始把鹿皮束腰衣從她那熱切的身體上剝下來。
「你這麼做是錯誤的。」
這麼高的山上萬籟俱寂。這個聲音雖然蒼老虛弱,但用夏延語說出來的話卻一清二楚。
克雷格已經脫去皮襯衣,在冰冷的空氣中光著上身。他提起步槍很快就到了洞口處。
他不明白為什麼此前沒有看見這個人。他盤腿坐在松樹下的一塊平石邊緣,鐵灰色的頭髮垂到赤裸的腰部,臉上布滿皺紋,活像一隻被烤過了的核桃。他已經相當蒼老了,但十分虔誠,他是一位部族的薩滿,是未來的預卜者,來到荒蕪人煙之處是為了辟穀、沉思,並尋找神靈的指引。
「是你在說話嗎,聖師?」偵察兵用了一個稱呼年長智者的稱謂。他猜不出老人來自哪裡。老人是如何爬上這麼高的山區的?他也無從知道。他是如何在沒有衣物的情況下頂住嚴寒的,這倒不是不可想像。克雷格只知道,有一些朝聖者能抵禦所有已知的惡劣環境。
他感覺到輕風來到洞口處,站在他身邊。
「在聖人和無處不在的神靈眼裡,這是不對的。」老人說。
月亮尚未升起,但在清冷的空氣里,星星倒是很明亮。那塊寬大的岩石沐浴在一片淡淡的亮光下。克雷格能夠看到樹下老人眼中反射出的閃爍星光,那雙蒼老的眼睛正凝視著他。
「為什麼不對,聖師?」
「她已經被許配給了另一個人。她的郎君曾英勇地抗擊白人。他贏得了許多榮譽,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可她現在是我的女人。」
「她會成為你的女人,山里人,但不是現在。無處不在的神靈是這麼說的。她應該回到她的族群和她的郎君那裡去。如果她去了,那麼有一天你們會重新團聚,她會成為你的女人,你也會成為她的男人,直到永遠。無處不在的神靈是這麼說的。」
他拿起身邊地上的一根拐杖,撐著站了起來。他那赤裸的肌膚又黑又老,在寒風中顯得病怏怏的,全身只圍了腰布,穿了鹿皮鞋。他轉身緩慢地穿越松林走下山去。慢慢地,他的身影在克雷格的視野里消失了。
輕風朝克雷格仰起臉。眼淚流過她的臉頰,但沒有掉下來,在淌到下巴之前,淚滴已經凍住了。
「我必須回到我的族人中去。這是我的命運。」
他們沒有爭論。爭論也沒有用。她圍上腰布並把毯子裹上身體的時候,他備妥了她的矮種馬。他最後一次抱住她,把她抱上馬背,再遞給她韁繩。她默默地把矮種馬引到那條下山土路的起點處。
「輕柔說話的風。」他叫道。她轉過身來,在星光下長久地凝視著他。
「總有一天,我們會團聚的。神靈是這麼說的。當鶯飛草長、江河化冰時,我會等待著你。」
「我也會等你的,本?克雷格。」
她走了。克雷格仰望星空,直至寒氣更加深沉。他把羅斯巴德牽進山洞深處,為它準備了一大把松葉,然後在黑暗中鋪開野牛皮,躺上去拉起一邊往身上一裹,就睡著了。
月亮升了起來。印第安戰士們看到輕風穿過岩石平原朝他們走來。她看見下方峽谷邊有兩堆燃燒著的篝火,聽到左邊那堆篝火邊傳來一聲低沉的鷹叫。於是,她朝那裡走去。
他們沒說什麼,有什麼話應該讓她父親高麋說。但他們還有一項任務沒完成:洗劫了他們村莊的白人必須死。他們在等待天亮。
下半夜一點鐘,大片雲朵飄到了熊牙山上空,氣溫開始下降。兩堆篝火旁邊的人全都瑟瑟發抖。他們裹緊身上的毯子,但那沒用。不久,他們全被凍醒,又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禾,但氣溫仍在下降。
夏延人和白人都曾在嚴酷的達科他過冬,也都知道寒冬是什麼滋味,可現在才十月底,冬季還沒到,溫度卻還在下降。凌晨兩點,漫山遍野下起了鵝毛大雪。在騎兵隊的營地里,克勞人偵察兵起來了。
「我們要走了。」他們對軍官說。中尉的腳踝還在疼,但他知道,如果能抓到犯人獲得懸賞,他在部隊的仕途就會大為改觀。
「天是很冷,但很快就到黎明了。」中尉告訴他們。
「這不是正常的寒冷,」他們說,「這是『長眠之寒』。任何衣袍都無法抵禦。你要找的那個白人已經死了。就算沒死,也會在太陽升起之前死去的。」
「那你們走吧。」軍官說。已經不需要追蹤了,他的獵物就在山上,他在下雪前的月光里看到過那座山。
克勞人騎上馬離開。他們折回去跨越銀徑高原,走下山坡去那條山谷。當他們離開時,其中一人發出一聲夜鳥鳴叫般的刺耳叫聲。
夏延人聽到了叫聲,他們面面相覷。那是警告的叫聲。他們把雪塊扔到篝火上,然後騎上馬帶著姑娘離開了。氣溫還在降。
凌晨四點鐘左右,雪崩了。鋪天蓋地的雪塊從山上崩落到了高原上。積雪像一道高牆般一邊發出噝噝聲,一邊滑向萊克福克溪,將一路帶下的所有東西都卷進了溝壑里。留在原地的騎兵巡邏隊人馬已經無法動彈;寒氣把他們固定在了各自躺著或站著的地方。白雪填滿了溪谷,只有松樹的樹梢隱約可見。
到了上午,雲開日出。山里一片白茫茫。成百上千個山洞裡都是山上和森林裡的動物們,它們知道冬天已經來臨。它們應該一覺睡到開春。
高山上的那個洞穴里,裹在野牛皮睡袍里的那位年輕邊防戰士也在睡覺。
他醒來後,一時記不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是在高麋的村莊裡嗎?但他沒有聽到婦女們準備早餐時的聲響。他睜開眼睛,透過野牛皮的折縫窺視外面。他看到山洞粗糙的洞壁,突然間,一切都想起來了。他坐起身,努力消除頭腦中最後一絲睡意。
他能夠看到外頭覆蓋著冰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一塊白色大石板。他光著上身走出去呼吸早晨的空氣。這感覺很好。
羅斯巴德還拴著,但它已經走出山洞,在那塊石板的邊緣啃著一些小松樹的嫩芽。上午的太陽在他的右邊,他面朝北方,凝視遙遠的蒙大拿州平原。
他走到石板的前沿坐下,俯視前方的赫爾羅林高原。萊克福克溪那邊沒有炊煙飄來,看來追捕隊已經走了。
他回到洞穴,穿上鹿皮衣、紮上皮帶、拿上獵刀後又回到羅斯巴德身邊,解開了系住它的韁繩。母馬輕聲嘶叫,還用天鵝絨口套輕輕蹭他的肩膀。這時,他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現象。
羅斯巴德啃食的那些綠色柔軟嫩芽,是春天才會長的植物。他打量四周。熬過了嚴寒的最後幾顆松樹迎著太陽,都長出了淡綠色的嫩芽。震驚之餘他意識到,像荒原動物一樣,整個嚴冬他都在冬眠。
他聽說過這樣的例子。老唐納森曾經提起過,一名捕獸人在一個熊洞裡度過冬天,沒有死去。他像他身邊的幼獸那樣睡著了,直至春天來臨。
他在鞍袋裡找到最後一塊風乾肉。這些肉硬得難以咀嚼,但他強迫自己咽了下去。為了潤喉,他雙手捧起一叢雪,用手掌揉搓然後飲下雪水。他知道雪最好不要直接吃。
鞍袋裡還有那頂暖和的狐皮帽,他取出來戴在頭上。為羅斯巴德披上馬鞍後,他檢查了夏普斯步槍和剩餘的二十發子彈,然後把槍插進皮套,準備離開。那件野牛皮睡袍重是重了些,但他把它捲起來,綁在鞍後。洞穴里的東西全都收拾妥當了。他抓住羅斯巴德的馬勒,牽著它沿著那條土路走下高原。
他還沒有拿定主意到底去做什麼,但他知道,山下的森林裡有許多獵物。光是用陷阱捕獵,一個人就能在山區生活得相當滋潤。
他慢慢走過第一個高原,等著前方的動靜,甚或是從溪谷邊飛來一顆試探的子彈。但都沒有。當他抵達裂口時,沒有發現追捕隊仍在獵殺他的跡象。他不會知道,那些克勞人已經報告說,所有的藍軍士兵都死於那場奇特的雪災,而且他們的獵物也肯定已經死了。
他又找到了下山通往萊克福克溪的那條土路,然後淌過溪水上了對岸。當他走過銀徑高原時,太陽已經升得差不多一竿子高了。他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他穿越松林往山下走,直到周圍出現了闊葉樹。他在那裡停下來,紮下他的第一個營地。這時候是中午。他用一些細嫩的樹枝和從鞍袋裡取出的一段麻線,做了一個兔子陷阱。一小時後,一隻野兔未起疑心,從洞穴中跑出來,被逮住了。他殺了它,剝下皮,用一盒火絨和發火石生火,然後品嘗起這頓野味燒烤來。
他在森林邊的營地里生活了一個星期,體力漸漸恢復。林中鮮肉豐足,他還可以在溪流里抓到鮭魚,口渴了則有溪水喝。
到那個星期結束時,他決定走出山地去平原,晝伏夜行,回到普賴爾山。他可以在那裡搭一座木屋,建一個家。然後他可以去打聽夏延人去了哪裡,並等待輕風獲得自由。輕風會是他的女人,他對此深信不疑,因為神靈就是這麼說的。
第八個晚上,他掛上馬鞍離開了那片森林,披星戴月朝北行進。這是一個滿月的夜晚,大地沐浴在一片淡白色的亮光之中。他走了一個晚上,白天則在一條乾涸的溪谷旁紮營,那裡沒人能夠看見他。他沒再點火,用在林中烤熟了的燻肉充飢。
第二天夜晚,他轉向東面普賴爾山橫臥的方向,很快就跨過了一條兩頭望不到邊的狹長的黑色硬石地帶。黎明前,他又跨過了一條,但此後就沒有了。接著,他進入荒野。地面崎嶇不平,很難騎行,但適宜躲藏。
有一次,他看到月光下站著一些牛羊,對那些拓荒移民放任自己的牲畜不管的愚蠢行為感到納悶。要是被克勞人發現的話,他們就有口福了。
在騎行的第四天早晨,他看見了一座城堡。他有一回在一個小山包上紮營,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看到過西普賴爾山腳下的那個城堡。他觀察了一個小時,看看那裡是否有人居住,風中會不會傳來軍號聲,部隊廚房裡有沒有炊煙升起。但那裡什麼也沒有。日上三竿後,他躲進一片灌木叢的陰影中睡覺去了。
吃晚餐時,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這裡仍然是一片荒野,一個人單獨行走常會遇到危險。那座城堡去年秋天還沒有,顯然是新建的。這麼說來,軍隊已經擴大了對克勞人部族的土地管制。一年前,距這裡最近的城堡還是東面大角河邊的史密斯堡,距西北方向博茲曼小道最近的則是埃利斯堡。埃利斯堡他沒法去,那裡的人會認出他來。
但如果駐守在那座新城堡里的不是七團,也不是由吉本將軍統帥的部隊,那應該不會有人認出他來,而且,如果他報的是假名……他為羅斯巴德配上馬鞍,決定在夜間悄悄偵察一下這座新城堡。
他在月光下抵達這座城堡。旗杆上沒有部隊軍旗飄揚,裡面沒有一絲燈光,也沒有人的聲響。因為安靜,他的膽子也大了。他騎馬到正門口,門洞上方有兩個單詞。他認出第一個單詞是「城堡」(FORT),因為他以前見到過這個詞,知道它的形狀。第二個單詞他沒能回想起來,第一個字母是由兩條豎槓和中間一條橫槓組成的。在左右兩扇高大的城門外邊,一條鐵鏈和一把掛鎖緊緊鎖住了城門。
他騎在羅斯巴德背上,繞著十二英尺高的圍牆柵欄走了一圈。為什麼部隊建起一座城堡後又丟下不管了呢?它是否遭到過攻擊,已經成了一座空城?裡面的人都死了嗎?但如果那樣的話,為什麼還掛一把大鐵鎖?半夜時,他站到羅斯巴德背上,伸長雙手搭上護牆。翻過牆頭後,有一條高出地面七英尺,比護牆矮五英尺的內沿走道。他跳上走道,俯視下方。
他分辨出一些軍官和士兵的營地,馬廄和廚房,還有軍械庫、水桶、儲物倉庫和鐵匠鋪。一切應有盡有,卻是個被遺棄的空城。
他輕手輕腳地走下裡面的樓梯,手裡端著步槍開始探查。沒錯,這是一座新城堡。這可以從榫頭和大樑上的新鮮鋸痕看出來。駐地司令官的辦公室上著鎖,但其他地方都敞開著。那裡有兩間平屋,一間給士兵住,另一間是給旅人的。他沒能找到茅坑,這倒是很奇怪。在遠離主門、貼著後牆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旁邊的主牆上有一扇門,一條木槓從裡邊把門拴住了。
他卸去木槓到外面沿著護牆走過去,把羅斯巴德牽了進來。然後他重新用木槓封住門。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能力孤身守住這座城堡。如果一批印第安人來進攻,戰士們能與他一樣輕易地翻牆而入。但在他查明高麋的部族去了什麼地方以前,可以把這城堡當作臨時基地。
白天他去察看了馬廄。裡面的分隔欄可容納二十匹馬,飼料充足,外面的水槽里還有新鮮飲用水。他卸下羅斯巴德的馬鞍,在它吃燕麥的時候,用一把硬刷子為它上上下下刷了一遍。
他在鐵匠鋪子裡找到一罐潤滑油,把步槍擦拭到金屬和木柄都重又閃閃發亮。儲物倉庫里有獵人使用的捕獸器和毯子。他把毯子拿到供旅客使用的木屋,在角落裡的床鋪上鋪好。現在他唯一缺乏的是食物。不過,他最後在儲藏室里發現了一罐糖果,於是就當作晚餐吃掉了。
第一個星期似乎過得很快。每天上午,他騎馬出去捕獸打獵,下午,他把那些捕獲的動物皮晾乾,以便將來出售。他有了所需的新鮮肉類,而且他知道,荒野里有幾種植物的葉子拿來熬湯營養很好。
他在儲存庫里找到一塊肥皂,就在附近的溪流里洗了個澡。那裡的溪水雖然很冷,但洗過以後精神大振。溪邊還有羅斯巴德可以吃的鮮嫩青草。他在廚房裡找到了碗和錫盤。他搬來乾燥的越冬柴禾,忙著生火燒水、刮鬍子。在他從唐納森的木屋裡拿來的物品中,有一把鋒利的舊剃刀,他一直把它保存在一隻細長的鋼盒子裡。有了熱水和肥皂,他對於剃鬚變得那麼容易大感驚訝。在荒原里或與部隊一起行軍時,他曾經不得不在沒有肥皂的情況下用冷水刮鬍子。
春天已轉為初夏,但仍然沒人來。他開始納悶,他該到哪裡去問夏延人去了哪裡,他們又把輕風帶到哪裡去了呢。只有等打聽清楚之後,他才能去找她。但他不敢騎馬去東面的史密斯堡和西北面的埃利斯堡,在那裡,他肯定會被認出來。如果他獲悉部隊仍要絞死他,他將使用唐納森這個名字,並希望能由此不知不覺矇混過去。
他在這座城堡生活了一個月之後,有客人來了,但他當時剛好去山裡捕獵了。客人共有八個,是坐兩輛長長的鐵管車來的。車下滾動著幾隻黑乎乎的軲轆,但不是用馬拉的,軲轆的中間是銀色的。
八個人中,其中一個是嚮導,其餘七個是他的客人。那導遊是博茲曼蒙大拿大學西部歷史系主任約翰?英格爾斯教授。他最重要的客人是一位資歷尚淺的州參議員,是大老遠從華盛頓趕來的。還有三位是來自蒙大拿州首府海倫娜的議會議員和三位教育部的官員。英格爾斯教授打開城門掛鎖,讓這群人走進去。他們好奇而又饒有興致地打量四周。
「參議員、先生們,歡迎你們來赫里蒂奇堡。」教授說完,綻露出歡快的笑容。他是一位說話幽默的人,熱愛自己據以為生的專業。他研究古老的西部和西部歷史中的具體細節,工作是他畢生的愛好。他對舊時蒙大拿、平原上的戰爭,以及曾在這裡交戰和狩獵的土著美洲人有著驚人的了解。赫里蒂奇堡是他精心照看了十年並在委員會會議上吹噓了無數次的一個夢想。這一天,是十年來最關鍵的一個日子。
「這裡的城堡和商棧按原來尺寸真實再現,逼真還原了當年不朽的卡斯特將軍所在的地方。我親自監督了每一處細節的施工,可以向你們打保票。」
在帶領團隊參觀周圍的木屋和設施時,他解釋說,這個項目是他向蒙大拿歷史學會和文化基金會申請之後才立項的,項目資金來自基金會內部閒置的煤炭稅費,經他多次說服後才得以落實。
他告訴他們,設計時做到了盡善盡美,使用的是當地森林出產的木材,而且,因為他追求完美,甚至釘子也是原來用的那種,鐵螺絲是禁止使用的。
他的熱情感染了客人們。他告訴他們:「我希望,赫里蒂奇堡不但為蒙大拿,而且將為周邊各州的兒童和年輕人,提供一個具有深遠意義的教育基地。預訂旅遊大客車的團隊中,已經有來自懷俄明州和南達科他州的遊客了。
「在克勞人保留地的邊緣,我們在牆外有二十英畝的圍場可供馬匹使用,而且,我們會及時備妥乾草來餵養它們。專家們會用當時所使用的那種長柄大鐮刀割草。遊客們將會看到一百年之前的邊疆居民的生活方式。我向你們保證,這在整個美國都是獨一無二的。」
「不錯,我很喜歡。」參議員說,「那麼,你準備如何配備人員呢?」
「這真是至高榮耀,參議員。這兒不是博物館,而是一座功能齊全、可以投入使用的一八七○年代模樣的城堡。該項基金可以雇用六十名人員,在正好包含了國定節假日和學校假期的整個夏季工作。員工主要是年輕人,從蒙大拿州各大城市的戲劇學校里抽調過來。學生們熱情高漲,他們將會完成一項極有價值的任務,也會對這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另有六十名志願者。我自己擔任騎兵二團的英格爾斯少校,統帥這個據點。我手下有一名中士、一名下士和八名騎兵,都是些會騎馬的學生。馬匹是由一些友好的農場主出借的。
「此外,還會有一些年輕婦女扮作炊事員和洗衣工。服裝式樣與那時候的一模一樣。其他學戲劇的學生將扮演來自山區的捕獸者、來自於平原的偵察兵,以及要西行跨越洛基山脈的移民。
「一位真正的鐵匠已經同意加入我們,所以遊客們能看到釘馬掌。我會主持小教堂里的儀式,我們會唱響那時候的讚美詩。當然,姑娘們會有她們自己的寢室,還會有一位小組監護人,那是我們系裡的助教——夏洛特?貝文女士。戰士們會擁有一座宿舍,平民們另有一座。我向你們保證,所有的細節都已經考慮到了。」
「肯定還有些現代年輕人離不開的設施。關於個人衛生、新鮮水果和蔬菜是怎麼安排的?」來自海倫娜的一位議員說。
「完全正確,」教授露出微笑,「實際上有三處技術處理。兵營里不能有荷槍實彈的火器。所有手槍和步槍都是複製品,除了少數幾支能在監管之下放空槍的武器。
「至於衛生,你們看見那邊的軍械庫了嗎?那裡有存放斯普林菲爾德步槍的架子,不過,在一堵假牆後面有一間真正的浴室,配有自來水、廁所、水龍頭、台盆和淋浴裝置,能提供熱水。盛放雨水的大桶呢?我們鋪設了地下自來水管。大木桶背後有個秘密入口。裡面有一隻燃氣冰箱,用來放置牛排、豬肉、蔬菜和水果,使用瓶裝煤氣。就這些。沒有電,照明只有蠟燭和油燈。」
他們走到旅客宿舍的門邊。一位官員朝裡面窺視。
「好像已經有人搶先住進來了。」他說道。他們全都盯著角落裡那張鋪著毯子的行軍床看,之後還發現了其他痕跡:馬廄里的馬糞,火堆里的炭。參議員哈哈大笑起來。
「你的一些遊客似乎等不及了,」他說,「也許已經有一位真正的邊防戰士住在這裡了呢。」
聽到這話,他們全都笑了起來。
「說真的,教授,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保證,我們都贊同。向你表示祝賀。這裡是我們蒙大拿州的一張名片。」
他們隨即離開了。教授轉身鎖上正門,心裡還在納悶,不知道那張床鋪和馬糞是怎麼回事。三輛車沿著土路駛向一條狹長的黑石帶,即三一○號高速公路,然後朝北方的比靈斯和機場疾馳而去。
兩個小時以後,本?克雷格從設陷阱的地方回來了。外人進來過的第一條線索,是小教堂旁邊主牆上的那扇門,被人從裡面插上了木槓。他記得他曾經把門關上並插入木楔。不管插木槓的人是誰,要麼已從大門離去,要麼仍滯留在城堡里。
他檢查了那兩扇高大的主門,但它們仍上著鎖。外面的一些奇怪痕跡是他所不明白的,那似乎是馬車輪子留下的,但更寬,還有鋸齒形的花紋。
他提著步槍登上牆頭,但經過一個小時的檢查後,他滿意了。裡面一個人也沒有。他卸下門上的木槓,把羅斯巴德牽進來,看到它在馬廄里安頓下來並開始吃草後,又去檢查閱兵場上的印跡。那裡有鞋印和靴印,還有更多的鋸齒形痕跡,但沒有蹄印。而且大門外也沒有鞋印。這倒是很奇怪。
兩星期後,城堡居民工作團組抵達。克雷格又一次外出,去普賴爾山腳下設陷阱了。
人員浩浩蕩蕩。一共來了三輛大客車、四輛轎車和裝有二十匹馬的銀色拖車。客貨全都卸下後,汽車開走了。
這些工作人員在比靈斯就已經換上各自扮演的角色服裝。每個人都有一隻裝有替換衣物和個人用品的背包。教授已經檢查了每一件物品,並堅持禁止他們帶來任何「現代化」的東西。任何電器或電動用具都是不允許的。有些人實在難以與他們的電晶體收音機分手,但合同的規定必須遵守,甚至連二十世紀出版的圖書也不允許。英格爾斯教授堅持認為,無論從真實性的角度還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徹底變換為整整一個世紀前的模樣至關重要。
「過上一段時間,你們就會相信自己就是當下所扮演的角色,是生活在蒙大拿歷史上最關鍵時期的邊民。」
很快,戲劇系的學生們開始欣喜地探索起他們周圍的環境來。他們不僅想在暑假裡志願從事一份遠比餐館打工要好的工作,還希望這份具有教育意義的工作,能對他們今後的職業生涯有所幫助。
騎兵們把馬匹牽到馬廄,在營房裡安頓了下來。有人把拉蔻兒?薇芝[59]和烏蘇拉?安德絲[60]的美艷照片釘在牆上,但立即被沒收了。城堡里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人們變得越來越興奮。
來自遙遠東部的平民工人、小商販、釘馬蹄鐵的鐵匠、廚工、偵察兵和移民占據了第二座大營房。貝文小姐把八位姑娘安排到女生宿舍。兩輛由白帆布作篷的四輪大馬車,由雄壯高大的馬匹拖曳抵達後,停在了城堡大門附近。這對於未來的參觀者來說,將構成一個重要的景點。
本?克雷格在半英里之外勒住羅斯巴德的韁繩,警覺地審視著城堡,這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大門敞開著。隔著這段距離,他能夠看到停在大門內的兩輛有篷馬車,以及在閱兵場上穿行的人群。星條旗在大門上方的旗杆上迎風飄揚。他看見兩名藍軍士兵。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想找人打聽夏延人的去向,但現在他有點不確定了。
經過半個小時的思量,他騎馬前行。他在兩名士兵正要關門的當口穿過門洞進入城堡。他們好奇地看看他,但沒有說話。他跳下馬,想把羅斯巴德牽向馬廄,卻在半路上被攔住了。
夏洛特?貝文小姐是個好心人。她善良認真,充滿了美國人式的熱情。她長得金髮碧眼,鼻子上有幾顆雀斑,臉上經常掛著笑容。看到本?克雷格,她綻出燦爛的微笑。
「嗨,你好。」
天太熱,已經戴不住帽子了,所以這位偵察兵無法脫帽致意,只能點點頭。
「女士。」
「你是我們團里的成員嗎?」
作為教授的助手和研究生,她從一開始就參與了這個項目,還參加過無數次面試以確定最終人選。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年輕人。
「我想是吧,女士。」陌生人說。
「你的意思是,你想加入?」
「我想是的。」
「哦,這有點不合常規,你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但現在天色晚了,不適合在外面草原上過夜。我們可以讓你在這兒過夜。你把馬牽到馬廄去,我去和英格爾斯少校談談。請在半小時後去司令官辦公室好嗎?」
她穿過閱兵場走到司令官辦公室,在門上敲了敲。教授穿著騎兵二團少校的制服,坐在辦公桌後埋頭處理公文。
「坐吧,夏莉[61]。年輕人全都安頓好了嗎?」他問道。
「是的,而且我們又多了一位。」
「是誰?」
「一位騎馬的年輕人。二十三四歲。剛從草原上騎馬過來。看起來像是一個遲到的當地誌願者。他想加入我們的隊伍。」
「這我不一定能同意。我們的編制有名額限制。」
「哦,不過,他已經帶來了自己的所有裝備。馬、很髒的鹿皮裝,還有馬鞍。馬鞍上甚至還掛著一張捲起來的動物毛皮。他顯然很能幹。」
「他現在在哪裡?」
「在馬廄里。我已經告訴他,讓他半小時內來這裡報到。我想你至少可以見他一面。」
「哦,好吧。」
克雷格沒有手錶,他是根據落日來判斷時間的,誤差在五分鐘以內。他前來敲門,聽到許可後走了進去。約翰?英格爾斯坐在寫字檯後面,已經扣好軍服的紐扣。夏莉?貝文站在一邊。
「你要見我是嗎,少校?」
教授立即被眼前這個年輕人的逼真打扮吸引住了。他手裡抓著一頂圓形狐皮帽。開朗而誠懇的栗色面孔上,有著一雙沉靜的藍眼睛。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修剪的栗色頭髮,在腦後用皮帶扎著馬尾,旁邊還插著一支山鷹羽毛。身上的鹿皮裝甚至還有手工縫製的歪歪扭扭的針腳,和他以前所見到過的那種真品一樣。
「哦,好吧,小伙子,這位夏莉告訴我,你想加入我們的隊伍,相處一陣子?」
「是的,少校,我很願意。」
教授作出決定。該項目的操作基金留有一些餘裕,以備偶爾「應急」之用。他判定,這個年輕人的加入就是一次應急情況。他把一張長長的表格挪到面前,拿起鋼筆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
「好吧,讓我們了解一些細節。姓名?」
克雷格猶豫了。到目前為止,還絲毫沒有被認出的跡象,但他的名字也許會使人們回想起來。可這位少校身材豐滿,臉色有點蒼白,看上去像是剛來邊疆。也許東部地區的人們沒有提起過頭一年夏天在這裡發生的事件。
「克雷格,長官。我叫本?克雷格。」
他等待著。少校對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反應。他那胖乎乎的手工整地寫下:班傑明?克雷格。
「住址?」
「什麼?」
「你住在哪裡,小伙子?你從哪裡來?」
「外面,長官。」
「外面是草原,然後是荒野。」
「是的,長官。在山區里出生並長大,少校。」
「天哪。」教授曾聽說過有些人居住在荒山野嶺的油毛氈棚屋裡,但那通常是在洛基山脈的森林中,在猶他、懷俄明和愛達荷。他仔細地寫下「無固定住所」。
「父母名字?」
「都死了,長官。」
「哦,對不起。」
「是在十五年前過世的。」
「那麼,是誰把你撫養長大的?」
「是唐納森先生,少校。」
「噢,那麼他……」
「他也死了,是被熊抓死的。」
教授放下了鋼筆。他沒有聽說過有人因遭受野獸攻擊而喪命,只知道有些遊客處理野餐的垃圾殘餘時非常粗心。這完全是對野生動物了解多少的問題。不管怎麼說,這位長相英俊的年輕人顯然沒有家庭。
「沒有親屬嗎?」
「什麼?」
「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應該與誰聯繫?」
「沒有,長官。沒有人可以聯繫。」
「我明白了。出生日期?」
「五二年。應該是十二月底吧。」
「那麼,你快要二十五歲了?」
「是的,長官。」
「好。社會安全號碼?」
克雷格睜大眼睛。教授嘆了一口氣。
「唉,你確實像是一條漏網之魚。好吧。在這裡簽字。」
他把表格掉了個頭,推向書桌對面,並把鋼筆遞過去。克雷格接過來。他看不懂「申請人簽名」這幾個單詞,但哪裡是空白的地方還是能明白。他彎腰簽上自己的記號。教授取回表格,不可置信地凝視著。
「小伙子呀小伙子……」他把表格轉了一個方向以使夏莉能夠看清。她看到空白處是一個墨水筆畫的十字架。
「夏莉,作為教育工作者,我想你今年夏天有一個額外的小任務。」
她露出笑容。
「是的,少校,我明白了。」
她今年三十五歲,結過一次婚,後來分道揚鑣,從未有過孩子。她認為這個來自荒野的年輕人就像一個小弟弟,天真、脆弱,需要她保護。
「好的,」英格爾斯教授說,「本,如果你現在還沒安頓好的話,那就先去安頓,然後和我們一起在食堂的擱板桌前吃晚飯。」
晚餐菜餚很好,這位偵察兵心裡想,而且很豐富。飯菜是盛在搪瓷盤裡端上來的。他用自己的獵刀、一把勺子和一塊麵包作為餐具吃晚飯。周圍坐著的人竊竊暗笑,但他沒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