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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課. 最精妙的騙局最精妙的騙局 十一月

2024-10-09 04:00:36 作者: 弗·福賽斯

  下雨了。雨水像一道緩慢移動的幕牆降落到倫敦市內的海德公園,在輕微的西風的吹拂下,又像一道下落的水簾,飄向公園小徑和分隔南北向車道的狹窄的懸鈴木綠地。一個濕淋淋的憂鬱的男人站在光禿禿的樹下觀察著。

  格羅夫納豪斯酒店的舞廳入口在弧光燈和連續不斷的照相機閃光燈照耀下,如同白晝一般明亮,裡面溫暖、舒適、乾燥。門前的雨篷下只有一片受了潮的人行道,穿制服的看門人站在那兒,熠熠發光的雨傘拿在手裡隨時準備待命;豪華轎車一輛接一輛地駛上前來。

  每當一輛被雨水打濕的轎車在雨篷下停住時,就會有一個看門人跑上前去,為低頭彎腰的電影明星或名人撐起雨傘,為他們在汽車到遮篷的幾步路上遮風擋雨。然後他們便可以挺直身體,把面孔轉向鏡頭,綻放出訓練有素的微笑。

  狗仔隊們站在雨篷兩側,渾身濕漉漉的,還要盡力保護他們那些珍貴的採訪設備免受雨淋。他們的叫喊聲越過馬路傳到了樹下那個人的耳朵里。

  「這裡,麥可。這邊走,羅傑。笑得燦爛些,夏奇拉。真可愛。」

  電影界的名人和要人們朝溜須諂媚者和藹地點點頭,對著照相機和攝像機鏡頭,同時也對遙遠的影迷觀眾露出笑容。他們沒理會那幾個身穿帶帽防水夾克、流露出懇切目光的奇怪而又執著的簽名收集者,如同輕風一般飄進了酒店。在那裡,他們將被引到預留給他們的桌前。他們會不時停下腳步,面帶微笑與熟人打招呼,準備參加一年一度的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1]的頒獎儀式。

  樹下的小個子男人繼續觀察著,眼裡飽含壯志未酬的渴望。他也曾夢想有一天自己也許會加入其中,成為一位電影明星,或至少為自己的同行所知曉。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不可能了,太晚了。

  三十五年以來,他一直是演員,演的幾乎全部是電影。他扮演過一百多個角色,從沒有台詞的群眾演員開始,轉而扮演微不足道的跑龍套的小角色,但從來沒有演過真正的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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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經是與彼得?塞勒斯[2]擦身而過的旅館行李搬運員,並在銀幕上出現了七秒鐘;他曾經是軍用卡車司機,讓彼得?奧圖爾搭車進入開羅;他曾經手持一把古羅馬長矛,立正站在距麥克?帕林咫尺之遙的地方;他曾經是飛機機械師,幫助克里斯多福?普盧默爬進一架「霹靂火」戰鬥機。

  他曾經扮演過服務員、行李搬運員,以及從《聖經》到二戰時突出部戰役里每一支軍隊中的戰士。他曾經出演過計程車司機、警察、同席的客人、過馬路的人、推著小車的叫賣小販和人們能夠想像出來的任何角色。

  但情況總是相同:在拍攝地待上幾天,在銀幕上出現十秒鐘,然後是老朋友再見。他曾經在賽璐珞膠片裡與每一位已知的明星僅僅相隔咫尺距離,曾經見過好人與壞蛋,見過遵守紀律的和愛耍脾氣的演員。他知道他可以絕對令人信服地出演任何角色;他知道他是人類里的變色龍,但沒有人認識到他堅信自己所具有的那份天賦。

  因此他在雨中注視著他的偶像們紛紛下車進入晚會大廳,並在此之後返回他們入住的那些豪華氣派的高級公寓和套房。當最後一位名人進去之後,燈光暗淡了下來,他步履艱難地頂著風雨,走回位於馬伯拱門的公交車站。在公共汽車上,他站在走道里,雨水一直從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下車後,他又步行了半英里路,才回到位於白城區和牧羊人森林地區之間的一套一居室公寓裡。

  他脫下已被雨水淋透了的衣物,用一條從西班牙的旅館裡拿來的舊毛巾睡袍裹住身子(當時在拍攝由彼得?奧圖爾主演的電影《夢幻騎士》,他在影片中牽著馬),然後打開了一台單管取暖器。濕衣服里的水汽會在夜裡蒸發,到第二天早晨,就只剩下一些潮氣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窮困潦倒,一無所有。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找到工作了;這個職業即便對於矮個子的中年男人來說,競爭也相當激烈,而且前景黯淡。他的住宅電話已經停機,所以,如果他想與他的代理人聯繫,只得親自找上門去。這事他已做好決定,明天就去。

  他坐下來等待。他總是坐著等待。這是他生活中的片場。終於,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他認識的一個人走出來。他跳了起來。

  「你好,羅伯特,記得我嗎?我是特魯比。」

  羅伯特?鮑威爾[3]吃了一驚,顯然記不起眼前的這張面孔。

  「《義大利任務》,都靈。當時我駕駛計程車,你就坐在後排座位上。」

  羅伯特?鮑威爾一貫的幽默反應救了這個場面。

  「哦,是的,在都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麼樣,特魯比?過得好嗎?」

  「還好。不太壞,沒什麼可抱怨的。突然來到這裡,就是想看看你的熟人是不是有什麼活可以讓我干。」

  鮑威爾注意到對方的襯衫和舊防水風衣袖口已經磨損。

  「我會讓他留心的。很高興再次見到你。祝你好運,特魯比。」

  「也祝你好運,老朋友。振作起來,對嗎?」

  他們握手後分開了。代理是一個好心人,可是沒有工作能讓特魯比干。一部古裝戲要在謝珀頓開拍,但演員都已選定。這是一個競爭十分激烈的行業,唯一的動力是保持樂觀並相信明天會輪上一個大角色。

  回到公寓後,特魯比絕望地盤算著。每星期可以領到幾英鎊的社會救濟金,但倫敦物價十分昂貴。他剛剛與房東科扎基斯先生又進行了一次交涉。科扎基斯再次催討拖欠的房租,並稱他的忍耐並不像他故鄉賽普勒斯的陽光那樣沒有限額。

  情況很糟;實際上,沒法更糟糕了。當暗淡的太陽鑽進院子對面的高樓後消失時,這位人到中年的演員走到碗櫃前,取出一件用麻布包著的物品。多年來,他常常自問,為什麼要保留這件討厭的東西。畢竟這不符合他的品位。是感情用事,他猜測。三十五年前,他還是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還是一個被劇團認為將來會成為明星、聰明而又渴望成功的年輕演員時,他的米莉姑奶奶留給他的。他打開了包裹著的粗麻布。

  這是一張不大的油畫,不包括鍍金畫框在內的話,約十二英寸見方。多年來他一直沒拆開過包裝,但即便在他剛得到的時候,油畫就已經很髒了,布滿了污垢和積塵,使得畫中人物成了模糊的輪廓,只比影子稍微清楚一點。儘管如此,米莉姑奶奶在世時,總是聲稱它也許值幾個英鎊,但這很可能只是老太太的美好遐想。至於它的來歷,他一無所知。實際上,這幅小小的油畫還真有一個故事呢。

  一八七○年,一個會說點義大利語的三十歲英格蘭人,懷著發財致富的夢想,帶著他父親的一小筆贈款,移民到了義大利佛羅倫斯。那時是英國維多利亞王朝的頂峰時期,女王的沙弗林金幣很是吃香。相比之下,義大利則處在其習以為常的混亂之中。

  五年之內,這位極富開拓進取精神的布萊恩?弗羅比舍先生做成了四件事。他在基安蒂山區發現了一種美味的葡萄酒,於是開始用大木桶把它們出口到他的故鄉英格蘭,以較低的價格與傳統的法國葡萄酒搶生意,由此奠定了滾滾財源的基礎。

  他購置了一套漂亮的連排別墅,還添了馬車、雇了馬夫。他娶了當地一位貴族的女兒為妻,為新房置備了許多裝飾,還在韋奇奧橋附近碼頭邊的一家二手商店購買了一幅小油畫。

  他並不是因為這幅油畫很有名或擺放得很顯眼才買的。它積滿灰塵,而且幾乎是藏在店鋪最深處。他買下這幅畫是因為他喜歡。

  三十年來,他成了英國駐佛羅倫斯的副領事,成了布萊恩勳爵,這畫一直掛在他的書房裡,而且三十年來,每一天的晚上,他都會在油畫下抽一支飯後雪茄。

  一九○○年,一場流行性霍亂橫掃佛羅倫斯。病魔奪走了弗羅比舍夫人的生命。葬禮之後,這位六十歲的商人決定返回他先輩的故土。他典賣家當,回到英格蘭,在薩里郡購置了一座漂亮的莊園,還雇了九個傭人。最低級別的是一個當地村莊的姑娘,名叫米莉森特?戈爾,她是位用餐女侍。

  布萊恩爵士一直沒有續弦。一九三○年,他在自己九十歲的時候過世了。他曾經從義大利帶回來差不多一百隻木條箱的物品,其中一隻箱子裡裝的是一幅現在已經褪了色的小小的鑲金框架油畫。

  因為這是他送給夫人露西亞的第一件禮物,而且她一直都很喜歡,所以他又把畫掛在了書房裡。在那裡,煙塵和污垢把曾經鮮亮的色彩燻黑了,畫中人物的形象也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認。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又結束了,戰爭使這個世界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因為投資在俄國皇家鐵路的股票在一九一七年化為泡影,布萊恩勳爵的資產所剩無幾。一九一八年以後,英國也發生了一場新的社會變革。

  傭人們四散離去,但米莉森特?戈爾留了下來。她從用餐侍女升為管家助理,一九二一年以後又升為管家和室內的唯一傭人。在布萊恩勳爵生命中最後的七年時間裡,她像護士般照顧著體弱多病的主人。在他一九三○年去世前,他沒忘記她。

  他留給她一座小屋的終身租賃權和一筆信託資金,據此,她可以過上不愁吃穿的小康生活。他的其他房地產通過拍賣兌換了現金,但有一件物品除外:一幅小小的油畫。她為這幅畫感到自豪,因為它來自於一個陌生的地方:外國。她把畫掛在她那座小屋的小客廳里,離一口敞開的柴灶不遠。在那裡,油畫變得越來越髒。

  戈爾小姐終身未嫁,忙於村里和教區的工作,於一九六五年去世,享年八十五歲。她的哥哥結過婚,育有一子,兒子又生了一個男孩,是這位老太太唯一的侄孫。

  她過世時沒留下什麼遺產,因為小房子和那筆基金屬於她恩人的不動產,但她把油畫留給了侄孫。又過去了三十五年,這幅骯髒的、沾有污漬和塵垢的藝術品,才在倫敦牧羊人森林地區的一套破敗單室小公寓裡被拆開,重見天光。

  第二天上午,油畫的主人來到享有盛名的專門從事美術品拍賣和估價的達西大廈前台,他將一件用麻布包裹的物品緊緊抱在胸前。

  「我知道你們可為公眾提供藝術品估價服務。」他對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一位年輕女士說。她也注意到了顧客身上穿著的襯衫和防水風衣已經破舊磨損。她給他指了指標有「估價」字樣的一扇門。室內的裝潢沒有前廳那麼豪華,裡面有一張寫字檯和另一位姑娘。這個窮演員重複了一遍他的詢問。姑娘伸手取出一張表格。

  「姓名,先生?」

  「我的名字叫特魯平頓?戈爾。嗯,這幅畫……」

  「地址?」

  他報出地址。

  「電話號碼?」

  「呃,沒有電話。」

  她瞟了他一眼,似乎他剛才說的是他少了顆腦袋。

  「是什麼東西,先生?」

  「一幅油畫。」

  慢慢地,有關該藝術品的具體情況從他口裡被套了出來,而她的表情也越來越厭煩。年份?不知道。流派?不知道。時期?不知道。畫家?不知道。國家?估計是義大利。

  估價室的這位女子對「經典酒會」里的一位年輕人十分動心,而現在是半晌午,正是去街角烏諾咖啡館喝咖啡的時候。如果這個帶著拙劣圖畫的矮男人能夠離開,她就可以和女伴一起溜出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搶到阿多尼斯[4]旁邊的那張桌子呢。

  「最後,先生,你自己對此估計多少?」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帶它過來。」

  「我們必須要有顧客的估價,先生。保險起見,我說一百英鎊怎麼樣?」

  「好的。你能告訴我什麼時候會有消息嗎?」

  「到時候會通知你的,先生。儲藏室里有大量藝術品等待鑑定。要花時間的。」

  顯然,以她個人的觀點,那樣的東西只要看上一眼就足夠了。老天,有些人把破爛貨放到她案頭,他們還以為發現了稀世珍寶呢。

  五分鐘之後,特魯平頓?戈爾先生已經在表格上籤好字,取走了他的那一聯,把麻布包裹留下後,他便踏上了騎士橋附近的街道。他仍然赤貧如洗,只能步行回家。

  用麻布包裹的那幅油畫被放進了地下儲藏室,在那裡,它被標上寫有「D 1601」的識別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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