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慎的人
2024-10-09 04:00:09
作者: 弗·福賽斯
蒂莫西?漢森一生中遇到任何問題都能從容不迫地謹慎對待。他引以為豪的是,這種冷靜分析繼而作出最佳選擇、最終不懈追求的習慣,使他在中年的時候就擁有了現在所享受的財富和地位。
一個清新的四月清晨,他站在德文郡大街一座房屋前最高的台階上,考慮著自己的處境。這裡是倫敦高級醫療中心。他身後兩扇黑亮的大門先後慢慢地關上了。
顧問大夫是一位老朋友,多年以來一直是他的私人醫生。即使是對陌生人,這位大夫也總是表現出莫大的關心和惋惜,而面對一位老朋友,他就更為難了。他那副表情,看起來比病人還要痛苦。
「蒂莫西,在我職業生涯中,我只告知過三次這樣的消息。」他說道,一雙乾癟的手放在X光片和病歷卡的夾子上,「請你相信我,在一個醫務工作者的人生中,這是最可怕的經歷。」
漢森示意他完全相信他。
「假如你不是我所了解的那種人,我也許會對你說謊的。」醫生說。
漢森感謝他的恭維和直率。
顧問醫生親自把他送到諮詢室的門口。「如果有任何事情……我知道這是陳詞濫調……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任何事情……」
漢森抓住醫生的胳膊,對他的這位朋友報以微笑。這已經足夠了,他所需要的也就是這些。
穿著白衣的接待員陪同他走到門外。漢森站在那裡,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昨晚的東北風把城裡蕩滌乾淨了。他站在台階的頂部俯瞰街上那些樸素優雅的樓房。現在,它們大都是金融顧問辦公室、高級律師事務所和私人診所。
在人行道上,一位穿高跟鞋的年輕女子正輕快地朝馬里波恩購物街走去。她看上去漂亮嫵媚,雙眸閃閃發光,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漢森遇上了她的目光,一時衝動,朝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她看上去吃了一驚,他們並不認識。她突然明白這是一種挑逗,而不是問候。她報以嫣然一笑,繼續快步向前,屁股搖擺的幅度加大了。司機理查茲裝作沒有注意到。實際上他全看到了,還露出讚許的神情。理查茲正站在那輛勞斯萊斯轎車的後面等待著。
漢森走下台階,理查茲拉開了車門。漢森鑽進去,在溫暖的車內放鬆下來。他脫去外衣,小心地摺疊起來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又把黑禮帽放在衣服上面。理查茲坐到方向盤後面。
「去辦公室,漢森先生?」司機問道。
「肯特。」漢森說。
勞斯萊斯銀魂向南駛入大波特蘭街,朝泰晤士河駛去。這時候,理查茲大膽地提了一個問題。
「心臟沒什麼事吧,先生?」
「沒事,」漢森說,「還跳著呢。」
確實沒什麼問題,要說心臟的話,他簡直健壯如牛。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來與司機談論那些正在瘋狂地、貪得無厭地吞噬著他腸子的癌細胞。勞斯萊斯汽車駛過皮卡迪利廣場的愛神雕像,匯入到湧向乾草市場的車流之中。
漢森靠向椅背,看著車頂的內飾。如果你剛剛被判了刑或雙腿骨折被送去醫院時,六個月的時間是漫長的,他心裡想道。但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六個月,那就沒那麼長了,一點也不長。
醫生說最後一個月他肯定得住院。當然,在身體變得非常糟糕時——肯定會的——還有鎮痛劑。那些新藥藥效非常強……
轎車左轉開到西敏寺橋路,然後駛上橋頭。隔著泰晤士河,漢森看著對面龐大的奶油色市政廳大樓在向他逼近。
他提醒自己,新的社會黨政府實行了懲罰性的高額稅收,但他的財富仍非同小可。他是倫敦稀有珍貴錢幣經銷商,事業有成,在同行中享有威望,而且他獨立擁有那座錢幣大樓,沒有其他合伙人或合股人。
勞斯萊斯汽車經過大象與城堡地區的交通島,朝著舊肯特路駛去,馬里波恩那些優雅的建築早已不見蹤影。汽車還經過了商貿繁華的牛津街,以及橫跨西敏寺橋的兩大權力中心——白廳和市政廳。從大象與城堡這裡再往前,景象就顯得蕭索了,這裡是象徵財富權力的市中心與整潔安逸的市郊之間的過渡地帶。
漢森蜷縮在一輛價值五萬英鎊的高級轎車裡,行駛在每英里造價一百萬英鎊的道路上。他注視著那些老舊的建築物在身邊閃過,欣然想著正要去的肯特郡莊園。莊園坐落在一片綠地中,占地二十英畝,周圍種植著橡樹、椴樹和山毛櫸。他不知道這棟莊園將來會怎麼樣。他在市內富人區也有一套公寓,有時候,他喜歡工作日在那裡過夜,這樣就用不著駕車返回肯特了;他有時還會在那裡招待一些外國買家——比起酒店,家裡的氣氛更能使人放鬆,對生意也有好處。
除了他的生意和兩處房產,他還有些私人錢幣藏品,都是多年來悉心收集起來的。此外,他還持有大批股票和股份,他在各家銀行的存款帳戶和現在乘坐的這輛轎車就更不用說了。
想到這裡,汽車突然在舊肯特路一個貧民區的行人過街橫道線上停住了。理查茲發出不滿的咂咂聲。漢森望向窗外,一隊兒童在四名修女的帶領下正在過馬路,兩個修女在前,另外兩個殿後。隊伍後面的一個小男孩在斑馬線中間停下來,興趣盎然地盯著這輛勞斯萊斯。
那孩子長著一張好鬥的圓臉和朝天鼻,蓬亂的頭髮上歪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印著聖本尼迪克特孤兒院的英文縮寫字母「St」和「B」;一隻長襪子已經滑到了腳脖子上,上面的鬆緊帶無疑是被用到了彈弓這種更重要的地方。他抬起頭來,看到車內一位尊貴的白髮老人通過貼膜的車窗玻璃在看他,於是毫不猶豫地做了一個鬼臉,把右手大拇指頂到鼻子上,其餘的手指晃來晃去,向他挑釁。
蒂莫西?漢森不動聲色,也把自己的右手拇指放到鼻尖上,朝那個男孩做了一個同樣的動作。在後視鏡里,理查茲很可能看到了這個手勢,但他只是揚了一下眉毛,又透過擋風玻璃凝視前方。過馬路的男孩看上去愣住了。他放下手,然後咧開嘴笑。這時候,他被一個慌慌張張的年輕修女從斑馬線上拉走了。孩子們重新排好隊,朝著欄杆後面路邊的一棟灰色大樓走去。道路暢通後,勞斯萊斯繼續沿著通向肯特的公路行駛。
三十分鐘後,他們離開了雜亂無章的郊區,寬敞的M20高速公路出現在前方。過了灰白色的北唐斯,他們進入了如同英格蘭花園一般的山丘和溪谷。漢森想起了他那已經去世十年的妻子。他們的婚姻是幸福的,確實很幸福,但可惜沒有孩子。或許他們應該收養孩子,這個問題他們曾經多次考慮過。她是獨生女,父母早就過世了。他有一個妹妹,但他從心底里不喜歡這個妹妹,也反感她的丈夫和他們那個同樣令人討厭的兒子。
高速公路在梅德斯通南邊到頭了,又開了幾英里後,理查茲在哈利特沙姆附近駛離幹線公路,轉向南方,朝著威爾德駛去,那裡是一片原生態果園、田地、樹林和蛇麻園。蒂莫西?漢森的鄉間別墅就坐落在這片美麗的鄉野地區。
還有財政大臣,這個國家的金融大師,他肯定想要分一杯羹,漢森心裡想,而且是非常大的一份。不管怎麼樣,拖了這麼多年,他現在必須立一份遺囑。
「龐德先生現在可以見您,先生。」秘書說。
蒂莫西?漢森站起來,走進馬丁?龐德的辦公室,龐德是戈加蒂與龐德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伙人。
律師從書桌後面起身迎接他,「我親愛的蒂莫西,又能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漢森與許多富裕的中年人一樣,早就與他的四個最重要的顧問——律師、經紀人、會計師和醫生——建立了私人友誼,而且互相直呼名字。兩個人都坐了下來。
「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呢?」
「很長時間以來,馬丁,你一直在催促我立一份遺囑。」漢森開口說。
「是啊,」律師答道,「早作打算才明智,但你一直不當回事。」
漢森從公文包里取出一隻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上面用一個很大的紅色蠟封封了口。他把信封遞給書桌對面一臉驚訝的律師。
「就在這裡。」他說。
龐德接過信封,他那張平時光滑的臉,現在由於疑惑而皺了起來,「蒂莫西,我真的希望……像你那樣擁有大量財產的……」
「別擔心,」漢森說,「這確實是一位律師準備的。已經及時簽署見證了。沒有含糊其詞,沒有任何爭議的餘地。」
「我明白了。」龐德說。
「別見怪,老朋友。我知道你納悶為什麼不讓你來準備,而找了一家外地的律師事務所。我有我自己的原因,請相信我。」
「那當然,」龐德急忙說,「沒問題。你是希望我把遺囑妥善保管起來嗎?」
「是的。還有一件事,在遺囑中,我要求你作為唯一的執行人。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遺囑,但我向你保證,這份遺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不管是從職業道德上還是個人良知上來講。你能接受嗎?」
龐德把這個沉重的包裹放在手裡掂了掂。
「好的,」他說,「我向你承諾。不管怎麼說,我們談論的無疑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你的氣色很好,讓我們面對現實,你很可能會活得比我長。那時候你怎麼辦呢?」
漢森也同樣愉快地接受了這個玩笑。十分鐘後,他走出來,踏上格雷客棧路,步入五月初的明媚陽光之中。
直到九月中旬,蒂莫西?漢森都像多年來一樣忙碌不停。他到歐洲大陸跑了幾次,去倫敦市區的次數則更加頻繁。沒有幾個人能在死前把自己的繁雜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而漢森卻力圖確保後事能夠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實施。
九月十五日那天,他請理查茲來家裡見他。這位司機兼勤雜工與他的妻子一起,已經照顧漢森十多年了。他在書房裡找到了僱主。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漢森說,「我打算在年底時退休。」
理查茲吃了一驚,但沒有表現出來。他估計後面還有話。
「我想移居國外,」漢森說,「去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在一個小一點的房子裡度過晚年。」
原來是這樣,理查茲心裡想道。老頭子提前三個月告訴他,還是不錯的。但是,從勞動力市場的情況來看,他還是得立即去找工作。不單單是工作,隨之而去的還有那座漂亮的小房子。
漢森從壁爐架上拿來一隻厚厚的信封,遞了過去。理查茲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
「我擔心,」漢森說,「如果這棟莊園將來的主人不再雇用你和理查茲夫人,那就意味著你要另找崗位。」
「是的,先生。」理查茲說。
「當然,在離開之前,我願意為你提供最熱情洋溢的推薦信。」漢森說,「不過,由於生意上的原因,在有必要公布的那天來臨之前,如果你不在村里或在任何人面前透露這事,我會非常感激的。而且,我希望你能在十一月一日之後再開始找工作,我不想讓我即將離開的消息現在就傳出去。」
「很好,先生。」理查茲說。他依然拿著那個信封。
「這樣的話,」漢森說,「就剩下最後一件事了,就是這個信封。這十二年來,你和理查茲夫人一直對我很好、很忠誠。我要你知道,對此我是很欣賞的,一直很欣賞。」
「謝謝您,先生。」
「我出國以後,如果你能如同我記憶中一樣保持忠誠的話,我將會非常感激。我知道,要你在六周之內不去找工作也許會有一些難度。除此之外,我還想對你們將來的生活提供某種幫助。在這個信封里裝著一疊面值二十英鎊的鈔票,都是用過的舊幣,是無法追蹤的,數額是一萬英鎊。」
理查茲終於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他驚訝地揚起眉毛,睜大了眼睛。
「謝謝您,先生。」他說。
「不用謝,」漢森說,「我把這錢換成了現金,因為與大多數人一樣,我不願意拿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去交付高額的稅款。」
「太對了。」理查茲動情地說。透過信封,他能夠感覺到裡面有厚厚一疊。
「收到一筆這麼多的錢,你是要繳納贈與稅的,因此我建議你不要去存銀行,而是把它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而且花錢的時候也別一次花得太多,以免引起注意。等你們倆幾個月後開始新生活時,希望這些錢能提供一些幫助。」
「放心好了,先生,」理查茲說,「我心裡有數。現在人人都在向錢看。我代表我們二人,非常感謝您。」
理查茲穿過礫石院子,繼續去擦洗那輛嶄新的勞斯萊斯汽車,心情非常舒暢。他的工資一直不低,而且那座小房子不用花錢,因此他已經積下一筆不小的數目。現在加上這筆意外的收入,或許他不用再去那個令人畏怯的勞務市場了。他還想到了家鄉威爾斯波斯考爾的那棟小小的寄宿房,這是他和妻子梅根在今年夏天發現的……
十月一日早晨,太陽還沒有從地平線上完全露頭,蒂莫西?漢森就離開臥室下樓了。現在距理查茲夫人過來準備早飯和打掃衛生,還有足足一個鐘頭。
昨晚,他又被折磨了一夜。鎖在床頭櫃裡的那些藥片,對於小腹部的陣陣劇痛已經越來越不頂事了。他看上去臉色灰白,形容憔悴,和他的實際年齡相比明顯見老。他明白已經沒有辦法,是時候了。
他花十分鐘時間給理查茲寫了一張簡單的便條,對兩周前的善意謊言表示報歉,並要他立即給馬丁?龐德家打電話。他故意把便條放在書房門檻邊的地板上,使之在深色的拼木地板上格外顯眼。然後,他打電話給理查茲,告訴睡意矇矓的司機,他不需要理查茲夫人來做早飯了,但他要這位司機三十分鐘後來書房。
打完電話後,他從上了鎖的柜子里取出一支霰彈槍。槍管已經被他鋸短了十英寸,以便更加靈活地使用。他在槍膛里壓上兩顆大口徑子彈,然後去了書房。
最後一個細節也一絲不苟,他用一塊厚厚的馬毯把自己那把心愛的皮革扶手椅蓋起來,現在它已經屬於別人了。他坐在椅子裡,懷裡抱著霰彈槍。他最後一次打量了一下周圍,看看那一排排他所鍾愛的圖書,看看那幾隻曾經收藏著他所珍愛的珍稀錢幣的柜子。然後,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摸准扳機,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射穿了自己的心臟。
馬丁?龐德先生關上與辦公室相鄰的會議室門,坐到長條桌的上首。他右手邊,桌子靠中央的地方坐著阿米蒂奇夫人、他的客戶兼朋友漢森先生的妹妹,他聽說過她。她的旁邊坐著她丈夫,兩人都穿著一身黑衣。桌子對面坐著他們倆的兒子塔奎因,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一副厭煩和懶散的樣子,不停地摳著他那大得出奇的鼻子。龐德先生正了正眼鏡,開始對這三個人說話。
「你們要明白,已故的蒂莫西?漢森先生要求我作為他遺囑的唯一執行人。正常情況下,按照我們的權利,一接到死訊,我就應該立即打開遺囑,看看是否有需要立即執行的重要事項,比如葬禮的準備。」
「這遺囑不是你寫的嗎?」老阿米蒂奇問道。
「不,不是我寫的。」龐德回答。
「那麼,裡面的內容你也不知道?」小阿米蒂奇問道。
「對,我不知道,」龐德說,「事實上,已故的漢森先生在他去世房間的壁爐架上給我留了一封私人信件,以防止有人打開遺囑。在信中,他對一些事情作了說明,具體內容,現在我可以轉達給你們。」
「我們還是看遺囑吧。」小阿米蒂奇說。
龐德先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安靜,塔奎因。」阿米蒂奇夫人溫和地說。
龐德繼續說下去。「首先,蒂莫西?漢森並不是在神志不正常的狀態下自殺的。實際上,他正處在癌症晚期,這件事他在今年四月就知道了。」
「可憐的傢伙。」老阿米蒂奇說。
「後來,我把這封信給肯特郡的驗屍官看了,他的私人醫生和屍檢部門也確認過了。這樣,就必須辦理死亡證明、屍檢證明,取得在兩周內儘快安葬的許可等手續。其次,他明確表示,在這些手續全部完成之前,不能打開和宣讀遺囑。最後,他還明確地表示,要求正式宣讀遺囑,不能採取郵寄的方式,要當面宣讀給他仍在世的親屬聽——即他的妹妹阿米蒂奇夫人,以及她的丈夫和兒子。」
室內的另外三個人朝周圍打量了一下,不是因為悲痛,而是因為驚奇。
「但這裡只有我們啊。」小阿米蒂奇說。
「確實如此。」龐德說。
「這麼說來,我們就是僅有的受益人了。」阿米蒂奇先生說。
「未必這樣,」龐德說,「今天通知你們來這裡,只是根據我已故客戶信件作的安排。」
「如果他是在跟我們開什麼玩笑的話……」阿米蒂奇夫人沉著臉說。她的嘴撇成一條細細的直線,似乎在故作輕鬆。
「我們現在宣讀遺囑可以嗎?」龐德問道。
「好的。」小阿米蒂奇說。
馬丁?龐德拿起一把纖細的裁紙刀,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鼓鼓囊囊的大信封的一頭割開。他從裡邊抽出另一個又厚又大的牛皮紙信封和一份由三張紙構成的文件,文件左邊空白處被用窄窄的綠色帶子裝訂了起來。龐德把大信封放到一邊,展開那幾張摺疊著的紙張。他讀了起來。
「這是我,蒂莫西?約翰?漢森的最後遺囑……」
「這個套路我們都知道的。」老阿米蒂奇說。
「念下去。」阿米蒂奇夫人說。
龐德從眼鏡的上方厭惡地挨個看了他們一眼。他繼續念道:「首先,我聲明,我的這份最後的遺囑要按照英格蘭的法律進行解釋。第二,我在此撤銷過去所作的一切遺囑和安排……」
小阿米蒂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顯得不耐煩了。
「第三,我指定一位律師作為我的遺囑執行人,就是戈加蒂與龐德律師事務所的馬丁?龐德先生,由他來掌管我的財產並支付應付的稅款。第四,我要求現在讀信的這位執行人,拆開封著的信封。他會發現信封內有一筆錢,這筆錢將用於支付我的葬禮、他的業務費以及在執行遺囑中所需的其他開銷。如果信封里的錢在支付了各項費用後還有剩餘,那麼,我授權他可以按照他自己的選擇,把餘款捐贈給任何慈善團體。」
龐德先生放下遺囑,又拿起了裁紙刀。他從那隻未經開封的信封里抽出五疊面額二十英鎊的簇新紙幣,每疊紙幣都扎著一張牛皮紙條,標明一疊是一千英鎊。室內一片寂靜。小阿米蒂奇停下了摳鼻子的手,像色情狂觀察少女那樣凝視著那堆鈔票。馬丁?龐德又拿起遺囑。
「第五,我要求我的唯一執行人,以我們的長久友誼為重,在我葬禮的次日承擔起他的執行職責。」
龐德先生又從眼鏡上方掃視了一下。
「在通常情況下,我應該已經走訪了漢森先生在市內的公司和他的其他已知資產,以確認這些財產都處在正常運作和維護之下,不至於因為對財產的疏忽而使受益人遭受經濟上的損失,」他說,「但因為我只是剛剛被指定為唯一執行人,所以我還沒來得及去做。現在看來,要等完成葬禮之後,我才能開始執行遺囑。」
「聽著,」老阿米蒂奇說,「這個疏忽應該不會降低房地產的價值吧?」
「這個我說不準,」龐德回答,「恐怕不會。漢森先生在業務上有幾個得力的助手,他一定深信他們能把事情辦好。」
「你不能快點開始嗎?」老阿米蒂奇問。
「葬禮的次日。」龐德說。
「那好吧,讓我們儘快舉行葬禮。」阿米蒂奇夫人說。
「如你所願,」龐德回答說,「你是他的親屬。」他又繼續念下去:「第六,我把……」
在此,馬丁?龐德停頓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似乎念不下去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我把其餘的房地產全都給我親愛的妹妹,我深信,她能夠與她可愛的丈夫諾爾曼和他們優秀的兒子塔奎因共同分享這筆財產。但上述分享必須遵循第七段的條件。」
房間裡一片沉寂。阿米蒂奇夫人在用一塊亞麻布手帕輕抹眼角,不過與其說她是在擦眼淚,還不如說是在掩飾掛在嘴角的一絲微笑。拿開手絹後,她瞟了丈夫和兒子一眼,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就像一隻超齡的老母雞抬起屁股時發現身下躺著個金蛋似的。阿米蒂奇父子倆張著嘴巴呆坐著。
「他有多少錢?」老阿米蒂奇終於問道。
「我真的說不上來。」龐德說。
「得了吧,你肯定知道,」兒子說,「大概數字總是知道的。你處理過他所有的事務。」
龐德想起了起草他手中這份遺囑的那位不知名的律師。「差不多所有。」他說。
「哦……?」
龐德勉強忍受著。不管阿米蒂奇一家人多無聊,他們畢竟是他已故朋友的遺囑僅有的受益人。「我認為,按照當前的市場價格,假定把所有的房地產都標價出售的話,應該在二百五十萬到三百萬英鎊之間。」
「天哪。」老阿米蒂奇說,他的腦海里開始浮現出景象,「那麼,遺產稅要多少呢?」
「恐怕是一筆很大的數額。」
「多少?」
「這麼多的房地產,恐怕要按最高稅率計算,即百分之七十五。總的說來,我想差不多在百分之六十五左右。」
「還能淨剩一百萬?」兒子問道。
「這只是一個粗略的估算,你們要明白。」龐德無助地說。他回想起他的朋友漢森曾經的形象:有文化、幽默、生性仔細。怎麼回事,蒂莫西,看在上帝的份上,這是怎麼回事?「這裡還有第七段。」他指出。
「怎麼說的?」阿米蒂奇夫人說,她憧憬著未來自己會在社交生活中突然走紅,這才回過神來。
龐德又開始讀起來:「我的一生中,一直有一種巨大的恐懼,害怕有一天會被埋在地下,遭受蟲咬菌噬。為此,我不得不製作一口襯鉛的棺材,現存放在阿什福德郡的貝內特和蓋恩斯殯儀館內。我希望這口棺木成為我的最後安息處。此外,我不希望有一天我被人或機器挖掘出來。鑑於此,我要求把我葬在海里,具體方位是在德文郡海岸正南方二十英里處,那是我作為一名海軍軍官曾經服役過的海域。最後,終生都給予了我深情的妹妹和妹夫,我指定由他們親自把我的棺材推入大海。對於我的遺囑執行人,我的指示是,如果這些願望沒能實現,或者我的受益人對這種安排製造任何障礙,那麼上述一切都將自動失效,我的所有財產都轉而捐贈給英國政府。」
馬丁?龐德抬起眼皮。私下裡,對於已故朋友的這種擔心和想法,他也頗感驚訝,但他沒有表露出來。
「好了,阿米蒂奇夫人,我必須正式詢問你,對於你亡兄遺囑的第七段,你有什麼異議嗎?」
「愚蠢,」她回答說,「還要海葬。我還不知道這是否允許呢。」
「這非常罕見,但並不違法,」龐德回答,「我以前只聽說過一個案例。」
「那一定很費錢的,」她兒子說,「比在墓地埋葬要貴得多。幹嘛不火化呢?」
「葬禮的開銷並不影響遺產的繼承,」龐德慍怒地說,「喪葬費開支在這裡。」他拍著胳膊旁邊的五千英鎊,「那麼,你們反對嗎?」
「這個,我不知道……」
「我必須向你們指出,如果你們反對,遺產的繼承就會無效。」
「這是什麼意思?」
「全部歸國家所有。」她丈夫沒好氣地說。
「對極了。」龐德說。
「沒有反對意見,」阿米蒂奇夫人說,「可我還是覺得很荒唐。」
「那麼,作為最近的親屬,你是否授權讓我來作這種安排?」龐德問道。
阿米蒂奇夫人突然點了點頭。
「越快越好,」她丈夫說,「然後,我們就可以進行遺囑認證和遺產繼承了。」
馬丁?龐德很快站了起來。他已經受夠了。
「這是遺囑的最後一段。每一頁都有兩次簽字和見證。因此,我認為沒什麼可討論的了。我將著手去進行必要的安排,並通知你們舉行葬禮的時間和地點。再見。」
十月中旬的英吉利海峽中部可不是個好玩的去處,除非你真熱衷於去那裡旅遊。漁船還沒離開港口的防波堤,阿米蒂奇夫婦就已經明白無誤地表現出,他們絕不是什麼熱情的遊客。
龐德先生嘆了一口氣。他站在後甲板上,不願進入艙內與他們待在一起。他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才把事情安排好,隨後還在德文郡布里克薩姆碼頭上租了一條船。這是一艘近海拖網漁船,三個漁民要了個他們覺得滿意的價格,並確認這事兒不違法,才接受了這次不同尋常的出海差事。畢竟,他們這些日子在海峽捕魚收穫不大。
當天早上,在肯特郡殯儀館的後院,殯葬人們用了一個滑輪組才把重達半噸的棺材吊上一輛一噸的小卡車,一行人長途行車奔赴西南方向的海岸,律師的黑色轎車則跟在後面。一路上,阿米蒂奇一家人怨聲載道。到了布里克薩姆,小貨車停在了碼頭上,棺木則用拖網漁船的吊杆吊到了船上。現在,棺材就擱在寬敞的後甲板上的兩根橫樑木上,上過蠟的橡木板和拋光的銅扣件在秋日的天空下閃閃發亮。
塔奎因?阿米蒂奇坐在轎車裡一直跟到布里克薩姆,但他看了一眼大海後,就選擇待在鎮裡一家暖和的招待所里。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是非得參加葬禮不可。龐德在海軍部牧師處費盡周折找來一位退休的皇家海軍牧師,只有他樂意接受一筆豐厚的報酬來主持這個儀式。現在,牧師也坐在這個小小的艙室里,他在白色法衣外面穿了一件厚大衣。
拖網漁船的船長下到甲板上,來到龐德那裡。他拿出一張海圖,在微風吹拂下,用食指指點著從出發地往南二十英里的那片海域。他揚起眉毛徵詢意見,龐德點了點頭。
「深水區域。」船長說,他朝棺材點了點頭,「你和他很熟?」
「相當熟悉。」龐德說。
船長咕噥了一聲。他和胞弟以及一個表弟在運營這艘拖網漁船,與大多數漁民一樣,他們都有些沾親帶故。他們三人都是頑強的德文郡人,雙手和臉膛都曬得黑黝黝的,當德雷克[5]還在學習主桅與後桅的區別時,他們的祖先就已經在這片險惡的水域裡打魚了。
「一個鐘頭可以到那裡。」他說完,腳步沉重地走開了。
到達指定地點後,船長將引擎調至空擋,並把船頭轉到迎著海浪的角度,停在了海面上。他的表弟拿來一塊由三塊木板拼接起來的長木板,木板下面襯著木條,用螺栓固定著,有三英尺寬。他把長木板搭在右舷的欄杆上,光面朝上,讓這塊長木板的中間支在船欄杆上,像蹺蹺板一樣,一半擱在甲板上,另一半伸向舷外波浪起伏的大海。船長的弟弟去操縱吊杆,表弟把吊鉤掛到棺材的四隻銅把手上。
馬達轉起來,吊杆的鋼絲繩收緊了,沉重的棺材被吊離了甲板。吊機手把它吊到三英尺高處後停住,表弟把這口橡木靈柩拉到木板上方,並使之頭部朝向大海,然後點了點頭。吊機手把鋼絲繩松下來,好讓棺材直接落在欄杆的木板上。他進一步松下鋼繩,棺材嘰嘰嘎嘎響著就位了,一半在船內、一半在舷外。表弟扶住棺木,吊機手走下來摘掉卸扣,幫著把內側的木板抬平。現在,他們抬在手裡的重量已經不那麼大了,因為棺材穩定平衡了。其中一人扭頭向龐德徵詢指示,龐德從艙內叫來了牧師和阿米蒂奇夫婦。
六個人默默地站在那裡,天空中雲團低垂,船舷邊涌動的浪尖,偶爾會濺上來些許細小的水花,他們在顛簸的甲板上竭力站穩身子。公平地說,牧師也已經儘量把儀式縮短了,意思到了就可以了,他的銀髮和白色法衣在微風中飄拂。諾爾曼?阿米蒂奇也沒戴帽子,看上去一副萬分失望的樣子,他感覺有種深入骨髓的寒冷。他已故的內兄現在躺在由樟木、鉛板和橡木製成的棺材裡,而且就在他跟前。對於這位內兄,他心裡有什麼想法就只能憑猜測了。至於阿米蒂奇夫人,那就更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了。她裹著皮大衣,戴著皮帽子,扎著毛圍巾,只露出一個朝外突出的冷冰冰的鼻子。
當牧師以低沉的聲調禱告時,龐德正凝視著天空。一隻孤獨的海鷗在風中盤旋,它不畏潮濕,不畏寒冷,不會暈船,對於稅費、遺囑和親屬也一無所知,它自食其力,以優美的姿勢自由自在地翱翔在空中。律師回頭看著棺材及下方的大海。這也是不錯的,他心裡想,如果你在意這些事。就其個人來說,他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死後會怎麼樣,之前也不知道漢森會這麼關心,但如果真在意的話,那麼在這個地方安息確實不錯。他看到橡木棺蓋兒上有些浪花的水珠,但無法滲入進去。嗯,在這裡,他們永遠不會騷擾你了,蒂莫西老友,他心裡想道。
「……通過耶穌基督,把我們這位蒂莫西?約翰?漢森兄弟托佑在您永久的庇蔭之下,我們的主,阿門。」
龐德一驚,意識到禱告結束了,牧師正若有所盼地看著他。他朝阿米蒂奇夫妻點點頭,他們兩人分別走到扶著木板的漁民旁邊,把一隻手放在棺材後部。龐德向兩位漁民點點頭,他們慢慢抬高木板,木板另一端朝大海傾斜過去,棺材終於開始滑動。阿米蒂奇夫婦用力一推,棺材刮擦了一下,然後快速向木板另一頭滑了過去。漁船在搖晃。棺材掉了下去,砸在一個浪頭邊上,發出「砰」的一聲,然後瞬間就不見了。龐德捕捉到上方駕駛艙里船長的目光。船長抬起一隻手,指向他們剛才過來的方向,龐德又一次點頭。引擎加大了馬力,那塊木板也被收了起來。阿米蒂奇夫婦和牧師急忙跑回艙內。風力增加了。
他們駛過防波堤返回布里克薩姆時,天快黑了,碼頭後面的房屋都已經開始出現燈光。牧師自己的小汽車就停在附近,他很快就走了。龐德跟船長結了帳,船長很高興,一個下午掙到的錢抵得上一周捕獲馬鮫魚的收入。殯儀館工作人員還有那位喝得醉醺醺的塔奎因?阿米蒂奇等在那輛轎車裡面,龐德讓他們坐汽車走,他寧願自己一個人坐火車返回倫敦。
「你要馬上計算出房地產的價值,」阿米蒂奇夫人尖聲叮嚀,「還有遺囑的驗證事宜。我們已經受夠了這種假模假式的表演了。」
「請你放心,我不會浪費時間的,」龐德冷冷地說,「我們保持聯繫。」他抬了抬帽子,隨後便朝火車站走去。這事情不會拖得很長,他猜測,他已經知道了漢森的房地產數量和底細。這事肯定會安排得井井有條,漢森一直是個很謹慎的人。
直到十一月中旬,龐德才覺得可以再次聯繫阿米蒂奇一家。雖然他只邀請了遺囑唯一受益人阿米蒂奇夫人到他在格雷客棧街的辦公室來,但她卻與丈夫和兒子一起來了,一個也沒落下。
「我發現事情有點難辦。」他告訴她說。
「什麼事情?」
「你亡兄的房地產,阿米蒂奇夫人。讓我解釋一下。作為漢森先生的律師,我知道他在各處的房地產數量和地點,所以,我可以立即著手去逐一進行核查。」
「都有些什麼?」她急忙問道。
龐德不想被催促或追問。「實際上,他有七處資產。合計起來後占他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首先是在倫敦商業區領頭地位的珍稀錢幣業務。你們也許知道,這間公司是獨資私營的,是他自己創立起來的,他是唯一的業主。這個公司辦公的大樓產權也屬於他,是戰後不久房價很低時,他以按揭的方式買下來的。按揭款早就還清了,公司擁有該樓房的自有產權,而他擁有這家公司。」
「這些值多少錢?」老阿米蒂奇問道。
「這方面沒問題,」龐德說,「算上大樓、珍稀錢幣和儲備品,加上大樓內其他三家公司尚未到期的房屋租金,正好是一百二十五萬英鎊。」
小阿米蒂奇從牙縫裡吹出一聲口哨,露出了微笑。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準確?」阿米蒂奇問道。
「因為他賣了那麼多錢。」
「他什麼……」
「在他去世前三個月,經過簡單洽談後,他把公司全部賣給了一個有錢的荷蘭商人。那人多年來一直想買這間公司。支付的金額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數目。」
「但他差不多直到去世都一直在那裡工作呀,」阿米蒂奇夫人表示不同的意見,「還有誰知道這事情?」
「沒人知道,」龐德說,「甚至連員工都不知道。大樓易手的買賣是由一位外地律師操辦的。他口風很緊,不願透露內情。交易的剩餘部分,是他與荷蘭買主之間的一份私人契約。附加條件是,五名員工繼續從事他們的工作;他自己作為唯一的經理留任到年底或到他亡故,不管哪種情況先行發生。當然,買主認為這僅僅是一個形式而已。」
「你見過這個人嗎?」阿米蒂奇夫人問道。
「德容格先生?見過的。嗯,他是阿姆斯特丹一位享有盛名的錢幣商人。我也看過文件,完美有序,絕對合法。」
「那麼,他把錢弄哪裡去了?」老阿米蒂奇問道。
「他把錢存到銀行里去了。」
「嗯,這就沒有問題了。」兒子說。
「他的另一份固定資產是他在肯特郡的莊園,很漂亮的房子,建在二十英畝的綠地上。今年六月份,他把這份房產的百分之九十五抵押了出去。在他死去的時候,只付了四分之一的分期付款。他一死,建設銀行就成了主要債權人,現在已經把所有權收回去了。同樣,這一切也是合法合理的。」
「這個莊園,他得了多少錢?」阿米蒂奇夫人問道。
「二十一萬英鎊。」龐德說。
「這個,他也存銀行了嗎?」
「是的。然後還有他在市內富人社區的一套公寓。在差不多同一時期,他也把這個以私人契約的形式賣掉了,是雇了另一名律師操辦交易的,賣了十五萬英鎊。這錢也存到銀行里了。」
「這是三項固定資產。還有什麼?」兒子問。
「除了這三份房產,他還有一份珍貴的私人錢幣收藏。這些是通過公司分散出售的,大約賣了幾個月,共得款五十萬英鎊多一點。但發票都是分開來保管的,在他莊園的保險箱裡找到了,都是合法的,而且每次銷售都有詳細的記錄。每次出售後,他都把錢存進了銀行。他的經紀人按照指示,在八月一日之前把他的股票和證券都兌現了。倒數第二項,還有他的勞斯萊斯轎車。這個,他賣了四萬八千英鎊,並另租了一輛汽車。租車公司已經收回了這輛車。最後,他在各家銀行有許多帳戶。按照我能追蹤得到的——而且我確信沒有遺漏——他的全部資產在三百萬英鎊稍微出頭一點。」
「你的意思是,」老阿米蒂奇說,「在死去之前,他把每一份財產全都變賣,兌成現金並存進銀行,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引起熟人或者員工的懷疑?」
「你說得對,我也給不出更好的解釋了。」龐德承認說。
「嗯,我們不需要那麼一大堆廢話,」小阿米蒂奇說,「我們想把錢都取出來。看來,他最後的幾個月是在為你工作呢。把總數加起來,付清債務,估算一個總數,然後錢交給我們。」
「這個,我恐怕辦不到。」龐德說。
「為什麼辦不到?」阿米蒂奇夫人發出怒氣爆發前的最後一聲尖叫。
「變賣所有財產後他存進銀行的錢……」
「怎麼啦?」
「他取出來了。」
「他什麼……?」
「他把錢存進去,然後又把錢全都取出來了。在幾周時間內,從二十家銀行分期分批地……反正他全都取出來了,都是現金。」
「三百萬英鎊的現金是取不出來的。」老阿米蒂奇難以置信地說。
「哦,可以的,確實可以,」龐德溫和地說,「當然不是一次性取出來,但大銀行,事先通知的話,一次可以取款五萬英鎊。好多買賣都需要大筆現金,賭場和彩票銷售點什麼的。還有幾乎所有二手貨市場的經銷商……」
他的話被越來越響亮的嘈雜聲打斷了。阿米蒂奇夫人在用一隻胖拳頭敲桌子;她的兒子已經站起來,一根食指在指點著桌子;她丈夫則擺出一副法官的樣子,在醞釀一個措辭嚴厲的句子。他們全都立即大喊起來。
「他不可能就這樣把錢都捲走了……他肯定是把錢放在什麼地方了……你最好是去找到錢……這事你們兩個人是合謀的……」
最後的這句話使得馬丁?龐德失去了耐心。
「安靜……」他大喝一聲,突然爆發的怒吼一下子讓那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龐德用一根手指頭直指向小阿米蒂奇,「你,先生,必須立即收回你最後的那句話。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小阿米蒂奇縮回座位里。他望向父母,他們都對他瞪起眼睛。「對不起。」他說。
「嗯,」龐德繼續說,「這一招以前也有人用過,通常是為了逃稅。但我對蒂莫西?漢森感到驚訝,這辦法很難行得通。一個人可以取出大筆現金,但怎麼處置這些錢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可能把錢存進了一家外國銀行,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這就沒有意義了。他不想讓那些已經富裕的銀行家更加富裕。不,他一定是把錢放在什麼地方,或者是買了什麼東西。這可能會花一些時間,但結果是同樣的。如果錢被存起來了,那麼總能找到。如果是買了什麼固定財產,也是可以追蹤到的。即使沒有別的,還有資本利得稅和房地產稅,在出賣固定資產和房地產時需要繳納。所以,稅務局是會知道的。」
「那你能做什麼呢?」老阿米蒂奇終於問道。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在他的遺囑授權範圍內,聯繫了英國的每一家大銀行和商業銀行。現在,什麼都聯網了,但都沒發現以漢森為戶頭的存款。我還在全國各大報刊上發布了GG,但沒有收到任何回音。我還訪問了他以前的司機兼管家理查茲先生,他退休後,現在住在南威爾斯,但他也提供不了幫助,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大堆的鈔票——相信我,那肯定是大堆的鈔票。現在的問題是,你們還要我做什麼呢?」
房間裡安靜了下來,那三個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私下裡,馬丁?龐德被他這位亡友的企圖搞得很傷心。你怎麼可能把這些錢搞得無蹤無影呢?他追問這個亡魂。你對稅務局就這麼不信任嗎?你要懼怕的根本不是現在這幾個貪婪和淺薄的人,蒂莫西,而是那些稅收人員。他們不屈不撓,不知疲倦。他們永遠不會停止;他們永遠不缺資金。不管這錢藏得如何隱蔽,在我們放棄了的時候,就輪到他們上場了,他們會去追尋。只要他們還沒找到這錢藏在什麼地方,就會一直追查,在獲悉錢的下落之前,他們永遠不會善罷甘休。只有在他們確信這錢已經不在英國而且超越了他們的管轄權時,他們才會放棄。
「你能再找找嗎?」老阿米蒂奇問道,口氣比剛才略微客氣了一些。
「短時間內可以,」龐德同意說,「但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還要管理事務所里的業務,不能把所有時間都花費在這事上。」
「那你有什麼建議?」阿米蒂奇問。
「稅務局,」龐德和氣地說,「這事情,我早晚得向他們報告,很可能得儘早。」
「你認為他們會去追查嗎?」阿米蒂奇夫人急切地問道,「畢竟,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受益人呀。」
「他們肯定會的,」龐德說,「他們想要他們的那一份。他們手頭上掌握著全國的資源。」
「他們要花多長時間?」阿米蒂奇問。
「哦,」龐德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經驗是,他們通常是不慌不忙的,如同上帝的磨坊慢慢磨,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幾個月?」小阿米蒂奇問道。
「更有可能是幾年。他們永遠不會中止追查,但他們並不著急。」
「我們等不了那麼長時間。」阿米蒂奇夫人尖聲說,她的上層社交生活騰飛的夢想似乎就要破滅了,「肯定是有捷徑的。」
「那麼,找一個私家偵探怎麼樣?」小阿米蒂奇提議說。
「你能去雇一個私家偵探嗎?」阿米蒂奇夫人問道。
「我倒認為應該是私家調查員,」龐德說,「他們自己也是這麼稱呼的。是的,這是可能的。我以前曾經請過一位令人尊敬的調查員,去追尋失蹤的受益人。現在呢,受益人是在的,而財產不見了。但是……」
「嗯,那就去聯繫他,」阿米蒂奇夫人厲聲說,「告訴他,要他去搞清楚那死鬼把錢都放在哪裡了。」
貪婪,龐德心裡想。假如漢森能知道他們有多貪婪就好了。
「很好。但這裡有個費用問題。我必須告訴你們,用來支付所有費用的五千英鎊,已經所剩不多了。這筆額外的費用,可不是一般的開支……他的服務不便宜。但當然,他是最棒的……」
阿米蒂奇夫人望向丈夫。「諾爾曼。」
老阿米蒂奇咽了一下口水。剛才他腦海里的汽車和夏季度假計劃正從指縫間溜走。他點了點頭。「這個,他的費用……五千英鎊剩餘的錢花完以後……由我來承擔。」他說。
「很好,」龐德說著站了起來,「我把這事交給尤斯塔斯?米勒先生,讓他獨自去辦理。我堅信他一定能夠追查到失蹤的財產,他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隨後他就把他們送出去了。回到辦公室後,他給私家調查員尤斯塔斯?米勒先生打了電話。
四個星期過去了,米勒先生那裡杳無音信,但阿米蒂奇夫婦這邊倒是風雨交加。他們不停地催促馬丁?龐德,要求儘快查明他們應得的失蹤財產的下落。最後,米勒向馬丁?龐德報告說,他的調查已經抵達了一個轉折點,他認為應該來匯報他的進展情況。
這一次,龐德幾乎與阿米蒂奇一家同樣好奇,於是,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安排了一次會面。
如果阿米蒂奇一家期待能遇上一位像菲利普?馬洛[6]那樣的人物,或者是大眾心目中那種強悍的私家偵探形象,那麼他們肯定會大失所望。尤斯塔斯?米勒個子矮矮的,身體滾圓,面目慈祥,幾乎全禿的腦袋上只有幾縷白髮,戴著一副半月形的眼鏡。他穿著一件樸素的西服,馬甲上掛著一條金表鏈。現在,他那本來就不高的身子站了起來,開始匯報。
「在我開始調查時,」他邊說邊從半月形眼鏡上方挨個掃了每人一眼,「假設三種情況。第一,已故的漢森先生在去世前的幾個月內,以一個堅定的目標,有意識地做出了非同一般的安排;第二,我當時相信,現在依然相信,漢森先生的目的,是堵住他的遺產繼承人和稅務局在他死後接近他財富的門路……」
「這個老混蛋。」小阿米蒂奇厲聲說。
「他一開始就不想把遺產留給你們,」龐德溫和地插話,「說下去,米勒先生。」
「謝謝。第三,我設想漢森先生既沒有把錢燒掉,也沒有冒險試圖把錢偷運至國外,因為他得考慮到那麼多錢換成現金後的體積。簡而言之,我得出的結論是,他用這錢買了什麼東西。」
「黃金?鑽石?」老阿米蒂奇問道。
「沒有。我核查了所有這些可能性,經過深入的調查之後都排除了。然後我在想另一種商品,價格很高、但體積較小。我諮詢了做貴金屬生意的莊信萬豐公司。於是,我找到了。」
「錢?」阿米蒂奇一家三個異口同聲地問道。
「揭曉答案,」米勒慢慢地從公文包里抽出一疊紙,說道,「這是漢森先生與莊信萬豐公司的交易單據。他買了兩百五十錠高等級的鉑,即白金,每錠五十盎司,純度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五。」
房間裡的人全都驚呆了,一片寂靜。
「坦率地說,這並不是一個聰明的舉措,」米勒先生略帶遺憾地說,「買方也許會銷毀他的全部購買記錄,但賣方是不會銷毀其銷售記錄的。喏,在這裡。」
「為什麼是白金呢?」龐德隨口問道。
「這就很有意思了。根據目前工黨政府的規定,購買和持有黃金必須要有許可證。鑽石在行業內馬上會被辨明身份,而且對鑽石的處置,並不像人們從語焉不詳的驚悚小說里讀到的那麼容易。白金不需要許可證,其價值與黃金相同,除了銠以外,是世界上最貴的金屬之一。在他購買這種金屬的時候,他付的是自由市場的價格,每盎司五百美元。」
「他花了多少錢?」阿米蒂奇夫人問道。
「接近他變賣所有財產後得到的三百萬英鎊,」米勒說,「是用美元交易的,這個市場通常是用美元計算的,合六百二十五萬美元,總共是一萬兩千五百盎司。或者,如同我剛才說的,兩百五十錠,每錠五十盎司。」
「他把這些白金都帶到哪裡去了?」老阿米蒂奇問道。
「帶到他在肯特的那個莊園去了。」米勒說。他在賣關子,在從抖包袱中獲得樂趣。
「可我去過那裡的呀。」龐德表示了異議。
「你是用律師的眼光,我是用調查員的眼光,」米勒說,「而且我知道要尋找什麼。所以,我沒有從房子入手,而是從外圍建築入手的。你知道漢森先生在原先的馬廄後邊的穀倉里,有一個設備完善的木工車間嗎?」
「當然知道,」龐德說,「那是他的業餘愛好。」
「對極了,」米勒說,「我就是著重調查了那裡。那地方已經被徹底清掃過,像用真空吸塵器徹底打掃過一樣乾淨。」
「可能是理查茲打掃的,他是司機兼勤雜工。」龐德說。
「有可能,但很可能不是他。儘管打掃了,我還是在地板上看到了污漬,並進行了取樣分析,是柴油。我認為,是某種機器,也許是一台發動機。發動機這個行業,圈子很小,一個星期後我就找到了答案。五月份的時候,漢森先生買了一台大功率的柴油發電機,安裝在他的木工車間裡。在死去前,他把它當廢品處理掉了。」
「肯定是為了驅動他的一些電動工具。」龐德說。
「不,他原有的工具用電源線就足夠了。他是要驅動別的什麼東西,某個需要大功率的設備。又過了一個星期,我也追蹤到了,是一個小型的、現代化的、高效率的熔爐,但也早已不見了。但我可以肯定,那些料勺、石棉手套和火鉗等一定是扔進河底或湖底了。可是,我認為我比漢森先生考慮得更全面一點。就在地板縫裡,在厚厚的鋸末覆蓋下,在他的操作過程中掉落下去的東西,被我發現了。」
他此時才呈上得意之作,他從文件包里取出一片白色紙巾,慢慢地展開來,從中拿起一小顆凝凍狀的銀色金屬。這東西在燈光下熠熠閃亮,那肯定是從料勺邊滴落下來後凝固了的。所有人都凝視著這個東西,米勒等了一會兒。
「當然,我對這個進行了化驗分析。它是高品質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五的純白金。」
「其餘的你也追查到了嗎?」阿米蒂奇夫人問道。
「還沒有,夫人。但我會追查到的,別擔心。你們看,漢森先生在挑選白金時犯了一個大錯,有一個相當獨特的特性他肯定是低估了——它的重量。現在,至少我們知道是在尋找什麼。比如某種木箱,看上去並不顯眼,但關鍵在於,它的重量差不多有半噸……」
阿米蒂奇夫人把頭往後一仰,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沙啞號叫。米勒嚇了一跳。阿米蒂奇先生的腦袋低垂,用雙手捧著。塔奎因?阿米蒂奇站了起來,他那長滿粉刺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他尖聲叫了起來:「這個該死的老混蛋。」
馬丁?龐德難以置信地盯著這位驚呆了的私家調查員。「天哪,」他說,「好傢夥,他是隨身帶著那東西走的。」
兩天後,龐德先生把案子的全部事實報告了稅務局。他們審查了這些事實,雖然這讓他們很沒面子,但還是決定不予追查。
巴尼?斯米心情舒暢、步履輕快地向銀行走去,他深信可以在聖誕假期關門前趕到那裡。使他開心的理由就是放在他胸前口袋裡的東西:一張支票,數額相當大。幾個月以來最後的幾張支票,讓他獲得了一筆很高的收入,比他二十年來冒險經營珠寶加工業廢棄貴金屬的收入還要多得多。
這步棋他是走對了。他為自己慶賀,這無疑是冒了風險的,而且是高風險。現在誰都在逃避稅款,這麼大的一個財源,就因為那人希望用現金交易,他能去責怪誰呢?巴尼?斯米完全理解那位白頭髮的投資者,他自稱是理查茲,並以駕駛執照作為證明。那人顯然是幾年前買進了五十錠的鉑錠,那時候還很便宜。假如通過莊信萬豐公司在公開市場上出售,那無疑會讓他賣一個好價錢,但那樣的話,所得稅要多少呢?這個只有他心裡明白,而巴尼?斯米是不會去探究的。
不管怎麼說,整個行業都流行用現金做交易。那些鉑錠都是真的,上面甚至還有莊信萬豐的純度印記,說明它們來自那裡。只是序列號已經被熔掉了。這會使老頭子損失不少錢,因為少了序列號,斯米就不會按合理的市價購入。他只能出一個廢舊貨的價錢或者是出廠價格,每盎司大約四百四十美元。但如果有序列號,稅務局就能辨認出原主,所以,這個老頭子還是很精明的。
最後,巴尼?斯米在行業內又把這五十塊鉑錠全都脫手了,每盎司淨賺十美元。現在他口袋裡的這張支票是最後一筆銷售所得,是最後兩錠的售價。他並不知道,在英國的其他地方,另有四個像他那樣的人,整個秋天也都通過二手交易,各自出售了五十錠五十盎司的白金,而且之前都是用現金從一位白頭髮的賣主那裡購入的。他拐出那條小街,進入舊肯特路,這時候,他與一個從計程車上下來的人撞了個滿懷。二人互相道歉並互祝聖誕快樂。巴尼?斯米繼續向前趕路。
另一個人是從格恩西島過來的律師。他打量了一下他下車地方的這座房子,正了正帽子,朝入口處走去。十分鐘後,他在一間密室里與略帶疑雲的女院長開始了談話。
「請問院長嬤嬤,聖本尼迪克特孤兒院是不是按照慈善法案註冊登記的一家慈善機構?」
「是的,」女院長說,「是這樣的。」
「好,」律師說,「這樣的話,就不會違法,也不用申報資本轉讓稅了。」
「什麼?」她問道。
「通俗的叫法是『贈與稅』,」律師微笑著說,「我很高興地告訴您,有一位捐贈人——當然,根據客戶與律師之間業務保密規定的要求,他的名字我不能透露,他要向貴院捐贈一大筆錢。」
他等待著對方的反應,但白髮蒼蒼的老修女只是迷茫地凝視著他。
「我的客戶——他的名字您是永遠不會知道的——專門指示我在聖誕前夜的今天,專程前來見您,把這個信封交給您。」
他從文件包里取出一隻厚實的信封,遞給院長嬤嬤。她接了過來,但沒有打開。
「據我所知,這裡面是一張銀行支票,在格恩西島上一家很有名望的商業銀行購得,是由那家銀行簽發的,受益人是聖本尼迪克特孤兒院。我沒有看過裡面的內容,但這是我得到的指示。」
「不用繳納贈與稅?」她問道,手裡拿著信封,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慈善捐款是很少的,通常很難爭取到。
「在海峽群島,我們的財政制度與英國本土是不同的,」律師耐心地說,「我們那裡沒有資本轉讓稅,我們還實行銀行保密制度。在格恩西島內或在海峽群島內進行捐贈,是無需納稅的。如果受捐人的戶籍或居住地是在英國本土,那麼,他或她就要受本土稅法的約束,除非已經享有豁免權,比如說,根據慈善法案的規定。好了,如果您願意簽收這封內容不明的信函的話,那麼我的使命就完成了。我的佣金已經結清,我想早點回去與家人團聚。」
過了一會兒,只剩下院長嬤嬤一個人了。她慢慢地用一把開信刀裁開信封,抽出裡面的東西。那是一張保付支票。看到上面的數額時,她慌亂地去摸索自己的念珠,開始快速地誦念起來。在稍微鎮靜一點後,她走到牆邊的禱告台,跪下去禱告了半個小時。
回到書桌邊時,她依然感到虛弱,她又去凝視那張數額為二百五十萬英鎊的支票。天底下誰會有這麼多的錢呢?她努力思考該如何去花這筆巨款。一筆捐贈,她心裡想,一份信託基金,為孤兒院建立一份永久性的基金足夠了。實現她的終生願望當然也足夠了:把孤兒院搬出倫敦貧民區,建到空氣新鮮的鄉間。她可以把收容的兒童數量翻個倍。她可以……
腦海里有太多的想法,有一個在努力擠到前面來。這是什麼想法呢?哦,是的,是上上個星期的星期日報紙。有一條消息曾經引起過她的注意,使她產生了一種渴望的衝動。就是它,那就是他們孤兒院要去的地方。現在,她手頭上有了足夠的錢,可以把它買下來,並且可以為它設立一份永久性的基金。一個夢想實現了。那是房地產專欄里的一條GG:肯特郡一棟莊園出售,周邊綠化面積二十英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