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 詐
2024-10-09 04:00:06
作者: 弗·福賽斯
那天早晨,在從艾登布里奇開往倫敦的通勤火車上,假如塞繆爾?納特金沒把眼鏡盒掉在座位墊子的夾縫中,這事就不會發生了。但他偏偏掉了眼鏡盒,偏偏又把手伸進坐墊之間去摸索,於是,事情便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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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來摸去,手指頭不僅碰到了眼鏡盒,還觸及一本薄薄的雜誌,顯然是這個座位先前的旅客塞在那裡的。他以為是一份火車時刻表,於是不假思索地把它抽了出來。倒不是說他需要一份火車時刻表。這趟通勤火車他已經坐了二十五年,每天都是在同一時間乘坐同一班火車,從安寧的艾登布里奇小鎮到倫敦的查令十字街車站,傍晚也是在同一時間乘坐同一班火車,從坎農街車站抵達肯特,他不需要火車時刻表,只是一時間感到好奇而已。
納特金先生一看到封面就臉紅了,趕快又把它塞回座墊下面。他打量了一下隔間,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發現。在他對面,兩份《金融時報》、一份《泰晤士報》和一份《衛報》正隨著火車的節奏一上一下地晃動,房產價格版面遮住了讀者們的臉。在他的左邊,老福格蒂在全神貫注地玩填字遊戲;在他右邊的車窗外,希瑟格林站飛馳而過。納特金寬慰地鬆了一口氣。
雜誌不大,封面光亮。上部印有「新圈子」的字樣,顯然是這份出版物的名字。封面的底部是:「單身、夫婦、團組——兩性聯誼雜誌。」兩行字之間、封面正中的位置是一位大塊頭女士的照片,她胸部高聳,臉部用一個白色方塊遮住。照片上面寫著:「GG者H331」的字樣。納特金先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雜誌,但在前往查令十字街站的一路上,他一直想著他所發現的這樣東西的暗示。
到站後車門一齊打開,上班族都涌到了熙熙攘攘的六號站台。納特金磨磨蹭蹭地整理著文件包、雨傘和圓頂禮帽,直至隔間裡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鼓起勇氣,把那本雜誌從坐墊之間抽出來,塞進文件包,然後手裡拿著季度車票加入到朝著檢票口蜂擁過去的圓頂禮帽海洋中去了。
從火車換乘地鐵,再從曼森大廈地鐵站出來,踏上台階進入三一巷,又沿著坎農街走到他當小職員的保險公司大樓。一路上,他都覺得不大對勁。他曾經聽說過一個人被汽車撞了,在醫院裡,人們在那人的衣服口袋裡發現了一疊艷照。這段記憶一直縈繞在塞繆爾?納特金的腦海里。這種事情,誰能解釋得清楚呢?那種羞恥和尷尬簡直令人難以忍受——躺在病床上,一條腿吊在半空中,自己的秘密口味變得人盡皆知。那天上午他過馬路時特別小心,直至抵達保險公司的辦公樓。
由此可以推測,納特金先生並不習慣這種事情。有人曾經說過,人會傾向於模仿自己平時得到的外號:叫一個男人「壯漢」,那麼他就會昂首闊步、神氣活現;稱他為「殺手」,他就會眯起眼睛到處走動,努力去模仿鮑嘉[2]說話的樣子;「風趣先生」會一直講笑話、扮小丑,直至大家都擺脫壓力、開懷大笑。塞繆爾?納特金十歲時,學校里的一個小男孩看了比阿特麗克斯?波特[3]的童話故事,給他起了個「松鼠」的外號,他的命運就這麼被框定了。
自從二十三歲起,他就在倫敦工作了。戰爭結束時,他退了伍,軍銜是下士。那時候,他能找到這份工作可謂很幸運。在一家大型保險公司里當職員,工作穩定,最後還有退休金。這家保險公司在世界各地有許多分支機構,如同五百碼以外的英格蘭銀行那樣安全穩固。這份工作標誌著納特金進入了這座城市,進入了這個方圓一英里,觸角遍及全球的經濟、商業和金融大本營。
四十年代後期,他非常喜歡這座城市。午休時,他會在街上閒逛,看看那些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的古老街道。那時候,麵包街、玉米山、家禽街確實是賣麵包、玉米和家禽的地方,而倫敦牆也確實標誌著倫敦城的邊界。在這些外表樸素的石頭建築物內,冒險商人們得到資金支持,遠渡重洋去中東、非洲和遠東開拓貿易往來、開礦或尋寶,再把戰利品送回這座城市,進行保險、放貸和投資。這一平方英里之中的董事會和帳房作出的決定,可以影響到上百萬窮人的生計。這些事情讓塞繆爾?納特金感動,但他卻從沒想過這些人也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強盜。總體來說,納特金是一個很老實的人。
光陰荏苒,二十五年後,原先的神奇感覺已經消退,他成了每天潮水般湧進這座城市的上班族中的一員。他穿著辦事員灰西裝、拿著雨傘、戴著禮帽、拎著公文包,在這裡工作八個小時,然後返回近郊的家中。
在這片都市叢林中,一如他的外號,納特金是一個友善無害的生物。多年的職員工作已經使他適應了辦公桌,他是一個身材圓胖的快樂男子,今年剛滿六十歲,鼻樑上總是架著一副眼鏡,為的是能夠閱讀和近距離看東西。他性情溫和,對秘書總是彬彬有禮。她們都認為他很親切,對他總是很照顧。他根本不會看那種下流雜誌,更不用說隨身攜帶了。但今天上午他這麼做了。他溜進洗手間,插上插銷,把《新圈子》雜誌的每一個GG都看了一遍。
他感到新奇。有些登GG的人附有照片,顯然主要是家庭婦女,她們穿著內衣,擺出一些非常業餘的姿勢;其餘的沒有照片,但文字內容更為明確。有幾條GG所說的服務讓人摸不著頭腦,至少對納特金先生來說是如此。但大多數他是明白的,而且大多數女士刊登的GG都表示她們希望結識慷慨的職業男士。看完後,他把雜誌塞進公文包最深處,匆匆回到辦公室。當晚,他設法把雜誌帶回到了艾登布里奇的家中,一路上沒遭到警察的攔截和搜查。他把它藏到壁爐旁的地毯下,萊蒂斯絕對不會發現。
萊蒂斯是納特金太太。她總是躺在床上,聲稱自己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和心臟衰弱,而布爾斯特羅德大夫則認為這是嚴重的臆想症。她是一個脆弱憔悴的婦女,長著尖鼻子,愛發牢騷。她已經多年沒給納特金帶來任何床笫內外的生理愉悅了。他是一個老實可靠的男人,為了不使她傷心,他本願意做任何事。幸好她因為腰背不好從來不做家務,所以不會去掀開壁爐旁邊的地毯。
整整三天時間裡,納特金先生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他主要是在想著其中一位登GG的女士。從GG中的簡介來看,她身材高挑、體態豐滿。第三天,他鼓起勇氣坐下來,給那條GG寫答覆。他寫在辦公室里的一張普通紙片上,內容簡單扼要。他寫道:「親愛的女士……」然後解釋說他看到了她的GG,很想與她見面。
雜誌的插頁向讀者解釋了如何答覆GG:寫好你的回信,與一枚寫著你的地址並貼好郵票的信封一起,裝進一個普通信封中封好,在信封背面用鉛筆寫上你所回信的GG者號碼,再把這個信封和中介費一起裝入第三個信封,把它寄到該雜誌在倫敦的辦公地址。納特金先生全部照辦了,只是在寫自己地址的信封上寫上了:阿卡西亞街二十七號,由亨利?瓊斯轉交。那是他的真實地址。
在之後的六天裡,每天早晨郵件抵達的時候,他都會立即下樓去門廳收信。第六天,他發現了寫有亨利?瓊斯名字的信封。他把信件放進口袋裡,上樓去收拾老婆的早餐盤子。
那天上午坐火車去城裡時,他溜進廁所,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信封。裡面是他自己的信,信的背面有一份手寫回復,其文字是:「親愛的亨利,謝謝你答覆我的GG。相信我們在一起一定會有許多樂子。打電話給我吧,號碼是……愛你的薩利。」那個電話號碼屬於倫敦西區貝斯沃特一帶。
信封上沒有其他信息。塞繆爾?納特金把電話號碼抄在一張紙條上,塞進褲子後插袋裡,然後把信和信封丟到馬桶里衝掉。回到座位上時,他感到很緊張,覺得人們一定都在盯著他。實際情況是,對面的老福格蒂剛剛填出了十五個字母的單詞。沒人抬頭看他。
午休時,他在附近地鐵站的一個公用電話亭里撥打了那個號碼,一個聲音沙啞的女人接了電話:「餵?」
納特金先生把一枚五便士的硬幣塞進投幣孔,清了清嗓子說:「呃……你好,是薩利女士嗎?」
「是呀,」那聲音說,「你哪位?」
「哦,呃,我的名字是瓊斯,亨利?瓊斯。今天早上我收到你的一封信,是關於我給GG回復的事情……」
電話的另一頭有紙張翻動的聲音,接著,那女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哦,是的,我記得,亨利。嗯,親愛的,你來看看我好嗎?」
塞繆爾?納特金感到自己的舌頭像舊皮革一般僵硬。「好的。」他的聲音低啞。
「好極了,」那邊的女人滿意地說,「但有件事,亨利,親愛的。我希望我的男朋友能帶給我一件小禮物,就是說,幫我解決點房租問題。是二十英鎊,但不用著急,這樣行嗎?」
納特金點了點頭,然後對著話筒說:「行。」
「好的,」她說,「嗯,那你什麼時候過來?」
「得在吃午飯的時候,我在市區上班,晚上要回家的。」
「那好吧。明天可以嗎?好,那就十二點半?我把地址給你……」
他還是感到很緊張。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當他來到貝斯沃特西伯尼街旁邊那個地下室公寓的門口時,他心裡的那種緊張感已經變成為蠢蠢欲動了。他忐忑地敲了敲門,聽到裡面的過道里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短暫的停頓,有人正透過門上的貓眼窺視,那孔眼正可以看到他所站立的位置。然後門打開了,一個聲音說:「進來吧。」她站在門後,等他進入後,就關上了門。「你就是亨利吧。」她柔聲說。他點了點頭。「嗯,去客廳吧,我們可以聊聊。」她說。
他跟著她走過廊道,進入左邊的第一個房間,他的心臟像在敲鼓一樣。她比他想像的要老一些,三十五六歲,濃妝艷抹,比他高了足足六英寸,但部分是因為她穿著高跟鞋的緣故。剛才當她在前面領他進走廊時,從那拖地睡袍下的臀部寬度來看,她塊頭很大。她轉身把他引進客廳時,衣袍前襟敞開了一下,露出了裡面鑲有紅邊的黑色尼龍胸衣。她讓門開著。
房間中家具簡陋,似乎只有很少的幾件個人用品。那女人朝他露出了鼓勵的微笑。
「你把我的小禮物帶來了嗎,亨利?」她問他。
塞繆爾?納特金點點頭,把褲袋裡的二十英鎊紙鈔遞給她。她接過錢,塞進梳妝檯上的一個手提包里。
「坐吧,別不好意思,」她說,「沒必要緊張的。現在,你要我幹什麼呢?」
納特金坐在一張單人沙發的邊緣,他感覺自己嘴裡就像是塞滿了快干水泥。「這很難解釋。」他咕噥著說。
她又笑了。「用不著害羞。你想做什麼?」
他猶豫不決地告訴了她。她沒有表現出驚訝。
「沒事,」她輕鬆地說,「許多男士都喜歡那種事情。現在,脫下外套、長褲和鞋子,然後跟我去臥室。」
他按照她說的做了,跟著她再次走過廊道進入臥室。房間裡的燈光出人意料地明亮。進屋後,她關門上鎖,把鑰匙放進睡袍口袋,然後脫下睡袍,掛在門後。
三天後,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投遞到了阿卡西亞街二十七號。塞繆爾?納特金在前門的蹭鞋墊上把它與其他郵件一起撿起來,拿到早餐桌上。一共有三封信:一封是萊蒂斯姐姐寫來的,一封是家政公司的盆花帳單,第三封信件是個牛皮紙信封,上面的郵戳是倫敦,信是寫給塞繆爾?納特金的。他毫無疑心地打開,以為是一份商業GG,但不是。
當六張照片掉出來、正面朝上攤在桌上時,他迷惘地盯著這些東西,愣住了。當他終於明白過來時,迷惘立刻變成了極度的恐懼。這些照片,無論是清晰度還是焦距都很差勁,但它們足以說明問題。每張照片上都能清楚看見那女人的臉,在至少兩張照片上,他自己的面孔也清晰可辨。他慌忙去看信封裡面,想知道還有什麼,但信封裡面已經空了。他把六張照片都翻過來,但背面什麼信息也沒有。信息都在正面,是黑白的圖片,沒有文字。
塞繆爾?納特金陷入了恐慌。他把照片塞到壁爐旁邊的地毯下,發現那本雜誌還在那裡。他一轉念,便把全部東西拿到外面,在車庫後面燒了,又用鞋跟把灰燼踩進潮濕的泥土裡。回到屋裡後,他想請病假在家裡待一天,但又意識到這會引起萊蒂斯的懷疑,因為他身體完全正常。他急忙把她的信送到樓上,撤下她的早餐盤子,匆匆去趕開往倫敦的火車。
他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凝視著車窗外面,心中還是一團亂麻。他努力想把早晨的恐慌理出一個頭緒。在過了新克羅斯站時,他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是我的外套,」他喘著氣,「外套和錢包。」
老福格蒂正低頭研究七個字母的填空,他搖了搖頭。「不行,」他說,「字母太多了。」
塞繆爾?納特金悲哀地注視著窗外,倫敦東南部的郊區慢慢被火車甩到後面。他不習慣這種事情。整個上午,一種冰冷的恐懼始終攥著他的胃,他根本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午飯時,他試著撥打薩利給的電話號碼,但已經打不通了。
他坐上一輛計程車,去貝斯沃特的那個地下室公寓,但門上掛著鎖、釘著木條,在與人行道齊平的欄杆上掛著「出租」的牌子。下午三四點鐘時,納特金先生意識到,即使去報警,也沒什麼意義了。幾乎可以肯定,雜誌社給那個GG回信的地址,一定是一所早就搬空的住宅,無法追查。貝斯沃特的那個地下室公寓很可能是以假名按周租用的,如今人早就搬走了。那個電話號碼可能屬於某個人,但那人會說,最近一個月他出門在外,回來時發現門被撬了,此後常常接到找薩利的電話,這使他自己感到莫名其妙。再過一天,那人也會消失。
他回家後,萊蒂斯比以往更牢騷滿腹,埋怨說來了三個電話,都指名道姓要他接聽,打攪了她下午的休息。這可不妙。
剛過八點鐘,第四個電話來了。塞繆爾?納特金從椅子上蹦起來,留下萊蒂斯一個人看電視,自己走到門廳去接電話。他很緊張,讓電話鈴響了好幾聲後才拿起話筒。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但很模糊,好像有手帕捂在話筒上似的。
「納特金先生?」
「是的。」
「塞繆爾?納特金先生?」
「是的。」
「或者也可以叫你亨利?瓊斯?」
塞繆爾?納特金的胃在上下翻騰。
「你是誰?」他問道。
「名字並不重要,朋友。你早上收信時看到我的小禮物了嗎?」
「你想幹什麼?」
「我問你,朋友。那些照片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
「仔細看過了,是嗎?」
塞繆爾?納特金一想到這事,就恐懼得直咽唾沫。「是的。」
「嗯,你是一個淘氣的傢伙,對不對?我應該給你的公司老闆也寄去一套同樣的照片。是的,我知道你的公司,還有總經理的名字。然後,我也可能給你老婆寄去一套,或者還有網球俱樂部的秘書。你錢包里的東西可真不少啊,納特金先生……」
「聽著,請別那樣。」納特金急切地說,但對方的聲音打斷了他。
「我不會在電話里跟你多說的。別想去報警,警察根本找不到我。所以,要冷靜,朋友,你可以把一切都拿回去,底片和所有照片。好好想一想。明天上午你幾點鐘去上班?」
「八點二十分。」
「我明天早上八點再給你打電話,祝你晚安。」
電話咔嚓一聲掛斷了,納特金先生只聽到嘟嘟的撥號音。
這夜他很不安寧,可以用「可怕」來形容。萊蒂斯上床後,他藉口去給壁爐添加燃料,把錢包里的東西挨個檢查了一遍。火車季票、支票本、網球俱樂部會員卡、兩封寫給他的信、他和萊蒂斯的兩張照片、駕駛執照、保險公司社交俱樂部會員卡,這一切足以辨明他的身份和工作單位。
阿卡西亞街的路燈透過窗簾照進來,在半明半暗的亮光下,他看向對面床上萊蒂斯那張不高興的面容——她總是堅持分床睡覺——心中想像著在他上班時,她打開第二次投寄過來的寫給她的牛皮紙信封時的情景。他努力想像著公司領導本森先生收到同一套照片後的情景,或者網球俱樂部組委會召開特別會議,傳閱那些照片並「重新審查」塞繆爾?納特金會員資格的情景。他無法想像。但有一點相當肯定,這個打擊是可憐的萊蒂斯無法承受的……她肯定承受不了。必須阻止這樣的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他不習慣這種事情,直至黎明前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八點整,那個電話來了。塞繆爾?納特金正在門廳里等候,與往常一樣,他身穿鐵灰色西裝和白領子襯衫,頭戴圓筒禮帽,手裡提著雨傘和公文包,準備按時趕赴火車站。
「你考慮過了,是吧?」那個聲音問道。
「是的。」塞繆爾?納特金的聲音顫抖。
「想拿回那些底片嗎?」
「是的。」
「嗯,恐怕你得出錢來買呢,朋友。只是為了抵付我們的成本,同時也許可以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
納特金先生咽了咽口水。「我不是有錢人,」他懇求說,「你要多少?」
「一千英鎊。」那人在電話另一頭毫不猶豫地回答。
納特金先生驚慌失措。「可我拿不出一千英鎊。」他爭辯著說道。
「那你得去湊錢了,」那人在電話里輕蔑地說,「你可以貸款,用你的房子、汽車或其他什麼東西作抵押。但你必須搞到,而且要快。今天晚上搞到。我今晚八點再打你電話。」
那人又掛斷了電話,只有撥號音的響聲留在塞繆爾?納特金的耳邊。他上樓,在萊蒂斯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就離家去上班了。但那天他沒有登上八點三十一分開往查令十字街的火車。他去了公園,孤獨地坐在一把長凳上。一位身著西裝、頭戴禮帽的紳士本應該去倫敦市區上班,卻古怪地獨自坐在樹木花草叢中。他覺得應該好好想一想,坐在總是沒完沒了地玩填字遊戲的老福格蒂旁邊,他不能靜下心來思考。
他認為,如果努力一下的話,是能夠借到一千英鎊的,但那會引起銀行職員的懷疑。假如他提出要用過的舊鈔,那麼銀行經理更是會大驚失色。他可以說,要去還賭債,但沒人會相信,他們知道他不賭博。他也不酗酒,只是偶爾喝一杯葡萄酒,而且他不抽菸,只在聖誕節時才抽上一支雪茄。他猜測,他們會認為他有了一個女人,然後他又丟掉這個念頭,他們知道他不會養一個情人。怎麼辦?怎麼辦?他一遍又一遍地自問,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可以去找警察。警察肯定能追查到那些人,即使他們用的是假名和租賃的房子。但那就要開庭審訊,他得去作證。他們會用代稱來指被敲詐者,他在報上看到過,但圈子裡的人通常會知道那是誰。一個人不可能一次次去法院而不被察覺,對於一個三十五年來一直過著刻板生活的人來說,這是瞞不住的。
九點半時,他離開公園的長凳,去了一個電話亭。他打了個電話到辦公室,告訴自己的部門主管說,他身體不舒服,但下午會去上班。然後,他朝銀行走去。在路上,他絞盡腦汁想找到一個解決辦法,回想起他在報上看到過的所有關於訛詐的案件。法律上叫什麼來著?敲詐勒索錢財,是這個說法。一條漂亮的法律短語,他痛苦地想道,但對受害人沒多少用處。
假如他是個單身漢,他想,再年輕點,他會告訴他們真相。但他已經太老,不能再換工作了。而且,還有萊蒂斯,可憐脆弱的萊蒂斯,這個打擊她承受不起,對此他毫無疑問。無論如何,他必須保護萊蒂斯,這一點,他已經鐵了心。
走到銀行門口時,他就沒有勇氣了。他不能面對銀行經理提出這種奇怪而又說不清楚的要求。那等於是說:「我被敲詐了,我要貸款一千英鎊。」而且,在給了第一次的一千英鎊後,他們就不會再來索取了嗎?把他榨乾後再寄還照片?這很有可能。但不管怎麼說,他不能在家門口的銀行貸款。只有先回倫敦了,他勉強作出這個決定,畢竟他還是一個誠實的正人君子。因此,他坐上十點三十一分的火車。
他來到倫敦,但現在去辦公室顯得太早,於是為了打發時間,他決定去購物。由於生性謹慎,他不能在毫無保護的情況下在口袋裡揣上一千英鎊,這不自然。所以,他到一個商場的辦公用品櫃檯買了一個帶鎖的鐵皮小錢箱。在其他商店裡,他買了一磅糖粉(他解釋說給妻子做生日蛋糕用)、玫瑰花用的一罐化肥、廚房裡抓耗子用的捕鼠夾子、樓梯下配電箱裡用的一些保險絲、手電筒用的兩節電池、修理水壺用的一把電烙鐵,以及遵紀守法的普通家庭會需要的一些其他無害的用品。
下午兩點鐘,他到了辦公室,向部門領導報告說自己現在感覺好多了,然後便埋頭於公司的帳務工作。幸好塞繆爾?納特金先生根本就沒想過要從公司的帳目上非法挪用錢款。
晚上八點鐘,他又與萊蒂斯一起坐在電視機前,這時候,門廳里的電話響了。當他去接聽時,耳邊響起的又是那個含糊不清的聲音。
「你搞到錢了嗎?納特金先生?」那人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個……搞到了,」納特金說,不等那人開口,他接著說,「聽著,你幹嘛不把底片寄來,這樣我們可以把整件事情作個了斷?」
電話里一陣沉寂,好像線路另一頭的那個人愣住了。
「你瘋了嗎?」那個含糊不清的聲音終於說話了。
「沒有,」納特金認真地說,「我沒瘋,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你再這樣鬧下去,會有人痛苦的。」
「你給我聽著,你這個瘋子,」那聲音惱火地說,「你必須按該死的指示去做,不然的話,我就把照片寄給你的老婆和老闆,讓你去見鬼。」
納特金先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他說,「你說吧。」
「明天吃中飯的時候,坐計程車到艾伯特橋大街。拐入巴特西公園,沿著西車道背河走,半路上左轉進入中央車道,一直朝前走。走到一半時,會看到那裡有兩把長椅,這個季節那裡不會有人。用棕色紙包好包裹,放到第一把長椅下面,然後繼續前行,從另一邊走出公園。明白了嗎?」
「明白了。」納特金先生說。
「好,」那聲音說,「最後一點,你一進入公園,就會有人監視你,你放包裹的時候也會有人監視。別以為警察能幫你,我們知道你的長相,但你不認識我。如果有一絲麻煩的跡象,或者有警察監視,我們就開溜。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是不是,納特金?」
「是的。」納特金先生有氣無力地說。
「好,嗯,那你就按吩咐去做吧,別犯錯誤。」
然後那人就掛了電話。
幾分鐘後,塞繆爾?納特金對老婆說要去房子側面的車庫。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第二天,塞繆爾?納特金嚴格按照指令行事。他沿著公園西側的西車道走,剛要拐進中央車道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那人在幾步之外,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在看地圖,他戴著頭盔、風鏡,臉上還蒙著一條圍巾。他透過圍巾叫道:「喂,朋友,能幫個忙嗎?」
納特金先生停住了腳步。他是一個有禮貌的人,他走到兩碼外街沿石邊的摩托車那裡,彎腰去看地圖。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噝噝響了起來:「我要拿走那個包裹,納特金。」
他感覺到包裹從手裡被奪走,聽到引擎發動起來的轟鳴聲,看到包裹被扔進摩托車把手前面的車籃中。一眨眼的工夫,摩托車就開走,匯入了中午艾伯特橋大街的車流中。這件事在幾秒之內就結束了。那人動作敏捷,迅速逃離,即使有警察監視,也不大可能抓住他。納特金悲傷地搖搖頭,朝市區的辦公室走回去。
那個關於外號和名字的理論,在刑事調查處斯邁利偵緝警長的身上一點也不符合[4]。一周以後,當他來找納特金先生時,他那長長的馬臉和憂鬱的棕色眼睛看上去很陰沉。在黑暗的冬夜,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站在門口,活像一個送葬者。
「納特金先生?」
「是的。」
「塞繆爾?納特金先生?」
「是的……呃,是的,是我。」
「我是斯邁利警長,先生。能與你說幾句話嗎?」他掏出了警官證。納特金點頭表示認可,說:「進來吧。」
斯邁利警長有點不太自在。
「這個……我要討論的事情,納特金先生,有點私密的性質,也許還有點尷尬。」他說。
「天哪,」納特金說,「沒必要尷尬的,警長。」
斯邁利凝視著他,「沒必要……?」
「哎喲,沒必要的。肯定是警察舞會的一些票子,我們網球俱樂部一直會派發。作為本年度的秘書,我是想……」
斯邁利重重咽了一下口水,「恐怕不是警察舞會的事情,先生。我是來開展一項調查的。」
「嗯,那還是沒有必要尷尬的。」納特金先生說。
斯邁利下顎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我考慮的是你會尷尬,先生,不是我,」他耐心地說,「你夫人在家嗎,先生?」
「哦,在家的,但她上床了。她總是很早休息,她身體欠佳……」
恰好這個時候,一個暴躁的聲音從樓上飄到門廳里。「是誰呀,塞繆爾?」
「一位先生,警方的,親愛的。」
「警方?」
「別操心,親愛的,」塞繆爾?納特金喊了回去,「呃……只是最近與警察運動俱樂部的網球錦標賽的事情。」
斯邁利警長對他的遁詞點頭表示贊同,跟在納特金後面走進客廳。
「現在,你可以說說是怎麼回事了,為什麼會使我尷尬?」納特金關上了門。
「幾天前,」斯邁利警長開始說,「我們倫敦警察廳同事去了倫敦西區的一套公寓。在實施搜查時,他們碰巧在一個上了鎖的抽屜里發現了一系列信封。」
塞繆爾頗感興趣地盯著他。
「總共大約有三十個信封,每個裡面都有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一個男人的名字——都是不同的人——以及家庭住址,有的還有工作地址。信封裡面還裝有十幾張照相底片,拍攝的都是男人的照片,通常是年長男士在與一個女人胡搞。」
塞繆爾?納特金的臉色變白了,他緊張地舔著嘴唇。斯邁利警長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在每個事件里,」他接著說,「照片裡的女人都是相同的,是警方已知的一個有罪的妓女。恐怕我不得不告訴你,先生,有一個信封里有你的名字和地址,還有六張底片,表明你跟那個女人混在一起。我們已經肯定,那女人,以及與她在一起的某個男子,就是那套被搜查公寓的居住者。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塞繆爾?納特金羞愧地雙手捧著頭,一雙憔悴的眼睛盯著地毯。最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噢,天哪,」他說,「照片。肯定是有人偷拍了照片。噢,這事情如果傳出去,就太丟人了。我向你發誓,警長,我根本不知道那是非法的。」
斯邁利快速眨了幾下眼睛,「納特金先生,讓我把事情說個明白,你的行為不是非法的。對警察來說,你的私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只要不違反法律就行。找妓女並不違法。」
「可我不明白,」納特金的聲音顫抖著,「你說你是來調查……」
「但我不是來調查你的私生活的,納特金先生,」斯邁利警長堅定地說,「我繼續說下去好嗎?謝謝。倫敦警察廳認為,通過個人聯繫或GG聯繫,男人們被誘騙到這個女人的公寓裡,然後被偷拍照片,之後會受到敲詐勒索。」
塞繆爾?納特金抬頭凝視著警長,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確實很不習慣這種事情。
「敲詐,」他低聲說著,「噢,老天爺啊,那就更糟了。」
「確實如此,納特金先生,現在……」偵探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你能認出這個女人嗎?」
納特金凝視著一張與那個叫薩利的女人極為相似的照片。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警長說,他把照片收了起來,「那麼,先生,你能用你自己的話來描述一下你是怎麼跟這個女人認識的嗎?在這個階段,我不需要做任何記錄,你的話是保密的,除非現在或以後能證明與案件有關。」
停頓了一下後,帶著羞愧和窘迫,塞繆爾?納特金開始從頭說起這件事:什麼情況下發現的那本雜誌,在公司洗手間裡的閱讀,要不要寫一封回信的三天思想鬥爭,經不起誘惑以亨利?瓊斯的名字寫了信。他敘說了此後收到的那封信,和自己記下電話號碼、然後銷毀信件的過程,也說了他在當天午飯時打的那個電話,定下第二天中午十二點三十分的一次會面。他講述了在地下室公寓裡與那個女人的見面,她是如何告訴他把他的外套留在客廳里、然後帶他進入臥室的,還說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做那種事情,那天晚上回到家裡後,他把那份雜誌用火給燒了,並發誓以後再也不干那種事情了。
「嗯,先生,」在他說完後,斯邁利警長說,「有一點很重要。那天下午以後,你是否接到過電話,或聽說過有打給你的電話,以便利用這些拍攝的照片向你敲詐錢財?」
塞繆爾?納特金搖搖頭。「沒有,」他說,「沒有那樣的事情。看來,他們還沒來找我。」
斯邁利警長最後微笑了,笑得很嚴肅,「他們還沒來找你,先生,他們不會來了。畢竟,警方已經繳獲了這些照片。」
塞繆爾?納特金抬起頭來,眼睛裡含著希望。「當然,」他說,「因為你們的調查。他們還沒來得及找到我,就被你們發現了。告訴我,警長,那麼這些可怕的照片會……如何處理呢?」
「在我向蘇格蘭場說明你的那些照片與我們的調查無關後,他們會把照片燒掉。」
「哦,我很高興,也可以放心了。但請告訴我,那兩個男女掌握了可以對許多男士進行敲詐的把柄,那麼他們肯定已經對某個人實施敲詐了吧?」
「那是毫無疑問的,」警長說,他起身準備離去,「而且毫無疑問,警官們根據蘇格蘭場的指令,正在走訪照片裡出現的幾十名男子。在展開調查詢問工作的時候,我們無疑能查出那些已被敲詐了錢財的人。」
「但你怎麼知道誰被敲詐了、誰沒被敲詐呢?」納特金先生問道,「畢竟,一個人可能被敲詐後交了錢,但害怕了,不敢道出真相,即使對警察也不敢。」
斯邁利警長朝這位保險公司職員點點頭。「銀行帳單,先生。大多數平頭百姓只有一兩個銀行帳戶,要籌集大筆錢款,他就得去銀行提取,或者變賣什麼值錢的東西。這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現在他們已經走到門口。
「嗯,我想說,」納特金先生說,「我真佩服那個向警方揭露惡棍的人。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們對我敲竹槓,我也有勇氣這樣告發。順便說一下,我不用作證了,是吧?我知道這應該是保密的,但你知道,最終人們還是會發現。」
「你不用作證了,納特金先生。」
「我同情揭露壞蛋的那個可憐人,但總得有人去揭露。」塞繆爾?納特金說。
「名單上所有參與這種事情的人都不用作證了,先生。」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已經揭露了那兩個人,證據確鑿。你們肯定是要去逮捕他們。那你們的調查……」
「納特金先生,」斯邁利警長倚在門框上,「我們並不是在調查敲詐。我們是在調查謀殺。」
塞繆爾?納特金驚呆了。「謀殺?」他發出了尖叫聲,「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還殺了人?」
「誰殺了人?」
「那兩個敲詐者?」
「不,先生,他們沒殺人,某個頑皮的人把他們殺了。問題是,誰幹的?但這也是敲詐者會遇到的麻煩。到現在,他們也許已經敲詐了一百多人,但最後其中一位受害人追蹤到了他們的隱藏處。他們之間的聯絡很可能都是通過公用電話亭,除了針對現在這些受害人的刑事證據外,沒有其他記錄。問題是:該從哪裡著手?」
「是呀,哪裡呢?」塞繆爾?納特金喃喃地說道,「他們是……被槍殺的?」
「不,先生。幹這事的人,只是把一個包裹送到了他們的門口。所以,那人一定知道他們的地址。包裹里有一個錢箱,蓋子上顯然用膠帶粘著一把鑰匙。在用鑰匙去開鎖時,蓋子在一隻捕鼠夾彈簧的壓力作用下彈開來,一個精巧製作的反拆卸裝置觸發了炸彈,把他們二人炸得粉身碎骨。」
納特金盯著他,似乎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真想不到,」他喘著氣說,「但一個老老實實的公民上哪裡去搞到一顆炸彈呢?」
斯邁利警長搖了搖頭。
「這年頭,先生,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愛爾蘭人,阿拉伯人,許多外國人,還有製作炸彈的書。與我們那個時代不同,現在,只要有一些合適的材料,幾乎每個學過化學的中學六年級學生都能製作炸彈。嗯,晚安,納特金先生。我不會再來打攪你了。」
第二天,納特金來到市區的古塞特鏡框商店,取回兩周前存放在那裡的照片。他曾經囑咐店裡為他保管好,換上一個新鏡框,到時候他自己會來取。那天晚上,這張照片又被驕傲地擺放在了壁爐旁邊的桌子上。
這是一張舊照片,上面有兩個年輕人,穿著皇家陸軍工程兵拆彈部隊的制服。他們騎坐在一顆德國製造的「德國大兵」五噸重磅炸彈的殼體上。在他們面前的一塊毯子上,擺放著幾十個原來設在炸彈里組成六個單獨反拆卸裝置的零件;背景是一座村莊的教堂。其中一個年輕人有一張瘦瘦長長的臉,佩有少校的肩章;另一個圓圓胖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照片下面有一行字:「炸彈專家麥克?哈洛倫少校和塞繆爾?納特金下士惠存,斯蒂普諾頓村全體村民衷心感謝你們,一九四三年七月。」
納特金先生自豪地看著照片。然後他輕蔑地哼了一聲。
「中學六年級學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