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旅 程 10
2024-10-09 03:59:31
作者: 弗·福賽斯
這是一次漫長而疲憊的航程。機上沒有昂貴的加油設施。這架大力神只是押運囚犯的飛機,是幫阿富汗政府一個忙,本該由他們去古巴押解他們自己的人,但阿富汗根本沒有飛機能完成這項工作。
他們飛過了位於亞速爾群島和德國拉姆斯泰因的美軍基地。第二天傍晚,這架AC-130運輸機朝著荒涼的沙馬利平原南緣的巨大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緩緩降落。
航班的機組人員已經換了兩次班,但押送組一直堅持著,他們有的看書看報,有的打撲克,有的打瞌睡。舷窗外的四台渦輪螺旋槳推動著他們一直飛向東方。那個囚犯仍戴著鐐銬。他也在儘可能地睡覺。
大力神飛機朝著巴格拉姆基地美國領地內巨大的機庫滑行過去,接收組在等待著他們。負責押送的美軍憲兵少校欣喜地看到,在場的除了那輛囚車,還有二十名阿富汗特種部隊的戰士,率領該部隊的指揮官是尤素夫准將。
少校走下飛機的跳板,去完成手續上的文書工作,然後才能交付囚犯。這隻花了幾秒鐘時間。然後他朝他的同事點了點頭。他們解開了把阿富汗人與機艙中段拴在一起的鐵鏈,把他帶了出來,走入阿富汗冬季的寒風中。
阿富汗特種部隊戰士圍住犯人,把他拉上囚車,扔進車廂。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美軍少校徹底鬆了一口氣,他朝阿富汗少將敬了一個禮,後者回了禮。
「請你們看管好他,先生,」美國人說,「他是一個很頑固的人。」
「你放心吧,少校,」阿富汗軍官回答,「他將在波爾-伊-查基監獄裡度過他的餘生。」
幾分鐘之後,囚車開動了,後面跟著裝載阿富汗特種部隊戰士的卡車。他們駛入朝南通往喀布爾的公路。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囚車與卡車分開了,這段情景後來官方會描述為一次不幸的事故。囚車獨自前行。
波爾-伊-查基監獄坐落在喀布爾東邊、靠近喀布爾平原東緣的大峽谷里,是一棟讓人望而生畏的建築。在蘇軍占領期間,這座監獄由阿富汗的秘密警察控制,裡面經常傳出刑訊時的悽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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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內戰期間,那裡有幾萬人再也沒能活著走出來。自從阿富汗共和國新的民選政府誕生後,這裡的條件已有了很大改善,但它的石頭城垛、巷道和地牢似乎仍然迴蕩著鬼叫聲。幸運的是,那輛囚車永遠沒能抵達那裡。
在甩掉那輛監護的軍用卡車後,一輛皮卡車從前方十英里的一條支路駛出來,跟在囚車的後面。皮卡閃了幾下燈光,囚車司機就停在了事先偵察好的一叢矮樹後面的路邊平地上。在那裡,犯人「逃跑」了。
囚車一離開巴格拉姆周邊的警戒範圍,囚犯的鐐銬就被卸去了。在囚車行駛中,他已經換上了暖和的灰色羊毛衣袍和靴子。就在停車前,他已經把一條令人生畏的塔利班黑頭巾圍在了額頭上。
尤素夫准將早已從卡車的駕駛室出來,坐上了那輛皮卡,現在是他在指揮。皮卡後部的敞開式車廂里有四具屍體。
這四具屍體都是剛從市殯儀館裡取來的。其中兩具蓄著鬍子,身著塔利班服裝。其實他們都是建築工人,在綑紮得不夠牢固的腳手架頂端作業,腳手架倒下來他們兩人都摔死了。
另兩個死於交通事故。阿富汗的公路大都是坑坑窪窪的,要想平穩地行駛就得開到道路中央去。如果對面有車過來就避讓,會被視為膽小鬼,當然逞強的結果就是車毀人亡。這兩具沒留鬍子的屍體穿著獄警的制服。
人們將會發現,這兩個獄警已經拔出了手槍,但還是死了。幾顆子彈射進屍體。路邊伏擊的塔利班武裝分子也有兩具屍體分散在路旁,顯然是警衛死前開槍打死的。囚車門已被鶴嘴鋤砸壞,敞開著。這就是第二天晚些時候,這輛囚車被發現時的情景。
場景布置完畢後,尤素夫准將坐到皮卡車副駕駛座上。被解放的囚犯爬進後車廂,與帶他過來的兩名特種部隊戰士坐在一起。他們三人都把頭巾下垂的那一端拉上來遮住臉,以抵禦寒冷。
皮卡車繞過喀布爾,穿過鄉間,最終抵達了南下通往加茲尼和坎大哈的公路。在那裡,每天晚上都有一長溜大篷車在路邊等待,這幅景象全亞洲人都知道。
這些汽車看上去都像是一個世紀前生產的。它們行駛在中東和遠東地區的道路上,發出隆隆的響聲,噴出一長溜濃煙。還經常能看到它們拋錨停在路邊,司機需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才能買到所需的配件。
這些車能沿著石子路或土路穿行在荒涼的山坡上,並能翻越高高的山嶺。有時候人們會在道路下方的峽谷里找到已經摔散的大篷車骨架。但它們是這個大洲的商業運輸的主力,載運著五花八門的商品,運到那些偏遠的小村鎮去。
多年前,因為它們的裝飾,英國人把它們稱為大篷車。車身上的每一個空白處都被仔細地塗上了宗教歷史場景,分別代表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錫克教和佛教,還常常混合起來。車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飾品、彩帶和箔片,甚至還有鈴鐺。所以它們在行駛時會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在喀布爾南方那條公路上,有好幾百輛大篷車在等著,司機都在駕駛室里睡覺,等待著黎明到來。皮卡在長長的車隊旁邊停了下來。麥克·馬丁從車廂里跳下來,走到駕駛室旁。方向盤後面的那個人用方格子頭巾遮掩著臉。
在另一邊,尤素夫准將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這裡是道路的盡頭,旅程的開始。馬丁轉身時,聽到了司機的聲音:「祝你好運,老闆。」
又是這種稱呼。只有英國特空團戰士才稱他們的軍官為「老闆」。在巴格拉姆辦理交接的美軍少校不僅對那個囚犯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阿富汗特種部隊是英國特空團幫助組建和訓練的。
馬丁轉過身子,朝著車隊前方走了過去。在他身後,那輛皮卡車掉頭返回喀布爾去了,尾燈漸漸暗淡下來。在駕駛室里,特空團中士用手機撥打了喀布爾的一個號碼。接聽電話的是情報站長。中士咕噥著說了兩個詞,然後通話就結束了。
駐阿富汗的英國情報站長也用保密線路打了一個電話。此時是喀布爾的凌晨四點,英國蘇格蘭的晚上十一點鐘。在一塊屏幕上出現了一條線狀的信息。菲利普和麥克唐納早就在房間裡等著了,就等待著看到這一幕:「撬棍行動開始運行。」
在一條寒冷的坑坑窪窪的公路上,麥克·馬丁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皮卡車的紅色尾燈已經消失了。他轉身繼續前行。現在,他已經成了那個阿富汗人。
他知道他在尋找什麼,但一直走過了一百輛卡車後他才找到——一輛掛著巴基斯坦喀拉蚩牌照的卡車。這種卡車的司機不大可能是普什圖人,所以不會注意到他的普什圖語說得不太標準。這人很有可能是一個俾路支人[21],正在返回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家中。
現在讓司機們起床還為時過早,所以還不該叫醒被選中的這輛卡車的司機。通常情況下,勞累了一天、正在沉睡的人如果突然被叫醒,脾氣會很壞,而馬丁需要司機有一個好心情。於是他蜷縮在那輛卡車底下,顫抖著度過了兩個小時。
六點時,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片朝霞,車隊中有了響動,有人開始生火,把鐵鍋架到火堆上去燒水。在中亞地區,生活中離不開茶水,只要有一堆火,就可以沏上一壺茶,圍上一伙人。馬丁站起來,走到火堆旁去烘烤凍僵了的手。
燒茶的是普什圖人,但沉默寡言,這正合馬丁之意。他已經解下頭巾,塞進了掛在肩上的那隻馬桶包里。在取得對方的同情之前如果表露出自己是塔利班成員,那是不明智的。他用一些阿富汗錢幣買了一杯茶,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幾分鐘之後,那個俾路支人睡眼惺忪、搖搖擺擺地鑽出駕駛室,走過來喝茶。
天已破曉。有些卡車開始發動,冒出了一縷縷黑煙。俾路支人返回自己的駕駛室,馬丁跟了過去。
「你好,兄弟。」
俾路支人應答了,但有些疑惑。
「我問一下,你是不是去南方的邊境和斯平布爾達克鎮?」
如果那人是要返回巴基斯坦,那他必定要經過坎大哈南側的這座邊境小鎮。到那時候,馬丁知道,那裡應該已經在懸賞他的人頭了。他將不得不徒步繞過邊境檢查站。
「如果這能使真主高興的話。」俾路支人回答說。
「看在仁慈的真主的份上,你能不能讓一個可憐人與你同行,好讓他回家跟家人團聚?」
俾路支人想了想。一般跑長途去喀布爾,他的表弟會和他做個伴,但這次表弟生病留在了喀拉蚩。所以這次他是單獨駕車,路途十分勞頓。
「你會開車嗎?」他問道。
「事實上,我開過多年的車。」
他們默默無語,相伴著駕車朝南方駛去,聽著從儀錶板上方破舊的塑料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東方流行音樂。聲音尖銳刺耳,像在吹口哨。馬丁不知道這到底是靜電的干擾,還是聲音本身的緣故。
太陽在漸漸升高,他們駕著隆隆作響的卡車穿過加茲尼,朝坎大哈駛去。半路上,他們停下來喝茶吃飯,添加燃油,都是馬丁付錢,於是俾路支人漸漸友好起來。
雖然馬丁既不會說烏爾都語,也不懂俾路支方言,而這個喀拉蚩人只會說一些結結巴巴的普什圖語,但兩人用《古蘭經》里學來的幾句阿拉伯語,加上手勢,相處得倒是頗為融洽。
俾路支人不喜歡開夜車,所以到了坎大哈東北方,他們又要停車過夜了。已經是查布爾省境內了,這裡是阿富汗的荒涼地區,盜賊出沒。在車水馬龍的白天行車比較安全,匪徒喜歡夜晚。
在坎大哈北郊,馬丁聲稱要睡覺,就爬上了坐椅後面那張窄窄的床鋪。坎大哈曾經是塔利班的總部和堡壘,馬丁不想讓前塔利班成員看到一個老朋友坐在一輛路過的卡車上。
到了坎大哈南郊,他又替代俾路支人駕車。下午三點左右,斯平布爾達克鎮快到了。馬丁說他就住在鎮子的北郊,於是他十分感激地與主人道了別,在離邊境檢查站還有好幾英里處下了車。
因為俾路支人不會說普什圖語,所以剛才他一直把收音機定在流行音樂頻道上,因此馬丁沒有聽到那條新聞廣播。國境線上,等候通過的車輛隊伍排得比往常要長。等到俾路支人把卡車開到欄杆前時,阿富汗邊防警察給他看一張通緝的照片。一張留著黑鬍子的塔利班的臉在凝視著他。
他是一個誠實勤奮的人。他想快點回家去與老婆和四個孩子團聚。生活本來就已經夠艱苦的了,為什麼要多耽擱幾天,甚至可能幾個星期,在阿富汗的一座監獄裡,努力解釋說當時他根本就不知道?
「看在真主的份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發誓說。於是他們放他走了。
再也不能隨便讓人搭車了,當他駕車繼續行駛在南行通往基達的公路上時他這麼想著。阿富汗人不是他的同胞,為什麼要卷進去呢?他不知道剛才那個塔利班曾經幹過什麼。
馬丁得到過警告,劫持囚車、謀殺獄警,以及關塔那摩灣囚犯逃脫事件是不可能瞞天過海的。美國駐阿富汗使館將頭一個鬧得沸沸揚揚。
由於囚車沒能按計劃抵達監獄,警方向巴格拉姆那條路派出了一支巡邏隊,他們發現了「謀殺」現場。押運軍車居然跟丟了,這事被指是因為缺乏責任心。但囚犯能逃脫顯然是塔利班殘餘勢力的一夥暴徒協助了他。針對他們的緝捕行動已經展開了。
不幸的是,美國使館給阿富汗政府提供了囚犯照片。這是不能拒絕的。中情局和秘情局的情報站長努力想讓這事放慢節奏,但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當所有的邊防檢查站都收到照片傳真件時,馬丁仍在斯平布爾達克鎮北方。
馬丁對所有這些一無所知,但他也還是認為不能這麼大搖大擺地通過關卡。他蹲伏在斯平布爾達克鎮上方的山坡,等待著夜晚的到來。在山上這個位置,他能夠看清地形以及他即將要走的路線。
斯平布爾達克小鎮在他前方五英里、身下一英里處。他能看到那條蜿蜒曲折的公路,以及在路上行駛的卡車,還能看到一座巨大的舊城堡,過去曾經是英軍堡壘。
他知道,一九一九年攻占那座城堡,是英軍最後一次使用中世紀的雲梯。當時他們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地接近堡壘,沒有驚動守方,除了騾子的叫聲、勺子在炊鍋里的撞擊聲和戰士們踢痛了腳趾的咒罵聲,四周像墳地般寂靜。
可雲梯短了十英尺,於是雲梯連同爬在上面的一百名戰士一起掉了下來,砸進了乾涸的護城河。幸運的是,蹲伏在城牆後面的普什圖守衛者以為進攻軍隊肯定人數眾多,從後門逃到山上去了。該城堡不費一槍一彈就攻下了。
半夜前,馬丁靜靜地沿著這座城堡的圍牆繞了過去,穿過鎮子,進入巴基斯坦。到太陽升起時,他已經在通往基達的公路上走了十英里。在那裡,他等到了一輛卡車,司機願意有償讓他搭車去基達。到了這裡,在其他地區會被立即認出的黑色塔利班頭巾,終於成了可以炫耀的資本,而不是風險。所以,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了。
如果說白沙瓦是一座伊斯蘭色彩相當濃重的城市,那麼基達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地區對「基地」組織的強烈同情只有米拉姆沙能超過。這些都是西北邊境的省份,諸事都是按照當地部族的規矩。雖然這裡已經越過了阿富汗國界,但普什圖人仍占居民的多數,也通行普什圖語,信奉極端傳統的伊斯蘭教。塔利班的頭巾在這裡標誌著他是個有頭有臉的人。
雖然從基達南行的主公路可以抵達喀拉蚩,但馬丁得到過指示,要走西南方向的小路,抵達已經荒廢的港口瓜達爾。
這個港城坐落在俾路支斯坦的西南角,幾乎到了伊朗的邊境。瓜達爾曾經是一個默默無聞、臭氣熏天的漁村,現在已發展成一個大港口和貨物集散中心,走私貿易猖獗,尤其是鴉片。伊斯蘭教反對吸食毒品,但那是針對穆斯林而言。如果西方的異教徒願意花大筆的錢毒死自己,那與信仰真主的善男信女毫不相干。
於是伊朗、巴基斯坦,尤其是阿富汗,都在大量種植罌粟,然後罌粟在當地被提煉成最基本的嗎啡,再走私運輸到西方,成了海洛因,成了死亡。在這個神聖的貿易中,瓜達爾的作用不可小覷。
在基達,馬丁儘可能避免與普什圖人交談,以免被識破。他找到了另一個俾路支族卡車司機,要南下去瓜達爾。到了基達他才獲悉他的人頭值五百萬阿富汗尼,但緝捕令只限於阿富汗境內。
在聽到那句「祝你好運,老闆」後第三天早上,馬丁從那輛卡車上跳下來,走進路邊的一家咖啡店,坐下來開始舒適地享用甜綠茶。有人在期盼著他,但不是本地人。
二十四小時前,兩架「掠食者」偵察機中的第一架已經從阿曼蘇丹國圖姆萊特起飛了。這兩架無人駕駛飛機將輪換著對指定區域進行每天二十四小時的偵察巡邏。
由美國通用原子公司製造的「掠食者」UAV RQ-1無人駕駛偵察機,看上去其貌不揚,很像是飛機模型愛好者隨意塗鴉的小東西。
它只有二十七英尺長,像鉛筆那樣纖細。它的梯形海鷗式機翼翼展是四十八英尺。尾部有一台「羅塔克斯」發動機,從容量為一百加侖的油箱裡吸取燃油,為螺旋槳提供飛行動力。
然而這種簡單的動力卻能使它達到一百一十七節[22]的航速,或者以七十三節的速度巡航。它的最大飛行時間是四十八小時,但它更多的是執行基地周圍、半徑四百海里以內的任務,二十四小時後就返回基地。
由於發動機是後置式的,導向控制設備能夠安在前部,可以由控制員進行手動操作,也可以通過電腦程式遙控操作,讓它執行得到的指令。
掠食者真正的關鍵設備安裝在它的圓鼻子裡,那裡配備著可拆卸的「天球」航儀吊艙。
吊艙裡頭所有的通訊器材都是面朝上安裝的,可以與太空中的人造衛星通話,可以接收照片和圖像,並把監聽到的會話一起發送到基地。
朝下的設施是「天貓座」合成孔徑雷達和L-3「威斯卡姆」照相裝置。這種攝影設備的最新型號,與在阿曼上空所使用的一樣,配有分光定位系統,能穿透黑夜、雲霧、雨雪和冰雹。
美英入侵阿富汗後,發現有時看到目標卻不能及時實施打擊,於是回去找掠食者的製造商,於是一種新的版本開發出來了。它攜帶著「地獄火」飛彈,給空中的眼睛配上了相應的武器。
兩年後,來自葉門的「基地」組織頭目離開他那座十分隱蔽的院子,與四位同事坐上一輛「陸地巡洋艦」越野車。他完全不知道,好幾雙眼睛在佛羅里達州通過一個屏幕在注視著他。
一聲令下,「地獄火」飛彈離開了掠食者的機腹,幾秒鐘之後,那輛陸地巡洋艦連同它的乘客一起灰飛煙滅了。這一切全都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一塊等離子屏幕上全景顯示出來。
現在從圖姆萊特起飛的這兩架掠食者並沒有配置武器。它們的全部任務是在無人能看到、聽到,雷達也探測不到的兩萬英尺高空執行巡邏,監視身下的地面和海面。
瓜達爾有四座清真寺,英國人悄悄地詢問了巴基斯坦的聯合情報局後,得知第四個也就是最小的那個是煽動原教旨主義的溫床。與大多數伊斯蘭小型清真寺一樣,這個小寺院只有一名伊瑪目,靠善男信女的捐助維持。它的創立者和管理者是伊瑪目阿卜杜拉·哈拉比。
他熟知這個地方的全體教徒,當他在那把高椅子上引領祈禱儀式時,他一眼就發現來了一個新人。即使是在寺院的後部,那塊黑色的塔利班頭巾仍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隨後,那個留著黑鬍子的陌生人還沒來得及換回涼鞋,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伊瑪目便拉住了他的袖口。
「我們仁慈的真主向你表示問候。」他咕噥著說。他講的是阿拉伯語,而不是烏爾都語。
「也問候你,伊瑪目。」陌生人說。他回答的也是阿拉伯語,但伊瑪目注意到了普什圖語口音。疑問得到了確認,這個人來自部落地區。
「朋友們和我現在要去休息室,」他說,「跟我們一起去喝茶好嗎?」
普什圖人想了想,然後嚴肅地點點頭。大多數清真寺都有一間休息室,可供祈禱者休閒、聊天、社交和進行宗教培訓。在西方,對青少年進行極端主義思想灌輸常常就是在那種地方完成的。
「我是伊瑪目哈拉比。請問我們這位新祈禱者的姓名?」他問道。
馬丁毫不猶豫地報出了阿富汗總統的名字和特種部隊准將的姓氏。
「我叫哈米德·尤素夫。」他回答說。
「好,歡迎你,哈米德·尤素夫。」伊瑪目說,「我注意到你戴著塔利班的頭巾。你曾經是其中的一員嗎?」
「自從一九九四年我在坎大哈加入毛拉奧馬爾那時候起,一直都是。」
休息室是清真寺後面一間破敗的棚屋,裡面有十幾個人。茶端了上來。馬丁注意到其中一個男人在凝視著他。隨後,這個人急切地把伊瑪目拉到旁邊,狂亂地耳語起來。他解釋說,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去看電視及其骯髒的畫面的,但他經過一家電視商店時剛好看到櫥窗里的電視機。
「我敢肯定就是這個人,」他壓低聲音說,「他從喀布爾逃脫了,就在三天前。」
馬丁不懂烏爾都語,更不用說帶著俾路支口音了,但他知道他們正談論他。那位伊瑪目也許會強烈反對所有西方的、現代的東西,但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發現手機是一件很方便的工具,雖然是西方基督教國家芬蘭的諾基亞公司生產的。他讓三個朋友去穩住那個陌生人,與他攀談,設法不讓他離開。然後他回到自己那間簡陋的居室並撥打了好幾個電話。在他返回時,他感到大有所獲。
此人一開始就是一個塔利班戰士;家人和親屬都死於美國人之手;在美國佬入侵期間指揮塔利班部隊在前線抵抗;後參與卡拉伊賈吉監獄的暴動;在美軍的關塔那摩灣地獄被關押了五年;最近在親美的喀布爾政權手中逃脫——這個人不是一名難民,而是一個英雄。
伊瑪目哈拉比是巴基斯坦人,但他厭惡與美國合作的巴基斯坦政府。他完全同情「基地」組織。公平地說,能使他後半輩子富足的五百萬阿富汗尼賞錢絲毫沒有打動他。
他回到休息廳,把那個陌生人招呼過去。
「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他低聲說,「你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阿富汗人。你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但瓜達爾不行,聯合情報局的密探到處都是,他們在懸賞你的人頭呢。你住在哪裡?」
「我沒有住所。我從北方過來,剛剛抵達這裡。」馬丁說。
「我知道你從哪裡來,新聞一直在播放。你留在這裡,但不能久留。你還是要離開瓜達爾的。你將會需要新的證件,新的身份證,安全地離開這裡。我認識一個人。」
他派遣他的古蘭經學校里一個小男孩去了港口。他要找的那條船沒在港內,得在二十四小時後才能抵達。小男孩在它通常會停泊的碼頭上耐心地等待著。
費薩爾·本·薩利姆是阿拉伯灣的卡達人。他出生在海灣旁的一座漁民棚屋裡,附近的漁村後來成了繁忙的首都多哈。不過,那是在發現了石油,英國人撤退、美國人到來以後,在金錢像潮水般湧進來之前。
童年時,他就嘗到貧困的滋味,自覺地尊敬那些傲慢的白皮膚外國人。但他從小就立志要出人頭地,混出個模樣來。他所選擇的人生道路是他唯一了解的——海洋。他做了一艘沿海貨船的水手。那艘船的航線是在阿曼國佐法爾省的馬西拉島、薩拉至波斯灣縱深處科威特和巴林的眾多港口之間,憑著他聰敏的腦袋,他學到了許多東西。
他知道,總有人想出售某些商品,而且願意低價出售。而在某個地方,也總有人想購買這些商品,而且願意高價購買。在兩者之間,就是那個叫作海關的監管機構。費薩爾·本·薩利姆通過走私發了財。
旅途中,他看到了許多他喜歡的東西:漂亮的布匹和掛毯、古老的伊斯蘭藝術品、珍貴的手稿和富麗堂皇的清真寺。他還看到了他鄙視的東西:富裕的西方人、在太陽底下被烤得發紅的豬一般的臉、令人作嘔的穿著比基尼的婦女、醉鬼,以及所有的不義之財。
他還發現,海灣國家的統治者們從沙漠裡滾滾流淌的石油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他們也崇尚西方的習俗,喝洋酒泡洋妞,因此他也鄙視他們。
二十年前,他四十五歲時,費薩爾·本·薩利姆身上發生了兩件事。
當時,他已經積聚了足夠的金錢,買下了一艘運輸木材的獨桅三角帆船。那是阿曼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名為「珍珠」。他已經成了一名狂熱的瓦哈比主義者。
當新的先知們起來響應穆杜迪和賽義德·庫塔布的教導時,他們向異教和衰退勢力宣布聖戰,他加入了他們。當年輕人去阿富汗抗擊信仰無神論的蘇聯人時,他祝福他們。當有人劫持客機撞向西方的摩天大樓時,他跪下來祈禱他們能真正進入真主的花園。
在世人面前,他保持做事認真、彬彬有禮、生活儉樸的形象,是珍珠號帆船虔誠的船長和船主。他裝上貨物,在波斯灣和阿拉伯海航行。他從不製造麻煩,但一旦真正的教徒有求於他,不管是要救濟金還是去避難,他都樂意相助。
他已經引起了西方情報機關的注意,因為在哈德拉茅被抓獲的一名沙特「基地」組織成員在利雅德招供時,無意中說出了一條極為重要的信息:傳遞給賓·拉登的絕密情報,有時候是口述給一名信使,該信使必須用心記住並做好被抓住之前自殺的準備;之後信使坐船離開阿拉伯半島,他會在巴基斯坦西南方的俾路支沿海上岸,然後北上把口信帶給居住在瓦濟里斯坦某個洞穴里的賓·拉登酋長。這艘船就是珍珠號。經巴基斯坦聯合情報局的同意並在他們的協助下,英美情報機關沒有攔截這艘船,而是嚴密監視著它。
費薩爾·本·薩利姆抵達了瓜達爾,滿載著在杜拜的免稅貨棧里購買的家用電器。這些電冰箱、洗衣機、微波爐和電視機,比自由港外的商店零售價要便宜很多。
回程他接了一單從巴基斯坦運送地毯到海灣去的業務。這些地毯是由童工用纖細的手指編織的,註定要被正在杜拜和卡達附近海島上建造豪華別墅的富裕西方人踩在腳下。
他認真傾聽了那個小男孩帶來的口信,點了點頭。兩個小時後,在他的貨物沒有驚動海關、安全地卸上岸以後,他把珍珠號留給他的阿曼水手照看,自己則信步穿過瓜達爾街巷,走向那座清真寺。
與巴基斯坦人打了多年交道之後,這位溫文爾雅的阿拉伯人能說一口流利的烏爾都語,他和那位伊瑪目就用這種語言交談起來。他品了幾口茶,吃了幾塊甜餅,用一塊小小的麻紗手絹擦了擦手指。他不時點點頭,瞟一下那個阿富汗人。聽到從囚車成功逃脫那裡,他讚許地微笑起來。然後他開始用阿拉伯語說話:「你想離開巴基斯坦嗎,兄弟?」
「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馬丁回答說,「這位伊瑪目說得對。秘密警察會找到我,把我送回喀布爾的那些走狗手裡。那我寧願在此之前結束我的生命。」
「真遺憾,」卡達人耳語著說,「你的這些遭遇……那麼,如果我把你帶到海灣國家去,你會做些什麼呢?」
「我會努力尋找到真正的信徒,向他們貢獻我的力量。」
「那又是什麼呢?你能幹什麼呢?」
「我能戰鬥。我願意為真主的聖戰而犧牲。」
文質彬彬的卡達船長想了一會兒。
「那批地毯將在黎明時裝船。」他說,「這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要裝在甲板下面,以免被浪花打濕。然後我將駕船離開,首先會貼著港口的防波堤盡頭駛過。這時如果有人從堤岸跳上船,沒人會注意到的。」
禮節性的互相致意之後,他離開了。黑暗中,馬丁由那個男孩引領著到了碼頭。他在那裡審視著珍珠號帆船,以便次日早上他能夠認出它。
上午十一點不到,珍珠號從防波堤旁經過。船身與岸邊距離八英尺,馬丁經短距離助跑後縱身跳上了船。
那位阿曼水手在掌舵。費薩爾·本·薩利姆帶著和善的微笑招呼了馬丁。他給客人端來了淡水讓他洗手,還拿來了從馬斯喀特棕櫚樹上摘下來的美味棗子。
中午時分,年長的卡達人在寬敞的艙口旁邊鋪上兩片蒲蓆。兩個男人並肩跪下來做午間的祈禱。對馬丁來說,這是他第一次不是在人群中做祈禱。如果是一大群人,有一個音跑調會被其他人的聲音淹沒,但此時他必須說得一字不差。
當特工被派往國外去從事危險任務時,管理員會在國內焦急地等待著某種信號——他是否還活著,是否還是自由的,是否還在活動。這種信號可以是他本人發過來的,比如電話、在一份報刊上登載一條特定的信息、某面牆上的一個粉筆記號,或是通過事先約定的「死信箱」;也可以是沒有直接接觸、但一直在觀察的盯梢人員報告回來。這種信號被稱為「活著的信號」。經過幾天的沉默,等待「活著的信號」的管理員開始變得十分焦躁。
這會兒阿曼南方的圖姆萊特是中午,英國蘇格蘭是早飯時間,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坦帕還是凌晨。圖姆萊特和坦帕的美國人能夠看到掠食者偵察機拍到的情況,但不知道有什麼意義,因為他們並不知情。但蘇格蘭的埃澤爾空軍基地卻知道這是什麼。
圖像非常清楚。那個阿富汗人一會兒把額頭叩向甲板,一會兒仰面朝天,這樣交替著。他在珍珠號帆船上做祈禱。埃澤爾空軍基地的控制室里響起了歡呼。幾秒鐘之後,英國秘密情報局中東處處長史蒂夫·希爾在他的早飯桌上接聽了一個電話,之後給了老婆一個出人意料的熱吻。
兩分鐘之後,中情局副局長馬雷克·古米尼在老亞歷山大住宅的臥室床上接到了一個電話。他醒過來,聽了聽,微笑了,低聲自言自語道:「上路了。」然後繼續睡覺。
阿富汗人仍在航程途中。
藉助南方的風力,珍珠號扯起風帆,關上了發動機,於是甲板下面隆隆的機器聲被平靜海面上的聲音所替代——海水在船首下面的拍擊聲、海風在船帆上面的吹拂聲,以及滑車和索具在受到風力時發出的吱嘎聲。
在肉眼所看不到的四英里上空,一架掠食者偵察機注視著,珍珠號帆船沿著伊朗的南海岸西行,進入了阿曼海。在這裡,它的航向朝右舷轉了過去,由於是順風,它調整了風帆,向著夾在伊朗和阿拉伯半島之間的狹窄海域——荷姆茲海峽駛去。
在這條狹窄水道里,從阿曼的穆桑達姆半島的尖頭到波斯灣海岸只有八海里寬,大型油輪頻繁地穿行而過。有些吃水很深,滿載著運往西方的原油,有些則是空載駛過,去海灣裡面的沙特和科威特裝載原油。
像這艘帆船一樣的小船都是貼著海岸航行的,以給遠洋巨輪讓出足夠的深水航道和迴旋餘地。超級油輪一旦在航路上遇到什麼情況,不是輕易就能停住的。
由於並不急著趕路,珍珠號帆船在阿曼的庫姆扎爾軍港東邊的島嶼間拋錨過了一宿。在蘇格蘭一個空軍基地里的等離子屏幕上清楚地顯示出:溫暖的夜間,馬丁坐在向上突起的尾樓甲板上。他借著月光看見了兩艘「菸草船」,聽到了掛在船舷外的發動機的轟鳴,這兩艘船正在快速穿過阿曼水域,駛向伊朗的南海岸。
這就是他聽說過的走私船。這些走私者們不從屬於任何國家。在伊朗或俾路支某些空曠的海灘,他們在黎明時分與接貨人碰頭,卸下廉價的香菸,裝上在阿曼很值錢的安哥拉山羊。
這種鉛筆狀的鋁合金舟艇在舷外裝有兩台二百五十馬力的發動機。船體中部綁上貨物後,如果船員們願意冒險,在平靜的海面上航速可達五十節以上。加上船員們熟悉每一處暗礁和淺灘,習慣於熄燈航行,能在黑暗中穿越油輪的航路,抵達對岸的隱蔽處,所以根本沒人能抓住他們。
費薩爾·本·薩利姆寬容地微笑了。他自己也是一個走私商人,但他比這些海灣流浪走私者高貴得多。
「那麼朋友,我把你帶到阿拉伯後,你會做些什麼呢?」他靜靜地問道。那位阿曼水手在船首忙活,想給早餐打條魚。他已經與另兩個人一起做了晚間祈禱。現在是愉快的交談時間。
「我也不知道。」馬丁坦誠地說,「我只知道如果我待在祖國必死無疑。巴基斯坦對我關上了門,因為他們是美國佬的走狗。我希望能找到其他的真正信徒,並與他們一起戰鬥。」
「戰鬥?可現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沒有戰事。他們也是完全站在西方那邊的。內陸,沙烏地阿拉伯,你一入境就會立即被發現,並被押送回去。所以……」
阿富汗人聳聳肩:「我想為真主服務。我已經活了這麼多年。我要把我的命運交給真主安排。」
「你是說你願意為真主而死。」溫文爾雅的卡達人說。
麥克·馬丁回想起他在巴格達的童年時代和在預科學校的那段時光。大多數學生是伊拉克男孩,但他們都是富家子弟和社會精英子弟,他們的父輩要求他們能說完美的英語,將來當大公司的老闆,與倫敦和紐約做生意。學校的全部課程都用英語教授,也包括學習傳統的英語詩歌。
馬丁最喜歡的長詩是《橋邊的霍拉提斯》。面對塔克文王朝軍隊的入侵,羅馬人毀掉了所有通向羅馬城的橋樑,霍拉提斯勇敢地在最後一座橋邊迎戰敵人,終於打退援軍,保住了羅馬城。馬丁和同學們經常一起吟誦:
芸芸眾生,
誰人無死?
為了先輩的遺骸,
為了神靈的殿堂,
何懼危險,
迎向死神。
「如果能為真主的聖戰事業而犧牲,那麼我當然願意。」馬丁回答。
帆船船長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換了個話題。
「你穿著阿富汗人的衣服。」他說,「你會馬上被發現的。等一下。」
他走到艙下,拿來了一件剛剛熨燙過的棉布白袍,可以把人從肩頭到腳踝都包裹起來。
「穿上。」他吩咐道,「把塔利班的衣服和頭巾扔到海里去。」
馬丁換上衣袍後,本·薩利姆遞給他一條新的頭巾,這是海灣地區的阿拉伯人常用的那種帶紅點的布頭巾,用一條黑帶子綁縛。
「好多了。」當他的客人改變了裝束以後,老人說,「你現在只要不開口說話,已經完全像一個阿拉伯人了。在基達地區有一個阿富汗人聚居區。他們在沙烏地阿拉伯已經生活了好幾代,他們說話和你很像。你就說是來自那個地方的,陌生人會相信的。現在我們睡覺吧。明天還有最後一天的航程,我們要在黎明時起身。」
空中的掠食者看到他們起錨離開島嶼,緩慢地繞過礁石叢生的加納姆海角,轉向西南方向,朝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駛去。
阿聯由七個酋長國組成,但通常人們只記住最大和最富裕的那幾個名字:杜拜、阿布達比和沙迦。杜拜因為出產石油,因而成了七個酋長國中最為發達的一個國家。
其餘四個很小,很窮,也沒什麼名氣。阿治曼和烏姆蓋萬緊貼著杜拜,富查伊拉酋長國坐落在半島的另一邊,面朝東邊的阿曼灣。
第七個酋長國就是哈伊馬角。它與杜拜位於同一條海岸線上,但更靠北,鄰近荷姆茲海峽。這是一個極為貧困、傳統的地區。因此,它很熱切地接受了沙烏地阿拉伯的饋贈,包括投資建設清真寺和學校——不用說都是宣講瓦哈比教義的。在西方人的眼裡,哈伊馬角是一個原教旨主義的大本營,同情「基地」組織和聖戰。它在緩慢航行的珍珠號左舷出現了,這將是他們第一個要停靠的地方。太陽快下山時,帆船抵達了哈伊馬角。
「你沒有證件,」本·薩利姆船長對他的客人說,「我也提供不了。但不要緊,證件都是西方搞出來的沒有實際意義的東西。要緊的是錢。這些你拿著。」
他把一卷阿聯貨幣迪拉姆塞進了馬丁手裡。這時候他們正迎著落日的餘暉,在離岸一英里的水面上緩緩經過哈伊馬角城。岸上,第一批燈火開始閃亮。
「我在前面的海岸讓你上岸。」本·薩利姆說,「你會找到那條沿海公路,然後往回走。我知道在老城區有一座小小的招待所。很便宜,很乾淨,也很隱蔽。你就住在那裡,不要外出。在那裡你是安全的,我有幾個朋友也許可以幫助你。」
珍珠號在向岸邊靠攏。當馬丁看到一座旅館的燈光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本·薩利姆很清楚,這個旅館原先是哈姆拉城堡,後來改造成了一個海灘俱樂部,專門招待外國客人,還有一座碼頭可供小船停靠。天黑以後那裡完全沒人。
「他要下船上岸了。」蘇格蘭埃澤爾空軍基地的控制室里,有人這麼說了一聲。雖然漆黑一片,但兩萬英尺上空的掠食者熱像儀依然能夠看到那個敏捷的身影從帆船跳上碼頭,然後帆船倒退著駛向深水,回到大海。
「別理那艘船了,注意跟蹤這個移動的身影。」戈登·菲利普說著,俯身在操作員肩頭上審視著。指令傳到了圖姆萊特,掠食者被命令去跟蹤沿著海岸公路走回哈伊馬角的那個熱像圖影。
經過五英里的步行,馬丁在半夜抵達了老城區。他問了兩次路,終於來到了這座招待所。這裡離謝赫家只有五百碼的距離,九月十一日劫持客機撞向紐約世貿中心南樓的馬爾萬·謝赫就是來自這個家庭。他在當地依然是一個英雄。
房東陰沉著臉滿腹狐疑,直至馬丁提到費薩爾·本·薩利姆,再加上一疊迪拉姆鈔票,疑雲才立刻消散。馬丁進了門,並被引到了一個簡陋的房間裡。這裡似乎還住著另兩個付費的客人,但他們已經回自己的房間去休息了。
房東隨和地邀請馬丁在上床就寢前一起喝杯茶。在喝茶時,馬丁解釋說他來自基達,是普什圖人的後裔。
馬丁那黝黑的長相、滿臉的黑鬍子,反覆提及真主,使得房東深信他也是一名真正的信徒。他們互道晚安後便去睡覺了。
那艘帆船繼續夜航。目的地是杜拜市中心被稱為「海灣」的港口。曾幾何時,那裡是一個污濁的海灣,散發著死魚的腥臭;人們在烈日下織補漁網。現在,這裡已經成了這座生氣勃勃都市的最後一道「風景線」。對面是黃金市場,頭頂是高聳入雲的現代化酒店。從事航海貿易的帆船入港,並排停泊,遊客們在這裡觀賞殘留的最後一小片「古老的阿拉伯」。
本·薩利姆招了一輛計程車,吩咐司機把他載去往北三英里的阿治曼酋長國,那是七個酋長國中最小的,也是第二窮的。在那裡,他打發了計程車,搖搖擺擺地走進一座有頂棚的農貿市場,裡面迷宮般的過道和熙熙攘攘的攤位很快就把他淹沒了,使他擺脫了所有跟在身後的「尾巴」,如果有的話。
其實沒有。掠食者偵察機正關注著哈伊馬角城中心的一座招待所。帆船船主從市場裡閃身出來,走進一座小小的清真寺,向伊瑪目提出了一個要求。一個男孩被派了出去,他匆匆穿過城區,帶回一位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確實是當地工程技術學院的學生,但他也是達倫塔訓練營——二○○一年之前「基地」組織在賈拉拉巴德郊外的一個培訓中心的畢業生。
老船長在年輕人耳邊輕輕地耳語一番,年輕人點點頭並向他致謝。然後船長就返回了,他再次穿過那座有頂棚的農貿市場,鑽出來後招了一輛計程車,回到「海灣」里他那艘貨船上。他已經盡了力,現在要看那位年輕人的了。
同一天,但由於時差關係在時間上要晚一些,里奇蒙伯爵夫人號貨船緩慢地駛出利物浦港口外的默西河口,進入了愛爾蘭海。麥肯德里克船長駕駛著船舶向南航行。貨輪將以左舷經過威爾斯,駛出愛爾蘭海,駛過蜥蜴角,進入英吉利海峽和東大西洋。然後繼續南下,經過葡萄牙,穿越地中海和蘇伊士運河,抵達印度洋。
三月冰冷的海水拍擊著里奇蒙伯爵夫人號貨輪的船首。甲板下面的貨艙里,裝載著運往新加坡的、用木條箱仔細包裝著的「捷豹」轎車。
四天後,隱居在哈伊馬角的阿富汗人迎來了他的客人。遵照吩咐,他一直沒有出門,至少沒有上街,只是他到屋子後面封閉的院子裡透過氣。後院與外面的街巷之間有兩扇八英尺高的厚重的大門,常有送貨的麵包車從那裡進進出出。
他站在院子裡時,被空中的掠食者看到了,蘇格蘭的管理員注意到他已經換了衣服。
他迎來的客人可不是來送食物、飲料或衣物的,而是來取東西的。他們倒車,把麵包車貼近房子的後門。司機留在車上,另外三個人走進了房子。
其他兩名房客都出去工作了,房東根據約定在外面的商鋪里忙活。三個來人都清楚他們接到過的指示。他們徑直走向那扇事先指認清楚的門,未經敲門就走了進去。屋裡那個正坐著閱讀《古蘭經》的身影慌忙站起來,但發現他正面對著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握槍的是一個在阿富汗接受過培訓的人。三個人都戴著面罩。
他們很安靜,但動作很麻利。馬丁見過許多戰士,他發覺這幾位很內行。一隻頭罩套上他的頭部,垂落至他的肩膀。他的雙手被扭到背後,並被戴上了塑料手銬。然後他邁步向前,確切地說,是被推著向前——走出門,走過鋪著地磚的走廊,進入麵包車的後部。他在車廂里側臥著,聽到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感覺到麵包車顛簸著駛出大門,到了街上。
掠食者監測到了這輛車,但管理員以為它是來送洗熨衣物的,所以沒有在意。幾分鐘之後,麵包車就不見蹤影了。現代化的偵察技術可以創造許多奇蹟,但再高明的機器也會被愚弄。這個劫持小分隊並不知道在頭頂上方有一架掠食者,但他們聰明地選擇了上午,而不是夜半時分來實施劫持,愚弄了蘇格蘭埃澤爾的那些管理員們。
足足過了三天他們才反應過來,他們的人沒有出現在院子裡發送「活著的信號」。簡言之,他消失了。他們正在監視著一座空房子。他們根本不知道來過的麵包車是哪一輛把他帶走的。
事實上,那輛麵包車並沒開太遠。哈伊馬角港城的腹地後面是荒涼的岩石叢生的沙漠,一直延伸到傑拜爾角的山區。在這裡,除了山羊和蠑螈,沒有其他生物可以生存。
他們劫持的人質可能正被人監視著,所以劫匪們絕不冒風險。沙漠裡有幾條土路通往山里,他們駛上了其中一條。在車廂後部,馬丁感覺到汽車離開瀝青路面,開始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顛簸。
假如有尾隨的車輛,它肯定會被發覺。即使保持遠距離,不能被直接看到,在沙漠上行駛揚起來的沙塵也會暴露它的行蹤。如果是直升機在跟蹤監視,那就更明顯了。
麵包車在山裡的土路上行駛了五英里之後停住了。劫匪中的頭目,也就是那個拿手槍的人,舉起一副高倍望遠鏡審視他們身後老城區方向的山谷和海岸。後面沒有尾巴。
他滿意之後,讓麵包車掉頭從山丘里駛了出來。真正目的地是城區郊外一棟有圍牆、帶院子的別墅。麵包車駛進圍牆後,大門重新上鎖,車尾對向一扇洞開的房門。馬丁被推搡著下了車,走向一條鋪著地磚的走廊。
他的塑料手銬被卸下,但左手又被套上了一隻冷冰冰的金屬銬子。他知道,還會有一條鏈子拴在牆上的螺栓上,無法掙脫。面罩被摘下後,他發現劫持者們還蒙著面。他們向後退去,「哐當」一聲關上房門。然後他聽到插銷插上的聲音。
這裡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囚室,只是底樓的一個經過加固的房間。窗戶被砌上磚頭封住了,雖然馬丁看不到,但在外牆又畫上了一扇窗戶,這樣,拿著望遠鏡在圍牆對面窺視的人就會被矇騙過去了。
對於在特空團經歷過反審訊培訓的馬丁來說,這種待遇算舒服的了。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個燈泡,外面由一層金屬絲網保護著,以防被砸破。燈光是暗了一點,但也夠了。
房內有一張行軍床,拴在他手上的鐵鏈長度正好夠他在床上躺下來睡覺。還有一把直背椅子和一個便池,都在不同方向上,但都夠得著。
鐵鏈的長度讓他正好不能抵達門邊,劫匪們通過這扇門給他送水和食物。門上還有一個窺視孔,這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時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而他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當初在蘇格蘭福布斯城堡時,情報專家曾長時間激烈地討論過一個問題:馬丁要不要在身上安裝追蹤儀?
現代化的發射器已經微小到能夠植入皮下,而且不用割開表皮。它的體積只有大頭針那麼大。它們由血液提供熱量,無須動力源。但它們的發射距離是有限的。更糟的是,如果使用超級敏感的探測器就能發現它們。
「這些人肯定不是笨蛋。」菲利普強調說。中情局反恐中心的同事也表示贊同。
「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麥克唐納說,「他們掌握高新技術的程度是驚人的,尤其是計算機方面。」
大家一致認為,萬一敵人用儀器探測馬丁從而發現他身上的秘密設施,那麼他會立刻被弄死,這一點毋庸置疑。最後,大家決定不在馬丁身上安裝追蹤儀或發射器。
一個小時後,綁匪們又來到馬丁身邊,仍然戴著面罩。
搜身很仔細,很徹底。先是衣物,他被脫得一絲不掛,然後衣物被拿到另一個房間去檢查。
他們沒有進行喉嚨和肛門的搜查。這些工作由掃描儀來完成。儀器探測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如果檢測儀發出嘀嘀聲,就說明發現了非身體組織的物質。只有在檢測口腔時,儀器「嘀嘀」地叫了起來。他們讓他張大嘴巴,檢查了每一顆鑲牙。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發現。
他們歸還了他的衣物,準備離開。
「我把我的《古蘭經》留在了招待所里,」囚犯說,「我沒有手錶和蒲蓆,可我知道現在應該是祈禱的時間。」
那個頭目通過窺視孔盯著馬丁。他什麼也沒說,但兩分鐘以後他拿來了《古蘭經》和蒲蓆。馬丁嚴肅地向他致謝。
食物和水定時送進來。每次有人端盤子進來,都先揮舞著一把手槍把他逼退到後面,然後再把食物放到他能夠得著的地方。清洗便池的時候也是這樣。
三天後,對他的審訊開始了,這次他被戴上了面罩,以免他看到窗外,然後他被引領著走過了兩條通道。當面罩被摘去時,他吃了一驚。他面前有一個人,安靜地坐在一張雕花的餐桌後面,活像一位僱主在面試一名求職者。這人年輕、優雅、文明,具有大都市派頭,沒戴面具,說一口純正的海灣阿拉伯語。
「我認為戴面罩毫無意義,」他說,「使用假名也一樣。呃,我叫哈塔卜博士。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如果你能讓我相信,你確實是你自己所聲稱的那個人,那麼我們歡迎你加入我們。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不會背叛我們的。如果你不是,那麼,恐怕你會被立即處死。伊茲瑪特·汗先生,你真的就是他們所說的那個阿富汗人嗎?」
「他們將會集中關注兩個問題,」當初在福布斯城堡討論時,戈登·菲利普曾警告過他,「你真的是伊茲瑪特·汗嗎——參加過卡拉伊賈吉監獄暴動的那個伊茲瑪特·汗?在關塔那摩灣的五年時間是不是把你變成了另一個人?」
馬丁回望著這個微笑著的阿拉伯人。他回想起塔米安·戈弗雷的警告:「別擔心那些留著大鬍子、尖聲叫嚷的人;要留意那些鬍子颳得乾乾淨淨、抽菸喝酒、與女人相伴的人,能混同於我們中間的人,全盤西化的人,人類的變色龍,滿腔仇恨而又深藏不露的人。這種人,絕對致命。這有一個詞語……『塔克菲爾』。」
「阿富汗人有許多,」他說,「誰稱我是『那個阿富汗人』?」
「哦,你的消息已經閉塞五年了。在卡拉伊賈吉監獄事件之後,外面對你有許多傳聞。你不認識我,可我對你卻很了解。我們的一些人已從關塔那摩灣被釋放了。他們對你評價很高。他們說你從來沒有招供。這是真的嗎?」
「他們問了我自己的情況。這個我告訴了他們。」
「但你從來沒有譴責過別人,也沒有說出任何名字。其他人是這麼說你的。」
「他們殺害了我全家。當時我的大部分已經死了。你能怎樣懲罰一個死人呢?」
「回答得好,朋友。那麼,我們談談關塔那摩灣。跟我說說那裡的情況。」
關於阿富汗人在古巴半島上那個監獄裡的事,馬丁已經被反反覆覆地灌輸過多遍了。他們於二○○二年一月十四日抵達,又飢又渴,渾身塵土,臭氣熏天,戴著面罩和鐐銬。之後鬍子和頭髮被剃去,穿上了橙色的連身囚服,套著面罩踉踉蹌蹌地走路……
哈塔卜博士做了大量筆記,用一支老式的自來水筆寫在黃色的記事本上。有一長串問題,現在他都知道了答案。他停了下來,向他的囚徒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下午晚些時候,他拿來了一張照片。
「你認識這個人嗎?」他問道,「你見過他嗎?」
馬丁搖搖頭。照片上那張臉是傑弗里·米勒將軍,他是監獄長里克·巴庫斯將軍的繼任者。巴庫斯將軍曾旁聽過審訊,但將相關事宜向中情局情報小組作介紹的是米勒將軍。
「對,」哈塔卜說,「根據我們釋放出來的朋友的說法,他見過你,但你因為不予合作所以總要戴著頭罩。那麼,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好轉的呢?」
他們一直談到太陽落山,最後那個阿拉伯人站了起來。
「我要去做大量的核對工作,」他說,「如果你說的一切屬實,那麼我們過幾天再繼續。否則的話,恐怕我將不得不向我的部下蘇萊曼下達適當的指令。」
馬丁返回了囚室。哈塔卜博士迅速向警衛班下達了指示,然後就離開了。他駕著一輛普通的租賃汽車,回到哈伊馬角城區俯瞰沙克爾深水港的希爾頓酒店。他在酒店房間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他身穿一套裁剪非常合身的熱帶地區常見的奶油色西服,在杜拜國際機場英國航空公司的櫃檯辦理登機手續時,他的英語流利得無懈可擊。
事實上,阿里·阿齊茲·哈塔卜出生在科威特,是一位資深銀行職員的兒子。在海灣地區,這意味著他家境富裕,享有特權。一九八九年,他父親升任科威特銀行倫敦分行副經理,於是他們舉家遷往英國,從而避開了一九九○年伊拉克入侵祖國的戰禍。
當時,阿里·阿齊茲已經能說一口十分流利的英語了。他十五歲時進入一所英國學校學習,三年後以一口純正的英語和優異的成績畢業。當父親舉家遷回科威特時,他選擇留在英國,考入拉夫伯勒理工學院。四年後他獲得化學工程專業學位,並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在倫敦,他開始經常去一座清真寺,那個清真寺是一個仇視西方、挑動反叛的布道者主持的,他成為了那種媒體所稱的「激進分子」。二十一歲的他已被徹底洗腦,成了一名「基地」組織的狂熱支持者。
一位「聰明的伯樂」建議他去巴基斯坦看看,他接受了建議,穿過開伯爾山口,進入巴基斯坦,在「基地」組織的恐怖訓練營待了六個月。組織認定他適合「臥底」,應該在英國過低調的生活,絕不能引起當局的注意。
回到倫敦後,他按他們的要求做了。他向科威特使館報告說丟失了護照,申領了一本新的,上面沒有可疑的巴基斯坦出入境印章。如果任何人問起來,他會說去過海灣地區探訪親友,但從來沒去過巴基斯坦附近,更不用說阿富汗了。一九九九年,他在伯明罕的阿斯頓大學謀得了一個講師的職位。兩年後,美英聯軍入侵了阿富汗。
起初幾個星期,他一直坐立不安,唯恐他去過恐怖訓練營的蛛絲馬跡被發現,但「基地」組織的人事部長阿布·祖拜德把他的事情全都安排妥當了,哈塔卜去過那裡的一切痕跡都被抹去了。所以他一直沒被外界發覺,並升任為「基地」組織在英國的頭目。
哈塔卜博士飛往倫敦的班機起飛時,在印度尼西亞加里曼丹島北部汶萊蘇丹國,爪哇星辰號貨輪正緩慢地離開泊位,向公海駛去。
它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亞西海岸的弗里曼特爾港,挪威籍船長克努特·赫爾曼完全想不到這次航程會發生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他知道這裡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海域,但不是因為有淺灘、激流、礁石、風暴或海嘯。這一帶的危險是猖獗的海盜活動。
從西邊的馬六甲海峽到東邊的蘇拉威西海,每年都會發生五百餘起海盜襲擊商船事件和一百起劫持船員事件。有時船東支付贖金後,船員會得以釋放。但也有時,船上人員全部被殺,屍骨無存。貨物通常會被劫走在黑市上出售。
赫爾曼船長卻懷著輕鬆的心情駕船去弗里曼特爾,因為他深信他載運的貨物對海盜來說是沒有用處的。但他想錯了。
第一段航程是北行的,與他最終目的地背道而馳。他用了六個小時,經過搖搖欲墜的古達城,來到了沙巴和加里曼丹島的最北端,由此轉向東南進入蘇祿群島。
他計劃取道塔威塔威島與和樂島之間的深水航道,避開珊瑚礁和叢林島嶼。進入蘇祿群島南部後,就可以一直南下穿越蘇拉威西海,最終抵達澳大利亞。
在汶萊,監視他的人看到他起錨後,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如果截聽這個電話,會發現只不過是在說一位患病的叔叔再過十二天就可以出院了。其實這意味著十二個小時後實施攔截。
這個電話打到了和樂島上的一個小港灣,接聽的人是倫敦航運經紀人亞歷克斯·西伯特先生的新客戶——楠榜先生,他再也不是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的那位商人了。
在熱帶地區夜幕的掩護下,楠榜指揮著十二名冷血殺手開始行動。這些殺手的報酬很高,所以他們很聽話。除了刑事罪犯,他們同時也是穆斯林極端分子。菲律賓南方,阿布沙耶夫的反政府武裝的最後一個半島根據地與蘇祿海僅相隔幾英里。他們不但宗教上走極端路線,而且還充當賞金殺手。而為楠榜先生工作能使他們兼顧這兩個目的。
黎明時分,他們的兩艘快艇駛抵兩個島嶼之間的預定位置,等待著。一小時後,爪哇星辰從蘇祿海進入蘇拉威西海,逼近了他們。拿下它是小菜一碟,這些匪徒都經過嚴格的訓練。
赫爾曼船長夜間一直在親自指揮駕駛,當太平洋的黎明在左舷出現時,他把駕船的工作交給了印度尼西亞大副,到下面的艙室去了。十名船員都睡在首樓的艙房裡。
印尼籍大副先是看到兩艘快艇一左一右從船尾追了上來。幾個皮膚黝黑、赤著雙腳、身手敏捷的人輕鬆地從快艇攀上了甲板,朝著船上建築和他站立的駕駛台跑過來。他剛剛按下緊急情況按鈕通知船長,那些人就已經從駕駛台的側門沖了進來。一把尖刀橫在大副的咽喉部位,一個聲音尖叫著:「船長,船長……」
其實沒這個必要了。疲憊的克努特·赫爾曼船長正走上來察看。他和握著一支微型衝鋒鎗的楠榜先生同時走上了駕駛台。挪威船長明白最好不要反抗。這些海盜會與澳大利亞的船舶公司總部談妥贖金數額的。
「赫爾曼船長……」
這傢伙還知道他的名字,顯然是有備而來。
「請問問你的大副,他在剛剛過去的五分鐘內是否發射過無線電信號?」
沒有必要問。楠榜說的是英語。對挪威船長和他的印尼大副來說,英語是他們的工作語言。大副尖叫著說,他根本就沒去碰過無線電報機的按鈕。
「好極了。」楠榜說,接著就用當地的方言發出了一連串命令。赫爾曼船長一個詞也不懂。不過,當匪徒把大副的腦袋往後一扳,一刀切開了喉嚨時,他就全明白了。大副抽搐了幾下就死了。赫爾曼船長在海上漂泊了四十年,從來沒有暈過船,但現在他倚靠在舵輪上把胃裡的一切都嘔吐空了。
「這兩攤污物需要清洗,」楠榜說,「從現在起,船長,如果你拒絕服從我的命令,那麼每隔一分鐘就會有一名船員受到這樣的『款待』。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挪威船長被押進駕駛台後面小小的無線電報務室,調到十六頻道國際求救頻率。楠榜取出了一張紙。
「你不能用平靜的語調讀,船長。我按下『發射』按鈕並點頭以後,你要用驚恐的語調喊出這條信息。不然的話,你的人就得死,一個接一個。準備好了嗎?」
赫爾曼船長點點頭。這種極度驚恐的狀態已經用不著他假裝扮演了。
「求救、求救、求救,爪哇星辰、爪哇星辰……機艙火災,無法自救……我的位置……」
他一讀出來就知道這個位置是錯的,這是往南方一百海里左右的蘇拉威西海域。但他不想爭論。楠榜關掉無線電發報機,用槍口頂著挪威人,將他帶回駕駛台。
有兩名水手在駕駛台的地板上奮力擦洗血跡和嘔吐物。船長能看到另八名船員驚恐萬狀地一字排開站在艙口蓋上,六名匪徒正在監視著他們。
另外兩個匪徒留守在船橋上,剩下的四個把救生筏、救生帶和兩件充氣救生衣扯了下來,扔進了一艘快艇里——就是船體中部、帶備用油箱的快艇。
一切就緒後,四人駕著那艘快艇離開爪哇星辰的船舷,朝南方疾駛而去。在平靜的熱帶海面上,如果以十五節的航速,七小時內他們就能向南行駛一百海里,再有十小時,即可返回他們的海盜小港灣。
「改變航向,船長。」楠榜說。雖然他的語調十分溫和,但他那雙射向挪威人的眼睛卻流露出一種刻骨的仇恨。
爪哇星辰號掉頭駛往東北方向,離開蘇祿群島的眾多島嶼,穿過國際分界線進入菲律賓領海。
棉蘭老島的南方省份三寶顏,有一部分地區是菲律賓政府軍不敢涉足的。這裡是阿布沙耶夫[23]的地盤,他們能在這裡安全地招兵買馬,組織訓練並享用戰利品。爪哇星辰號貨船上的貨物雖然不能在市場上出售,但仍然是戰利品。楠榜用當地話與海盜的頭目商量了一下。那人指點著前方一個淺水海灣的入口,兩邊是茂密的叢林。
楠榜剛剛問的是:「你們的人能把這艘船開到那裡去嗎?」海盜頭子點點頭。楠榜向圍著海員的那伙人下達了命令。那些人迫不及待地把船員們趕到欄杆旁,然後開槍了。水手們尖叫著翻落進溫暖的海水裡。在水下的某處,鯊魚循著血腥味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