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勇 士 42

2024-10-09 03:59:24 作者: 弗·福賽斯

  但伊茲瑪特·汗與西方並無矛盾。是西方提供了資金和武器,幫助他們打敗了蘇聯人,而且他認識的唯一一個異教徒還曾經救過他的命。這不是他的聖戰,他想。他所關心的是他的家園正被捲入混亂之中。

  空降兵部隊順利地接受了馬丁的歸隊,什麼都沒問,他們只是奉命行事。但麥克·馬丁已經獲得了「神秘人物」的名聲,四年間,兩次無理由的失蹤,每次為期六個月,部隊的官兵自然會感到驚奇。一九九二年,他被送往設在坎伯利的參謀學院深造,然後又被派回國防部,軍銜是少校。

  這次又是軍事行動局,但在三處,即巴爾幹處。此時,南斯拉夫的內戰依然如火如荼,米洛舍維奇領導的塞爾維亞人占著上風,那裡的種族清洗令世界震驚。在這兩年的時間裡,馬丁沒有任何參加戰鬥的機會,每天只能穿著深色西裝從郊區到倫敦去上班。

  在特別空勤團服役過的軍官,還可以再回去,但前提是必須獲得特空團的邀請。麥克·馬丁在一九九四年年底時接到了特空團從赫里福德發出的邀請。這是他期待已久的聖誕禮物,但妻子露辛達可沒那麼高興。

  他們還沒有孩子,因為夫妻二人都在各自發展他們的事業。露辛達獲得了一次升職的機會。她覺得這是「人生的機遇」,但新職位要去英格蘭中部地區工作。婚姻亮起了紅燈。麥克·馬丁接到的命令是去指揮第二十二特空團的B營,把戰士們悄悄地帶到南斯拉夫的波赫共和國。表面上,他們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一部分,實際上他們是去追捕戰犯。他無權向露辛達透露真相,只說他必須再次離開。

  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露辛達再也忍不下去了。她猜測這次又是調他去阿拉伯地區,於是向他攤牌,發出了最後通牒:你要麼選擇傘兵、特空團和該死的沙漠,要麼跟我去伯明罕維持我們的婚姻。他仔細考慮後選擇了前者。

  

  在白山山脈那些高高的隱蔽的山谷外面,年邁的伊斯蘭真主黨領導人尤尼斯·哈利斯去世了。伊斯蘭真主黨的領導權徹底落入希克馬蒂亞爾的手中,他的殘忍是伊茲瑪特所厭惡的。

  一九九四年二月,伊茲瑪特的孩子出生時,納吉布拉總統已經下台,但仍然活著,被軟禁在首都喀布爾的一座聯合國賓館內。他的繼任者本應該是拉巴尼教授,但拉巴尼是塔吉克人,是普什圖人所不能接受的。在喀布爾以外,軍閥們割據著各自的地盤,國家處於無政府主義的混亂狀態。

  此外,還發生了一件事。自從蘇軍撤離後,成千上萬的阿富汗青年返回巴基斯坦的古蘭經學校完成教育。而其他那些由於年紀太小而從未參加過戰鬥的人,則越過邊境去接受教育——任何教育。結果他們得到的是多年的瓦哈比洗腦。現在,他們也回來了,但他們與伊茲瑪特·汗不一樣。

  老尤尼斯·哈利斯雖然是一個極為虔誠的穆斯林,但他心中仍有一絲溫和和克制,所以在他的那座難民營古蘭經學校里,傳授的伊斯蘭教也是溫和而有節制的。其他人則專注於那些從神聖《古蘭經》中找出來的、極富攻擊性的刀劍之章。老努里·汗雖然也很虔誠,但十分寬容,他認為唱歌、跳舞、體育和寬容他人都沒有什麼害處。

  但現在歸來的那些人都沒受過什麼教育,只聽過那些精於教條的伊瑪目講的課。他們對生活、對女人,甚至對本部族的文化都一無所知。除了《古蘭經》,他們只知道一件事:戰爭。他們大都來自南方,那裡是全阿富汗奉行伊斯蘭教最嚴酷的地方。

  一九九四年夏天,伊茲瑪特·汗和一位表弟離開山區去了一次賈拉拉巴德。這是一次短暫的走訪,但他們卻目睹了希克馬蒂亞爾的部下如何野蠻地血洗一個村莊,只因為村里人拒絕供奉錢財。他們兩人見到男人們慘遭折磨和殺戮,婦女們受到毆打,村莊被燒毀。伊茲瑪特·汗對此深惡痛絕。但在賈拉拉巴德,他聽說他見到的只是很普通的事情。

  後來,遙遠的南方發生了一件事。自從名存實亡的中央政府倒台以後,先前的阿富汗政府軍倒向了出價最高的軍閥一邊。在坎大哈城外,一些士兵把兩個十幾歲的女孩抓到兵營里實施了輪姦。

  士兵們所在村莊的一位教士——也是當地宗教學校的校長,率領著三十個學生,扛著十六支步槍衝進了那座軍營。他們以寡敵眾,取得了勝利。最後,他們把那個司令官吊死在一輛坦克的炮筒下。這個教士名叫穆罕默德·奧馬爾,人稱毛拉奧馬爾[17]。他曾經在一次戰鬥中失去了右眼。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人們紛紛來求他幫助。他和他的隊伍深得民心,所以迅速擴大。他們不奸淫擄掠,不蹂躪莊稼,也不要報酬。他們成了當地的英雄。到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已經有一萬兩千人加入到他們的隊伍,戴上了這位毛拉的標誌性飾物——黑頭巾。他們自稱為「學生」,在普什圖語中,「學生」是「塔利博」,複數就是「塔利班」。他們由維持村莊的治安開始,掀起了一場運動。當他們奪取坎大哈市時,已具備問鼎政權之勢。

  巴基斯坦的聯合情報局一直在努力支持希克馬蒂亞爾,推翻喀布爾的塔吉克人,但希克馬蒂亞爾老是打敗仗。由於聯合情報局內部人員逐漸被極端穆斯林滲透,巴基斯坦轉為支持塔利班。攻占坎大哈後,新政權獲得了一大批武器,還有坦克、裝甲車、卡車、大炮、六架前蘇聯「米格」21戰鬥機和六架重型直升機。他們開始攻打北方。一九九五年,伊茲瑪特·汗吻別妻子和孩子,走出大山加入了塔利班。

  日後,在古巴的一座監獄牢房裡,他將回憶起,那些在山上與妻兒共度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那年他二十三歲。

  太晚了,當他了解到塔利班的陰暗面時已經太遲了。儘管普什圖人已經算是最虔誠的教徒了,但他們在坎大哈面臨的嚴酷統治也是穆斯林世界前所未有的。

  所有的女子學校都被立即關閉。婦女們不准離家,除非有男性親屬的陪同。任何時候必須用長袍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女性穿著涼鞋在地上踏出的嗒嗒聲也被認為太性感而遭到禁止。所有的唱歌、跳舞、演奏音樂、體育運動和全民的休閒活動——放風箏,都被禁止了。按要求,人們必須每天祈禱五次;男人被強制蓄鬚。執法者通常是十幾歲的狂熱分子,他們戴著黑頭巾,只懂得激進的語言、殘忍和戰爭。他們從昔日的解放者轉而成了新的暴君,但他們前進的步伐勢不可擋。他們的使命是摧毀軍閥的統治。因為人們痛恨軍閥,所以大家也就默默接受了這些嚴酷的新規矩。現在至少有了法律和秩序,沒有了腐敗、強姦和犯罪,只剩下狂熱的正統。

  毛拉奧馬爾只是戰士們的精神領袖。自從在炮筒下吊死一個強姦犯從而掀起一場革命之後,他就隱居到南方坎大哈附近的一個堡壘里去了。他的追隨者仿佛一群來自中世紀的武士,無所畏懼。他們崇拜著深居簡出的獨眼毛拉,在塔利班倒台前,大約有八萬人願意為他捐軀。在遙遠的蘇丹,那位高個子的沙特人遙控著現在以阿富汗為基地的兩萬個阿拉伯人。他注視著,等待著。

  伊茲瑪特·汗加入了由楠格哈爾省同鄉組成的一支義勇軍。他很快贏得了戰友們的尊重,因為他經驗老到,曾經抵抗過蘇聯人,而且受過傷。

  塔利班軍隊其實算不上真正的軍隊,它沒有指揮作戰的將領,沒有參謀部,沒有軍官,沒有軍銜,沒有基礎設施。每支義勇軍都在其部落首領的領導下保持著半獨立的狀態。領導人往往憑藉他們的人格、勇氣和對宗教的虔誠來支配他們的隊伍。如同第一個哈里發時期的那些原始穆斯林戰士那樣,塔利班憑藉狂熱的勇氣橫掃敵人,這使他們獲得了戰無不勝的名聲,使他們的對手聞風喪膽,不戰而降。當最後遇到真正的戰士——塔吉克人沙阿·馬蘇德的部隊時,他們遭到了重創。由於沒有醫護兵,塔利班傷員只能躺在路邊活活痛死。但即便如此,他們仍在向前推進。

  在喀布爾城外,他們與馬蘇德進行了談判。但馬蘇德拒絕了他們提出的要求,不願撤回他曾經抗擊過蘇聯人的北部山區。於是一場新的內戰開始了,一方是塔利班武裝力量,另一方是由塔吉克人馬蘇德和烏茲別克人拉希德·杜斯塔姆組成的北方聯盟。那是一九九六年。全世界只有暗中組建塔利班的巴基斯坦和出錢資助它的沙烏地阿拉伯,承認這個新的怪異的阿富汗政府。

  對伊茲瑪特·汗來說,現在木已成舟。他昔日的盟友沙阿·馬蘇德如今成了他的敵人。此時在遙遠的南方,一架飛機降落了。從飛機上走下來的人,正是八年前在賈基的一個洞穴里和他說過話的那個高個子沙特人,從他腿上取出蘇軍彈片的那個矮壯的大夫,仍陪同著他。這兩人立即對塔利班領導人毛拉奧馬爾表示了尊敬,並獻上大量的金錢和物資,以及對奧馬爾畢生不渝的忠誠。

  喀布爾淪陷後,戰事暫時停頓下來。塔利班在喀布爾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已被推翻的前總統納吉布拉從軟禁賓館裡拖出來,對他進行嚴刑拷打並處決,最後把他的屍體掛在了一根燈柱上。這確定了塔利班今後要實施的專政路線。伊茲瑪特·汗厭惡殘忍。他在內戰中經過艱苦戰鬥,從一名志願兵成為統帥一支義勇軍的指揮官,他的部隊也在戰鬥中不斷壯大,最後成為塔利班四個作戰師中的一個。他要求返回家鄉楠格哈爾,於是他被任命為楠格哈爾省省長。住在賈拉拉巴德,他可以經常回家去探視家庭、妻子和孩子。

  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奈洛比和三蘭港,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有一個叫威廉·傑弗遜·柯林頓的人。但他對設在自己國家的一個叫「基地」的組織卻所知不少。他還知道這個組織的信徒們對所有的異教徒發動了全面的聖戰,主要是針對西方,特別是一個叫美利堅的國家。但這不是他的聖戰。

  他在與北方聯盟打仗,以求祖國的最終團結和統一。現在北方聯盟已被打敗,退縮到兩個邊遠的山洞裡。其中一支是哈薩拉族人的抵抗力量,現正蜷縮在達拉伊素夫的高山上;另一支是馬蘇德的部隊,躲在無法攻克的潘傑希爾山谷和東北部的巴達克山。

  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美國駐肯亞和坦尚尼亞的使館發生了炸彈爆炸。伊茲瑪特·汗對此一無所知。收聽國外電台是禁止的,他只得服從。八月二十日,美國向阿富汗發射了七十枚「戰斧」巡航飛彈。這些飛彈發射自游弋在紅海的「考本」號和「希洛」號兩艘飛彈巡洋艦,以及巡遊在巴基斯坦南部阿拉伯灣的「布利斯科」號、「埃利奧特」號、「海勒」號、「米利烏斯」號驅逐艦和「哥倫比亞」號潛艇。

  飛彈攻擊的目標是「基地」組織的幾個訓練營,還有托拉博拉的一些洞穴。有幾枚飛彈偏離了目標,其中一枚鑽進了馬洛柯村旁高山上的一個天然洞穴。飛彈在山洞深處爆發,炸裂了整個坡面。上千萬噸的石塊從山上滾落到下面的山谷里。

  當他趕到山區時,那裡已是面目全非了。整個山谷都被掩埋了。溪流、農場、果園、畜欄、院子、清真寺,全消失了。他的家人和所有的鄰居都不見了。他的父母、叔伯、嬸母、姑媽、妻子和孩子全都被幾百萬噸花崗岩埋在了下面。已經無從下手挖掘,也挖掘不到什麼了。他忽然成了一個沒有根的人,既無親眷也無氏族。

  在熾熱的八月烈日下,他跪倒在埋葬家人的頁岩上,轉向西方的麥加,叩首祈禱。但這次祈禱與以往不同,面對滅族之恨,這是沉重的宣誓,宣告他不共戴天的復仇,他個人至死方休的聖戰,針對奪走了他一切的那些人的戰爭。他向美國宣戰了。

  一星期之後,他辭去省長的職務,回到了前線。他與北方聯盟浴血戰鬥了兩年。在他離開戰場的那段日子裡,戰術高明的馬蘇德進行了反攻,並再次對戰鬥力不太強的塔利班造成了重創。在馬扎里沙里夫發生了一次血腥屠殺,首先哈薩拉族人發動武裝起義,殺死了六百名塔利班戰士,然後塔利班進行了報復,屠殺了兩千多個平民。

  《代頓協議》[18]的簽訂,從理論上說結束了南斯拉夫的波赫內戰。但戰爭留下的創傷卻是噩夢般的。波赫的穆斯林聚居區曾經是戰爭的主戰場,穆族人、塞族人和克族人都捲入了這場戰爭。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歐洲最血腥的戰爭。

  克族人和塞族人擁有先進的武器,他們挑起並製造了大多數的血腥屠殺。被徹底羞辱的歐洲在荷蘭海牙的國際法院設立了戰犯法庭,準備起訴和審判第一批戰犯。問題在於,雙手沾滿鮮血的戰犯是不會自己舉起雙手走進法庭的。南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根本無意提供任何配合和協助,事實上,他正在醞釀在另一個穆斯林省——科索沃製造新的事端。

  波赫總人口有三分之一是塞族人,他們宣告在塞族人聚居區成立塞爾維亞共和國,大多數戰犯就躲藏在那裡。現在歐洲面臨的任務是找到他們,確定他們的身份,把他們捉拿到海牙並推上法庭的被告席。於是,一九九七年,擅長野戰和叢林戰的英國特別空勤團承擔了追獵戰犯的任務。

  一九九八年,麥克·馬丁回到英國,並作為坎伯利參謀學院的一名中校和教官回到了傘兵部隊。次年,他被任命為傘兵第一營指揮官。北約再次對巴爾幹地區事務進行了干涉,這次比以前更迅速,阻止了一場媒體稱為「種族滅絕」的大屠殺。

  英美情報機關說服政府相信,南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打算對反叛的科索沃省進行徹底「清洗」,要把一百八十萬穆族人驅趕到西邊的鄰國阿爾巴尼亞去。北約盟國向米洛舍維奇發出了最後通牒,但米洛舍維奇不予理會。於是一隊隊赤貧如洗、哭泣流淚的科索沃人被驅趕著翻山越嶺進入了阿爾巴尼亞。

  北約對此的反應是空襲而不是地面戰。空襲持續了七十八天,把科索沃和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炸得千瘡百孔。眼看著自己的國家成了廢墟,米洛舍維奇最終只得讓步了。北約軍隊開進了科索沃,去接管殘局。指揮官是英國空降老兵麥克·傑克遜將軍,傘兵一營隨他一起進入了科索沃。

  要不是為了那些「西部小子」,這很可能是麥克·馬丁的最後一次海外行動。

  二○○○年九月九日,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被刺殺。消息傳遍了塔利班軍隊,戰士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真主偉大」;在伊茲瑪特·汗駐紮的巴米揚城外,歡樂的槍聲響徹軍營上空。塔利班的敵人已經死了。馬蘇德曾憑藉超凡的領導力,重整拉巴尼造成的混亂局面;他機智勇敢的游擊戰曾令蘇聯人聞風喪膽;他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把塔利班打得落花流水。但現在,這個人一去不復返了。

  事實上,馬蘇德是被兩個人彈暗殺的。兩個極端狂熱的摩洛哥人,持偷來的比利時護照,以遊客的身份進入阿富汗。其實那兩個人是奧薩馬·賓·拉登獻給他的朋友——塔利班領導人毛拉奧馬爾的禮物。當時沙特人賓·拉登並沒有想到暗殺馬蘇德的陰謀,是聰明過人的埃及人艾曼·扎瓦希里認為,如果「基地」組織為奧馬爾辦成這事,那麼無論今後發生什麼,這個獨眼龍毛拉都不會驅逐他們。

  九月十一日,四架客機在美國東海岸上空被劫持。在九十分鐘內,兩架飛機摧毀了紐約曼哈頓的世貿中心,另一架撞壞了五角大樓,第四架由於乘客衝進駕駛艙與劫機者搏鬥而墜毀在田野里。

  幾天之內,十九個劫機者的身份被確定了。又過了幾天,上任不久的美國總統向阿富汗塔利班領導人毛拉奧馬爾下了最後通牒:交出罪魁禍首,否則就承擔一切後果。「基地」組織為塔利班清除了馬蘇德,奧馬爾不能過河拆橋。那是「規矩」。

  在西非沿海的獅子山,多年的內戰給這個昔日的英國殖民地富國留下了一系列的混亂、匪患、罪惡、疾病和貧窮。幾年前,英國決定予以干預,聯合國派去了一萬五千名士兵,但這支維和部隊每天只是坐在他們設在首都弗里敦的兵營里。城市以外的叢林太危險了。但聯合國維和部隊中有一支英國的精英部隊,至少他們還堅持在邊遠地區巡邏。

  二○○○年八月下旬,皇家愛爾蘭兵別動隊的一支由十一名戰士組成的巡邏隊,被誘離大路進入通往村莊的一條小路。那個村莊是叛匪的大本營,匪徒們自稱「西部小子」。他們其實是一幫無法無天的精神變態,每天沉湎於酒精,嚼著蘸了古柯鹼的口香糖,或者乾脆在手臂上劃一條口子把毒品抹進傷口以求「快速見效」。他們給附近的村民帶來了無法言喻的災難和恐懼,但他們有四百人之眾,而且武裝到了牙齒。特種兵戰士們很快就被俘了,並被劫持為人質。

  麥克·馬丁在結束科索沃的任務後,已經奉命率領傘兵一營來到弗里敦,在滑鐵盧營安頓下來。經過與「西部小子」們的艱苦談判,五名戰士在支付贖金後被釋放了,但其餘六個似乎註定要被剁成肉泥。倫敦的國防部總參謀長查爾斯·格思里爵士發出命令:派人進去,用武力把他們解救出來。

  突擊隊由四十八名特別空勤團士兵、二十四名特別海勤團士兵和九十名空降兵一營士兵組成。進攻發起前一個星期,身著叢林迷彩服的十名特空團戰士空降到匪窩村莊周圍的叢林裡。他們負責隱蔽,觀察,傾聽,隨時向隊部報告他們所了解到的情報。「西部小子」的一切言行都被幾碼之外的特空團戰士監聽、監視到了,並用無線電報告了突擊隊總部。由此英方知道,以和平方式解救人質是沒有希望了。

  第一波進攻的突擊隊員遭到了匪徒迫擊炮反擊,有六人受傷,包括指揮官,他們立即撤出了戰鬥。麥克·馬丁是隨第二波進攻衝進去的。

  那個村莊其實是兩個並聯的村莊,分別叫格利巴納和馬格本尼,中間隔著一條又窄又臭的名為羅克爾溪的小河。七十名特空團和海勤團戰士攻占了人質所在的格利巴納村,把他們全都解救出來,還擊退了匪徒一系列猛烈的反擊。九十名空降兵去攻打馬格本尼。到黎明時,他們發現溪流兩邊各有約兩百名「西部小子」。

  戰鬥結束時,戰士們抓了六名匪徒,他們都被捆住雙手後帶回弗里敦去了。有幾個匪徒逃進了叢林裡。沒人去統計過留在兩個已成廢墟的村莊及周圍叢林裡到底有多少具匪徒的屍體,但也沒人質疑過對方死亡三百人這個數字。

  突擊隊共有十二人受傷,特空團戰士布拉德·蒂尼昂因傷重死去。第一波進攻失去指揮官之後,麥克·馬丁乘坐第二架「奇努克」直升機進去,指揮了對馬格本尼村的最後掃蕩。這是老式的戰鬥——近距離射擊和格鬥。在羅克爾溪南岸,由於剛才那枚擊中他們指揮官的迫擊炮彈,傘兵們損失了他們的無線電台。所以盤旋在空中的直升機無法報告他們自己迫擊炮的彈著點,而叢林又是那樣稠密,看不清炮彈下落。

  最後,傘兵們直接沖了上去,他們熱血沸騰,尖叫著、咒罵著與匪徒們進行廝殺。拷打農民和俘虜很在行的「西部小子」死的死,逃的逃,最終一個也沒留下。

  麥克·馬丁返回倫敦後,過了差不多一年,有一天他正在吃早飯,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鏡頭——坐滿乘客、加滿燃油的客機一頭撞進了紐約世貿中心的雙子樓。一星期以後,美國人明確宣布要進入阿富汗追捕罪魁禍首,不管喀布爾的塔利班政府同意與否。

  倫敦當即同意提供任何所需的資源,當務之急是空中加油機和特種部隊。英國秘密情報局駐伊斯蘭瑪巴德情報站站長說,他也需要一切可能的幫助。

  本來這是秘密情報局總部的事務,但英國駐伊斯蘭瑪巴德使館的武官也請求協助。麥克·馬丁又一次奉命離開位於奧爾德肖特的空降兵總部,作為特種部隊聯絡官飛往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瑪巴德。

  他抵達那天正是世貿中心倒塌後兩周。這一天,盟軍開始了對阿富汗的第一次空襲。

  伊茲瑪特·汗仍在巴達克山前線指揮塔利班部隊,此時喀布爾遭到了狂風暴雨般的轟炸。當世人們在評點喀布爾和南方的牽制戰術的時候,美軍特種部隊潛入了巴達克山,去協助已經接管馬蘇德部隊的法希姆將軍。這裡才是真正的戰役要打響的地方,其他的只不過是做給媒體看的。戰役的關鍵是阿富汗北方聯盟的地面進攻和美軍的空中打擊。

  簡陋的阿富汗空軍飛機還沒有起飛就化為烏有了。阿軍的坦克和大炮,一經發現,也被摧毀了。曾在邊境外面安全地消磨了幾年的烏茲別克人拉希德·杜斯塔姆,被說服回來在西北地區開闢第二戰線,以呼應法希姆在東北方的戰線。二○○一年十一月,阿富汗戰爭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最關鍵的技術是目標標定,自一九九一年海灣戰爭後,這項技術正悄悄地興起。

  特種兵戰士隱蔽在盟軍的部隊裡,用高倍望遠鏡觀測並確定敵軍所挖掘的工事、大炮、坦克、彈藥庫、後勤供應和指揮部的位置。每個位置都被用肩扛式遠紅外線發射器做了標記,「上了色」。然後通過無線電聯繫招來戰機對目標實施空中打擊。

  塔利班軍隊與北方聯盟部隊對陣時所遭到的毀滅性打擊,有些來自在遙遠的南方阿拉伯海上游弋的美國海軍航空母艦,有些來自從烏茲別克起飛的坦克殺手A-10——當然,烏茲別克斯坦拿到了不錯的回報。由於炸彈和火箭追隨遠紅外光束不可能偏離目標,一支又一支的塔利班軍隊被打得落花流水,塔吉克人勝利地向前推進著戰線。

  隨著陣地一個個摧毀,一個個失去,伊茲瑪特·汗所率領的部隊一次又一次地後撤。開始時在北方作戰的塔利班軍隊有三萬多人,但現在每天都損失近千人。軍中沒有醫生,沒有藥品,沒有救護。受重傷的塔利班戰士做著祈禱,像蟲蚋般地死去。他們高呼「真主偉大」的口號衝進槍林彈雨之中。

  原先的塔利班志願兵已經所剩無幾。塔利班的徵兵隊已經強制徵集了成千上萬名新兵入伍,但許多人不願意打仗。真正的狂熱分子人數正在銳減。伊茲瑪特·汗只得帶著部隊不斷後退,因為他覺得,每次作戰都在前線,他自己也要支撐不住了。十一月十八日,他們抵達了昆都士城。

  由於歷史的原因,這個地區的周圍都是塔吉克人和哈薩拉族人,而昆都士卻是講普什圖語的南方吉爾扎人的聚居區,一塊小小的飛地。因此塔利班軍隊能在那裡避難,也是在那裡同意投降的。

  阿富汗人認為,經過談判後的投降並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而且只要有談判的機會,他們提出的條件就有可能被考慮甚至接受。於是,整個塔利班軍隊向法希姆將軍投降了,法希姆同意受降。

  在塔利班內部,有兩支非阿富汗軍隊。當時,有六百個阿拉伯人是賓·拉登派遣來阿富汗的,全都效忠於奧薩馬·賓·拉登。三千多個阿拉伯人已經戰死,而美國人的態度是,就算其餘的阿拉伯人都去見真主,他們也不會感到遺憾。

  塔利班武裝力量里還有大約兩千個巴基斯坦人,如果他們被發現,巴基斯坦政府將十分尷尬。巴基斯坦的領導人穆沙拉夫將軍在九一一事件之後面臨兩難選擇:要麼鐵心投靠美國,從而獲得幾十億美元的經濟援助;要麼通過其聯合情報局繼續支持塔利班以及賓·拉登,但要承擔直接的後果。他選擇了美國。

  但巴基斯坦的聯合情報局仍有一支小規模的特工隊在阿富汗活動,而且那些與塔利班並肩作戰的巴基斯坦志願兵也難免會把在阿富汗戰鬥過的事情透露出去。於是法希姆利用三個夜晚,通過一條秘密的空中通道,把大多數巴基斯坦人遣送回去了。

  另一個秘密交易是,大約四千名戰俘根據需要,被以不同的價格賣給了美國和俄羅斯。俄羅斯買下了所有的車臣人,以及所有的反政府的烏茲別克人,以此來討好烏茲別克。

  原先投降的士兵超過一萬四千人,但這個人數在這些秘密交易後削減了不少。最後,北方聯盟對湧向北方採訪戰事的全世界媒體宣布,他們只受降了八千名戰俘。

  緊接著,五千名俘虜移交給了烏茲別克指揮官杜斯塔姆將軍。他想把這些人發送到遙遠的西邊,他自己的地盤希巴爾甘。於是戰俘們被裝進了鐵製的貨運貨櫃內,沒有水,沒有食物,而且因為人數太多,他們只能站著,還得踮著腳尖才能靠近頭頂上方的氣孔。半路上,戰俘們聽說同意給他們增加通氣孔。結果重機槍在他們身上打出了許多通氣孔,直至尖叫聲停止。

  在剩餘的三千零一十五名戰俘中,那些阿拉伯人被挑了出來。他們來自各個穆斯林國家,有沙特人、葉門人、摩洛哥人、阿爾及利亞人、埃及人、約旦人和敘利亞人。極端狂熱的烏茲別克人已被押送回烏茲別克的首都塔什幹了。車臣人也被送回去了,但有少數幾個留了下來。在整個戰爭中,車臣人贏得了最勇猛、最殘忍和最富有自殺精神的名聲。

  挑剩下的兩千四百個俘虜留在了塔吉克人手中,此後就再也沒有他們的音信了。阿拉伯人來挑人的時候,他們問話,伊茲瑪特·汗用阿拉伯語作答,於是他被當作是阿拉伯人。他沒有佩戴軍銜,身上髒兮兮的,臉色憔悴,又餓又累。他被推向了一邊,因為太疲憊了他沒有反抗。結果他與另五個阿富汗人一起,要被押解到西邊的馬扎里沙里夫去,落入杜斯塔姆以及烏茲別克人手中。這一次,西方媒體都在盯著,新近抵達的聯合國官員表示會保證戰俘們的人身安全。

  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些卡車,六百個人被裝上了車,沿著那條坑坑窪窪的土路開始了西行去馬扎里沙里夫的旅程。但他們的最後目的地不是馬扎里沙里夫城,而是再往西十英里的一座巨大的監獄城堡。

  於是他們來到了地獄的門口,地獄的名字叫卡拉伊賈吉城堡。

  如果從投下第一顆炸彈起算,直至首都喀布爾落入北方聯盟手中,征服阿富汗用了大約五十天時間。但美英的特種部隊此前早就在阿富汗開展行動了。麥克·馬丁渴望與特種部隊一起行動,但英國駐伊斯蘭瑪巴德的使館官員堅持,他們需要馬丁在巴基斯坦軍隊的高級軍官之間進行溝通聯絡。

  直到他去巴格拉姆參加行動。巴格拉姆是前蘇聯在喀布爾北部的一個巨大的空軍基地,顯然在日後盟軍占領期間會成為一個重要的中轉站。停放在那裡的塔利班飛機已經成了一堆廢鐵,控制塔也成了廢墟,但那些跑道、機庫和前蘇聯曾經用作警備司令部的營房,只要花上一些時間和資金,還是能夠全部修復的。

  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巴格拉姆就被盟軍攻下了,英國特別海勤團的一組官兵進去後標上了英國的記號。這個消息給馬丁提供了最好的藉口,於是他在巴基斯坦拉瓦爾品第機場搭上美國飛機,飛了過去。

  巴格拉姆空軍基地一片荒涼,美國人來接管全部設施之前,英國海勤團騰空了一座機庫,在儘可能遠離寒風的那一面開始了艱苦的改造工作。

  士兵們通常善於在最艱苦的條件下安家,而特種兵對此最為擅長,他們似乎能在最惡劣的環境下安頓好自己。海勤團的二十名官兵開著他們的陸虎越野車去外面找了一些鐵製的貨運貨櫃,把它們拖進機庫。

  加上一些油桶、木板和靈巧的心思,這些貨櫃就變成了臨時宿舍,裡面有床、沙發、桌子和電燈,還安裝了一隻插座,電水壺插電後可以燒茶水。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這支小分隊的指揮官告訴戰士們:「在馬扎里沙里夫以西一個叫卡拉伊賈吉的地方似乎出了點兒事。一些戰俘在監獄暴動,搶奪了衛兵的武器,正在挑起一場暴動。我認為我們應該去那裡看看。」

  於是他選了六名海軍陸戰隊士兵,安排兩輛陸虎越野車加滿了燃油。出發前,麥克·馬丁問道:「不介意我和你們一起去吧?也許你們需要一名翻譯呢。」

  這支海勤團小分隊的指揮官是一名海軍陸戰隊上尉,而馬丁是一名空降兵上校。當然沒人反對。馬丁上了第二輛車,坐在了司機旁邊。在他的身後,兩名海軍陸戰隊士兵蹲伏在一架點三○口徑的機關槍後面。他們驅車朝北駛去。這是一次長達六個小時的行程,穿過薩朗山口來到北方平原,繼而是馬扎里沙里夫,最後抵達卡拉伊賈吉城堡。

  卡拉伊賈吉屠殺戰俘事件的起因在當時頗具爭議,這種爭議以後還將持續下去。但故事情節本身引人入勝。

  西方媒體從不會因為把事情完全搞顛倒而感到難為情,他們堅持把那些戰俘稱為「塔利班」,其實不然。事實上,除了六個偶然混進去的阿富汗人,這幫戰俘都是戰敗的「基地」組織的人。他們來到阿富汗是專門為了「聖戰」——戰鬥和捐軀的。所以,從昆都士用卡車運送到卡拉伊賈吉來的,是亞洲最危險的六百個人。

  在這六百名戰俘中,大概有六十個人不是阿拉伯人。這些非阿拉伯人又分為三種。首先是車臣人,他們認為在昆都士被選中後發回俄羅斯等於是去送死,於是躲開挑選來到了卡拉伊賈吉。還有反政府的烏茲別克人,他們也認為回烏茲別克斯坦只有死路一條,於是也躲了起來。再就是巴基斯坦人,他們由於偶然的差錯沒被遣送回國,其實他們如果返回巴基斯坦,是會獲得自由的。

  剩下的就是阿拉伯人了。與許多留在昆都士的塔利班成員不同,他們是志願兵,而不是被強征當兵的。他們全都是極端狂熱分子,都經過「基地」訓練營的戰鬥訓練,知道如何憑勇氣和技術去戰鬥。而且他們對生死並不關心。他們祈求真主的無非是在死去時能夠搭上幾個西方人或西方人的朋友,這樣他們就能成為一名烈士了。

  戰俘們在卡拉伊賈吉遇到的是一百名受過部分訓練的烏茲別克衛兵,衛兵的指揮官是能力不怎麼樣的賽義德·卡梅爾。拉希德·杜斯塔姆本人不在,他的副手賽義德·卡梅爾臨時替代他的職位。

  卡拉伊賈吉的建造格局與西方的城堡不同。這是一個占地十英畝的露天大院,裡面種著樹木,還有一些平房。整個地方圍著一道五十英尺高的圍牆,但牆的兩面都是斜坡,人可以沿著斜坡跑上去,在牆頂上窺視胸牆對面的情況。

  這道厚牆裡面有迷宮般的兵營、倉庫和通道,地下又有同樣如迷宮般的地道和地窖。充當衛兵的那些烏茲別克人只是在十天前才剛剛占領了這個地方,他們似乎並不知道此前塔利班在城堡的南端儲藏著槍枝和彈藥。他們剛好把戰俘趕到了那裡。

  當初在昆都士投降的時候,俘虜們只是被收繳了槍枝和火箭彈,但沒人對他們進行搜身。假如安排搜身,那麼差不多每個戰俘都會被搜出一兩顆手雷,隱藏在他們衣袍里。他們就是在那種狀態下坐卡車抵達了卡拉伊賈吉。

  事件最初的苗頭是在他們抵達的那個周六晚上。伊茲瑪特·汗當時坐在第五輛卡車上,他聽到了一百碼開外的一聲爆炸的悶響。坐在幾個烏茲別克衛兵中間的一個阿拉伯人拉響了他的手雷,把他自己和周圍的五個衛兵炸得血肉橫飛。當時夜幕剛剛降臨,院子裡沒有電燈。杜斯塔姆部隊的官兵們決定第二天早上進行搜身。他們把戰俘趕進院子裡,讓他們蹲在地上,不給他們水和食物,周圍布滿荷槍實彈、神經緊張的衛兵。

  黎明時,搜身開始了。身心疲憊的戰俘表現得很聽話,任憑衛兵把他們的雙手反綁起來。由於沒有繩子,烏茲別克人就用囚犯的頭巾。但頭巾可不是繩索。

  俘虜們一個接一個地站直身子接受搜身。從他們的身上搜出了手槍、手雷,還有錢。當錢越堆越高時,賽義德·卡梅爾和他的副手便把它們收集起來,拿到了另一個房間。過了一會兒,一個烏茲別克士兵透過窗戶向內窺視,看到那兩個人把錢都裝進了自己的衣兜里。那個士兵走進房間提出抗議,得到的回答是立即滾蛋。但他很快就又回來了,帶著一支步槍。

  有兩個剛剛努力掙脫了雙手的戰俘目睹了這一幕。他們尾隨那個士兵走進房間,一把奪過步槍,用槍托把三個烏茲別克人全砸死了。由於沒有開槍,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這事。但這時候的院子正漸漸演變為一個火藥桶。

  來自中央情報局的美國人麥克·斯潘和戴夫·泰森當時已經進入了院子,斯潘就在露天裡開始審問戰俘。他的周圍是六百名狂熱分子,他們在去見真主之前唯一的願望是殺死一個美國人。接下來,一個烏茲別克衛兵發現了持槍的阿拉伯人,大叫著發出了警告。阿拉伯人開槍打死了他。火藥桶終於爆炸了。

  伊茲瑪特·汗蹲在地上,等待著衛兵過來搜身。與其他戰俘一樣,他也已經掙脫了雙手。中彈的烏茲別克衛兵倒地之際,牆頭上的其他衛兵趕緊亮出機關槍。屠殺開始了。

  一百多個俘虜當即就死在了泥地上,雙手仍被反綁著。後來事件平息後,聯合國觀察員進去察看時,看到的就是這種狀態。其他戰俘互相解開綁在手上的頭巾,這樣他們就能戰鬥了。伊茲瑪特·汗率領一伙人,包括他的五個阿富汗同胞,躲避著子彈,穿過樹林,跑到了南牆。這座城堡以前在塔利班控制下,他曾去參觀過,所以知道那位置有個軍火庫。

  麥克·斯潘周圍的二十個阿拉伯人撲到他身上,拳腳齊下地把他活活打死了。戴夫·泰森把一梭子子彈射向暴徒,打死了三個人,而後聽到手槍的撞針撞在空槍膛里的「咔嗒」一聲,幸運的是,他已經及時跑到了大門口。

  不到十分鐘,這個寬敞的院子已經變得空蕩蕩了,只剩下躺在地上的屍體,以及那些不停地呻吟直至死去的傷員。烏茲別克人現在已經撤到了圍牆外面,大門「咣當」一聲合上了,那些囚犯全被關在了裡面。圍攻開始了。這場戰鬥將會持續六天六夜,而且誰也不想留下活口。雙方都深信是對方違反了投降協議的條款,但到了此刻,再追究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軍火庫的門很快就被砸開,儲藏的槍枝被迅速分發出去。這些武器裝備一支五百人的小部隊綽綽有餘。囚犯們擁有了步槍、手雷、火箭彈和迫擊炮。他們拿上各自得心應手的武器之後,分頭穿過地道和通道,展開扇形陣形,占領了整個城堡。只要有烏茲別克衛兵在牆頭上探一下腦袋,就會有一個阿拉伯人從院子對面的某個缺口射出一顆子彈,將其擊倒。

  杜斯塔姆的部隊別無選擇,只得緊急求援。杜斯塔姆將軍立即調來了幾百名烏茲別克士兵,他本人也匆匆趕回卡拉伊賈吉。趕來支援的還有來自肯塔基州坎貝爾的美軍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的四名戰士,一名美國空軍人員,來標定空中坐標,以及六名第十山地師戰士。這些西方人的工作基本上是觀察、報告情況,招來空襲以粉碎囚犯的抵抗。

  午時,從最近被攻占的首都喀布爾北方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開來了兩輛加長型的陸虎越野車,車上載著來自特別海勤團的六名英國特種部隊官兵,以及一名翻譯——特空團的麥克·馬丁中校。

  周二,烏茲別克人的反攻開始成形。他們用一輛輕型坦克開路,重新進入院子,開始對暴動的囚犯陣地實施打擊。伊茲瑪特·汗已被眾人認出是一位高級軍官,於是他負責指揮南翼的對抗戰。當坦克開火時,他命令手下人員進入地窖,轟炸停止後,他們又回到了地面上。

  他知道,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們無法突圍,也不會得到仁慈對待。他並沒指望這個。二十九歲的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死在這裡跟其他地方相比,沒有什麼不好。

  美軍的空襲也在星期二開始了。四名綠色貝雷帽戰士和一名空軍人員趴在牆頭上的胸牆外側,為戰鬥轟炸機標定目標。那天共投下了三十枚炸彈,其中有二十八枚鑽進俘虜們藏身的地下水泥工事裡,炸死了大約一百人,其中大部分人是被塌落的石塊砸死的。有兩枚炸彈偏離了目標。

  第一顆跑偏的炸彈落下時,麥克·馬丁就站在綠色貝雷帽戰士們的牆下面,離他們大概一百碼。炸彈正落在五個美國人圍成的圈子中間。如果這是一顆彈著即爆的人員殺傷彈,那他們都會炸成肉醬。他們能活下來真是一個奇蹟——只是耳鼓破裂,有幾個人骨折。

  這是一顆J-DAM炸彈,即鑽地炸彈。彈頭著地之後,要鑽入地下四十英尺處才爆炸。結果這些美國人發覺自己經歷了一次地震,被氣浪拋到一邊,但命都保住了。

  第二顆炸彈更離譜。它擊中了烏茲別克人的那輛坦克以及其後的指揮所。

  周三,西方媒體趕到了。記者們在城堡周圍亂竄。也許他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由於他們的到來,最終讓烏茲別克人不敢把反叛的戰俘斬盡殺絕。

  在六天六夜的對峙期間,有二十個囚犯企圖借夜色掩護逃走。他們全被當地農民抓住並用私刑處死。這些哈薩拉族農民對三年前塔利班屠殺自己族人的血腥罪行記憶猶新。

  麥克·馬丁趴在土牆頂上,透過胸牆窺視下面的院子。第一天的屍體仍躺在那裡,臭氣熏天。那些美國人雖然仍戴著黑色羊毛帽子,但已經揭開了蒙臉的布片,讓記者們拍了好多照片和錄像。七個英國人還是寧可蒙面,全都用棉布把頭部包裹得嚴嚴實實,以防沙塵和蒼蠅的侵襲以及旁觀者。到了周三,頭套又多出一項功能:過濾空氣中的惡臭。

  太陽快下山時,死裡逃生的中情局特工戴夫·泰森冒冒失失地帶著一個想獲獎的電視攝像組進了院子——他在馬扎里沙里夫只待了一天便又匆匆返回來了。他們在牆邊爬行前進,馬丁就在對面的牆上趴著,注視著他們。英國海軍陸戰隊上尉趴在他的身邊。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囚犯的一個抓捕隊忽然從牆上一扇暗門出來,抓住那四個西方人,把他們拖了進去。

  「得有人進去把他們救出來。」海軍陸戰隊上尉說。他朝周圍看了看。六雙眼睛無聲地凝視著他。

  他說了聲「上」,隨即翻過胸牆,跑下傾斜的內牆,進入空曠的院子裡。三名海勤團的戰士也隨著他一起沖了過去。另兩名戰士和馬丁為他們提供狙擊掩護。暴亂的囚犯現在已經退縮到了南牆。四名海軍戰士徑直闖入,把暴徒們嚇住了。一直到他們抵達遠處的牆邊,都沒人開槍。

  上尉率先進去。解救人質是特別空勤團和特別海勤團的隊員們反覆演練過的,他們可以在幾秒鐘時間之內完成任務。在赫里福德,特空團有一座專門用於人質解救訓練的「死亡屋」;在普爾的隊部,海勤團也有一棟相同的房子。

  四名特別海勤團官兵毫不遲疑地闖進門,靠服裝和鬍子確認了三名暴徒後立即開火。射擊手法是「雙發點射」,即兩顆子彈直接射向臉部。那三個阿拉伯人的槍口都朝著另一個方向,他們連一顆子彈也沒來得及發射就被擊斃了。當時,戴夫·泰森和英國電視記者當即表示絕不提及這次事件。後來,他們確實再也沒有提起過。

  到周三晚上,伊茲瑪特·汗意識到他們已經根本無法在地面上停留了。炮兵已經抵達,大炮把城堡的南邊炸成了廢墟。地窖是最後的堡壘。仍然活著的戰俘人數已經不足三百。

  有些囚犯不願龜縮在地下,寧願死在上面。他們展開了一次自殺性反攻,但只衝了一百碼的距離,殺死了幾個警惕性不高、反應不夠敏捷的烏茲別克人。隨後,趕來增援的烏茲別克坦克上的機關槍開始掃射,把那些阿拉伯人打成了篩子。他們大多數是葉門人,還有一些是車臣人。

  周四,根據美國人的建議,烏茲別克人把幾桶坦克用的柴油倒進地溝,流入下面的地窖里,然後點了火。

  伊茲瑪特·汗並沒在地窖的著火區域。屍體的焦臭味蓋過了柴油的氣味,但他聽到了火焰燃燒的「呼呼」聲,感受到了熱量逼近。更多的人死去了,倖存者踉蹌著衝出煙霧,朝他跑來。他們都被煙燻得劇烈地咳嗽。在最後的那個地窖里,大約有一百五十個人與伊茲瑪特·汗在一起。他關上門,插上鐵閂,把煙霧擋在外面。門外,瀕死者的敲門聲越來越弱,最後停止了。在他們的頭頂上方,炮彈在空房間裡爆炸、轟響。

  最後的這個地窖有一條通道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他們希望找到一個出口,但發現那只是一條地溝。當晚,烏茲別克的新指揮官穆罕默德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灌溉渠里的積水引到那條地溝,灌到地窖里去。經過十一月的雨季,灌溉渠里積滿了雨水,冰寒刺骨。

  到午夜時,倖存者都泡在了齊腰深的水中。他們又餓又累,十分虛弱,不少人滑倒在水裡淹死了。

  地面上,聯合國接管了指揮工作,周圍是各國的媒體機構。聯合國發出的指示是要保留戰俘們的性命。透過頭頂上倒塌的瓦礫堆,最後的抵抗者能聽到喇叭的廣播聲,命令他們放下武器,舉起雙手走出來。二十個小時後,第一個人開始踉踉蹌蹌地走向階梯,其他人也跟了上去。已被徹底擊敗的伊茲瑪特·汗,這個活到最後的阿富汗人,與他們一起走了出來。

  最後八十六名暴亂的戰俘走到地面上,踩著城堡南面的斷垣殘壁,發現他們面對著一大片黑洞洞的槍口和火箭彈。在周六黃昏的殘陽下,他們看上去活像是恐怖電影裡的一群稻草人。他們渾身發臭,蓬頭垢面,身心疲憊,滿臉鬍子,被煙火熏得滿面漆黑,還打著冷戰。他們蹣跚地走著,不時有人摔倒。伊茲瑪特·汗走在他們中間。

  在從一堆石塊走下來時,他絆了一下,想穩住身體,於是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塊石頭。結果他扳下來一片石塊,捏在了手裡。一名年輕的烏茲別克士兵神經緊張,以為他要反擊,於是發射了一枚火箭彈。

  呼嘯而來的火箭彈擦過阿富汗人的耳邊,擊中了他身後的一塊巨大的岩石。那石頭頓時被炸得粉碎,其中一塊棒球大小的石塊以驚人的力量擊中了他的後腦勺。

  伊茲瑪特·汗沒有戴頭巾。六天前,他的頭巾被用來綁縛他的雙手,後來再也沒有找著。假如那塊石頭是以九十度的角度射過來的話,那麼他的腦袋就會立即開花。但它在地上彈了一下,傾斜著砸中了他的後腦,把他擊成淺度昏迷。他倒在亂石堆上,鮮血從傷口裡噴涌而出。其他人從他身邊走過,走向城堡外面等待著的幾輛卡車。

  一個小時後,七名英國軍人開始在院子裡檢查,做記錄。麥克·馬丁正在統計死亡數字,回去後要寫一份很長的報告——雖然他這次是以一個翻譯的身份來參加行動的,但他畢竟是一名高級軍官。他心裡明白,有數十人,可能會達到兩百人,埋在了地下。忽然,一具屍體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正在流血,屍體是不會流血的。

  馬丁把這個骨瘦如柴的人翻了過來。身上的衣服不對勁,那是普什圖人的服裝。這裡不該有普什圖人。他從自己的頭上摘下蒙面布,擦去了那個人臉上的煙塵和污垢。這張臉似乎有點眼熟。

  當他取出軍刀時,一名旁觀的烏茲別克戰士咧嘴笑了。如果這個外國人想虐待一下這個受傷的俘虜,有什麼不可以呢?馬丁用刀割開了阿富汗人的右褲腿。

  那塊傷疤還在那裡,縫了六針後有所縮小,那是十三年前蘇軍的彈片留給他的傷疤。平生第二次,麥克·馬丁像消防員那樣把伊茲瑪特·汗一把提起,扛到肩上,朝前走去。在大門口,他看到一輛有聯合國標記的白色陸虎越野車。

  「這個人還活著,但受傷了,」他說,「他的頭部受了重傷。」

  把伊茲瑪特·汗交給了聯合國人員後,馬丁便登上英國特別海勤團的那輛陸虎,返回巴格拉姆去了。

  三天後,美國的一支巡邏隊在馬扎里沙里夫醫院發現了這個阿富汗人,要求對他進行審問。他們用卡車把他拉到了巴格拉姆空軍基地——美方的那一側。兩天後,阿富汗人在那裡漸漸甦醒過來。這是一間臨時牢房,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戴著鐐銬,但還活著。

  二○○二年一月十四日,第一批戰俘從阿富汗坎大哈抵達了古巴的關塔那摩灣。他們戴著頭罩和鐐銬,渾身塵土,又餓又渴。伊茲瑪特·汗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

  麥克·馬丁上校在二○○二年春天回到了倫敦,在位於切爾西的約克公爵兵營特種部隊總部當了三年的副參謀長。他於二○○五年十二月退役,臨行前和朋友們聚了一次。在那次聚會上,有一大群朋友,包括喬納森·肖、馬克·卡爾頓-史密斯、吉姆·戴維森和馬克·傑克遜,他們想把他灌醉,讓他鑽到桌子底下去,結果沒有得逞。二○○六年一月,馬丁在漢普郡梅恩河谷買下了一座穀倉,並於當年的夏末動工改造,要把它改造成一座鄉間住宅。

  聯合國後來的記錄表明,在卡拉伊賈吉,共有五百一十四個「基地」組織的狂熱分子喪生,八十六人倖存,但都受了傷。他們都被關在關塔那摩灣。烏茲別克族的守衛有六十人被打死。拉希德·杜斯塔姆將軍當上了阿富汗新政府的國防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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