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勇 士 4
2024-10-09 03:59:21
作者: 弗·福賽斯
在漢普郡果園裡說定的事情使美英情報機關的兩位主管作出了一系列決策。首先,他們要獲得各自領導的認可和批准。
這種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麥克·馬丁的第一個條件是,「撬棍行動」的知情人數最多不能超過十二個。他的顧慮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如果有五十個人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那麼總有一個人會泄漏出去的。走漏風聲,並非出自蓄意或是惡意,而是不可避免。
那些曾經深入虎穴執行生死攸關的任務的人都知道,他們整天都會如坐針氈地想著自己的情報會不會出錯,身份會不會被識破;還巴望著自己不會因為某個完全不可預測的因素而露餡,為此而憂心忡忡,焦慮緊張。但最糟糕的噩夢,是得知自己的被捕以及此後漫長而痛苦的死亡過程,僅僅是由於某個白痴在酒吧里向女友吹噓而被別人偷聽了。那是最恐怖的事情。所以,馬丁的要求立即被接受了。
在華盛頓,美國國家情報局局長約翰·內格羅蓬特批准了這項行動,並答應古米尼會嚴格保密。英國秘密情報局中東處處長史蒂夫·希爾在他的俱樂部里與一位政府官員吃了一頓飯後,也獲得了同樣的承諾。這樣知情者就有四個人了。
但這兩位官員都不可能每天二十四小時只盯著這件事。他們都需要一名副手來處理日常事務。中情局副局長馬雷克·古米尼指定了麥可·麥克唐納。這位中情局反恐處的阿拉伯問題專家扔下手頭的所有工作,向家裡解釋說要去英國工作一段時間,馬雷克·古米尼返回美國的時候,麥克唐納已經登上去英格蘭的航班了。
英國秘密情報局的史蒂夫·希爾也從中東處選出了他的副手——戈登·菲利普。在分手之前,希爾與古米尼還商定,「撬棍行動」的每一個細節都要用一個完美的故事進行掩飾,這樣在十人的知情圈之外,就沒人能猜到一名西方的特工將要滲透進「基地」組織內部。
對兩個突然調離本職崗位的人員,美英兩個情報機關的解釋是,他們因職業生涯的發展要離職外出,進修六個月。
史蒂夫·希爾對這兩個現在要一起共事的人作了一番任務交代,告訴他們「撬棍行動」要做些什麼事情。麥克唐納和菲利普都聽得很認真。希爾沒有把他們安排在泰晤士河畔的秘密情報局總部,而是讓他們去了郊外的一棟房子,那是「企業」為自己保留的幾棟安全屋之一。
他們一放下行李,來到客廳坐下來,希爾就遞給他們每人一本厚厚的卷宗。
「明天開始建立一個行動中心,」希爾說,「這是要滲透進去的那個人的資料。給你們二十四小時時間把這些內容記住。你們將與他一起共事,直至他出發的那一天,之後的工作還要圍繞著他繼續展開。」
他又把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了茶几上:「這個,是他要去冒名頂替的人。顯然,我們了解到的情況非常有限。但這是美國的審訊官在關塔那摩對他盤問了幾百個小時之後所獲得的全部情況。這些也要記住。」
在他離去後,兩位年輕的特工去找管家要來一大壺咖啡,開始了閱讀。
一九七七年夏天,麥克·馬丁是一名十五歲的中學生。在英國法恩伯勒參觀航空展覽時,他迷上了飛機。他的父親、弟弟也和他在一起觀看。他們都被各種戰鬥機、轟炸機、特技飛行員和第一次亮相的原型機迷住了。對麥克來說,航展的高潮是觀摩來自傘兵部隊的「紅魔」特技飛行表演。他們的自由降落真是棒極了。空中的一個個小點撲向地面,精準地落入圈定的微小的著陸區中心。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今後要做什麼了。
一九八○年,在海利伯雷學校的最後一個夏季學期,麥克·馬丁寫了一封信給傘兵部隊,並於同年九月獲得了奧爾德肖特的傘兵團司令部的一次面試機會。他到了那裡,凝視著一架老式的「達科他」C-47運輸機,當年他的前輩們就是從這架飛機跳下去,奪取阿納姆大橋的[13]。一位中士把他和另外四個中學生畢業生領進了面試室。
學校對他的評語是學習成績尚可,但體育成績很出色。這正符合傘兵部隊的要求。他被錄取了,並在九月底時開始了為期二十二周的魔鬼訓練,這次訓練一直持續到一九八一年四月。
先是四周的行軍、基本武器的使用、野戰技能和體格訓練,然後是兩周的鞏固,再加上信號、急救和防核武器及生化武器的學習。
第七周是體能強化,訓練的要求不斷增強,但第八和第九周的訓練強度簡直令人無法忍受——在隆冬季節穿越威爾斯布雷肯山區的耐力行軍。在那裡,即使是體格強壯的人也常常會被凍死、累死。參加訓練的人數越來越少。
第十周的課程安排在肯特郡,是射擊訓練,剛滿十九歲的馬丁獲得了神槍手的稱號。第十一和十二周是考試周,要背負三個背包在雨雪天氣里踏著泥濘的山路不斷地跑上跑下。
「考試周?」菲利普咕噥著說,「見鬼,那其餘幾周應該叫什麼?」
考試周之後,倖存下來的年輕人得到了他們覬覦已久的紅色貝雷帽,然後又是布雷肯地區的三周防禦訓練,包括巡邏和實彈射擊。時間是一月下旬,布雷肯山區是一片荒涼的冰天雪地。這些年輕人要在潮濕、冰涼的地上睡覺,而且不能生火。
十六至十九周是麥克·馬丁所嚮往的:在皇家空軍阿賓頓基地的空降課程。在那裡,又有幾個人被淘汰了。最後是「飛翼閱兵」,他們最終如願以償地佩上傘兵的飛翼徽標。那天晚上,奧爾德肖特古老的一○一俱樂部舉辦了一場狂歡晚會。
接下來的兩周是野外演習,稱為「最後一關」,以及一些潤色性質的閱兵隊列聯繫。第二十二周是「畢業檢閱」,自豪的家長們得以在此時觀摩他們的孩子奇蹟般地變成了戰士。
戰友們早就把二等兵麥克·馬丁視為一塊當軍官的料。一九八一年他去桑德赫斯特軍事學院參加短期進修,回來時便成了一名少尉。如果他認為榮譽在等待著他,那麼他完全想錯了。
傘兵團下面有三個營,馬丁被分配到第三營。當時,三營正駐紮在奧爾德肖特,處於「企鵝模式」。
每九年中的三年,或每三次拉練中的一次,這個營的士兵都要卸下跳傘裝備,坐上卡車,當普通步兵。傘兵們都不喜歡「企鵝模式」。
馬丁作為一名排長,被分配到了新兵排,去訓練新兵們經歷他自己經歷過的那些磨難。他也許會作為一隻「企鵝」一直在三營待下去,多虧了那個遙遠的加爾鐵里將軍。一九八二年四月一日,阿根廷總統加爾鐵里將軍入侵了福克蘭群島。三營接到通知,要隨時做好開拔的準備。
一星期之內,在誓不屈服的瑪格麗特·柴契爾首相的命令下,英國軍方組建了一支特遣艦隊開赴南大西洋。在那裡,等待著他們的是南半球的冬季,伴隨著紛飛的雨雪和洶湧的海浪。
馬丁一行人乘坐著「坎培拉」號客輪南下,中途在常年颳風的荒涼的阿松森島作了一次休整。其間,他們等待著最後的外交努力,說服加爾鐵里將軍將阿根廷部隊撤出福克蘭群島,或柴契爾夫人把英國特遣艦隊撤回去。但兩個人誰也不肯讓步,外交努力宣告失敗。在遠征特遣艦隊唯一的航空母艦「皇家方舟」號的庇護下,「坎培拉」號繼續南下航行。
隨著局勢的發展,英軍明白登陸戰勢在必行。馬丁和戰友們乘直升機從「坎培拉」號過駁到一艘登陸艦上。客輪上的優越條件和文明生活結束了。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在馬丁他們由「海王」直升機接駁時,其中一架「海王」墜海了,帶著十九名特別空勤團戰士一起沉入了海底。這是特空團損失最為慘重的一個夜晚。
馬丁率領三營的三十名戰士在聖卡洛斯海域登陸。這裡距主島的首府斯坦利港還有好幾英里的路程,但正是這個原因使阿根廷軍隊對此地放鬆了守衛。傘兵和海軍陸戰隊戰士們一起開始冒雨急行軍,穿越濕淋淋的泥地向著東方的斯坦利港進發。
他們的行軍背包里裝備了所有用品,重得像是背著一個人。空中出現了阿軍的一架「天鷹」戰鬥機,似乎在向海灘俯衝,但阿根廷人的主要目標是海岸附近的英國艦船,而不是地面的人員。如果船被擊沉,那麼岸上的人也完蛋了。
他們真正的敵人是寒冷、連綿不絕的冰冷雨水和光禿禿的沒有樹木遮掩的地形,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朗頓山。
三營在山腳下一座叫埃斯坦西亞的孤獨的農場裡稍事休整,並做好了戰鬥準備。那是六月十一日與十二日之間的夜晚。
原本他們打算來一次靜悄悄的夜間奇襲,但不幸的是,米爾恩下士踩響了一顆地雷。此後就熱鬧了。阿軍的機關槍開火了,照明彈把山頭和山谷照耀得如同白晝。三營可以跑回去尋求隱蔽,或者冒著槍林彈雨衝上去奪取朗頓。最終,他們奪取了朗頓,付出的代價是二十三名戰士陣亡,四十人受傷。
這是麥克·馬丁第一次真刀真槍地參加戰鬥,子彈在他的耳邊呼嘯,戰友們在他的身邊倒下。他感覺到舌頭上有一種奇怪的金屬味,那是恐懼的味道。
但他毫髮未損,而他那個三十人的排,包括一名軍士和三名下士在內,共計六人陣亡,九人負傷。
守衛在山樑上的阿軍士兵,是被強制徵募入伍的。富人的孩子可以設法免除兵役,窮人家的孩子可不行。這些小伙子想回家,他們討厭這裡的雨水、寒冷和泥地。他們已經從軍營和工事裡撤出,踏上了返回斯坦利港的路。
黎明時,麥克·馬丁站在山樑上,眺望著東方的斯坦利港和朝陽,再次想起了已經遺忘多年的先輩們的神靈。他向他們感恩祈禱,並發誓永世不忘。
當十歲的小孩麥克·馬丁在巴格達市沙頓區的花園裡奔跑雀躍、引得父親的那些伊拉克朋友感到欣喜之時,在一千英里以外的地方,一個男孩誕生了。
在巴基斯坦白沙瓦通向阿富汗賈拉拉巴德的道路以西,坐落著白山山脈,其最高峰是托拉博拉。
從遠處看,這條山脈像是分隔兩個國家的一塊巨大的屏障,山上荒涼、寒冷,山頭終年積雪,到了冬天整個山區都是白雪皚皚。
白山在阿富汗這一側,而薩費德山則在巴基斯坦那一邊。清澈的溪水裹挾著融化的雪水從白山流入賈拉拉巴德周圍肥沃的平原,形成了許多山谷平地、可種莊稼的田地、種水果的果園和養山羊的牧地。
這裡的生活很艱苦,由於生活資源短缺,山谷里的村莊都很小,很分散。這片土地上生長的人們,就是普什圖人,舊時的大英帝國就知道他們,畏懼他們,稱他們是帕坦人。那時候,帕坦人以險要的地勢為屏障,用包黃銅的長筒毛瑟槍——「火銃」作戰,每個人的槍法都很準,簡直可與現代的狙擊手媲美。
英統印度時期的詩人魯德亞德·吉卜林只用四句詩就描繪出了山地人對那些英國斥巨資培訓的軍官們來說,具有何等致命的威脅:
邊防戍所的混戰,
在黑暗泥濘中征行,
兩千英鎊的訓練,
隕於十盧比的火銃。
一九七二年,在其中的一片山谷平地上,有一個叫馬洛柯的小村子。與所有類似的村莊一樣,它也是以創建村子的早已過世的勇士命名的。村裡有五座砌著圍牆的院子,居住著幾代同堂的大家庭。每座院子大約住著二十口人,村子的族長叫努里·汗。在一個夏日的晚上,男人們都圍坐在他家院子的篝火旁,喝著一種不加糖和奶的熱茶。
與所有的院子一樣,住房和牲畜棚的牆壁就是圍牆。桑木柴禾的火焰燒得很旺,遠處太陽正在西沉,黑暗慢慢降臨山區,雖然是盛夏,夜晚也帶來陣陣涼意。
在女眷居住區,說話聲都是很低沉的,但如果有一個聲音特別響,那麼男人們就會停止他們愉快的交談,等待著消息傳過來。努里·汗的妻子正懷著她的第四個孩子,丈夫祈求真主賜給他第二個兒子。這裡的風俗就是要有兒子——年輕時能夠放羊,成年後能夠看管院子。努里·汗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火焰照亮了那些長著鷹勾鼻和留著黑色大鬍子的臉龐。這時候,接生婆從陰影中匆匆走了出來。她在父親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於是他那紅臉膛上綻開了歡快的笑容。
「好啊,我生了一個兒子!」他叫道。他的那些男性親戚和鄰居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空氣中瀰漫著歡呼聲和步槍朝夜空射擊的爆裂聲。人們互相擁抱、慶賀,感謝仁慈的真主賜給他的子民一個兒子。
「你給他起什麼名字?」附近院子的一個牧民問道。
「用我祖父的名字,伊茲瑪特,願祖父的靈魂永久安息。」努里·汗回答說。這樣,過幾天就會有一位伊瑪目來這個村子,主持起名儀式並實施割禮。
這個孩子的成長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在該蹣跚學步時,他就搖搖擺擺地走路;該奔跑時,他就自由地奔跑。與農家男孩們一樣,他想做大孩子能做的事情,在五歲時的夏天,他就幫家裡趕著羊群去高山的牧地放牧了。而婦女們則去割草,為牲畜的過冬備足飼料。
他渴望脫離在屋子裡與女人為伴的生活。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事就是他終於被允許坐到篝火旁的男人圈裡聽故事,傾聽僅僅在一百五十年前,普什圖人如何在這裡的山區打敗紅衣服的英國人,好像發生在昨天似的。
他的父親是村里最富的人,是通過這裡唯一的方法致富的——飼養奶牛、綿羊,放養山羊。這些牲畜,加上精心的管理和艱苦的勞動,能為家人提供肉、奶和毛皮;小塊的玉米地能使家人吃上粥和麵包;漫山遍野的桑樹和果園還能帶來一點水果和堅果。
出生後的八年時間裡,伊茲瑪特·汗從沒有離開過這個村莊,因為沒有必要。五個家庭合用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並在星期五相約去做禱告。伊茲瑪特的父親很虔誠,但不是原教旨主義者,也絕對不是狂熱分子。
當時的阿富汗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自稱為阿富汗民主共和國,但顯然名不副實。在蘇聯的大力扶持下,政府由共產黨領導。在宗教方面就顯得怪異了,因為居住在荒野里的人們在傳統上是虔誠的穆斯林,對他們來說,無神論意味著真主是不存在的,這是不可接受的。
同樣傳統的阿富汗城裡人則較為隨和——狂熱的浪潮是後來才席捲他們的。婦女也能接受教育,很少有人戴面紗,唱歌跳舞不但允許而且還很流行,可怕的秘密警察關注的是那些政治上的反對派,而不是寬鬆的宗教活動。
馬洛柯村有兩條路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其中,那條小路是由庫奇民族的遊牧民趕著騾隊、載著違禁品開闢出來的,以避開通向開伯爾山口的那條大路,因為大路上有巡邏隊和邊防軍,嚴密監視著巴基斯坦帕拉奇納鎮的邊境一帶。
庫奇人為他們帶來來自平原、城鎮、遙遠的首都喀布爾以及山谷外面世界的消息。此外,村里還有一台收音機,是那種珍貴的老式機子,每次開機後都會發出一陣噝噝啦啦的亂響,接著冒出他們能夠聽懂的語言。那是英國廣播公司的普什圖語節目,向普什圖族人進行非共產主義的宣傳。那是一個和平寧靜的童年時代。然後蘇聯人來了。
對馬洛柯村來說,誰對誰錯他們都無所謂,也不怎麼關心。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共產黨總統已經得罪了蘇聯老大哥,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的國家。村民們關心的是,蘇聯的千軍萬馬從烏茲別克斯坦加盟共和國渡過阿姆河,穿過薩朗山口,攻占了他們的首都喀布爾。這已經不是伊斯蘭教與無神論的對抗了,這是侮辱。
伊茲瑪特·汗受過的教育非常有限。他已經學會了用《古蘭經》做祈禱,儘管使用的是他不懂的阿拉伯語。當地的伊瑪目並不常駐在村里,所以通常是努里·汗主持做禱告,他還教村裡的男孩們基本的讀寫,但僅限於普什圖語。是努里·汗教給了兒子普什圖規則,也就是普什圖人的生活規則。榮譽、好客和受侮辱時的復仇,都是這個規則的內容。現在莫斯科已經侮辱了他們。
山區人首先開始抵抗蘇軍。他們自稱為「上帝的勇士」,即穆斯林戰士。但山民們需要召開一次大會,以決定該怎樣抵抗,由誰領導。
他們對於冷戰一無所知,但現在他們得知他們有了強大的朋友——蘇聯的敵人。這真是再好不過了。敵人的敵人——首先是鄰國巴基斯坦,其領導人是原教旨主義的獨裁者齊亞·哈克將軍;哈克將軍還與一個叫美國的信奉基督教的超級大國結了盟,還有美國的朋友英國——山民們曾經的敵人。
食髓知味。經歷過戰鬥行動之後,麥克·馬丁已經喜歡上了戰鬥。後來他又去北愛爾蘭對付愛爾蘭共和軍。那裡條件很艱苦,而且危險性很大,後腦勺隨時可能挨上一顆狙擊手的子彈,同時,巡邏任務也枯燥乏味。因此他想跳槽,換一個部隊。他於一九八六年申請加入特別空勤團。
特空團的相當一部分官兵來自傘兵部隊,因為兩者的訓練和作戰任務相類似,但特空團聲稱他們的考核更為嚴格。麥克·馬丁的檔案被送到了位於赫里福德的特空團團部,他流利的阿拉伯語能力得到了關注,於是他獲准參加選修的訓練課程。
特空團只錄用身體非常強壯的人,並對他們進行再訓練。馬丁與其他從傘兵、步兵、炮兵、騎兵、裝甲兵和工程兵部隊中調過來的人一起,參加了為期六周的標準基礎訓練課程。相比之下,另一支特種部隊特別海勤團,則只從海軍陸戰隊中挑選人員。
這是一門簡單的課程,只基於一個理念。訓練的第一天,一位中士教官微笑著告訴他們全體學員:「在這個課程里,我們並不是要努力訓練你們,而是想努力整死你們。」
他們說到做到。最後,只有百分之十的申請者通過了基礎訓練。馬丁通過了。接下去是野戰訓練,在伯利茨的叢林進行。最後是回到英格蘭的反審訊訓練。所謂的「反審訊」是指,在受到極不愉快的對待時保持沉默。幸好特空團和志願者隨時都有權選擇回去,返回原部隊。
馬丁在一九八六年夏末正式加入第二十二特別空勤團,擔任上尉指揮官。他選擇的專業是自由跳傘的A中隊,作為一名傘兵,這個選擇是很自然的。
在傘兵部隊裡他沒有用上阿拉伯語,現在在特空團,他的阿拉伯語派上用場了。英國特空團與阿拉伯世界有著長期而親密的關係。這種關係是一九四一年在埃及西部的沙漠裡形成的,特空團對阿拉伯沙漠的特殊感情從來沒有淡化過。
特空團是唯一實際盈利的部隊,這是一個有點玩笑性質的聲譽,不是十分正確,但基本接近。因為特空團官兵是世界上最吃香的保鏢和保鏢教官。在阿拉伯地區,一些蘇丹國和酋長國競相請求特空團培訓他們的私人保鏢衛隊,而且他們出手大方。馬丁的第一次任務是去利雅得培訓沙烏地阿拉伯國民警衛隊,但在一九八七年夏天,他被召回英國。
「我不喜歡這種事情,」指揮官在赫里福德的特空團團部辦公室里說,「一點也不喜歡。但『綠泥』要借用你。是阿拉伯方面的任務。」
「綠泥」是軍人對情報人員的偶爾的友善稱呼,指的是秘密情報局,即「企業」。
「他們自己不是有說阿拉伯語的人嗎?」馬丁問道。
「哦,有,有很多呢。但問題不在於會說這種語言。而且實際上也不是去阿拉伯。他們要派一個人滲入阿富汗的蘇軍後方,去支持那裡的抵抗運動,幫助穆斯林游擊隊。」
當時巴基斯坦的軍事獨裁者齊亞·哈克將軍已經公開下令,西方的現役軍人不得取道巴基斯坦進入阿富汗,他不希望看到取道巴基斯坦滲入阿富汗的美英現役軍人被蘇聯人抓獲,遊街示眾。但他沒有說,他自己下屬的聯合情報局很樂意把美國的救助物資發送到穆斯林戰士的手中。
蘇軍占領阿富汗的中期,英國決定扶持的人不是巴基斯坦選定的希克馬蒂亞爾,而是塔吉克人沙阿·馬蘇德,因為馬蘇德沒有躲到歐洲或巴基斯坦,而是在英勇抵抗蘇軍的侵略。問題是如何把援助物資送到他的手裡。他的根據地在阿富汗北方。
在開伯爾山口附近的穆斯林游擊隊中找幾個好嚮導倒不成問題。早在英國統治印度時期,只要花幾枚金幣,就能讓他們帶你走很遠。有句老話說:「阿富汗人的忠誠是買不到的,但可以租用。」
英國秘密情報局總部當時還在大象堡附近的世紀大廈,在那裡,秘情局的人告訴馬丁:「上尉,在任何階段你都可以拒絕。所以,從技術角度而言,你必須從部隊辭職。當然,你回來之後——」他很好心,說的是「你回來」,而不是「如果你能回來」——「你可以恢復軍籍,而且官復原職。」
麥克·馬丁清楚地知道,在特空團內部已經有了一支極為秘密的「革命戰爭聯隊」,其任務是儘可能在全世界範圍內的社會主義國家裡製造混亂。他提及了這個情況。
「我們比他們更加隱蔽,」秘情局官員說,「我們把這支部隊稱為『獨角獸』,因為它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其人數從來沒有超過十二個,現在這支部隊只有四個人。我們真的需要先派遣一個人通過開伯爾山口進入阿富汗,找一個當地的嚮導,再由嚮導陪同我們前往沙阿·馬蘇德在開展抵抗運動的潘傑希爾山谷。」
「要帶上禮物嗎?」馬丁問。
那位情報官做了一個無助的手勢。
「恐怕只能帶一點點。一個人能帶多少東西呢?但以後,如果馬蘇德能派他自己的嚮導南下到邊境來接應的話,我們也許能用騾隊馱上更多的裝備。要緊的是先接上頭,明白了嗎?」
「那禮物呢?」
「鼻煙,他喜歡我們的鼻煙。哦,還有兩根地對空『吹管』,帶飛彈的。他吃夠了蘇軍空襲的苦頭。你還要教他們如何使用。我估計你要離開六個月的時間。怎麼樣?」
在蘇軍入侵的前六個月里,顯然有一件事是阿富汗人一直無法做到的,那就是團結。阿富汗眾多各自為戰的游擊隊在白沙瓦和伊斯蘭瑪巴德開會爭論了幾個星期,巴基斯坦軍隊堅持只能把美國的資金和武器派發給經認可的抵抗組織,在這個原則之下,游擊隊的數量才最後減少到了七個。每支游擊隊都有一個政治領導人和一名軍事指揮官。這就是「白沙瓦七雄」。
這七雄里只有一支游擊隊的領導人不是普什圖人,他就是拉巴尼教授,他的軍事指揮官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極具領袖氣質,兩人都是來自遙遠北方的塔吉克人。其他六支游擊隊的指揮官們,有三個很快就獲得了「古奇指揮官」的綽號,因為他們極少進入被占領的阿富汗,而是喜歡身著西服,安全地待在國外。
剩下的三個中有兩個,薩耶夫和希克馬蒂亞爾,都是極端伊斯蘭的「穆斯林兄弟會」的狂熱支持者。希克馬蒂亞爾尤其殘忍,報復心極強,到後來,他處決的阿富汗人要比他殺死的蘇聯人還多。
在伊茲瑪特·汗出生的楠格哈爾省,當地游擊隊領導人是莫爾維·尤尼斯·哈利斯。他是一位毛拉,即伊斯蘭學者,也是一位布道者。他看不慣希克馬蒂亞爾的嗜殺成性,希克馬蒂亞爾也不喜歡他。
尤尼斯·哈利斯雖然年過六十,是七個游擊隊領導人中最年長的,但在此後的十年時間裡,他常常殺入被蘇軍占領的阿富汗,親自領導他的游擊隊員。在他不在的時候,他的軍事指揮官是阿布達爾·哈克。
一九八○年,戰火燒到了白山山區。山腳下的賈拉拉巴德到處是涌動的蘇聯人。蘇聯空軍開始對山村實施懲罰性的空襲。在馬洛柯村,努里·汗已經宣誓效忠於尤尼斯·哈利斯,並由此獲得授權,可以組建自己的義勇軍。
在發生空襲時,努里·汗可以把村裡的大多數牲畜和財產藏匿到山上迷宮般的天然洞穴里去,村民們同樣也能躲進裡面。但他還是決定讓婦女和兒童跨越國境去巴基斯坦避難。
這支小小的逃難隊伍在旅途上需要一位男性的陪護,將他們一路護送到巴基斯坦並留在白沙瓦,可能要一直待到戰爭結束。作為村長,他指定了他的父親,一位年過六十、腿腳不便的老人。旅途上要用的毛驢和騾子已經備妥了。
八歲的伊茲瑪特·汗要被遣送出去了。他強忍淚水,與父兄擁抱告別,牽上他母親騎著的騾子,轉身走向高山,走向巴基斯坦。他這一去就是七年,當他返回時,他要向蘇聯人發起猛烈的反擊。
為在世人眼裡顯得合法化,阿富汗商定每個軍閥或游擊隊都要成立一個政黨。尤尼斯·哈利斯的黨派叫伊斯蘭真主黨,他手下的每個人都要加入。在白沙瓦郊外,一座龐大的帳篷城已經匆忙搭建起來了,還標著聯合國「UN」的字樣,伊茲瑪特·汗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組織。聯合國已經同意,每個軍閥——現在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政黨領袖,都應該有他們自己的難民營,不是這個黨派的人不得進入。
除了聯合國,還有另一個組織在分發食品和毯子,它的標記是一個粗短的紅色十字。伊茲瑪特·汗也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但他見過熱湯,經過艱苦的翻山越嶺,他喝了滿滿一碗熱湯。對於難民營的難民和通過聯合國接受西方捐助的人,還有一項要求:男孩子必須在各自的難民營里上古蘭經學校。不是學習數學、科學、歷史和地理,而是無休止地誦讀《古蘭經》。除此之外,他們學到的只有這場戰爭。
這些學校的伊瑪目大多是沙特人,主要是由沙烏地阿拉伯提供資金。他們帶來了伊斯蘭教在沙烏地阿拉伯唯一許可的經文版本:瓦哈比教派版本,這是伊斯蘭世界最嚴格、最苛刻的經文。這樣,在分發食品和藥品的紅十字標記底下,阿富汗整個年輕一代將要接受狂熱主義的洗腦。
努里·汗儘可能來難民營探望家人,一年兩到三次,他不在時,義勇軍由他的長子領導。旅程很艱辛,努里·汗看上去一次比一次見老。一九八七年他過來的時候,看上去滿臉皺紋、神情疲憊。伊茲瑪特的兄長在一次空襲時組織義勇軍戰士去山洞隱蔽,結果自己卻被炸身亡。那年伊茲瑪特十五歲,當父親讓他回去參加抵抗運動,當一名穆斯林戰士時,他心中充滿了自豪感。
當然,女人們哭得很傷心,還有說話含糊不清的祖父,在白沙瓦郊區的平原上已經活不過冬天了。於是,努里·汗帶上他唯一健在的兒子,以及另外八個他帶過來探視家人的族人,向西邊進發。他們要翻越崇山峻岭進入阿富汗的楠格哈爾省,再次投身戰爭。
伊茲瑪特回到阿富汗後,發現他的祖國已經面目全非,千瘡百孔。所有的山谷里,幾乎沒有一座完整的小石屋。蘇軍的「蘇霍伊」戰鬥轟炸機和「雌鹿」武裝直升機已經摧毀了從潘傑希爾以北的眾多山谷,那正是沙阿·馬蘇德的戰區——帕克蒂亞省和興凱山脈。平原上的人們已被阿富汗軍隊控制,或被經蘇聯克格勃調教過的秘密警察馴服。
但山里人,以及那些從平原和城裡逃出來加入抵抗的人,仍是倔強的,不好對付的。後來,時間證明他們也是不可征服的。雖然現在有空中掩護——以前英軍入侵時沒有過——但從喀布爾到賈拉拉巴德的一路上,蘇軍正在遭受著當初英國人的同樣命運,經常被炸得人仰馬翻。
這一帶道路很不安全,因為有游擊隊的埋伏;山區無法接近,除非有空中掩護。自從一九八六年九月穆斯林戰士裝備了美國的「毒刺」飛彈以後,蘇軍的戰機被迫到高空去飛行,但太高了又會影響對地攻擊的準確性,而太低了則有被擊落的危險。蘇軍的損失正在不斷攀升,再加上傷病減員,即使在蘇聯這麼一個有序的國家,士氣也大大下降了。
這是一場野蠻、殘酷的戰爭。很少有俘虜活著被抓,蘇軍戰士能很快死去算是很幸運了。山民們尤其痛恨蘇軍的飛行員。山民們如果活捉了飛行員,會把他們用釘子釘在太陽底下,再在他們肚子上輕輕地劃上一刀,讓腸子流出來,在太陽底下暴曬,直至最後活活痛死。或者把他們交給手持尖刀的婦女們。
蘇軍的報復是對一切活動目標——男人、女人、孩子和動物,實施狂轟濫炸和瘋狂掃射。他們漫山遍野撒下了數以百萬計的空投地雷,最終開創了一個遍布拐杖和假肢的國度。截至戰爭結束,有一百萬阿富汗人喪生,一百萬人致殘,還產生了五百萬難民。
伊茲瑪特·汗在難民營期間懂得了槍械知識,當然,他最喜歡的是「卡拉什尼科夫」AK-47衝鋒鎗。這真是好槍。這種蘇聯製造的武器,世界上持不同政見分子和恐怖分子所廣泛使用的攻擊性武器,現在被用來反擊蘇聯人自己了。美國人提供這種槍枝給游擊隊是有理由的:每一個阿富汗人都可以在打死的蘇聯人身上找到彈盒來補充子彈,免得在彈藥供應不上時還需要翻山越嶺運送進來。
除了槍枝,其他可選擇的武器有火箭助推榴彈發射器,俗稱火箭筒或火箭彈,簡單易學,裝彈方便,中短程距離殺傷力很強。這也是西方提供的。
伊茲瑪特·汗已經十五歲了,他長大了,渴望著能在下巴周圍蓄上鬍子,山區很快就把他磨鍊得無比堅強。普什圖山民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健步如飛,跑得像山羊一般快,雙腿似乎不知疲倦,在其他人氣喘吁吁時他們仍能保持正常的呼吸。
在他回到家裡一年後的某一天,父親把他叫了過去。父親身邊有個陌生人:臉曬得黑黑的,留著一把黑鬍子,身上穿著一件短短的無袖緊身皮衣,足下蹬著一雙結實的行軍靴。在他身後的地上,放著一隻這男孩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大的背包,還有兩根用羊皮包裹起來的管子。陌生人頭上戴著普什圖人的頭巾。
「這是一位客人,也是我們的朋友,」努里·汗說,「他來這裡幫助我們,還要與我們一起戰鬥。他要把這兩根管子帶到潘傑希爾山谷,交給沙阿·馬蘇德。你做嚮導,陪同他去那裡。」
年輕的普什圖人凝視著這個陌生人。他似乎並沒有明白努里·汗剛才所說的話。
「他是阿富汗人嗎?」男孩問道。
「不,他是英國人。」
伊茲瑪特·汗迷茫了。這可是宿敵呀。正是古蘭經學校里伊瑪目經常用惡毒的語言咒罵的人。這個人肯定是一個異教徒,一個基督徒,註定要在地獄裡被燒死的。現在要他陪同這個人走一百多英里的山路去北方的大峽谷?幾天幾夜與這個人相伴?但他父親是一個好人,一個虔誠的穆斯林,現在他稱呼這個人為朋友。這怎麼可能呢?
英國人用兩根食指輕點自己的胸部,用阿拉伯語說:「敬祝和平[14],伊茲瑪特·汗。」
父親努里·汗不會講阿拉伯語,雖然這一帶山脈的深處現在有許多阿拉伯志願者。阿拉伯人自成圈子,所以沒有必要與他們混在一起、學習他們的語言。但伊茲瑪特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誦讀過用阿拉伯語書寫的《古蘭經》,而且他的伊瑪目只會說阿拉伯語。所以伊茲瑪特已經學會了這種語言。
「敬祝和平,」他點點頭,「該怎麼稱呼你呢?」
「麥克。」那人說。
「麥——克。」伊茲瑪特試著說。奇怪的名字。
「好,我們喝茶吧。」父親說。他們躲在離已被摧毀的村莊約十英里的一個山洞裡。在洞穴的深處,燃著一堆小小的篝火,因為離洞口較遠,所以不會有濃煙冒出招來蘇軍的戰機。
「我們今晚睡在這裡。明天早上你們就動身去北方。我去南邊參加阿布達爾·哈克的游擊隊。在賈拉拉巴德通往坎大哈的路上將會有一場伏擊戰。」
他們啃了一些山羊肉和餅,然後就睡下了。黎明前,兩個要去北方的人就被喚醒動身了。他們的旅程要穿越一條條迷宮般的山谷,沿途有一些隱蔽處。但山谷之間是山樑和陡峭的山坡,布滿了小石塊和頁岩,很少有藏身之處。所以白天最好躲在山谷里,夜晚再在月光下翻越山樑,走過山坡。
第二天,厄運降臨到了他們頭上。為了加快行進速度,天還沒亮他們就拔營出發了,當東方的天際出現第一抹曙光時,他們發現前面是一片很大的開闊地,布滿了石塊和頁岩,在翻過下一道山樑之前幾乎沒有什麼隱蔽處。如果等待,那意味著要躲藏整整一天,直至夜幕降臨。伊茲瑪特·汗提議白天穿過這片開闊的坡地。他們才走了一半,便聽到一架武裝直升機引擎的轟鳴聲。
兩人迅速撲倒在地,一動不動地躺著,但還是太晚了。在前方的山頂上空飛來了一隻致命的大蜻蜓——一架外號為「雌鹿」的蘇制米-24D武裝直升機。其中一位飛行員肯定是看到了坡地上有動靜,或者有金屬的閃光,於是這架「雌鹿」偏離原先的航向,朝他們飛了過來。兩台「伊索托夫」發動機的咆哮聲和主槳葉旋轉的咔嗒咔嗒聲,在他們的耳邊越來越響。
麥克·馬丁把頭埋在臂彎里,冒險迅速地瞥了一眼。毫無疑問,他們已被發現了。兩名蘇軍飛行員,一前一後坐在座椅上,後面那個比前面的位置稍高一些,都在凝視著他,這時候「雌鹿」進入了進攻模式。在開闊地上被一架武裝直升機盯住,是每一個步兵戰士的噩夢。馬丁朝周圍掃了一眼。一百碼開外有一叢岩石,雖然不及一個成人的身高,但可以在後面躲避。他朝阿富汗男孩大叫一聲,站起來狂奔,留下他那隻一百磅重的背包,但帶上了讓男孩格外好奇的兩支「吹管」中的一支。
他聽到了男孩在他身後跑動的腳步聲,自己的血脈在耳邊涌動的奔流聲,還有「雌鹿」在俯衝時的號叫聲。剛才如果他沒有看到武裝直升機的某種情況而有了一絲希望,他是絕不會衝出去的——「雌鹿」的火箭架空蕩蕩的,吊鉤下也沒有炸彈。他在稀薄的空氣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希望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事實果然如此。
黎明時分,蘇聯飛行員西莫諾夫和他的副駕駛格里戈利耶夫在執行一項巡邏任務,去騷擾一條狹窄的山谷。因為情報官報告說,那裡隱藏著穆斯林戰士。他們已經在高空投下了炸彈,然後飛到低空用火箭襲擊山洞。一群山羊從洞穴里狂奔出來,意味著那裡確實有人藏匿其中。西莫諾夫用他的三十毫米航炮把山羊打得屍橫遍野,消耗了大部分炮彈。
隨後他上升到了安全的高度,正朝著賈拉拉巴德郊外的蘇軍基地返航,這時候格里戈利耶夫發現了左舷下方的山坡上有動靜。當西莫諾夫看到人影開始跑動時,他讓航炮進入發射模式,並俯衝下去了。下面的兩個人影在跑向一叢岩石。西莫諾夫在兩千英尺的空中穩住「雌鹿」,注視著兩個人影跑進岩叢里,於是他開火了。在炮彈噴射出去時,雙管的GSH航炮顫抖著,然後就戛然而止——炮彈用完了。西莫諾夫咒罵了一聲。剛才他把炮彈傾瀉到了羊群身上,現在真碰到穆斯林戰士,彈藥卻沒了。他拉起機頭,在空中劃了一個很大的弧,避開山峰。「雌鹿」在山谷上空「咔嗒、咔嗒」響著。
麥克·馬丁和伊茲瑪特·汗蹲伏在岩叢後面。阿富汗男孩注視著英國人飛快地打開他的那隻羊皮盒子,從中取出一支短短的管子。他依稀覺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右大腿,不疼,只是有些麻木。
英國特空團軍人正在組裝一支「吹管」飛彈,本來是要帶給潘傑希爾山谷的沙阿·馬蘇德的。它沒有美國的「毒刺」飛彈好,但是更基本,更輕巧簡易。
有些地對空飛彈需由地面的雷達定位為其制導,有些在彈頭裡攜帶著自己的微型雷達,還有些能發射它們自有的遠紅外光束。這些都是光束制導型的。此外還有尋熱飛彈,其彈頭錐體能「嗅」出飛機發動機的熱量,並朝它奔襲而去。「吹管」比這些都更為原始,它是直接瞄準式的,也就是說,操作者必須站在原地,用一條微型的控制棒不斷地發射無線電信號給火箭頭上的活動鰭,從而制導火箭一路奔襲,去擊中目標。
「吹管」的缺點是操作者要一直站著不動,對著迎面撲來的武裝直升機,這常常會使操作者喪命。馬丁把兩級飛彈推進發射管,開啟電瓶和羅經[15],通過瞄準器發現「雌鹿」已經飛回來直接面對著他。他穩住瞄準器內的準星開了火。隨著一團氣體騰起,火箭從他肩膀上的管子裡噴射而出,朝著空中盲目地飛去。因為不是全自動的,所以現在它需要人工為它進行制導。他估算「雌鹿」距離大約是一千四百碼,而且正在迅速接近。此時西莫諾夫用機關槍開火了。
在「雌鹿」的機頭,四支機槍槍管開始旋轉,噴灑出一陣手指粗細的機槍彈雨。然後蘇軍飛行員看到從「吹管」射出一團微小的火焰,朝著他奔襲過來。現在是雙方的心理對抗戰了。
彈雨射進岩石,把石片炸得四處飛濺。雖然射擊只持續了約兩秒鐘,但以每分鐘兩千發子彈的速率,大約有七十發子彈擊中了岩石。隨後,西莫諾夫試圖避開飛彈,於是彈雨灑向了旁邊的開闊地。
有證據表明,遇到緊急情況時,人們會出於本能通常向左邊避讓。所以少數幾個國家裡,公路上的汽車是靠左行駛的,這樣更為安全。因為驚慌失措的汽車司機會轉向路邊的草地,以避開正面相撞。西莫諾夫驚慌了,他把「雌鹿」轉向了左方。
一級火箭已經從「吹管」中脫落,飛彈現在進入了超音速飛行。在西莫諾夫轉向之前,馬丁把彈道朝右邊稍稍調整了一下。他猜中了。「雌鹿」暴露了它的機肚,彈頭「砰」的一聲撞了進去。它的重量不足五磅,而「雌鹿」則龐大結實。但即使這種尺碼的彈頭,時速一千英里的打擊力也是很可怕的。它穿透鋼板,鑽進機身爆炸了。
在寒冷的山坡上,馬丁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雌鹿」開始左右搖擺,機身冒出一縷青煙,然後朝下面的山谷一頭栽了下去。
飛機撞到山谷的河床後,噪音停止了。一朵牡丹花狀的火焰靜靜地綻放開來,把兩名飛行員燒死在裡面,然後一股黑色的濃煙沖天而起。這會引起賈拉拉巴德基地蘇聯空軍的注意。地面上的旅程是漫長而艱苦的,但一架「蘇霍伊」對地攻擊戰鬥機只要幾分鐘時間就可飛抵這裡。
「我們走吧。」馬丁用阿拉伯語對他的嚮導說。男孩想站起來,但沒有成功。這時候,馬丁看到男孩的大腿旁有一攤血跡。他一聲不響地放下能重複使用的「吹管」發射管,去拿來了他的背包。
他用軍刀割開伊茲瑪特的褲腿。傷口小小的,很乾淨,但看上去很深。如果是航炮的彈片所造成的創傷,那麼彈片應該很小。也可能是被石片擊傷的,但他不知道傷口是不是離股動脈很近。他在英國赫里福德醫院受過訓練,具備良好的急救知識,但在阿富汗的荒山野嶺,在蘇聯空軍就要殺過來的這個時候,不可能做複雜的外科手術。
「我們會死嗎,英國人?」男孩問道。
「不會,今天不會,伊茲瑪特。今天不會。」他回答說。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需要背包里的所有裝備。他要麼帶上背包,要麼帶上男孩,不可能兩個都帶上。
「你熟悉這裡的山地嗎?」他邊扎繃帶邊問。
「當然了。」阿富汗人說。
「那我帶上一位新的嚮導再返回這裡。到時你必須告訴他這裡的確切位置。我把背包和火箭埋起來。」
他打開一個扁扁的鐵盒子,取出一支皮下注射器。男孩臉色發白地注視著他。
只能隨他擺布了,伊茲瑪特·汗心裡想道。如果這個異教徒要折磨我,那也隨他了。我不會吭聲的。
英國人把針頭扎進了他的大腿。他沒有吭聲。幾秒鐘之後嗎啡起作用了,他大腿上的疼痛開始減輕。他又試著站起來。英國人已經取出一把小小的摺疊式挖掘工具,開始在頁岩坡面上掘洞。挖好之後,他把背包和兩支「吹管」放了進去,上面用石塊掩蓋起來,使之看上去與周圍無異。但他已經用心記住了這個石堆的模樣。只要他能回到這片山坡上,他就能夠找到並取出他的裝備。
男孩堅持說他能自己走路,但馬丁不由分說一把把他背上了肩膀。由於瘦得皮包骨頭,身上只剩下肌腱,男孩的體重與背包差不多,也就是一百磅左右。但在稀薄的空氣中背負一個人在上坡路上行走,也是很累人的。馬丁斜穿著翻過山樑,然後慢慢地走下了山谷。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墜落的蘇軍飛機總會吸引普什圖人來淘寶,以期找到什麼能用的或者有價值的物品。濃煙尚未被蘇聯人發覺,西莫諾夫最後發出的信息只是一聲尖叫,因此沒人能知道他的方位。但濃煙已經吸引了一群穆斯林戰士從旁邊的一條山谷趕過來。他們與馬丁和伊茲瑪特在距山谷谷底一千英尺處相遇,並互相對視著。
伊茲瑪特·汗解釋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山民們綻出了開心的笑容,他們拍著這個英國特空團軍人的後背以示崇敬。馬丁解釋說他的嚮導需要幫助,而且不是山區的一碗熱茶就可解決的。這孩子需要外科手術。其中一位穆斯林戰士認識一個人有一頭騾子,與這裡只相隔兩條山谷。他去叫那個人了。直到夜幕降臨時那個人才趕到。馬丁給伊茲瑪特扎了第二針嗎啡。
在新嚮導的指引下,伊茲瑪特·汗騎上騾子,他們三個人動身了。黎明時他們來到了白山的南坡,這時候那位嚮導停下了腳步,指向前方。
「賈基,」他說,「阿拉伯人。」
他趕著騾子回去了。馬丁背上男孩走完了最後的兩英里路程。賈基是一個有五百多個洞穴的複雜山區。三年來,所謂的阿富汗阿拉伯人一直在那裡施工,擴建,挖深,把那裡建成一座游擊隊的大本營。馬丁所不知道的是,洞穴裡面有複雜的兵營,一座清真寺,一個藏有經文的圖書館,還有廚房、儲藏室和一座設備齊全的外科醫院。
當馬丁走近時,他被外層的幾個衛兵攔住了。但馬丁的處境是很顯而易見的,他背負著一個受傷的人。衛兵們討論著該如何處置這兩個人,馬丁聽出來他們說的是北非阿拉伯語。有一個顯然是上級的人走過來打斷了他們,那人說的是沙特口音的阿拉伯語。馬丁能聽懂每一個詞語,但他認為最好還是不說話。他用手勢語言表達,他的朋友需立即動手術。那個沙特人點點頭,做了一下手勢,並在前面引路。
伊茲瑪特·汗在一個小時內就動了手術,醫生從他的大腿上取出了一塊航炮的彈片。
馬丁等著小伙子甦醒。他以當地人的習慣,蹲在病房角落的陰影里,誰也沒去特別留意他,無非當他是一個把朋友帶過來的普什圖山民。
一小時後,兩個男人走進了病房。其中一個個子很高,很年輕,留著大鬍子。他在阿拉伯的袍子外面穿了一件迷彩軍服,頭戴一條白頭巾。另一個人矮胖敦實,年紀不會超過三十五六歲,有一隻圓圓的鼻子,鼻樑上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穿著一件外科醫生的白大褂。在檢查了他們自己的兩個病號以後,這兩個人走向了阿富汗人。高個子用沙烏地阿拉伯語說話了。
「哦,我們這位年輕的阿富汗戰士感覺如何?」
「沒事,我好多了,酋長。」伊茲瑪特也用阿拉伯語回答,他以尊稱稱呼這位年長者。高個子男人很高興。
「嗯,你會說阿拉伯語,還這麼年輕。」他微笑著說。
「我在白沙瓦的古蘭經學校學習了七年。去年我返回阿富汗參加戰鬥。」
「那麼,你為誰而戰呢,小伙子?」
「我為阿富汗而戰。」男孩回答。
一絲陰雲出現在這個沙特人的臉上。阿富汗人意識到或許不該這麼說。
「我也為真主而戰,酋長。」他補充說。
臉上陰轉多雲,溫和的笑容也重現了。沙特人俯身向前,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有一天,阿富汗將不需要你,但仁慈的真主將永遠需要像你這樣的勇士。現在,我們這位年輕朋友的傷愈情況怎麼樣了?」他問那位匹克威克式的醫生。
「我們看一下吧。」大夫一邊說,一邊揭開了紗布。
傷口很乾淨,周邊有紅腫,但在縫了六針之後已經閉合了,而且沒有受到感染。他滿意地點點頭,重新纏上了紗布。
「一星期後你就可以下地走路了。」艾曼·扎瓦希里大夫說。
然後他就與奧薩馬·賓·拉登一起離開了病房。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蹲在角落裡的滿臉汗漬的穆斯林戰士,他的頭枕在膝蓋上似乎睡著了。
馬丁站起來走向小伙子的病床。「我要走了,」他說,「阿拉伯人會照顧你。我設法去找到你父親,向他再要一名嚮導。願真主與你同在,朋友。」
「你多保重,麥克。」男孩說,「這些阿拉伯人和我們不一樣。你是一個異教徒。他們就像我在古蘭經學校里的那個伊瑪目,他們憎恨所有的異教徒。」
「如果你不告訴他們我是誰,我將十分感激。」英國人說。
伊茲瑪特·汗閉上了眼睛。他寧願被拷打致死也不會出賣他的這位新朋友。這是規矩。當他睜開眼睛時,英國人已經走了。後來他聽說,這人抵達了潘傑希爾山谷的沙阿·馬蘇德那裡,但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越過蘇軍防線進入阿富汗活動了六個月之後,麥克·馬丁經巴基斯坦悄悄回到了英國,還學會了一口過得去的普什圖語。他獲准去休假,然後回特別空勤團報到,並再次被派遣去北愛爾蘭。但這次情況不同了。
特空團是真正使愛爾蘭共和軍感到害怕的部隊;能殺死特空團的戰士,最好是活捉,再將其折磨致死,是愛爾蘭共和軍的最大夢想。這次,麥克·馬丁與簡稱「特遣小分隊」的第十四情報連協同作戰。
這支小分隊承擔著監視、跟蹤和竊聽的任務。他們的行動是要摸清愛爾蘭共和軍殺手的下一步襲擊計劃,這些行動必須非常隱蔽,決不能被對方發現。在這方面,他們有一些高超的技藝。
他們翻屋頂進入愛爾蘭共和軍領導人的住宅,在閣樓安裝竊聽器。他們還把竊聽器安置在棺材裡,因為「教父」們會一邊裝作向靈柩內的死者表示崇敬和哀悼,一邊召開會議。他們用長焦照相機拍攝到嘴唇的運動,再由專家根據口形破解出談話內容。他們還用裝在步槍上的話筒錄下門窗緊閉的房間裡的對話。小分隊獲得了珍貴情報之後,就把任務轉交給行動隊的戰士。
行動的規則很嚴格,必須是愛爾蘭共和軍人先開火,而且必須是朝特空團開火,特空團戰士才能反擊。如果敵人在槍口下繳械投降,就要被當成俘虜對待。所以開槍這件事,特空團和空降兵戰士們必須十分謹慎。英國的政治家和律師近來宣布了一條新政策:英國的敵人有公民權,但英國軍人卻沒有。
儘管如此,麥克·馬丁作為一名特空團的上尉,還是在那裡待了十八個月,其間他曾多次參與夜間的伏擊戰。每一次,愛爾蘭共和軍的一幫武裝分子都會莫名其妙地被截住;每一次,他們都愚蠢地試圖拔槍頑抗;每一次,北愛爾蘭皇家警察都會在次日早晨發現那些屍體。
但在第二次交火時,馬丁中彈了。他運氣很好,是左臂二頭肌的皮肉傷,但他只能飛回英格蘭,安排去利特黑德醫院接受康復治療。在那裡,他遇上了護士露辛達,經過一番簡單地追求後,她成了馬丁的妻子。
一九九○年春,馬丁重返傘兵部隊,不久便被派往位於倫敦白廳的國防部機關工作。他在喬伯姆附近租了一座小房子,安了家,這樣露辛達就可以繼續上班。馬丁發現自己平生頭一次成了一個身穿深色西裝,每天擠公交車的上班族。他的軍銜是三級參謀,工作部門是特別項目局軍事行動處。沒過多久,又一個外國侵略者再次將他從安逸的生活中拉了出來。
那年的八月二日,伊拉克總統薩達姆·海珊悍然入侵鄰國科威特。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柴契爾對此表示了憤慨和堅決反對,美國總統喬治·布希也贊同她的主張。一星期之內英美兩國制訂了一個緊急計劃,組成了一支反侵略的多國部隊,去解救那個富饒的石油小國。
即使麥克在國防部特別項目局軍事行動處這種機關,秘密情報局還是追蹤到了他,並「建議」他參加幾位「朋友」的午餐會。
午餐安排在聖詹姆斯街一個隱蔽的俱樂部,東道主是「企業」的兩名高級情報官。同行的還有一位政府通訊總局的分析專家,他生於約旦,後來加入了英國籍。他的工作是監聽和分析阿拉伯國家的無線電通信。但在今天的餐桌上,他另有任務。
他用阿拉伯語與麥克·馬丁交談,語速飛快。馬丁對答如流。最後他朝兩位情報官點點頭。「百聞不如一見,」他評論道,「就憑這副面孔和說話的聲音,他能行。」
說完後這個人就離席告辭了,顯然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
「如果你能潛入科威特去看看那裡發生的情況,我們將不勝感激。」其中一位資深的情報官說。
「部隊那邊怎麼辦?」馬丁問道。
「我認為他們會予以理解的。」另一位情報官輕聲說。
馬丁的部隊長官發了幾句牢騷,但還是放他走了。幾個星期以後,馬丁裝扮成一個販運駱駝的貝都因人[16],悄悄地越過沙特邊境,潛入被伊拉克占領的科威特。在北上去科威特市的路上,他遇上了幾支伊拉克巡邏隊,但他們都沒去注意這個蓄著大鬍子、趕著駱駝去集市的遊牧民。貝都因人向來與世無爭,不問政治,幾千年來,他們旁觀著入侵者在阿拉伯世界打得天翻地覆,從來不加干涉。所以侵略者通常也不理會他們。
在進入科威特以後的幾個星期里,馬丁聯絡上缺乏經驗的科威特抵抗力量,提供了協助,教給他們游擊戰的戰略戰術。他還摸清了伊軍的布陣情況,優勢和弱點,然後就撤出了。
海灣戰爭中他的第二次任務是深入伊拉克內部。他從沙特邊境進入伊拉克西部的沙漠,然後搭上伊拉克的一輛長途汽車前往巴格達。他偽裝成一個伊拉克農民,傻乎乎地提著一籃母雞。
回到熟悉的巴格達市後,他在一棟富人的別墅里偽裝成一名花匠安頓下來,住在花園盡頭的一間棚屋裡。他的任務是接送情報,為此他帶進去一隻小小的摺疊式衛星天線和一台微型無線電收發報機,可以把情報壓縮後發射到沙特首都利雅得,不會被伊拉克的秘密警察截獲。
海灣戰爭期間,英國秘密情報局保守得最好的機密之一,是他們在薩達姆政權的高層中有一個「內線」人物。馬丁從來沒見過那個人,他只是按事先約定在「死信箱」里收取情報,然後發送到在沙烏地阿拉伯的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總部。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八日,薩達姆投降了,於是麥克·馬丁撤了出來——只是在夜間穿越邊境時險些遭到了法國外籍軍團的槍擊。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五日,占領阿富汗的蘇軍第四十集團軍總司令鮑里斯·格羅莫夫將軍,獨自走過橫跨在阿姆河上的友誼橋,回到了蘇聯一側的烏茲別克斯坦蘇維埃共和國。他的整個部隊已經在他之前過了橋。戰爭結束了。
戰爭結束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很長時間。這場「蘇聯的越戰」以失敗告終。蘇聯的那些原本十分安分的東歐衛星國開始公開反叛,蘇聯的經濟在崩潰。十一月柏林圍牆被推倒,整個蘇聯帝國四分五裂。
許多分析家認為,蘇聯人留下的阿富汗政府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因為取得勝利的軍閥們將會接管政權並重新建立一個穩定的政府。但權威們猜錯了。被蘇聯人遺棄在喀布爾、喜好威士忌的納吉布拉總統,靠兩個因素撐了下來。其一是阿富汗政府軍顯然比國內其他所有武裝力量都強大,加上秘密警察的支持,這個政府能夠控制城市,從而控制絕大多數的民眾;其二,軍閥們互相爭吵,割據地盤,不但沒有團結起來組成一個穩定的政府,恰恰相反,他們挑起了內戰。
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到伊茲瑪特·汗。父親依然是一家之長,雖然他身體沒有以前那麼硬朗了,也上了年紀,但在鄰居們的幫助下,他們重建了馬洛柯村。他們清理了炸彈和火箭留下的廢墟,在桑樹和石榴樹旁邊重新砌起了宅院。
伊茲瑪特·汗在腿傷痊癒後,已經重新投入到了戰爭中,並擔當了他父親那支義勇軍的領導人,手下的戰士都願意跟隨他,因為他流過血。當和平來臨時,他的游擊隊繳獲了蘇聯人不願意帶回家的一大箱武器。
他們帶著這些武器翻過白山,來到巴基斯坦的帕拉奇納鎮上的軍火交易市場。在那裡,他們用蘇聯人的遺留物換回了奶牛、山羊和綿羊,重新開始放牧。
如果說以前的生活很艱苦,那麼新生活就更艱苦了,但他熱愛勞動,因此沉浸在馬洛柯村將重獲新生的喜悅之中。一個人必須要有根,他的根在這裡。二十歲的他,每逢星期五領頭在村裡的清真寺做禱告。
庫奇遊牧民經過這裡,帶來了平原上的消息。忠於納吉布拉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國軍隊依然控制著城市,但軍閥們占據了各地農村,他們的行徑近乎強盜土匪。他們在主要道路上強行設卡,過路的商旅常常被搶走錢物,遭到毆打。
巴基斯坦根據其聯合情報局的意見,支持希克馬蒂亞爾成為整個阿富汗的領導人。在希克馬蒂亞爾統治的地區存在著極端的恐怖行為。當年的「白沙瓦七雄」,現在你爭我斗,互相掐著脖子,對人民的呻吟充耳不聞。穆斯林游擊隊已從昔日的英雄,淪為了現在的暴君。伊茲瑪特·汗感謝仁慈的真主使他免受平原地區的苦難。
隨著戰爭的結束,那些阿拉伯人幾乎都已從山區和他們所鍾愛的洞穴撤走了。日後將成為他們的無冕之王的那個來自洞穴醫院的高個子沙特人,也離開了。大約有五百個阿拉伯人留了下來,但他們並不受歡迎。他們分散在各地,過著乞丐一般的生活。
伊茲瑪特·汗二十歲那年,有一天他去鄰村走訪,看到一個姑娘在溪邊洗衣服。由於溪水潺潺流動,姑娘沒有聽到馬蹄聲,當她發覺時已來不及用頭巾遮面了。姑娘驚慌尷尬地逃走了。但他已經看見她長得很漂亮。
伊茲瑪特像所有年輕人那樣行動了。他徵詢了母親的意見。母親很高興,兩位姨媽也迅速加入,快樂地幫忙出謀劃策,設法打聽那個姑娘家的情況,並說服努里·汗去向對方的父親提親。那女孩名叫瑪爾亞姆,婚禮在一九九三年暮春舉行。
婚禮是在室外舉行的,春風吹拂著胡桃樹,空氣中瀰漫著花香。婚宴很熱鬧,新娘騎著一匹裝飾華麗的白馬從鄰村過來。果樹下,人們吹起長笛跳起舞,當然只是男人們在歡鬧。由於受過古蘭經學校的薰陶,伊茲瑪特反對唱歌跳舞,但他父親很高興,讓他也放開些。於是這一天,伊茲瑪特拋開了他那嚴格的瓦哈比教條,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而新娘的目光則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
從他們在溪邊的一見鍾情到婚禮舉辦,中間必須有一段時間的等待,雙方都要做結婚的準備工作,女方要置辦嫁妝,男方要在自家的院子裡搭建婚房。當夜幕降臨、村民們疲憊地散去之後,伊茲瑪特把他的新娘帶進了新房。他的母親站在四十碼開外的地方,聽到黑暗中傳來一聲姑娘的尖叫,這說明她的兒媳已經成為一個女人,她微笑著點了點頭。三個月以後,新娘的肚子顯示出她將在來年雪花飛揚的二月生個孩子。
當瑪爾亞姆懷上伊茲瑪特的孩子時,那些阿拉伯人回來了。那個領頭的高個子沙特人沒和他們在一起,那時他還在遙遠的蘇丹。但他送來了很多錢,通過向軍閥們捐款捐物,他獲得准許,建立了幾個訓練營。在卡利德瓦利德、法魯克、薩迪克、卡爾丹、吉哈德瓦伊和達倫塔,來自阿拉伯國家的成千上萬的新志願者集中到這裡接受戰爭訓練。
這是什麼戰爭?據伊茲瑪特·汗觀察,這些人在部落的內戰中並沒有站在哪一邊,那麼他們接受訓練後要與誰作鬥爭?他聽說這全是因為那個高個子,也就是被追隨者稱為「埃米爾」的那個人。此人已經宣布,要與自己的祖國——沙烏地阿拉伯政府和西方展開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