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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課:阿富汗人 第一部 黃貂魚 12

2024-10-09 03:59:17 作者: 弗·福賽斯

  他一度打定主意要結束自己悲痛的生命,但他的哥哥麥克似乎洞察了他的想法,趕來與他同住了一個星期,開導他渡過了這個危機。

  自他們在伊拉克的孩提時代起,他就一直像崇拜英雄般地崇拜著他的哥哥,後來在英國赫特福德鎮郊外的海利伯雷公學學習期間也一直如此。

  麥克在各個方面都一直比他強。膚色黝黑對比他的蒼白,身材精瘦對比他的肥胖,性格堅強對比他的懦弱,反應敏捷對比他的遲緩,做事果決對比他的膽怯。此時此刻,坐在那輛商務轎車裡,遙望著窗外美國馬里蘭州的景色,他的思緒回到了與湯布里奇對抗的那場橄欖球決賽,麥克將就此結束他在海利伯雷五年的學習生活。

  當比賽結束兩支球隊走出賽場時,特里一直站在用繩索分隔的通道旁邊微笑著。麥克伸出手捋了捋弟弟的頭髮。

  「嗨,我們贏了,兄弟。」麥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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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當終於要告訴哥哥他確定自己是一個同性戀者時,特里已經緊張得渾身都沒了力氣。那時候,哥哥麥克是傘兵部隊的一名軍官,剛結束馬島戰爭返回英國。他得知消息後,想了一會兒,然後寬容地微笑著,引用電影《熱情似火》[10]里的一句經典台詞寬慰他:「嗯,誰都不是完美的。」

  從那個時刻起,特里就開始無限崇拜他的哥哥。

  在美國的馬里蘭州,太陽正在下山。在同一時區的古巴,太陽也在西沉。位於這個島國東南部的關塔那摩半島,一個人鋪開他的祈禱毯,面朝東方跪了下來,開始祈禱。在囚室外面,一個美國大兵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這一切,警衛以前都見過,見過很多次了,但他接到的指示是千萬不能放鬆警惕。

  媒體通常把這裡稱為「吉塔摩」,即關塔那摩灣的簡稱。那個祈禱的人已經在這裡關押了將近五年了。以前被關在X營,現在轉至D營,他已經熬過了早期的折磨和痛苦,從沒有發出過一聲哭喊和尖叫。他已經忍受了對他的肉體和信仰的多次羞辱,從未吭過一聲。每當他盯著施暴者時,對方能看出從他的黑鬍子上方那雙黑眼睛裡射出來的滿腔仇恨,於是他遭到了更多的毆打。但他從來沒有屈服。

  在「胡蘿蔔加大棒」的時代,當局鼓勵囚犯去檢舉揭發其他囚犯換取優待,他始終保持沉默,因此沒有獲得優惠待遇。鑑於這種情況,其他囚犯紛紛告發他以獲取特殊待遇,但這些誣告都是憑空捏造的,所以他從不理會,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檔案室里滿滿當當的囚犯資料案卷,是審訊官的工作業績。裡面關於這個人的資料也不少,但幾乎都不是他的口供。幾年前有一位審訊官曾以人道的方式對待他,他彬彬有禮地回答了提問。這才勉強有了一份關於他生平的過得去的記錄。

  但問題依然存在。沒有一個審訊官能聽懂他的母語,所以審訊時譯員必須寸步不離。但譯員也有他們自己的日程安排。他們往往能從一些成功的審訊中得到一些好處,因此就對審訊的翻譯工作挑挑揀揀。

  四年以後,在做祈禱的這個人被認定是不合作的、頑固不化的。二○○四年,他被轉移到了海灣對面的E營。這是一座終年與世隔絕的地牢。這裡的牢房更小,四周只有白色的牆壁,放風只能在夜間進行。整整一年,那個人沒有見過陽光。

  沒有家人為給他爭取自由而四處奔走,沒有任何政府打聽他的消息,沒有任何律師要為他申報上訴。同牢房的囚犯們被他搞得精神錯亂,只能被轉移出去接受治療。他還是默默地待著,默誦他的《古蘭經》。這一天傍晚,正當他在祈禱時,囚室外面的衛兵換崗了。

  「該死的阿拉伯人。」下班的那個衛兵說。

  上崗的衛兵搖搖頭說:「不是阿拉伯人,他是一個阿富汗人。」

  「你怎麼看待我們剛才的那個問題,特里?」本·喬利從遐想中回過神來,凝視著坐在商務車后座里的馬丁,問道。

  「似乎有點棘手,不是嗎?」特里·馬丁回答,「你留意過我們那兩位密探朋友的臉色嗎?他們覺得我們只是確認了他們的懷疑,但現在我們就這樣離開他們肯定很不滿意。」

  「可是也沒有其他結論了。他們只能自己去發掘這個『伊斯拉』行動的詳情。」

  「怎麼發掘呢?」馬丁問道。

  「嗯,我和他們打交道已經很長時間了。自『六日戰爭』[11]以來,我一直在盡力為他們提供關於中東事務的諮詢。他們有許多途徑,內部情報來源、投誠的特工、竊聽、密碼破譯和空中偵察,而且電腦能提供很多幫助,過去需要幾周時間才能完成的數據交叉核查,現在只要幾分鐘就能完成了。我猜想他們會調查清楚這件事,並能夠阻止它。請別忘了,一九六○年加里·鮑爾斯的偵察機在蘇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上空被擊落,還有一九六二年我們的U2飛機拍攝到了古巴飛彈的照片,自那以後我們已經有了不少的長進。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吧?」

  他因自己的年長而自負地笑了起來。特里·馬丁點點頭。

  「也許他們在『基地』組織內部有人。」馬丁提示道。

  「我很懷疑,」年長的喬利說,「如果在內部高層有人,那麼這會兒他早就把『基地』組織領導層所在的方位報告給我們了,而我們則已經用精確制導炸彈把他們的老窩端掉了。」

  「嗯,也許他們會派一個人滲透到『基地』組織內部,摸清情況後報告回來。」

  老人又搖搖頭,這一次很堅決。

  「算了吧,特里,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土生土長的阿拉伯人很容易變節,背叛我們。至於一個非阿拉伯人,那就更別提了。我們都知道所有的阿拉伯人都來自龐大複雜的家庭、家族和部落。只要詢問一下家庭或家族的情況,這個滲透者就會露餡,就會暴露。

  「所以,他必須要有一份完美的履歷。此外,他還必須看上去像他們,說他們的語言,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完全混同他們。在祈禱時,只要有一個詞發音不準,那些狂熱分子馬上就能聽出來。他們一天祈禱五次,從來沒有漏過一個節拍。」

  「那倒也是,」馬丁說,他知道他的提議已經沒有指望了,但他還是沉浸在想像中,「不過可以找一個人學習《古蘭經》,並編造出一個無法追查的家庭。」

  「算了吧,特里。沒有一個西方人可以混跡在阿拉伯人中而不被發現。」

  「可我的哥哥就可以。」馬丁博士說。這話一出口,他就追悔莫及。還好,沒事。喬利博士哼了一聲,拋開這個話題,去看窗外華盛頓郊區的景色了。在玻璃隔板前面,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的那兩個腦袋都沒有動靜。馬丁寬慰地鬆了一口氣。汽車裡的錄音話筒應該沒有打開。

  但是他錯了。

  根據古蘭經委員會的諮詢意見仔細撰寫的米德堡報告在周六黎明時分就完成了,它擾亂了好幾個人的周末度假計劃。其中一個是中情局主管行動的副局長馬雷克·古米尼。他星期六夜晚在老亞歷山大的家中接到通知,讓他回自己的辦公室報到,不要問為什麼。

  當他抵達辦公室時,這個「為什麼」已經擺放在他的書桌上了。這時候的華盛頓,天還沒亮,但在遠處東方的喬治王子鎮,朝霞已經映紅了山丘。帕塔克森特河就是從那裡的山上流下來,匯入切薩皮克河的。

  中央情報局總部簡稱為「蘭利」,是一個龐大的建築群。馬雷克·古米尼的辦公室位於其中一棟巨大的橢圓形大樓的六層,也是最頂層。這棟樓最近被稱為「老樓」,以區別於自「九一一」以後正在擴張的中情局「新樓」。

  在中央情報局的官員中,局長往往是政治上的任命,真正干實事的是兩位副局長。行動副局長負責情報的收集;情報副局長主管對情報的核對和分析,把粗糙的信息加工成有意義的描述。

  在行動和情報兩個部門下面,有反情報處(肅清中情局內部的奸細和叛徒)和反恐處(正變得日益重要,因為中情局的工作重點已經從前蘇聯轉移到與來自中東的新威脅作鬥爭)。

  自從一九四五年冷戰開始以來,中情局的副局長一直是蘇聯問題專家擔任,而蘇聯處和東歐處一直是情報官員發展職業生涯的最吃香的處室。馬雷克·古米尼是第一個被任命為副局長的阿拉伯問題專家。作為一名年輕的特工,他曾經在中東工作過多年,掌握了該地區的語言(阿拉伯語和伊朗的波斯語),了解那裡的風俗文化。

  即使在這座二十四小時工作的大樓里,在周六的黎明時分想弄來一杯他喜歡的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黑咖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親自動手燒煮。當咖啡壺在冒熱氣時,古米尼凝視著放在書桌上的那個包裹,裡面裝的是一份薄薄的、打著蠟封的卷宗。

  他知道是什麼事。米德堡方面復原、翻譯、分析了文件。但原始文件是在白沙瓦繳獲的,而在白沙瓦與英國和巴基斯坦反恐中心開展合作的正是中情局。中情局駐白沙瓦和伊斯蘭瑪巴德情報站已經發來了許多報告,讓他們的領導隨時掌握事情的進展。

  卷宗裡面包含了從「基地」組織財務總管電腦里下載的所有文件,但重點是占滿了三張紙的兩封信。這位副局長能說一口流利的阿拉伯土語,但在書面閱讀方面往往要困難些,所以他得反覆參照譯文。

  他閱讀了古蘭經委員會的報告,是由參加會議的兩位情報官共同起草的,不過這份報告並沒有什麼意外之處。對他來說,文中提及的「伊斯拉」,即先知穿越黑暗的旅程,顯然只能是某個重要項目的代號。

  這個項目現在必須起一個可供美國情報界內部使用的名稱。不能叫「伊斯拉」,光是這個詞就會讓別人知道他們已經發覺了。他查閱了一下密碼手冊,想給「基地」組織的這個項目找個名字,不管它到底是個什麼項目。

  為保密,代號是由電腦程式隨機挑選的。中情局這個月的代號程序安排的是魚的名字,電腦選擇了「黃貂魚」,於是,「伊斯拉」項目的內部代號就是「黃貂魚」。

  文件里最後的那張紙是在星期六晚上添加上去的,內容簡單扼要。是出自一個不喜歡繁文縟節的人的手筆。那是六個主管之一的國家情報局局長。顯然,米德堡的這份文件先直接送給了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史蒂夫·哈德利、國家情報局局長和白宮。馬雷克·古米尼猜想,橢圓形辦公室里的人一定也在挑燈夜讀呢。

  最後的那張紙是國家情報局局長專用文件紙,上面用大寫字母寫著:

  「伊斯拉」是什麼?

  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學武器,還是傳統武器?

  查清它是什麼,以及何時何地使用。

  時間要求:從即刻起

  限制條件:無

  權力範圍:無限

  約翰·內格羅蓬特

  下面有一個潦草的簽名。美國有十九個主要的情報收集和檔案管理機構。有了手頭上這封信,那麼他馬雷克·古米尼的權限就會超過他們所有人了。他的目光回到這張信紙的上方。信是寫給他本人的。這時候有人敲了一下門。

  是行政部的一位年輕文員送來一份新的文件。古米尼向這位年輕人露出了一絲鼓勵的微笑。顯然,這個小伙子以前從來沒有走上過這麼高的樓層。古米尼伸手在簽收夾板上簽了字,確認已經收到,然後等著年輕人離開。

  新來的文件是米德堡的同事的一份好意。兩位《古蘭經》專家在返回華盛頓的汽車上有過一段對話,他們錄了音並整理了文本記錄。其中一位專家是英國人。他的最後一句話被米德堡的人用紅筆在下面劃了線並加上了一個問號。

  在中東工作期間,馬雷克·古米尼經常與英國人打交道。與他那些在伊拉克混日子的同事不同,他並沒有自大地否認中情局最親密的盟友的價值。在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作家吉卜林所說的這場「大博弈」[12]中,關於約旦河到興都庫什山之間的這片窮山惡水,英國人擁有大量的隱知秘聞。

  一個半世紀以來,無論是作為舊帝國的侵略者、管理者,還是偏執的冒險家,英國人的足跡已經遍布這個地區的沙漠、山區和牧場,這片土地現在成了全球的情報定時炸彈。英國人給美國中情局起的外號是「表弟」或「公司」,而美國人稱英國秘密情報局為「朋友」或「企業」。馬雷克·古米尼有一位「朋友」,和他一起當過外勤特工,他們曾分享過快樂時光,也共度過艱難歲月。現在他在蘭利總部工作,而他的朋友史蒂夫·希爾已脫離外勤工作,被提升為「企業」總部的中東處處長。

  馬雷克·古米尼認為與這位英國朋友通個話應該沒有壞處,說不定還會有好結果呢。安全方面沒有問題。他知道,英國人應該已經有了他所擁有的一切情報。他們會把白沙瓦的那台筆記本電腦里挖掘出來的文件發送到他們切爾特納姆總部的監聽站和解碼室,也會把這些文件列印出來,也同樣會分析那些加密信件里的奇怪的《古蘭經》引文。

  馬雷克·古米尼已經知道英國學者在美國的一輛汽車后座里說過一句奇怪的話,而倫敦很可能仍對此毫不知情。他在辦公桌上的控制板上按了一個號碼。雖然局裡的總機連線很方便,不過現在的電話技術已經可以讓高層主管直接通過自己的衛星電話上的快速撥號更快地連上線。

  在倫敦郊外薩雷鎮的一座普通民宅里,一部電話響了。這時是美國蘭利的上午八點,倫敦則是下午一點,住宅的主人正要坐下來享用烤牛肉午餐。在電話響了三聲鈴之後,一個聲音回答了。史蒂夫·希爾剛剛打了一場高爾夫,現在正要享受盤子裡的牛肉。

  「你好。」

  「是史蒂夫嗎?我是馬雷克。」

  「哦,老朋友,你在哪兒?在英國嗎?」

  「不,我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我們用安全線路講話好嗎?」

  「好的。等我兩分鐘。」然後是電話那端的背景聲音,「親愛的,烤牛肉暫時不要端上來。」電話斷了。

  在接下來的通話里,來自英國的聲音小了一點,但不會遭到截聽。

  「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消息?」希爾問道。

  「猜得真准啊,」古米尼承認道,「來自白沙瓦的消息,你應該知道得與我一樣多吧?」

  「沒錯,我是昨天看完的。剛才我還在想,你是不是會打電話過來。」

  「史蒂夫,我有一個你也許不知道的情況。有一位倫敦的學者來我們美國講學。星期五晚上他無意間說了一句話。你是不是知道一個叫馬丁的人?」

  「馬丁,姓什麼?」

  「不,馬丁是他的姓。在我們這兒的是他的弟弟特里·馬丁博士。想起來了嗎?」

  史蒂夫·希爾不再打趣了。他坐在椅子上,手裡握著電話聽筒,凝視著空中。哦,對了,他想起了馬丁兄弟。早在一九九○至一九九一年的海灣戰爭期間,他本人當時是駐沙烏地阿拉伯的情報站站長,當時這位學者的哥哥潛入巴格達,就在薩達姆秘密警察的鼻子底下偽裝成一名卑微的花匠,把從獨裁者的內閣中獲得的珍貴情報發送回來。

  「想起來了,」他承認說,「怎麼了?」

  「我想我們應該談一談,」美國人說,「面談。我可以飛過來。我這兒有一架『格魯曼』飛機。」

  「你打算什麼時候過來?」

  「今天晚上。我可以在飛機上睡覺。早飯時抵達倫敦。」

  「好的。我給你在諾思霍爾特機場安排一下。」

  「還有,在我飛行時,你能不能把這個馬丁的全套檔案準備好?見面時我再向你解釋。」

  在倫敦西郊通往牛津的路上,有一個叫諾思霍爾特的皇家空軍基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兩年裡,它是倫敦的一座民用機場,當時希思羅機場才剛剛開始建設。希思羅建成後,它降為備用機場,最後淪為只為私人飛機和公務飛機服務的一個機場。但因為產權仍屬皇家空軍,所以進出的航班既可以安排得完全保密,也無須辦理通常的那些繁瑣的手續。

  中情局在蘭利附近有自己的專用機場,還有一支小型的公務機隊。馬雷克·古米尼憑藉手中那張具有無限權力的紙條,動用了一架「格魯曼」V型飛機。在飛行期間,他美美地睡了一覺。史蒂夫·希爾在諾思霍爾特機場等著他。

  希爾沒有把他的客人帶到沃克斯霍爾橋附近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座黃綠色建築里——那是秘密情報局的總部——而是把他帶到了更安靜的克利夫頓賓館。這裡原來是一座私人別墅,坐落在私有莊園裡,距機場不到三十英里。他已經預訂了一個帶有小會客室的私密套房,還叫了送餐服務。

  在那裡,他閱讀了與英國切爾特納姆的分析如出一轍的美國古蘭經委員會的分析報告,以及在那輛汽車后座上的對話錄音稿。

  「傻透了,」看到最後時,他嘟囔了一聲,「另一位阿拉伯學者說得對。這不可能。這不單單是方言和誦經的問題,還有其他所有的考驗。任何陌生人、外人根本不可能混進去。」

  「那麼,根據上面的指示,你有什麼建議?」

  「在『基地』組織中挑一個人,威逼利誘一番。」希爾說。

  「史蒂夫,如果我們在『基地』組織的高層中有內線,我們肯定會那麼做的。但是我們目前根本沒有這種人。」

  「等著瞧吧。肯定還會有人再次使用『伊斯拉』這個詞的。」

  「我方不得不假設,如果『伊斯拉』是下一個大行動,那麼它的目標就是美國。僥倖心理安撫不了華盛頓。此外,『基地』組織現在肯定已經知道我們繳獲了那台電腦。所以現在的情況也許是,他們再也不會使用那個詞了,除非是兩人之間的面談。」

  「嗯,」希爾說,「我們可以到處宣揚,讓他們知道我們已經獲悉並在採取行動。他們就會因此放棄,然後逃走。」

  「也許會,也許不會。我們無從知道。我們會一直煎熬著,不知道『黃貂魚』項目是否終止了。如果沒有終止呢?如果它得逞了呢?如同我的上司所說的,它是核武器,生化武器,還是傳統武器?在何時何地?你們的那個馬丁真的能混同阿拉伯人?他真的有那麼優秀嗎?」

  「他曾經是,」希爾咕噥著說,並把一個卷宗遞了過去,「你自己看吧。」

  卷宗有一英寸厚,是標準的淺黃色馬尼拉紙,只是簡單地標了一個名字:麥克·馬丁上校。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馬丁兄弟的外祖父曾經是印度大吉嶺的一個茶園主。他在那裡做出了一件幾乎離經叛道的事。他娶了一位印度姑娘。

  英國茶園主的圈子很小,人情淡薄、疏遠。新娘都是從英格蘭迎娶過來的,或在當地英國公務員的千金中尋覓。兄弟倆見過外公特倫斯·格蘭吉爾的照片:他身材高大,面色紅潤,蓄著金色的大鬍子,口裡叼著菸斗,手中提著獵槍,站在一頭被射倒的老虎旁邊。

  他們也見過英迪拉·波舍小姐的照片:溫柔、可愛、美麗非凡。當特倫斯·格蘭吉爾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時,英國茶葉公司沒有把他解僱——那樣會使醜聞外揚,他們把這對年輕的夫婦放逐到了靠近緬甸邊境的荒涼的阿薩姆。

  這似乎是一個處罰,但並沒起到什麼作用。格蘭吉爾和他的新娘愛上了那個地方,愛上了這溝壑縱橫、獵物和猛虎四出的鄉野。一九三○年他們的女兒蘇珊就是在那裡出生的。一九四三年,戰火朝阿薩姆蔓延而來,日軍穿過緬甸逼近了印緬邊境。特倫斯·格蘭吉爾雖然已經過了當兵的年齡,但他堅決要求志願參軍,並在一九四五年跨越伊洛瓦底江時不幸戰死。

  英迪拉·格蘭吉爾帶著一份茶葉公司發放的微薄的撫恤金,別無去處,只得返回她的家鄉。兩年後,新的麻煩出現了:印度鬧分裂了。阿里·真納堅持在北方成立穆斯林的巴基斯坦;潘迪特·尼赫魯則在南方建立起信奉印度教的印度。兩股不同宗教的難民潮分頭向著北方和南方滾滾流動,隨即爆發了武力衝突。格蘭吉爾夫人擔心女兒的安全,便把蘇珊送到了先夫的弟弟——英國薩里郡的一位建築師那裡寄養。六個月後,格蘭吉爾夫人死於騷亂。

  十七歲的蘇珊踏上了英格蘭的土地——她從未見過的先輩們的故鄉。她在一所女子學校讀了一年,又在法恩漢姆總醫院修了三年護士課程。二十一歲那年,蘇珊向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申請當空中小姐。她長得美麗動人,有一頭瀑布般的栗色頭髮、一雙繼承自父親的藍眼睛和一身蜜色的皮膚。

  英國海外航空公司把她分配到倫敦-孟買航線,因為她能說一口流利的印地語。當時的航程又長又慢:倫敦-羅馬-開羅-巴斯拉-巴林-喀拉蚩-孟買。一個機組無法飛完整個航程,第一個機組的交接班地點是伊拉克的南方城市巴斯拉。一九五一年,她在巴斯拉的鄉村俱樂部結識了石油公司的會計師奈傑爾·馬丁。他們於一九五二年結婚。

  十年後這對夫妻才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兒子麥克,又過了三年,第二個兒子特里出生了。但兄弟倆長得截然不同。

  馬雷克·古米尼凝視著檔案中的那張照片。黑乎乎的皮膚,不是被太陽曬黑的,而是天生的黝黑,還有黑頭髮和黑眼睛。他明白這是外婆的基因隔代遺傳給了外孫。他一點也不像他的弟弟——那個正在喬治城講學的學者——弟弟的粉紅色臉龐和薑黃色頭髮源自他的父親。

  他回想起本·喬利博士的反對意見。任何滲入者要想經得住「基地」組織的考驗,不光要看上去像他們,還要能說他們的語言。於是,古米尼繼續翻閱剩餘的關於麥克孩提時代的記載。

  兄弟倆相繼進入英國人與伊拉克人混編的學校學習,同時,還從他們的父親和保姆那裡學到了許多。他們的保姆叫法蒂姆,是一位來自邊遠山區的溫和、豐滿的姑娘,她打算把工資積存起來以便日後回鄉嫁一個好丈夫。

  還有一份參考資料,肯定是來自於對特里·馬丁的一次採訪。在巴格達郊區沙頓的那座別墅的草坪上,那個年長的男孩穿著伊拉克白袍快活地奔跑著,而他父親的那些伊拉克朋友們則欣喜地說:「奈傑爾,他更像是我們的人啊。」

  更像是我們的人,馬雷克·古米尼沉思著,更像是一個阿拉伯人。本·喬利提出的兩個條件已經實現了。他看上去是阿拉伯人,能混同於阿拉伯人。當然,經過強化學習,他應該能夠掌握祈禱儀式吧?

  中情局副局長又看了一些。一九七二年伊拉克副總統薩達姆·海珊對外國石油公司——包括英-伊石油公司——開始實行國有化改造時,奈傑爾·馬丁又堅持了三年,於一九七五年才舉家返回英國。男孩麥克已經十三歲,可以去海利伯雷上高級學校了。

  馬雷克·古米尼需要休息一下,喝點咖啡。

  「我看他能執行這項任務,」他從洗手間裡出來時說道,「只要給予一定的培訓和支持,他真的可以勝任。他現在哪裡?」

  「除了我們借用他執行過兩次任務之外,他的軍事生涯是在傘兵部隊和特種部隊裡度過的。他從軍已滿二十五年,去年退休了。哦,不,他不行。」

  「為什麼不行,史蒂夫?他具備所有的條件。」

  「但他沒有背景。父母、家庭、家族、親戚、出生地點,都不對。他不能擅自闖進『基地』組織,除非是一名年輕的志願者,去充當一名人彈、一個跑腿的角色。可以接近這個大項目的準備工作的人,必須有多年的資歷,得到充分的信任。那是送死啊,馬雷克,是一條不歸路。除非……」

  他陷入了沉思,然後搖了搖頭。

  「除非什麼?」美國人問道。

  「哦,只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希爾說。

  「說給我聽聽。」

  「剛才我在想冒名頂替。找一個可以讓他頂替的人。借屍還魂。一個活人的鬼魂。但這也有漏洞。假如那個正主兒還活著,那麼『基地』組織早就把他安排在上層了。假如他已經死了,他們也會知道。所以,行不通。」

  「這文件真厚,」馬雷克·古米尼說,「我能把它帶回去看嗎?」

  「當然,這是一份複印件。但只能看,不能外傳。」

  「你放心好了,老朋友。只是我自己看。除此要麼放進我的保險柜,要麼焚毀。」

  中情局副局長飛回了蘭利,一周後他又打來了電話。史蒂夫·希爾在秘情局辦公室里接聽了。

  「我想我還得飛過來一次。」中情局副局長開門見山地說。

  兩個人都知道英國首相已經答應他的白宮朋友,在清查「黃貂魚項目」的工作中,英國方面將給予全面合作。

  「沒問題,馬雷克。你們取得突破了嗎?」私下裡,史蒂夫·希爾也產生了興趣。應用現代技術,任何信息都能絕對安全地從美國中情局傳送到英國秘情局,而且只需幾秒鐘就可完成傳送。何必要飛過來呢?

  「冒名頂替的對象,」古米尼說,「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了。年紀是輕了十歲,但他看上去很老成。身高和體型都相仿。同樣黝黑的臉龐。那個人是『基地』組織的一名老兵。」

  「聽起來很不錯。但他為什麼沒和那幫混蛋在一起?」

  「因為他和我們在一起。他被關在關塔那摩,已經在那裡待了五年了。」

  「他是一個阿拉伯人嗎?」希爾吃了一驚。如果「基地」組織有哪個阿拉伯高層人士在關塔那摩關了五年,他是應該知道的。

  「不,他是一個阿富汗人。名字叫伊茲瑪特·汗。我這就出發。」

  距離上次車裡的對話已經過去一周了,但特里·馬丁還在失眠,就為了那次愚蠢的多嘴。為什麼他不能閉上他的那張臭嘴?為什麼非要拿哥哥吹牛?或許本·喬利已經說了些什麼,畢竟華盛頓是一個大地方,流言飛語很多。在他信口開河的第七天,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哥哥。

  麥克·馬丁正在屋頂上掀起最後一批完整無損的瓦片。現在他終於可以在瓦片下面鋪設格條木和房頂油毛氈了。一個星期後,他就可以弄好防水的屋頂了。他聽到手機發出叮叮咚咚的樂聲。手機放在他掛在附近釘子上的外套口袋裡。他小心翼翼地踩著脆弱的椽子去取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他在華盛頓的弟弟的號碼。

  「嗨,特里。」

  「麥克,是我。」特里總是搞不明白人們是如何知道是他打的電話。「我幹了件蠢事,想請求你的原諒。大概是一星期前,我說漏了嘴。」

  「沒關係,你說了什麼?」麥克問道。

  「其實也沒什麼。但是你要注意,如果有任何穿西裝的人登門拜訪——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人——你就告訴他們這事沒門兒,讓他們走開。我說清楚了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任何人造訪……」

  從他的「鷹巢」里,麥克·馬丁能夠看到一輛炭灰色的「捷豹」汽車緩慢地由一條巷子開上了通往穀倉的土路。

  「好的,兄弟,」他溫和地說,「我認為他們已經來了。」

  兩位間諜頭子坐在摺疊椅上,麥克·馬丁則坐在一段將要被電鋸鋸成小片當柴火的樹幹上。馬丁傾聽著美國人的「策反」,同時朝史蒂夫·希爾揚起了眉毛。

  「最後由你定,麥克。我們政府已經向白宮作了保證,不管他們需要什麼,都提供全面的合作。但這麼說並不是迫使任何人去執行一項有去無回的任務。」

  「這個任務就屬於這種嗎?」

  「我們倒不這麼認為,」馬雷克·古米尼回答,「哪怕我們只是獲得了『基地』組織內一個知道這個項目情況的指揮官的名字或是蟄居地點,我們就會讓你撤出來,然後由我們去做其餘的工作。只要竊聽他們的閒聊我們也許就能成功——」

  「但喬裝打扮……我認為我不能再去裝扮成一個阿拉伯人了。十五年前在巴格達,我打扮成一個卑微的花匠,居住在一間棚屋裡。那次對付伊拉克秘密警察的盤問還不成問題。這一次,要面臨的是深度審問。一個落在美國人手裡五年的人,為什麼沒有變節呢?」

  「是的,我們猜想他們是會審問你的。但如果運氣不賴的話,來審訊你的也許會是一名高官。這樣的話,你只要設法逃出來,把這個人指認給我們就行了。我們就埋伏在附近,近在咫尺。」

  馬丁拍了拍關在關塔那摩監獄裡那個人的檔案,說:「這是一個阿富汗人,前塔利班軍官。那意味著是普什圖族人。可我根本講不了流利的普什圖語。恐怕我一踏上阿富汗的土地,就會被人家識破。」

  「我們會安排幾個月的培訓學習,麥克。」史蒂夫·希爾說,「如果你沒有做好準備,我們是不會讓你去的。到時候如果你自己認為不行,我們也會取消行動。而且你將會待在遠離阿富汗的地方。幸運的是,阿富汗的原教旨主義分子很少會走出自己的地盤。」

  「你覺得你能在有限的學習後說一口磕磕巴巴的、帶普什圖口音的阿拉伯語嗎?」

  麥克·馬丁點點頭說:「可以。但萬一那些戴頭巾的人帶來一個人,他認識我冒名頂替的那個傢伙,那會發生什麼呢?」

  另兩個人沉默了。如果發生這種事,那麼現在圍坐在篝火邊的三個人都明白,遊戲將會結束。

  兩位間諜頭子凝視著腳下,不願解釋一位特工在「基地」組織手裡如果被剝去了偽裝將會是什麼下場。馬丁翻開了他膝頭上的那份檔案。眼前的資料讓他愣住了。

  這張照片是五年前拍攝的,照片上的那張臉因生活的磨難而布滿皺紋,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十歲。但這人還是那個來自山區、在卡拉伊賈吉差點死去的男孩。

  「我認識這個人,」馬丁輕聲說,「他叫伊茲瑪特·汗。」

  美國人凝視著他,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自從五年前被抓獲,他一直被囚禁在關塔那摩。」

  「這我知道,但多年前,在托拉博拉地區,我們曾一起抵抗入侵的蘇聯人。」

  來自倫敦和華盛頓的人回想起在馬丁檔案里的記載。是的,他是有一年在阿富汗幫助穆斯林游擊隊抗擊蘇軍的占領。事隔多年可能有些淡忘,但那兩個人曾經相遇也並非絕無可能。他們就伊茲瑪特·汗的情況問了馬丁足足十分鐘,看看他還能補充些什麼。馬丁把檔案遞了回去。

  「這個伊茲瑪特·汗,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在D營,在你們的手裡待了五年之後他有什麼變化?」

  來自蘭利的美國人聳了聳肩:「他很頑固,麥克。頑固不化。來時頭部受了重傷,還有腦震盪,是在拒捕時受的傷。起先,我們的醫務人員還以為他的情況也許……嗯……比較簡單,但正相反,他神智完全糊塗了。也許是因為腦震盪和旅途的顛簸吧。那是二○○一年十二月初,『九一一』之後不久。我們給他的待遇……嗯,怎麼說呢……不是很溫和。然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好像恢復了,可以接受審問了。」

  「他對你們說了些什麼?」馬丁問道。

  「不是很多。只是他的簡歷。他拒絕回答所有提問,也不想要所有的待遇。只是盯著我們,士兵們從那雙黑眼睛裡看不到一絲熱情。所以他被囚禁在地牢里。但從其他渠道我們了解到,他的阿拉伯語還過得去,是在阿富汗國內學會的,此前還背誦過多年的《古蘭經》。另外,據另兩個英國出生的『基地』組織的志願者說,他能講一些結結巴巴的英語,是他們教他的。這兩個人曾跟他關在一起,現在已被釋放了。」

  馬丁瞟了一眼史蒂夫·希爾:「應該把他們抓起來進行『隔離消毒』。」

  希爾點點頭說:「當然了。我們會去安排的。」

  馬丁又繼續翻看了一會兒檔案,馬雷克·古米尼站了起來,在穀倉周圍踱步。麥克·馬丁凝視著篝火,在火苗的深處,他似乎看到了一道遙遠、荒涼貧瘠的山坡。兩個人,一叢岩石,還有一架蘇軍「雌鹿」武裝直升機轉過來正要發起進攻。戴著頭巾的那個男孩問道:「我們會死嗎,英國人?」古米尼走回來,蹲到地上,用鐵棒去撥弄篝火。剛才想像的畫面化成了一片火星。

  「你這裡的工程量不小啊,麥克。我還以為是一個專業裝修隊伍在做呢。都是你自己動手做的?」

  「儘量自己做。二十五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呢,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可是錢不太夠吧?」

  馬丁聳了聳肩:「如果我想找一份工作,有許多保安公司。光是伊拉克,專業保鏢就已經供不應求了,還一直在招募。他們在遜尼派地區為你們的同胞打工,周薪要比當兵的半年的薪水還多呢。」

  「但那意味著要回到沙漠和危險的地方,還會搭上性命。你不是已經從那種生涯中退出來了嗎?」

  「那你們能給我什麼?與『基地』組織的人在佛羅里達群島度個假?」

  馬雷克·古米尼微微一笑:「美國人在許多事情上都遭到過指責,麥克,但對待曾經幫助過我們的人,卻很少有人說我們小氣。我正在考慮支付諮詢費,嗯,二十萬美元一年,連續支付五年怎麼樣?匯到國外的帳戶上,稅務局不會來找你麻煩。你也用不著再去找工作了,用不著再去經歷槍林彈雨了。」

  麥克·馬丁的思緒飛到了他最喜愛的一部電影的一個鏡頭。托馬士·愛德華·勞倫斯,即「阿拉伯的勞倫斯」,提出付錢給阿烏德·阿布塔伊,讓他與他一起進攻亞喀巴。馬丁回想起那個精彩的回答:「阿烏德不會為英國人的金子騎馬去亞喀巴,他去是因為這使他開心。」他站了起來。

  「史蒂夫,我希望把我家用篷布整個兒蓋起來,從屋頂到牆腳。等我回來時,我希望看到它與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英國秘密情報局中東處處長點點頭。「沒問題。」他說。

  「我會帶上自己的東西。不會太多,後備箱就足夠了,不會再多了。」

  就這樣,西方反擊「黃貂魚項目」的計劃在漢普郡一座果園的蘋果樹下敲定了。兩天以後,通過隨機選擇,電腦把這個反擊計劃起名為「撬棍行動」。

  後來在歷次情報匯報中,關於這個曾是自己朋友的阿富汗人的事,馬丁留下了一個細節沒說。如果受到質疑,麥克·馬丁是無法為自己辯護的。

  他想,也許「無須知道原則」是雙向的,既有上級不需要下級知道的事,也有下級不想讓上級知道的事。也許,他認為這個細節太不重要了。它與一場用阿拉伯語進行的交談有關,那次交談發生在一個叫賈基的地方,一座阿拉伯人開辦的山洞醫院的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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