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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課:阿富汗人 第一部 黃貂魚 1

2024-10-09 03:59:14 作者: 弗·福賽斯

  假如那位年輕的塔利班保鏢知道打手機會讓自己丟了小命,那他就不會打了。但是他不知道,所以他打了手機,所以他死了。

  二○○五年七月七日,四名炸彈襲擊者把他們的帆布背包留在了倫敦市中心。有五十二個上下班的市民在這場襲擊中喪生,七百人受傷,其中至少一百人終身致殘。

  這四名恐怖分子中有三個是在英國出生、長大的,但他們的父母都是巴基斯坦的移民。第四個人在牙買加出生,後來入籍英國,並轉而信奉伊斯蘭教。他和另一個人還不滿二十歲,還有一個二十二歲,組長三十歲。四人都在英國本土的激進清真寺中接受過激進的說教,或被極端主義洗腦,成了激進分子。

  爆炸後不到二十四小時,警方就已查明了他們的身份,並追蹤到了英格蘭北部城市利茲附近他們各自的居所。四人都操著帶有約克郡口音的英語;組長是一位專業技能教師,名叫穆罕默德·西迪克汗。

  在對他們的住所和財物進行搜查時,英國警方發現了一條重要線索,並決定不予公開。四張發票顯示,兩名年長者中的一人曾經購買過即買即用的一次性手機,這種手機有三個頻段,可在全球各地使用。每部手機還附有一張預付二十英鎊話費的SIM卡。手機都是用現金購買的,現在都已經不見了。但警方追查到了手機的號碼,並對其發出了紅色警報,以防止它們再次使用。

  

  警方的調查還發現,西迪克汗與其在小組裡的密友——一個名叫什哈扎德·塔維爾的年輕的旁遮普人[1]——曾在去年十一月去過巴基斯坦,並在那裡逗留了三個月。他們在那裡見過什麼人警方目前還不清楚,但在爆炸之後的幾個星期,阿拉伯半島電視台播放了一段由西迪克汗製作的關於他計劃自殺式襲擊的挑釁視頻,該視頻顯然是他在巴基斯坦伊斯蘭瑪巴德逗留期間製作的。

  直到二○○六年下半年才搞清楚,其中一名炸彈襲擊者將一部這種無法追蹤的手機送給了他的領導——一位「基地」組織的教官。英國警方現已確認,如果沒有外界的指導,那幾個人是製造不出炸彈的。

  不管這個「基地」組織的教官是誰,他似乎又把這部手機作為禮物敬獻給了奧薩馬·賓·拉登核心組織的一名高層成員。此時賓·拉登正匿身於白沙瓦以西,沿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邊境延展的南瓦濟里斯坦[2]荒涼群山間。這部手機應該只在遇到緊急情況時才能啟用——「基地」組織的所有指揮官都對手機的使用很小心,但這位獻禮的教官當時不可能知道,那個英國的狂熱分子居然會愚蠢到把發票留在了英國利茲市居所的書桌里。

  賓·拉登的核心組織共有四個部門,分別負責行動、財務、宣傳和教義。各部門都有一個首領,這四個首領只有賓·拉登和二號人物艾曼·扎瓦希里才可以領導他們。二○○六年九月的時候,整個「基地」組織的財務總管是扎瓦希里的埃及同胞——塔菲克·庫瓦。

  九月十五日那天,塔菲克·庫瓦經重重身份偽裝,剛剛從山區之外的據點巡遊回來,正潛伏在巴基斯坦白沙瓦市內,等待一位嚮導的到來。那個人會帶他去瓦濟里山區,參見酋長本人。

  為保證庫瓦在白沙瓦短暫逗留期間的安全,「基地」組織已為他指派了塔利班在當地的四名狂熱分子。他們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他們生長在巴基斯坦西北部山區,那裡的部落錯綜複雜,是連政府都管理不了的邊境地區。從國籍上說,他們是巴基斯坦人,但從部族角度來說,他們是瓦濟里人。他們講普什圖語而非烏爾都語,而且他們也只效忠於普什圖人——瓦濟里是普什圖的一個分支。

  這四個警衛員從小都是在思想極端的伊斯蘭教學院裡長大,屬于堅定的伊斯蘭瓦哈比教派——這是伊斯蘭教中最清苦、最嚴厲的教派。除了背誦經文,他們別無其他知識和技能,因此,就像其他幾百萬從此類宗教學院裡畢業的年輕人一樣,他們根本找不到工作。但對於部族首領布置下來的工作,他們會拼死去完成。那年九月,他們受命去保護那位操尼羅河阿拉伯語、但也能說一些普什圖語的中年埃及人塔菲克·庫瓦。四名年輕的保鏢中有一個人名叫阿卜德拉希。他驕傲和歡樂的源泉,是他擁有一部手機。不幸的是,手機沒電了,因為他忘了充電。

  時間已是午後,這時候出門去當地的清真寺做禱告太危險了。庫瓦已經在頂樓的公寓裡與警衛員們一起做了祈禱,然後吃了一點點食物便去休息了。

  阿卜德拉希的兄弟居住在幾百公里以西同樣是原教旨主義[3]的城市基達,而他們的母親病了。他想問候母親,所以取出手機想打。不管他要說什麼,都是要緊的,就像全世界五大洲每天通過太空進行的幾萬億次通話一樣。但這部手機沒法通話了。他的一位同伴指了一下手機屏幕上的電量顯示,解釋說要充電了。這時,阿卜德拉希看到了那位埃及人放在客廳手提箱上面的那部備用手機。

  那部手機充足了電。他想了想,覺得沒什麼不妥,於是便拿起來撥打了他兄弟的電話號碼,聽到了從遙遠的基達傳來有節奏的振鈴聲。在巴基斯坦反恐中心設在伊斯蘭瑪巴德的一個地下監聽站里,一隻小小的紅色警示燈閃爍起來。

  在當地居民眼中,漢普郡是英格蘭最美的郡。它位於南部海岸,面臨英吉利海峽,擁有大型商港南安普頓以及軍港朴次茅斯。它的行政中心是歷史名城溫切斯特,市內坐落著擁有上千年歷史的大教堂。

  在漢普郡中心,遠離高速公路和主要公路的鄉間,是靜謐的梅恩河谷地。蜿蜒流淌的河流兩岸分布著足可上溯到撒克遜時代[4]的小村莊。

  河谷地帶唯一的一條A級公路自南而北穿行而過,其餘的則是由林木、樹籬和牧場隔出來的蜿蜒小路結成的路網。這裡曾是農牧地區,田地的面積要麼在十英畝以下,要麼在五百英畝以上。許多農舍都是用古老的木樑和磚瓦蓋起來的,其間穿插著一片片高大漂亮的古代建築。

  有一個人正站在這樣的一座穀倉屋頂上,俯瞰整個梅恩河谷,以及相距只有一英里的梅恩斯托克村。此刻,在相隔幾個時區的東方,塔利班保鏢阿卜德拉希正在撥打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通電話;而屋頂上的這個人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繼續小心地搬移那些幾百年前就已經鋪上去的瓦片。

  他本該雇用一組專業的房屋翻修工人。他們會圍著整座穀倉搭起腳手架,這樣就能更快、更安全地完成這項工作,但費用要高得多。這就是問題所在。屋頂上拿著羊角錘的這個人當過兵,經歷了二十五年的軍旅生活後剛剛退伍。他已經花去了大部分的退伍金來購買他的夢想:最終在鄉間擁有一個可以叫作家的地方——這座穀倉和旁邊的十英畝土地,還有一條土路,能連接附近的小徑繼而通到村里去。

  但軍人並不是全都善於理財。對於把這座中世紀的穀倉改造成一幢鄉間別墅和一個溫暖舒適的家,專業房屋修建公司報出來的價格使他倒吸一口涼氣。於是他決定無論花多長時間,他都要自己動手翻修改造。

  他凝視著這片田園牧歌般的土地,腦海里飛快地盤算著。屋頂已修復成早先的防漏形式,保留著原先十分之九的完整瓦片,其餘十分之一是從舊房建材銷售處購來的;小樑上的椽子依然完好,如同當初從橡樹上砍下來時一般,但格條木必須拆下來,換上現在好用的房頂油毛氈。

  他想像著他即將在腳下塵土飛揚的地方打造出客廳、廚房、書房和門廳。他知道需要由專業人員來鋪設電路和管道,不過他已經報名參加在南安普頓技術學院的夜校培訓班,學習泥工、木工和漆工等課程。

  有一天,這裡將會有一座鋪有石板的庭院和一個花園;那條土路將變成一條礫石車道;羊群將會在昔日的果園裡吃草。每天晚上他在圍場的帳篷里宿營時,將能享受著夏日的熱風以及青草、泥土的芳香。他估算了一下工程進度和開支狀況,認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勤勞,是可以憑藉他那不多的預算生活下去的。

  他現年四十四歲,橄欖色皮膚,黑頭髮,黑眼睛,身體精瘦,肌肉發達。他已經經歷得太多了:太多的沙漠叢林,太多的烈日酷暑,太多的蚊叮蟲咬,太多嚴寒刺骨、令人戰慄的夜晚,太多難吃的垃圾食品和四肢的僵硬酸痛。從現在起,他要在當地找一份工作,養一條拉布拉多或兩條羅素梗犬,或許還可以找個女人和自己共度餘生。

  屋頂上的那個人又搬動了十二塊瓦片,留下十塊完整的,把破碎的兩片扔了下去。在巴基斯坦伊斯蘭瑪巴德,那隻紅色警示燈閃爍起來。

  許多人認為手機使用預付的充值SIM卡,以後就不會產生話費的結算事宜了。對手機和SIM卡的購買者和使用者來說確實如此,但對服務商來說則不然。除非手機是在購機地點的周邊範圍內撥打使用,否則還是會有帳目需要結算的,但這些帳目只需在通訊公司之間進行結算,而且是由電腦完成的。

  當阿卜德拉希的電話被他在基達的兄弟接聽時,他就在使用設在白沙瓦的無線電發射塔了。這座發射塔屬於巴基斯坦電信公司。所以該公司的電腦開始探尋這部手機在英國的供應商,也就是用電子信號發話:「你的一位客戶在使用我的時間和信道,因此你欠費於我。」

  多年來,巴基斯坦反恐中心一直都要求巴基斯坦電信公司和它的一家對手公司把所有撥打和接聽的電話都轉發給反恐中心監聽站。而且在英國的提示下,反恐中心已經在他們的竊聽電腦里安裝了英國的軟體,其程序可以截取某些特定號碼。其中的一個號碼突然被激活了。

  一個能說普什圖語的年輕的巴基斯坦陸軍中士,按下了控制板上的一個按鈕,他的上級軍官來接聽了。那位少校聽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他在說什麼?」

  中士聽了聽,回答說:「有關發話人母親的一些事情。他好像是在和他的兄弟通話。」

  「從哪裡打來的電話?」

  又核查了一下。「白沙瓦發射台。」

  無須多說。整個通話將被自動錄音,以供今後分析研究。眼下要做的是確認發話人的地點。當天值班的這位反恐中心少校深知,僅靠一次短暫的通話是無法確定發話地點的。這個傻瓜總不會在線聊很久吧?

  在地下室上層他的辦公桌上,少校按了三個按鈕。通過快速撥號,反恐中心白沙瓦監控站主任辦公室的一部電話響了起來。

  多年前,早在二○○一年九月十一日紐約世貿中心遭襲,即現在眾所周知的九一一事件之前,巴基斯坦的聯合情報部門,簡稱ISI,從軍隊接納了許多原教旨主義的穆斯林。這就是它的問題所在——在與塔利班及其客人「基地」組織的鬥爭中變得相當不可靠。

  巴基斯坦總統穆沙拉夫將軍別無選擇,只能聽從美國的強烈「忠告」,清理門戶。一種方式是通過持續的工作調動把極端激進的官員從情報部門清退回軍隊;另一種方式則是在ISI中創建精英的反恐中心,配之以與伊斯蘭恐怖主義沒有瓜葛的年輕有為的軍官。前裝甲兵指揮官阿布杜爾·拉扎克上校就是其中一個。他是白沙瓦反恐中心的負責人,下午兩點半,他接聽了這個電話。

  他認真傾聽著他的同事從首都伊斯蘭瑪巴德的來電,然後問道:「多長時間了?」

  「到現在為止,大概三分鐘。」

  拉扎克上校的運氣很好。他的辦公室與巴基斯坦電信發射塔只相距八百碼,通常定位測向儀能夠有效工作的範圍是半徑一千碼,他正好處在此範圍之內。他叫上兩名工程技術人員,匆匆跑上辦公樓的天台,開始用定位測向儀掃描整個城市,以便把那個信號源鎖定在一個更精確的範圍之內。

  在首都伊斯蘭瑪巴德,那位負責監聽的中士向他的上級軍官報告:「通話結束了。」

  「該死,」少校咒罵了一聲,「三分四十四秒。恐怕無能為力了。」

  「但他似乎沒有關機。」中士說。

  在白沙瓦老市區的一套頂樓公寓裡,阿卜德拉希犯下了他的第二個錯誤。聽到那個埃及人從房間裡出來的聲音,他倉促地結束了與兄弟的通話,把手機塞進了旁邊的一個坐墊底下。但他忘了關機。在半英里之外,拉扎克上校的定位測向儀把範圍越縮越小。

  英國秘密情報局和美國中央情報局正在巴基斯坦開展著一些大行動,原因很明顯,巴基斯坦是當前與恐怖活動作戰的一個主戰場。而西方盟國在這場戰爭中的一大優勢便在於,英美兩大情報機關早在一九四五年就開始通力合作了。

  當然,這兩個情報機關之間也有些嫌隙,尤其是一九五一年的英國特工人員菲爾比、布基斯和麥克萊姆的叛逃事件之後。但隨後,美國人發現他們自己也有一幫叛徒在為莫斯科工作,於是兩個情報機關間的互相指責停止了。一九九一年,冷戰的結束使大西洋兩岸的政客們作出了愚蠢的推測,他們認為和平終於來臨,並將永駐。其實,新冷戰正在孕育,它悄悄地隱藏在伊斯蘭深處,正經歷著降生前的陣痛。

  「九一一」以後,兩個情報機關再也沒有競爭了,甚至連傳統的討價還價也結束了。現在的遊戲規則變為,如果我們有,你們的人最好也能分享,反之亦然。於是工作方向轉為共同努力從外國情報機構獲得情報,但什麼也比不上英語國家情報人員之間的緊密合作。

  美英兩國駐白沙瓦的情報負責人,拉扎克上校都認識。從個人感情上說,他與英國秘密情報局的代表布里安·奧多德更親近些,而且這部搗蛋的手機也首先是在英國發現的。所以他從屋頂上走下來後,先把這個消息通報給了奧多德。

  這時候,庫瓦先生去了洗手間。阿卜德拉希把手伸進坐墊底下取出手機,放回公文箱上。他發現手機還開著,立刻懷著負罪感趕緊關了機。不過,他擔心的是電池耗電,而不是遭截聽。不管怎麼說,他遲了八秒鐘,定位儀已經測定了方位。

  「你說你找到它了?這話什麼意思?」奧多德問。他覺得今天突然變成了聖誕節,而且還有各種生日、節日都一擁而來。

  「毫無疑問,布里安。這次通話來源於老市區內一棟五層住宅樓的頂樓公寓。我的兩名便衣人員正趕赴那裡去偵察,以便制定突襲方案。」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行動?」

  「現在天剛黑。我想在凌晨三點發起行動,但風險很大。他們也許會從籠子裡逃走……」

  拉扎克上校曾在英國坎伯利參謀學院參加過為期一年的為大英國協國家軍官舉辦的培訓班,他對自己所掌握的英語諺語沾沾自喜。

  「我可以過來嗎?」

  「你想來嗎?」

  「教皇是天主教的嗎?」愛爾蘭人奧多德說。他這句話的意思是,那還用說嗎?

  拉扎克開懷大笑。他樂於接受這種善意的玩笑。

  「作為真主的信徒,我可不知道。」他說,「好吧,六點鐘,到我的辦公室來。但要穿便服。我的意思是『我們』的便服。」

  他的意思是不但不能穿制服,而且也不能穿西裝。在白沙瓦老城區,尤其是在基沙卡瓦尼集市,只有寬鬆的褲子和長衫才不致引人注意,山區部族的長袍和頭巾也可以。奧多德也應該這樣著裝。

  將近六點時,這位英國特工駕著他的附有黑色玻璃貼膜的黑色「豐田」陸地巡洋艦準時趕到。一輛英國的「陸虎」也許更能體現愛國主義精神,但豐田頗為當地的原教旨主義分子所喜愛,而且也不會引人注意。他還買了一瓶芝華士,這是阿布杜爾·拉扎克最喜愛的烈酒。奧多德曾經就偏好蘇格蘭烈酒的口味而責備過他的巴基斯坦朋友。

  拉扎克是這麼回答的:「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穆斯林良民,但並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我不碰豬肉,但並不反對跳舞和抽菸。禁止這些的是塔利班的狂熱分子,我是不贊同的。至於葡萄酒和麥芽酒,早在四大哈里發時期[5]就已經廣泛飲用了。如果有一天到了天堂,有哪個職位比你高的人為此而責備我,那麼我會乞求仁慈的真主寬恕。現在,請給我滿上。」

  一位裝甲兵部隊的軍官會變成這麼優秀的警察,也許是有點奇怪,但阿布杜爾·拉扎克就是這麼一個人。他三十六歲,受過教育,已婚,有兩個孩子。他喜歡橫向思考,還喜歡在面對敵人時運用如眼鏡蛇一般冷靜和狡猾的戰術,不欣賞橫衝直撞的大象。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通過激烈的交火拿下那座住宅樓的頂層公寓。因此,他選擇悄無聲息地摸過去。

  白沙瓦是一座古城,其歷史最悠久的部分就是基沙卡瓦尼集市。數百年來,長途商旅的駝隊經大道通向高聳入雲、令人膽怯的開伯爾山口,繼而進入阿富汗之前,總要在這裡稍事休息,休整人員和駱駝。與所有著名的集市一樣,基沙卡瓦尼總是能夠滿足人們的各種基本需求——毯子、披肩、地毯、黃銅製品、紫銅碗盆、食品和飲料,應有盡有。如今,這個集市依然如此。

  這是一個多種族、多語言的地區。一雙老練的眼睛能夠根據頭巾分辨出阿夫里迪人、瓦濟里人和附近的巴基斯坦人,還有與他們形成對比的戴齊塔拉爾帽子的北方人,以及戴防凍皮帽的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

  在迷宮般的街道小巷裡遍布著各種商鋪和攤販,有鐘錶集市、籃筐市場、貨幣兌換市場、花鳥市場,還有說書人的賣藝場。在帝國時代,英國人曾把白沙瓦稱為「中亞的皮卡迪里」。

  定位儀測定,手機通話源所在的那套公寓,就是在老集市的一棟又高又窄、有著繁複雕刻花紋的陽台和百葉窗的樓房裡。這棟樓共有五層,一層是一個地毯倉庫。倉庫前面的巷子只容得下一輛小汽車通行。由於夏季炎熱,為了使住戶們晚上能夠吹到一絲涼風,所有這些房屋都建成平頂式,並開闢了從下面的巷子裡直通到樓頂的外置樓梯。拉扎克上校率領一支追捕隊悄然靠近目標。

  他派出四名身著部族服裝的特警,來到與目標相隔四棟樓房的一座建築的屋頂。接著,他們靜靜地從一座樓頂走向另一座樓頂,直至到達最後的目標建築,然後等待著信號。上校帶著六名特警從街面踏上了樓梯。他們的衣袍里都藏著自動手槍,除了那位偵察兵——一個肌肉發達的旁遮普邦人,手裡提著一把大鐵錘。

  他們在樓梯口一字排開後,上校朝偵察兵點了點頭。偵察兵揮起鐵錘,一下就砸破了門鎖。房門朝內洞開,緝捕隊沖了進去。同時,屋頂上出動了三個人從樓梯上跑下來,剩下一個人留在屋頂,防止有人逃走。

  當布里安·奧多德後來試圖回憶這次行動時,他覺得一切都發生得無比迅速,簡直令人眼花繚亂。房間裡的人感覺也是如此。

  緝捕隊不知道裡面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會發現什麼。有可能裡面是一支小部隊,也有可能是一家人在喝茶。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套公寓的套型和布局。在倫敦或紐約也許會找到建築圖紙的存檔,但基沙卡瓦尼集市不會有。他們所知道的只是一個被通緝的手機從這裡打出了一個電話。

  實際上,他們發現有四個年輕人在看電視。在起先的兩秒鐘里,他們還以為襲擊的也許是一個正常、無辜的家庭。不過,隨後他們很快發現眼前的四個年輕人都蓄著大鬍子,都是山地人。其中一個作出了快速反應,把手伸進衣袍里去掏槍。他叫阿卜德拉希,但他馬上就死了——從「赫克勒和科赫」MP5型衝鋒鎗里射出來四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胸膛。其餘三個人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按倒在地,被制服了。拉扎克上校的指示很清楚,如果有可能,儘量抓活的。

  從臥室里傳來一記破碎聲,宣告有第五個人存在。那位旁遮普邦人已經扔掉了錘子,但他的肩膀就夠用了。在他的猛烈撞擊下,臥室門倒了下來,兩名反恐中心的特警沖了進去,後面跟著拉扎克上校。在房間的中央,他們發現了一個中年埃及人,眼睛因驚恐和憤恨而瞪得又大又圓,正彎腰想把剛才他狠摔在地磚上的筆記本電腦收拾起來。

  然而他明白他已經沒有時間了,於是轉身跑向了敞開的窗戶。拉扎克上校大叫一聲:「抓住他!」但是巴基斯坦緝捕隊沒能成功。因為天氣炎熱,那個埃及人光著上身,又因為出汗,他的身體滑溜溜的。他在欄杆前甚至都沒有片刻猶豫,縱身跳了下去,落在四十英尺下的鵝卵石路面上。不出幾秒鐘,過路人就圍住了他,這位「基地」組織的財務總管只「咯咯」咕噥了兩聲就死了。

  這棟樓房和街巷已經人聲鼎沸,亂作一團。拉扎克上校打手機招來了停在四個街區之外的一輛車窗拉得嚴嚴實實的大客車,那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車裡滿載著五十名身著軍裝的士兵。他們沿著巷子跑過來維持秩序,把整棟樓房隔離起來。拉扎克上校將會及時走訪每一個鄰居,當然,首先就是房東,一樓的那個地毯商。

  街上的屍體已由士兵們圍了起來,還蓋上了一條毯子。擔架很快就會到,屍體將被運到白沙瓦總醫院的停屍房。誰也不知道死的究竟是什麼人,只知道他寧願死也不想被抓住,送往設在阿富汗的美國巴格拉姆空軍基地受審。

  拉扎克上校從陽台上轉過身來。三名俘虜已被戴上了手銬和頭罩。必須派一支部隊把他們押送著離開這裡。這裡是原教旨主義者的地盤,這個街區的部族群眾不會站到他這邊的。在送走俘虜和屍體之後,他將會留下來徹底搜查這套公寓,仔細尋找關於持有遭通緝手機的那個人的一切線索。

  在襲擊開始前,布里安·奧多德按要求留在樓梯口。現在他站在臥室里拿著那台被摔壞的東芝筆記本電腦。他們兩人都知道這肯定是最大的收穫。所有的護照、手機、任何看上去絲毫不重要的紙片,都將被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做全面的分析;犯人和鄰居也要接受詳盡的審問,以獲取任何有用的情報。但首先是這台筆記本電腦。

  假如那個死去的埃及人認為砸碎筆記本電腦的外殼就能破壞裡面的內容,那麼他也未免太樂觀了。即使想刪除電腦里的文件也是徒勞的。英美都有一群電腦天才,他們將會不遺餘力地取出硬碟,剝離無關信息,挑出電腦曾經記錄過的每一個有用的字符。

  「不管他是誰,死了總是怪可惜的。」英國秘密情報局特工奧多德說。

  拉扎克咕噥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的決策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拖上幾天,這個人很可能會消失。如果總是在這座房子周圍探頭探腦地監視,那麼他的特工將會被發現,鳥兒就會飛走。所以他採取了果斷的突襲行動,假如再有五秒鐘時間,他就能給這個自殺者戴上手銬了。他打算向公眾發布一份聲明:一個不知名的罪犯在拒捕時墜樓身亡。確認該屍體身份的調查目前仍在進行中。如果的確是「基地」組織的一名高官,那麼美國人將會載歌載舞地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以宣告這個勝利成果。但是,他現在還不清楚塔菲克·庫瓦的職位到底有多高。

  「你在這裡一時還脫不開身吧,」奧多德說,「我幫你把這台筆記本電腦安全地帶回到你們的總部去如何?」

  幸好阿布杜爾·拉扎克具備一些奇特的幽默感。在他的工作中,幽默是下台階的梯級。在情報界這種秘密工作中,只有幽默能使人保持明智。他喜歡「安全」這個詞。

  「太好了,」他說,「我派四個人送你上車,只是以防萬一。事情全部結束後,我們可要一起分享今晚你送來的那瓶寶貝。」

  在四名巴基斯坦戰士的簇擁下,這位秘情局特工懷抱著珍貴的物品,回到了他那輛陸地巡洋艦越野車上。他所需的設備都已經放在了汽車的後部;剛才保護著車和設備的是他的司機——一位忠心耿耿的錫克族人。

  他們行駛到了白沙瓦郊外的一個地點,在那裡,奧多德把這台東芝筆記本電腦聯上了他自己那台更大、功率更強的東芝筆記本上,由此通過電子空間連通了英格蘭科茨沃爾德山區切爾特納姆的英國政府通訊總局。

  奧多德知道該如何操作,但作為一個電子技術的外行,他還是對這種技術的神奇魔力感到眩暈。在幾秒鐘之內,幾千英里之外的英國政府通訊總局已經獲得了這台東芝電腦里的所有硬碟資料。它掏空了電腦的內臟,就像蜘蛛一口氣把一隻捕獲的蒼蠅肉汁吸乾一樣迅速高效。

  然後英國情報站站長驅車將這台筆記本電腦送回反恐中心總部,安全地交到了巴方警官手中。在他抵達反恐中心大樓之前,英國政府通訊總局已經與設在馬里蘭州米德堡的美國國家安全局共享了這些珍貴的資料。此時是白沙瓦的深夜,科茨沃爾德的黃昏,馬里蘭的下午三點。不過這算不了什麼,英國政府通訊總局和美國國家安全局大樓里是沒有燦爛陽光的,那裡的工作不分晝夜。

  這兩個情報機構都設在鄉間,而且都在通過一根根電線桿對所有的通話進行無遺漏的監聽。人類每天用五百多種語言和一千多種方言所進行的幾萬億次電話通訊,都被竊聽、採集、篩選、分類、排除或截留,如果引起了特工的興趣,它們就會被分析、研究和追蹤。

  而這些僅僅是個開始。兩個情報機關每天要對幾百份電子信號進行編碼和擾頻,每個機構都有自己的專業部門,負責探測和揭露電子空間的犯罪。當地球轉過了又一個晝夜,這兩個機構開始破解庫瓦試圖銷毀的秘密文件。專家們找到了被刪除的文件,並將其恢復原貌。

  這個挖掘的過程好比熟練的油畫修復師的工作。在小心擦洗之後,外面的污垢或者後來的塗層會從畫布上消失,從而揭示出下面隱藏著的內容。庫瓦先生自認為已經刪除或覆蓋了的一個又一個文件,開始從東芝筆記本上顯露出來了。

  其實在與拉扎克上校一起參加緝捕行動之前,布里安·奧多德就已經報告了他的上司——英國駐伊斯蘭瑪巴德情報站站長。這位英國高級特工也已經通知了他的「兄弟」——美國中情局情報站站長。現在,兩名西方情報機構的代表都在急切地等待著消息。在白沙瓦,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拉扎克上校帶著好幾袋珍貴的戰利品,在午夜時分從基沙卡瓦尼集市返回總部。三名被生擒的保鏢已被關進了辦公樓地下室的牢房裡。他肯定不會把他們送進普通的監獄,因為在那裡,越獄或是在他人幫助下自殺幾乎是家常便飯。伊斯蘭瑪巴德現在知道了他們的名字,無疑正在與美國使館和中情局駐巴情報站討價還價。上校認為他們將會被押解到阿富汗巴格拉姆去接受長達幾個月的審訊,但他懷疑,這三個傢伙也許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保護的人到底是誰。

  在英國利茲購買的那部引發事端的手機已被找到,並得以確認。案情正在慢慢地清晰起來,愚蠢的阿卜德拉希只是未經許可借用了一下。他現在躺在停屍間的一塊石板上,胸部吃了四顆子彈,但面部仍完好無損;隔壁屋子的埃及人則已經面目全非,但市里最好的整容外科專家正在設法把他的外貌復原。專家完成手術之後,給屍體拍了一張照片。一小時後,拉扎克上校興奮難抑地給奧多德打了一個電話。

  與其他所有反恐機構一樣,在與伊斯蘭恐怖主義的鬥爭中,巴基斯坦的反恐中心也有一個龐大的疑犯照片圖庫。

  雖然巴基斯坦與埃及相距遙遠,但這算不了什麼。「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來自至少四十個國家和八十個部族,而且他們還在不斷流動。拉扎克把自己的計算機接到辦公室的等離子大屏幕上,整晚都在播放圖庫里的各個面孔,終於,他想起了一張臉。

  從繳獲的十一本偽造得幾可亂真的護照上,已經清楚地表明這個埃及人一直在旅行,為此他顯然已經改變了面容。然而這張普通的面孔——這張在西方銀行會議室也毫不嫌突兀的面孔,它的主人為了自己扭曲的信仰而憎恨所有持異見的人——似乎與躺在大理石板上的那個摔碎了腦袋的傢伙有幾分相像。

  他打電話過去時,奧多德正與美國中情局駐白沙瓦的代表一起吃早餐。兩個人放下還沒來得及吃的煎蛋,匆匆趕赴反恐中心總部。他們也凝視著這張臉,並把它與在停屍間裡拍攝的照片作了對比。如果這是真的……他們現在都急著想做一件事——向他們的總部報告這個驚人的發現:躺在停屍房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基地」組織財務總管塔菲克·庫瓦本人。

  中午,巴基斯坦陸軍的一架直升機飛過來,把所有的人和物品全帶走了:戴著鐐銬和頭罩的三名俘虜,兩具屍體,以及從那套公寓裡收集到的幾箱證據。首都伊斯蘭瑪巴德方面對他們深表謝意,但白沙瓦只是一個分部,案件的重心正在快速地轉移。事實上,重心已經轉移到了美國馬里蘭州。

  事後來看現在我們稱之為「九一一」的災難,有一件事十分清楚,而且誰也無法予以否認。那就是,關於某種威脅正在醞釀的情報早就有了,而且有很多,不是包裝精美的大禮包,而是零零星星的片斷。在美國,十九個情報收集機構或執法機構中,有七八個都獲得了散碎的情報。但他們從來沒有互相交流過。

  自從「九一一」之後,美國的情報機構經歷了重大改組。現在有六個主管,任何情況都必須在初始階段就向他們匯報。其中四位是政治家:總統、副總統、國務卿和國防部長;另兩位專家分別是,國家安全顧問史蒂夫·哈德利,監管國土安全部和十九個情報機關;以及負責其中首要情報機關的國家情報局局長約翰·內格羅蓬特。

  中情局依然是負責國外情報收集的機關,但中情局局長不再像以前那樣一統天下了。每個人都要向上面匯報。有三條口號:核對,核對,再核對。在眾多主要的情報機構中,設在馬里蘭州米德堡郊外的國家安全局就人員和預算資金來說,規模最大,也最隱秘。它與公眾和媒體斷絕了一切聯絡。它在黑暗中工作,傾聽、破解、翻譯和分析一切信息。但有些竊聽到的、錄到的、下載的、翻譯過來的和研究出來的內容無法破解,所以還要請求局外的專家委員會予以協助。這些專家委員會中的一個就是古蘭經委員會。

  當來自白沙瓦的珍貴信息以電子或實物形式到達時,其他情報機關也開始了工作。確定死者身份至關重要,這個任務交給了聯邦調查局。不到二十四小時,調查局報告說已經確認完畢。從白沙瓦陽台跳下去的人確實是「基地」組織的財務總管,也是賓·拉登僅有的幾個密友之一。他們是通過塔菲克·庫瓦的埃及同胞艾曼·扎瓦希里認識的,是他發現併網羅了這位銀行家。

  國務院接手了那些護照。令人驚奇的是有十一本之多。其中兩本從未使用過,但蓋滿了歐洲和中東的出入境印戳。毫不奇怪的是,有六本護照都是比利時的,均使用了不同的名字,都是真護照,只有個人信息部分是偽造的。

  在全球的情報界,比利時一直是一個漏洞。自一九九○年以來,報告說比利時有一萬九千本「空白」護照遭竊,這只是政府官方通報的數字。事實上,它們是被政府的公務員受賄賣掉了:其中四十五本是由比利時駐法國斯特拉斯堡的總領事館售出的;二十本是由比利時駐荷蘭海牙的大使館售出的。刺殺反塔利班抵抗戰士艾哈邁德·沙阿·馬蘇德[6]的摩洛哥殺手所使用的兩本護照,就屬於後者。庫瓦所持有的六本比利時護照中的一本也是如此。另外五本估計屬於仍然失蹤的那一萬八千九百三十五本之列。

  聯邦航空管理局利用它遍及國際航空界的關係和影響力,核對了機票和旅客名單。這工作很麻煩,但出入境印戳能精確地指向應該核查的航班。

  漸漸地,事情開始露出了端倪。塔菲克·庫瓦似乎在負責秘密籌措巨款,用於目的不明的採購。沒有證據表明他親自出面籌款,所以唯一合乎邏輯的推理是他出資請人以他們的名義進行採購。美國當局將不遺餘力地去查清他到底見過什麼人。他們猜測,這些名字將會揭露出橫跨歐洲和中東地區的整個恐怖組織網絡。而引人注意的是,有一個恐怖主義時常襲擊的國家這個埃及人卻尚未造訪,那就是美國。

  這一系列發現,到米德堡這裡放緩了。那台在白沙瓦公寓裡繳獲的東芝電腦里下載了七十三個文件。有些僅僅是航空公司的航班時刻表,上面所列的庫瓦曾經搭乘過的航班現在已經搞清楚了。另外一些是公共領域的財務報告,顯然曾引起這位財務總管的興趣,所以他存下來,留著以後仔細研究。但它們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大多數文件是英文的,也有一些用的是法文和德文。調查者已經知道,除了母語阿拉伯語之外,庫瓦的英法德這三種語言都運用得十分流利。現被關押在阿富汗巴格拉姆軍營里的三個被抓獲的保鏢已經全盤招供,他們透露說那人還會說一些普什圖語。這說明他曾經在阿富汗待過一段時間,雖然西方情報機構尚不清楚是在何時何地。

  有一些阿拉伯語的文本引起了調查者的不安。米德堡基本上是一個巨大的陸軍基地,所以由國防部管轄。國家安全局的局長是一位四星上將。阿拉伯語翻譯處處長來求見的,就是這位將軍。

  自九十年代以來,除了頻繁的巴以衝突之外,伊斯蘭恐怖主義也開始發展,最突出的事例是一九九三年拉姆齊·尤素福試圖用汽車炸彈襲擊世貿中心。所以國家安全局的阿拉伯語翻譯隊伍一直在擴展。在「九一一」以後,上頭強調:「這種語言的每一個單詞,我們都要知道。」所以阿拉伯語部門非常龐大,譯員隊伍有幾千人,大多數是在阿拉伯國家出生並接受教育的,但也夾雜著一些非阿拉伯裔的學者。

  阿拉伯語不僅僅是一種語言。除了《古蘭經》和一些學術經典是用阿拉伯語寫就的以外,還有五億人說這種語言,至少有五十種不同的方言和口音。如果說得很快、帶有濃重的口音、使用當地的土語,或是通話的音質不好,那必須要依賴一名與說話者來自同一地區的譯員,才能理解每個詞語的確切意思和細微差別。

  而且這是一種花哨的語言,廣泛使用想像、奉承、誇張、明喻和暗喻。此外,這種語言還十分圓滑,語句中常常含有暗示而不是明確地表達意思。這與表義單一的英語有很大差異。

  「我們著重調查了最後兩份文件,」阿拉伯語處處長向局長報告說,「它們似乎有不同的寫作風格。我們相信其中一份文件很可能出自艾曼·扎瓦希里本人,另一個是由庫瓦寫的。根據扎瓦希里此前的講話和錄像,第一個文件的遣詞造句風格似乎就是他的。當然,配上話音之後我們就會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回復好像是來自庫瓦,但我們沒有他寫過的阿拉伯語文檔,無從對比。作為一個金融家,他的常用語言是英語。

  「但兩個文件都反覆提及了《古蘭經》及其中的段落。他們在祈求真主保佑某件事情。我有許多阿拉伯語學者,但《古蘭經》是在四百年前寫就的,所使用的語言及其微妙的意義很特別。我認為我們應該召集古蘭經委員會來看看這兩份文件。」

  將軍點了點頭。

  「好的,教授,聽你的。」他抬頭對他的副官說,「把我們的《古蘭經》學者都召集起來,哈利。安排他們坐飛機過來。不得延誤,不得推託。」

  古蘭經委員會共有四個人,三個美國人和一個英國學者。他們都是教授,都不是阿拉伯人,但畢生都在研究《古蘭經》以及關於《古蘭經》的成千上萬篇評論文章。

  其中一位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遵照米德堡的命令,一架軍用直升機把他接到了國家安全局。兩位分別在蘭德公司和布魯金斯學院,都在華盛頓。兩輛軍車把他們接了過來。

  第四位是最年輕的特里·馬丁博士,正在華盛頓的喬治城大學講學。他來自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該學院以擅長阿拉伯學的研究而聞名於世。

  在關於阿拉伯學問的研究方面,這位英國人最具優勢。他生長在伊拉克,是當地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一位會計師的兒子。他的父親特意不讓他讀英美的學校,而是把他送進了一所專門接收伊拉克精英人士子弟的私立學校。在他十歲時,至少他的阿拉伯語能與阿拉伯孩子說得一樣好了。只有那張粉紅色的臉和一頭姜色頭髮才讓他無法成為地道的阿拉伯人。

  他生於一九六五年,當他十一歲時,他父親馬丁先生決定離開伊拉克,回到英國。在伊拉克,復興黨重新掌握了政權,但大權並不是由總統貝克爾掌控,而是落到了副總統手中,這位副總統對他的政治對手採取了殘酷無情的打擊手段。

  自從五十年代男孩國王費薩爾二世[7]當政的黃金時代之後,馬丁一家經歷了動盪的歲月。他們在當地電視上親眼目睹了小國王和他親西方的首相——努里·賽義德慘遭屠殺、還有繼任的卡塞姆將軍同樣慘遭殺戮的血淋淋畫面。他們也經歷了同樣殘暴的復興黨上台,被推翻,一九六八年又奪回權力的一系列過程。七年間,老馬丁注視著狂人副總統薩達姆·海珊的權力越來越大。於是在一九七五年,他決定離開。

  他的長子麥克已經十三歲,可以上英國的寄宿學校了。老馬丁謀到了倫敦的伯馬石油公司的一個肥缺,這多虧一位丹尼斯·柴契爾先生的美言,那人的妻子瑪格麗特剛剛當選了保守黨領袖。於是全家四口:馬丁夫婦、麥克和特里在那年的聖誕節前夕回到了英國。

  特里的聰明才智已經顯露出來了。他輕鬆地通過了比他高兩個年級甚至三個年級的學生的考試。可以想見,他會一路帶著獎狀和獎學金跨進牛津或劍橋這樣的高等學府。但他想繼續從事阿拉伯文化的研究。高中時,他就申請了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在一九八三年春季參加了面試,並於同年秋天入學,主修中東歷史。

  他僅用了三年時間就獲得了第一個學位,然後繼續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專修《古蘭經》和初期的四大哈里發政權時期。他利用一年的休假去了久負盛名的開羅阿扎爾學院繼續他的《古蘭經》研究,返回英國時,年僅二十七歲的他就成了一名講師。這說明他非常優秀,因為在中東問題研究領域,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是世界上最有名望的高等學府之一。他在三十四歲時升為高級講師,這意味著四十歲時有望成為一名教授。當美國國家安全局來向他諮詢的那天下午,四十一歲的他正以一名客座教授的身份在美國喬治敦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講學,因為在那一年,即二○○六年的春天,他的生活發生了劇變。

  當米德堡的使者在大禮堂里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做一場「《古蘭經》教義在當代之意義」的講座。

  禮堂內座無虛席,顯然學生們喜歡他的講座。他講得深入淺出、有聲有色,很少去看講稿。他已經脫去了西裝,在講台上踱來踱去,他那矮壯的身材散發出一種令聽眾著迷的熱情,對台下的提問他給予認真的重視,從不因學生的知識淺薄而不屑一顧。他儘量縮短講課內容,以便留出更多的時間讓學生們提問。這時候,米德堡的密探出現在了講台側翼。

  第五排一個穿紅格子襯衣的學生舉手提問:「你剛才說你不同意對恐怖分子的理念使用『原教旨主義』這個說法。請問這是為什麼?」

  自「九一一」以後,關於阿拉伯、伊斯蘭和《古蘭經》的問題像暴風雨般席捲美國,引起了民眾的普遍關注,每個提問都會快速地從學術理論切換到過去的十年間在西方世界多次發生的屠殺事件。

  「因為用詞不當。」馬丁教授說,「這個詞語的意思是『回歸基本原則』。但在火車上、公交車上和購物中心安放炸彈的人並不是要回歸原本的伊斯蘭教。他們是在撰寫他們自己的新教義,然後反向論證,試圖在《古蘭經》中找到一些段落,去證明他們的戰爭具有正義性。

  「所有宗教都有原教旨主義者。基督教僧侶遵守教規,宣誓一生堅守清貧、自製、禁慾和順從——這些人才是原教旨主義者。苦行僧在所有的宗教里都是存在的,但他們並不崇尚不分青紅皂白地屠殺男女老少。這是一個關鍵詞。用這個詞去判斷所有的宗教及其內部的宗派,你們就會發現,希望回歸基本原則的學說並不是恐怖主義,因為任何宗教,包括伊斯蘭教,都不是以鼓吹殺戮作為其基本原則的。」

  在講台的側翼,那個來自米德堡的人試圖引起馬丁博士的注意。馬丁朝旁邊看過去,發現了這個理著短髮、穿著熨帖的襯衣和深色西服的年輕人。他渾身透出一股政府工作人員的味道。他指了指戴在自己腕上的手錶,意思是請抓緊時間。馬丁點了點頭。

  「那你如何稱呼當前的那些恐怖分子呢?『聖戰戰士』嗎?」

  這次提問的是坐在更後面的一位年輕女子。根據她的外貌,馬丁判斷她的父母肯定是來自中東地區,印度、巴基斯坦或是伊朗。但她頭上沒戴那種象徵嚴格穆斯林的頭巾。

  「用『聖戰』也不妥當。當然,聖戰是存在的,但它也有規則。要麼是指個人為成為更虔誠的穆斯林而作出的奮鬥,但這是完全沒有進攻性的;要麼是真正意義上的神聖的戰爭,即保衛穆斯林的武裝鬥爭。恐怖分子聲稱的正是後一種聖戰。但這是他們對經文的斷章取義。

  「首先,真正的聖戰只能由一位公認的、合法的《古蘭經》權威人士來宣告。賓·拉登及其隨從都是不學無術的無恥之徒。即使西方真的攻擊、傷害、破壞、羞辱或污衊了伊斯蘭教乃至整個穆斯林世界,那也仍要遵循規矩,因為《古蘭經》里對此是有明確規定的。

  「教義禁止對沒有冒犯或傷害你的人實施攻擊和殺戮;禁止殺害婦女兒童;禁止綁架人質;禁止虐待、拷打和殺死俘虜。『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及其追隨者每天都在違反這四項禁令。而且別忘了,他們殺害的穆斯林同胞在數量上遠比基督徒或猶太人多得多。」

  「那你如何稱呼他們的戰爭?」

  講台邊的那個人開始變得不耐煩了。這是一位上將給他下達的命令。他不想成為最後一個回去報到的人。

  「我想稱之為『新聖戰』,因為他們違背神聖的《古蘭經》律條從而背叛了真正的穆斯林,自創了一種非神聖的戰爭。真正的聖戰並不是野蠻的,但他們的行為是野蠻的。好,因為時間關係,最後一個問題。」

  禮堂內響起了一陣收拾整理書本和筆記的聲音。前排有人舉起了手,這是一個滿臉雀斑的學生,身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著一支學生搖滾樂隊的GG。

  「所有的人體炸彈襲擊者都聲稱是烈士。他們怎樣為這種行為辯護?」

  「很難自圓其說,」馬丁博士說,「雖然他們中的一些人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們還是被騙了。在一場真正宣告過的為伊斯蘭而戰的聖戰中死去,完全可以被稱作是一名烈士。但前面說過,《古蘭經》中對此是有專門界定的。一位勇士是不能死於自己之手的,即使他自願去執行一項有去無回的任務也不行。他不應該預知自己的死亡時間和地點。

  「自殺正屬於此列。自殺是明令禁止的。穆罕默德在世時曾斷然拒絕為一個自殺者的屍體施以祝福,儘管那個人是因為忍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濫殺無辜的人是註定要下地獄的,他們上不了天堂。而那些教唆他們走上這條道路的偽布道者和伊瑪目[8]將在地獄裡與他們會合。好了,今天的課到此結束。感謝各位的光臨。」

  聽眾對他的精彩演講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這使馬丁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他拿起西裝,走到了講台的側翼。

  「對不起,打擾你了,教授,」來自米德堡的人說,「上面通知請古蘭經委員會委員到米德堡開會。汽車就停在外面。」

  「很急嗎?」

  「是的,先生。要緊事情。」

  「大概是什麼事情?」馬丁問道。

  「這個,我可不知道,先生。」

  當然,「須知原則」是一條鐵律。如果你沒有必要知道某事,那麼他們是不會告訴你的。馬丁的好奇心只能再等等了。汽車是常用的那種黑色轎車,車頂上裝有天線,因為需要隨時保持與總部的聯絡。司機是一名下士,雖然米德堡是一個軍事基地,但那人並沒有穿軍裝,只著便服,沒有必要張揚。

  司機為他拉開車門,馬丁博士鑽進了轎車后座。陪同的人坐到了副駕駛座上。他們開始在車流中穿梭,朝巴爾的摩公路駛去。

  在遙遠的大西洋彼岸,那個想把穀倉改造成退休住宅的人,此刻在果園裡的篝火旁躺了下來。他對現在的狀態非常滿意。如果他能在荒山或雪地上睡覺,那麼在蘋果樹下柔軟的草地上自然睡得更香了。

  篝火的燃料不成問題,他有許多廢舊木板,夠燒一輩子的了。他的那隻鐵罐在火焰上發出了「噝噝」的響聲,他正在燒一壺茶水。可口的飲料有很多種,但在勞累了一天之後,一個戰士最喜歡的還是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事實上,下午他放下屋頂上的活計,去梅恩斯托克村的雜貨店為周末大採購了。村裡的人都知道他已經買下了那座穀倉,而且正在親自修葺以供自己居住。大家都對此頗為讚賞。現在的農村,經常有富裕的倫敦人出現,他們炫耀著手裡的支票本,想來當鄉紳財主。村民們在他們面前報以禮貌的微笑,背後卻聳聳肩。但這個黑頭髮的單身男士卻與他們不同,他自己動手改裝房子,晚上就住在自家果園的帳篷里。他是一個好榜樣,越來越受到村民們的尊重。

  據郵遞員說,此人郵件似乎不多,只有少量正規的、厚厚的信件,即使只有這些,他也要求投遞到村裡的羊頭酒館,以免郵遞員走那麼長的泥濘土路去他家——這令郵遞員十分感激。信件上的收件人稱謂寫著「上校」,但他在酒吧里喝啤酒、在雜貨店裡買報紙和食物時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他總是彬彬有禮地微笑著。當地人越來越喜歡他,同時,也對他產生了好奇。許多「新移民」都既傲慢又冒失。他是什麼人?來自何方?為什麼要選擇來梅恩斯托克定居?

  那天下午,他在村中漫步,去參觀了古老的聖安德魯教堂,並與牧師聊了一會兒。

  這位老兵認為,他將會在他所選擇的地方享受生活,可以騎著他那輛破舊的山地自行車,沿著南安普頓路去德洛克斯福德的農貿市場採購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可以去探尋他從屋頂上看到的那些迷宮般的小巷;可以去那些老式木樑結構的酒館裡品嘗啤酒。

  兩天後,他要去聖安德魯教堂做禮拜日晨禱。在那座用石塊砌成的幽暗教堂里,他將會虔誠地祈禱,如同他經常做的那樣。

  他將會向他所真誠信仰的上帝祈求,寬恕他殺過人,祈求所有那些人的靈魂得到安息。他將祝願那些在他身邊犧牲的戰友,願他們永垂不朽。他還要感謝上帝,讓自己從未殺過婦女或兒童,也從未殺死任何無辜的人;他還將祈禱有一天自己能贖清原罪,進入天國。

  然後他就會回到山坡上,繼續他的勞作,那裡只剩一千塊需要鋪設的瓦片了。

  美國國家安全局的辦公樓確實很大,但它只是米德堡一個很小的部分。米德堡坐落在華盛頓至巴爾的摩之間、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以東四英里處,是美國最大的軍事基地之一。那裡有大約十萬名軍人和兩萬五千名文職雇員。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具備了一個小城市應有的全部設施。基地的情報部門位於一個角落,周圍戒備森嚴,馬丁博士以前從未來過。

  轎車載著他駕輕就熟地穿越軍事基地內蛛網般的道路,直至來到了一個戒備森嚴的區域。在大門口,幾雙警惕的眼睛透過車窗把這位英國學者審視了一番,警衛檢查了通行證,在陪同人員證明了馬丁的身份後,才讓車輛通過。進去後行駛了半英里,汽車在巨大主樓的一扇邊門前停了下來,馬丁和陪同下車走了進去。門廳里擺著一張桌子,後面坐著軍方人員。又一次證件檢查,並且打電話核對,再按指紋,通過虹膜識別,最後才放行。

  又經過一條似乎漫無盡頭的長廊之後,他們來到了一扇沒有標誌的門前。陪同在門上敲了敲就進去了。馬丁發現自己終於來到了熟人中間,他認出了朋友、同事和古蘭經委員會的成員。

  與許多政府機構的會議場所一樣,這裡沒什麼特色,純是功能性的。沒有窗子,不過有空調保持空氣清新。中間是一張圓桌,周圍擺放著包著皮革的直背椅子。一面牆上掛著一塊屏幕,在需要時可以播放幻燈和圖像。邊桌上放著咖啡和點心,以應付美國人的好胃口。

  會議的主持人不是學者,而是兩位情報官員,他們不失禮貌又謹慎地做了自我介紹。一位是國家安全局副局長,由將軍親自指派前來參加會議;另一位是華盛頓國土安全部高級官員。

  包括馬丁博士在內,在座的共有四位學者,他們彼此熟識。同意加入這個非公開的專家委員會之前,他們就已經通過閱讀彼此的專著或參加研究交流活動而互相熟悉了。畢竟,研究《古蘭經》的學術圈子並不大。

  特里·馬丁向其他幾位學者寒暄致意,他們是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路德維希·施拉姆博士,蘭德公司的本·喬利博士,以及布魯金斯學院的哈利·哈里森博士——他的本名並不是這個,但是大家都叫他「哈利」。這幾位學者中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是本·喬利,他身材高大,蓄著一把大鬍子。他無視副局長不悅的表情,迅速從衣兜里掏出一隻用石南根製成的菸斗並點上了火,待菸斗像秋天的篝火般燒旺之後,他就開始美滋滋地吸了起來。頭頂上方的抽氣機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沒能把煙氣完全排出去。

  副局長開門見山,說明了召集學者們來開會的目的。他分發了兩份文件的複印文本,一人一本。裡面是阿拉伯語的原文,是從「基地」組織財務總管的筆記本電腦里弄出來的,還有局裡的阿拉伯語處翻譯出來的譯文。四個人直接拿起阿拉伯語文本,靜靜地讀了起來。喬利博士在吞雲吐霧,國土安全部的官員則在不安地挪動身子。四人差不多同時看完了。

  然後他們開始閱讀英語文本,看看是否遺漏了什麼,並從中了解把他們召集至此的原因。喬利抬起頭看著那兩位情報官說:「嗯?」

  「『嗯』什麼,教授?」

  「是什麼問題把我們召集到這裡來的?」阿拉伯語專家問道。

  副局長俯身向前,拍了拍英譯本的一個部分:「問題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他們在說些什麼?」

  四位專家都已經在阿拉伯語文本中發現了《古蘭經》的字句。他們無需翻譯。每個人都多次見過這條短語,並研究過它的各種可能的含義,但那都是在學術著作里。現在它出現在當代的信件里。在一份信件里被引用了三次,另一份只有一次。

  「你指的是『伊斯拉』?這一定是某種代碼。它是指先知穆罕默德的一個奇遇。」

  「請原諒我們的無知,」國土安全部的官員說,「『伊斯拉』是什麼?」

  「你來解釋一下吧,特里。」喬利博士說。

  「好的,先生們,」特里·馬丁說,「『伊斯拉』是指先知在世時的一次神示。時至今日,學者們還在爭論,他是真正遇到了神示的奇蹟,還是僅僅靈魂出竅了。

  「簡而言之,在他從出生地麥加遷徙去麥地那的前一年,有一天晚上他睡覺時做了一個夢,或者說是產生了一種幻覺,或者說是一次神授的奇蹟。簡潔起見,我們暫且稱之為夢。

  「在夢中,他從現在的沙烏地阿拉伯腹地穿越沙漠和山脈被送到了耶路撒冷,當時,耶路撒冷還只是基督教和猶太教這兩大宗教的聖城。」

  「什麼年份?是我們西曆的哪一年?」

  「大約是公元六二二年。」

  「然後呢?」

  「他發現了一匹拴著韁繩的馬,一匹有翅膀的馬。他依神示騎了上去。馬飛上了天空,先知遇上了萬能的真主。真主向他傳授了一位真正信徒所需要的一切祈禱儀式。他記住了,日後經口述又記錄下來,成為《古蘭經》中六千六百六十六[9]個章節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詩句被保留下來,並成為伊斯蘭教的基本教義。」

  其他三位教授都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相信這個?」副局長問道。

  「我們也別太居高臨下,」哈利·哈里森尖銳地打斷他說,「《新約全書》里說,耶穌基督在荒野里絕食了四十個晝夜,然後遇到了魔鬼本人並回絕了他。其實,一個人長時間地孤身獨處又沒有進食,肯定會產生幻覺。但對真正的基督教信徒來說,這是聖書,是不容置疑的。」

  「好吧,對不起。那麼,『伊斯拉』就是指穆罕默德與真主的會面嘍?」

  「不是,」喬利說,「『伊斯拉』是指那次旅程本身。按照真主本人的旨意所進行的一次奇妙的旅程,一次神奇的旅程。」

  施拉姆博士插話說:「它被稱為是一次穿越黑暗,走向光明的旅程……」

  他是在引用一段古代的評語。其他三名學者都對此十分了解,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那麼,一個現代的穆斯林和一名『基地』組織的高級官員如果用了這個詞兒,會意味著什麼?」

  學者們這才第一次得到了關於文件來源的一條模糊的線索。不是偶爾截聽來的,而是繳獲的。

  「這東西是不是戒備森嚴?」哈里森問道。

  「為不讓我們看到,已經死了兩個人。」

  「哦,原來是這樣,可以理解。」喬利博士審視著手中的菸斗,另外三個人則盯著地面,「恐怕這是關於某個項目或是某個行動的,而且規模不小。」

  「大行動?」國土安全局官員問道。

  「先生們,虔誠的穆斯林——更不用說那些狂熱分子了——是不會輕易使用『伊斯拉』這個詞的。對他們來說,這是改變世界的大事。如果他們把某個項目或行動命名為『伊斯拉』,那麼這肯定是一個非常重大的項目或行動。」

  「有沒有顯示也許會是個什麼樣的行動?」

  喬利博士看了一下桌子周圍。他的三位同事都聳聳肩。

  「沒有暗示。兩個文件的作者都祈求真主保佑這個行動,就這樣。因此,我認為我們幾個都會建議你們去查明它指的是什麼。不管怎麼說,他們絕不會僅把遞送一個炸彈包裹、炸毀一輛公交車或摧毀一個夜總會之類冠以『伊斯拉』這個名稱。」

  沒人在做記錄。沒有必要。每句話、每個詞都被錄了音。畢竟,這座樓是被同行們稱之為「迷宮」的地方。

  兩位職業情報官員將在一小時之內獲得錄音稿件,然後將連夜寫出他們的聯合報告。該報告將在黎明前被裝進密封袋,離開這座大樓,由快遞員送出去,在武裝衛兵的保護下送至上層,很高的上層。美國的最上層,就是白宮。

  在返回華盛頓的路上,特里·馬丁與本·喬利合坐一輛商務轎車。這輛車比他剛才來時所坐的轎車更大更寬敞,前座與後部之間有一塊隔板。通過這塊隔板玻璃,他們能夠看到兩個後腦勺:司機和那位年輕的陪同軍官。

  年長的大個子美國人把菸斗揣進兜里,若有所思地盯著車窗外閃逝而過的風景,田野上滿是褐色和金色的秋葉。年輕的英國人則看著另一個方向,也陷入了沉思。

  在他的一生中,他真正愛過的只有四個人,但在過去的十個月里,他已經失去了其中的三個。先是年初時他的雙親相繼去世,他們只養育了他們兄弟兩個,現在都是三十幾歲,兩位老人都七十多歲了,差不多是同時去世的。前列腺癌奪去了父親的生命,母親也因為傷心過度不想活下去了,她給兩個兒子分別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吞下一整瓶安眠藥,永遠地睡著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去和你們的爸爸做個伴」。

  特里·馬丁悲慟欲絕,但幸好有兩位堅強的人給他以支持。這兩個他深愛的人,是僅有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人。一個是與他相處了十四年的伴侶戈登,一個高大英俊的經紀人,與他共同生活的人。但在三月的一個夜晚,一個醉酒的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一陣金屬與人體的劇烈碰撞聲之後,戈登便躺在了太平間。在令人尷尬的葬禮上,戈登的雙親頑固地拒絕了他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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