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秘密武器
2024-10-09 03:58:29
作者: 弗·福賽斯
英國將軍的謎底,正躺在那家工廠日光燈下一輛襯著墊木的小車上。工廠建在伊拉克沙漠底下八十英尺深處。
當房間的門打開時,一名工程師快步後退站好了立正的姿勢。只有五個人走進來,然後總統衛隊的兩名武裝警衛關上了房門。
其中四人對中間的一個人表示出極大的尊敬。與往常一樣,那人穿著閃閃發亮的黑色牛皮靴,身著一套嶄新的軍服,隨身武器掛在腰上,軍裝領口與喉嚨之間圍著一條綠色棉巾。他就是薩達姆?海珊。
其他四人中有一人是他的貼身保鏢,在對每一個人實施了五次搜查之後,保鏢仍沒有離開他的身旁。在薩達姆?海珊和保鏢之間,站著他的女婿海珊?卡米爾——工業與軍工部部長。
站在總統另一邊的是本項目的設計人賈法爾?阿爾賈法爾博士,伊拉克的核物理學天才。在他旁邊,但稍微靠後一點的是薩拉?西迪基博士。賈法爾是物理學家,而西迪基是工程學家。
在白色的燈光照耀下,他們那件寶貝的鋼體泛著暗淡的顏色。它有十四英尺長,直徑三英尺多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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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體的四英尺後部是一個精心製作的減震裝置,彈射體一經發射,該裝置即會脫落。剩餘的十英尺長彈體實際上也是一隻軟殼,是由八段相同材料製成的襯套所組成。微小的可爆螺栓在彈射體彈出去時,會使這些襯套炸裂,留下更細長的、直徑只有兩英尺的核心部分獨自飛射出去。
襯套只是包在二十四英寸的彈射體外圍,使其達到發射器口徑所需的三十九英寸,並保護和包住四條剛性的尾鰭。
伊拉克沒有從地面操縱移動尾翼所必需的遙感技術,但固定尾鰭可以穩定飛行中的彈射體,還能防止它搖擺或翻滾。
彈射體前部的錐形鼻首,用的是超強合金鋼,並做成了針尖狀。最後,這個錐體也要分離。
進入內層空間飛行的火箭在重新回到地球的大氣層時,越往下空氣越稠密,由此產生的摩擦熱量足以熔化錐形鼻首。同樣的道理,太空人在重新進入大氣層時需要一塊阻熱板,就是防止太空飛行器遭焚毀的。
那天晚上這五個伊拉克人視察的這件設備是類似的。鋼製的錐體將把彈射體帶上高空,但經不起重新進入大氣層的熱摩擦。假如它保留下來,那麼熔化的金屬會彎曲、翹起,導致下降的飛行物產生搖晃,突然轉向,寬面朝下迎向撲面而來的空氣,並且燒毀。這個鋼錐體被設計成在飛到最高點時即炸為碎片脫落,露出安裝在下面的一隻更短,更鈍,用碳纖維製成的重返大氣層錐體。
在傑拉爾德?布爾還活著的時候,他曾經試圖代表巴格達收購北愛爾蘭一家叫李爾范的英國公司。那是一家破產的飛機製造公司,曾經試製過許多部件用碳纖維製造的公務噴氣飛機。布爾博士和巴格達感興趣的不是公務飛機,而是李爾范的碳纖維細絲盤繞機器。
碳纖維特別耐熱,但也很難加工。碳先是被分解成一種毛狀物,由此紡出一股細線或細絲。細線在一隻模具內交叉疊放許多層,然後粘合進一隻殼體,塑出所需的形狀;因為碳纖維在火箭技術中至關重要,而火箭技術是分級的,所以對此種機器的出口監控非常嚴格。當英國的情報人員獲悉李爾范的設備要運往何處時,他們與華盛頓進行了協商,交易被否決了。那時候西方的專家們認定伊拉克將無法獲得碳纖維絲技術。
但是專家們猜錯了。伊拉克改變方向,結果奏效了。美國的一家空調和絕緣器材供應商,同意向伊拉克的一家公司出售石棉紡紗機。在伊拉克,工程技術人員把它改裝成了紡制碳纖維的機器。
在後部的減震器與錐形鼻首之間,安放著西迪基博士的作品——一顆小小的、普普通通但作用完備的原子彈,可以用炮筒發射,用鋰和鈽催化劑催生引發鏈式反應所必需的中子風暴。
西迪基博士的作品裡面,真正的勝利成果是一個圓球和一隻管形的塞子,裡邊裝的是賈法爾博士領導下生產出來的重達三十五公斤的純濃縮鈾-235。
一絲滿意的笑容展現在那道濃密的黑色小鬍子之下。總統走上前去用一根食指指向那個擦得發亮的鋼體。
「它能用嗎?真的能用嗎?」他耳語著問。
「是的,賽義德熱依斯。」物理學家說。
戴著黑色貝雷帽的那顆腦袋緩慢地點了好幾次。
「要向你們表示祝賀,弟兄們。」
在那個彈射體之下的一隻木架上,有一塊簡單的牌子,上面寫著:安拉-烏特-庫布。
伊拉克外交部長塔里克?阿齊茲一直在長時間地、艱難地盤算著,如何把美國人在日內瓦對他表達的赤裸裸的恫嚇轉達給他的總統。
他和總統已經相識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以來,這位外交部長對他的主人表現出狗一般的忠誠。在早年復興黨內部的爭權奪利鬥爭中,他總是站在總統一邊,總是相信總統的判斷,相信來自提克里特的這個殘酷無情的人會取得勝利,而且這種判斷總是正確的。
他們一起爬上了獨裁統治的貪婪的權力舞台,部長一直躲在總統的影子裡。這位灰頭髮、身材粗壯的阿齊茲先生,已經以他絕對的盲從努力克服了他受過高等教育和掌握兩門歐洲語言的先期優勢。
在一次又一次的清洗中,他與所有薩達姆?海珊內閣的人一樣,把實際的暴力留給他人實施,目睹並默許了一隊隊軍官和曾經受信任的黨員蒙受恥辱,被拉出去處決,而且在死刑之前這些人往往已經在阿布格雷布的折磨者那裡遭受過嚴刑拷打。
他看到過英勇善戰的將軍們因為站出來為部下講了幾句話,而被革職和槍決,他還知道陰謀反對這個暴君的人,死時的慘狀是他不敢想像的。
他見到過曾經在軍中不可一世,無人敢惹的阿爾朱布里部族是如何失寵和遭黜的,餘下的人是如何變得服服帖帖的。他對薩達姆的親屬,時任內務部長的阿里?哈桑?馬吉德濫殺無辜緘口不語。是馬吉德策劃了對庫德人的大屠殺,不單單是哈拉布賈,還有另五十個村鎮,馬吉德用炸彈、炮彈和毒氣把它們夷為平地。
與跟隨熱依斯的所有其他隨從一樣,塔里克?阿齊茲知道他沒有其他路可走。如果他的主人有個三長兩短,那麼他也會永遠沉淪。
但與御座周圍的某些人不同,他太聰明了,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受歡迎的政權。使他真正害怕的倒不是外國人,而是有朝一日薩達姆的保護面紗被揭開,伊拉克人民的可怕復仇。
一月十一日那天,當他從歐洲返回,等待總統召見時,他的問題是如何選擇措詞轉達美國人的恫嚇,而不會引火燒身。他知道總統有可能輕易地懷疑他——外交部長,向美國人建議恫嚇。偏執狂是不講邏輯的。許多無辜的人死了,他們的家人與他們一同死去,其緣由就是熱依斯的某些毫無理由的懷疑。
兩個小時之後,當他回到自己的轎車裡時,他寬慰了,含著笑容,但感到迷茫。
使他寬慰的理由很簡單。當時總統相當放鬆,態度和藹,讚許地聽取了塔里克?阿齊茲對日內瓦之行的匯報,包括與人們交談時所感受到的對伊拉克處境的廣泛同情,以及西方出現的越來越強烈的反美情緒。
總統理解地點點頭。塔里克憤怒地譴責了美國的戰爭販子,他發完怒火,最後才說出詹姆斯?貝克確切對他說過的話。他原以為熱依斯會暴怒,這種情況卻並沒有發生。
桌子周圍的其他人怒火衝天,薩達姆?海珊卻仍在點頭微笑。
外交部長離開時面帶笑容,因為最後,熱依斯還就他的歐洲之行向他表示了祝賀。實際上按照任何正常的外交標準來衡量,這次歐洲之行應該是一場災難——各方面均遭到拒絕,受到主人的冷遇,沒能動搖已經針對伊拉克布置就緒的多國部隊的決心——但這些事實似乎並沒有什麼關係。
使他迷茫的是熱依斯最後說的那番話。這是總統把他送到了門邊時,對他一個人說的悄悄話。
「拉菲克,親愛的同志,別擔心。不久我就會讓美國人大吃一驚。現在還不會。但如果貝尼卡爾布膽敢越過國境,我不會用毒氣去對付,而是用上帝的拳頭。」
塔里克?阿齊茲贊同地點點頭,雖然他根本不知道熱依斯在說些什麼。與其他人一樣,他也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後才找到謎底的。
一月十二日上午,在巴格達七月十四日街與金迪街交會處的總統府里,召開了伊拉克革命指揮委員會的最後一次全會。一星期以後,總統府被炸成了廢墟,但裡面的鳥兒早就飛走了。
與往常一樣,會議通知是最後一分鐘才發出的。熱依斯每一天特定時刻的行蹤,除了其家庭成員,最親密知己和貼身保鏢這一小部分人知道之外,其他官員無論職位多高,無論如何受寵,都不知道總統的下落。
在經歷過針對他的七次暗殺陰謀之後,他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他對個人安全措施的著迷般的重視。
這種保安措施沒有託付給反間局,也沒有託付給奧馬爾?卡蒂布領導下的秘密警察局,當然更沒有託付給軍隊,甚至也沒有託付給共和國衛隊。這項任務交給了青年近衛隊。隊員們的年紀是輕了些,大多數才二十歲剛剛出頭,但他們的忠誠是狂熱的,絕對的。他們的隊長是熱依斯自己的兒子庫賽。
沒有一個陰謀家會知道熱依斯要行走的路線、時間表,或者他要乘坐的車輛。他對軍事基地和工業基地的視察和走訪總是搞突然襲擊,不但搞得被訪問單位措手不及,而且他周圍的人也大吃一驚。即使在巴格達市內,他也會憑一時的突發奇想而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有時候在總統府住上幾天,有時候回到拉希德賓館下面的地下掩蔽室去。
每一份放到他面前的飯菜,必須先由人試嘗,試嘗者是廚師的長子。他喝的每一杯飲料必須是從封口完整的瓶中新倒出來的。
那天上午在總統府召開的會議,是由特別信使在會議開始前一小時通知革命指揮委員會各位委員的。這樣就沒有時間去準備暗殺行動了。
豪華轎車一輛接一輛轉彎駛進總統府大門,讓車上的要員下車後,停到了一個專門的車庫裡面。每一名委員都通過一道金屬檢測門;絕不允許攜帶隨身武器。
委員們都聚集到一個放著T形桌子的大會議室,一共有三十三個人。八人坐在T字的上首,分列於中間空著的御座的兩旁。其他人面對面地坐到了T字豎條的兩邊。與會者中有七個人與熱依斯有血緣關係,另三個人與之有姻親關係。再加上八個人來自提克里特或其附近地區。他們全都是復興黨久經考驗的黨政軍要員。
三十三人中有十人是內閣部長,九人是陸軍和空軍的高級將領。前共和國衛隊司令薩蒂?圖馬?阿巴斯就在那天上午晉升為國防部部長,正春風滿面地坐在桌子的上首。
陸軍將領中有步兵司令穆斯塔法?拉迪,炮兵司令法羅克?里達哈,工程兵司令阿里?穆蘇里和裝甲兵司令阿卜杜拉?卡迪里。
在桌子最遠處的,是三位來自情報部門的人:國外情報局局長烏貝蒂博士,反間諜局局長哈桑?拉曼尼和秘密警察局局長奧馬爾?卡蒂布。
當熱依斯進來時,在座的全體起立,熱烈鼓掌。他微笑著,坐進自己的椅子,吩咐大家坐下,並開始了他的講話。他們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討論什麼事情,他們是來聽報告的。
當熱依斯的演講接近尾聲時,只有他的女婿海珊?卡米爾沒表示出驚奇。當長達四十分鐘的,鼓吹他一系列勝利的講話終於結束時,他向他們透露了消息。在座者的反應是一片茫然的沉寂。
他們知道伊拉克多年來一直在試製那件東西。僅僅是這一技術領域的成就,就似乎能讓整個世界產生刺激性的恐懼,連強大的美國也會感到敬畏。現在,這項成就已經取得了,就在現在,在戰爭爆發的前夜,這好像令人難以置信。這是神的幫助。但神並不在天上,他就坐在這裡,與他們在一起,在靜靜地微笑著。
海珊?卡米爾預先得到過關照,這時候站起來領頭熱烈鼓掌。其他人迫不及待地紛紛仿照,唯恐起身太慢,掌聲太輕。然後誰也不想首先停止鼓掌。
當哈桑?拉曼尼在兩個小時之後回到辦公室時,這位反間局局長清理掉書桌上的一切文件,命令部下不得打擾,然後倒了一杯黑咖啡坐進了椅子裡。他需要思考一番,深深地思考一番。
與那間會議室里的每一個人一樣,他對那個消息感到非常震驚。突然間,中東的軍事力量平衡發生了變化,雖然現在還沒有其他人知道。在熱依斯抬起雙手謙虛地示意停止鼓掌並且重新主持會議之後,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宣誓要對此事保持沉默。
這拉曼尼可以理解。儘管在散會時大家都沉浸在無比興奮之中,包括他本人也是無限激動,但他可以預見到一些大問題。
這種設備,在你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你的敵人知道你擁有之前,根本沒有威懾作用。只有他們知道了,潛在的敵人才會匍匐在你面前聲稱要做朋友。
已經研製出這種武器的一些國家會直截了當地宣稱這一事實,並附之以一次試驗,讓其他國家去猜想後果。另一些國家,如以色列和南非,只簡單地暗示他們擁有的東西,但不去證實,讓其他國家,尤其是他們的鄰國去猜想。有時候後一種做法效果更好,想像是無邊無際的。
但那件東西,拉曼尼深信,將不會為伊拉克效勞。即使他獲知的情況屬實——對此他還不能確定是不是一場假戲,伊拉克之外沒人會相信。
只有伊拉克去證明,才能使人們相信。但熱依斯顯然拒絕這麼做。當然,要去證明也不是那麼容易。
在本國的領土上試驗是瘋狂的舉動。派一艘船駛入南太平洋,扔下它,讓試驗在那裡發生,這在以前也許是可行的,但現在不行。所有港口都被封鎖了。但伊拉克可以邀請設在維也納的聯合國國際原子能署的專家組前來觀摩,讓他們見證這並不是一個謊言。畢竟十年來國際原子能署的官員差不多每年都在巡訪,也常常被一些偽裝得盡善盡美的假象所愚弄過。這次讓他們親眼目睹,他們將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並確認真相。
然而他,拉曼尼,剛剛聽說這條路已經放棄了。為什麼?因為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嗎?因為熱依斯心裡另有秘密嗎?而且更重要的是,對他拉曼尼又怎麼樣呢?
幾個月來,他曾預計,薩達姆?海珊會蠻橫地叫囂著,把伊拉克拖入一場無法打勝的戰爭;現在他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拉曼尼也曾指望,在美國導向下熱依斯最終倒台,他本人在美國扶植的繼任政權中得到提升,局勢達到他期望中的高潮。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他明白,他需要時間來思考,來算計如何最佳地打出令人吃驚的新牌。
那天晚上,黑暗降臨以後,在巴格達市內基督徒區迦勒底人的聖約瑟夫教堂後牆上,出現了一個粉筆記號。它像一個橫著寫的數字8。
那天夜晚,巴格達市民發抖了。儘管伊拉克廣播喋喋不休地作著宣傳,而且還有許多人盲目地信任這些宣傳全都是真實的,但仍有其他人在收聽英國BBC的阿拉伯語廣播,並且知道貝尼納吉說的才是真話。戰爭就要來臨了。
市民們以為,美國人會對巴格達開始地毯式的轟炸,戰爭開始後將有大量平民傷亡。這種說法一直傳到了總統府。
當局聽到了這種說法,但沒放在心上。官吏們的想法是,平民在家裡遭受大屠殺所產生的國際影響,會導致全球性的反美情緒,迫使美國放下屠刀並滾回老家。所以當局仍允許,而且實際上鼓勵大量外國記者住在巴格達的拉希德賓館。嚮導們隨時待命,一發生殺戮就能迅速把外國電視攝像組帶往現場。
然而這種傳聞確實也嚇壞了巴格達的一些居民。許多人早已逃離了,外國人奔向約旦邊境,已經持續了五個月的科威特外逃的難民潮又加大了。本國人則尋求到鄉下去避難。
美國和歐洲億萬名電視觀眾,沒人會懷疑在利雅得的海灣戰區空軍司令查克?霍納手中所掌握的生殺大權。當時沒人知道,實際上絕大多數目標,是從人造衛星照相機拍攝的圖片中挑選出來的,並將由雷射制導炸彈去把它們摧毀。這種炸彈會落到非瞄準目標的情況極為罕見。
隨著BBC廣播,局勢的真相傳到了農貿市場和大街小巷,巴格達市民知道從一月十二日半夜起再過四天,撤離科威特的最後期限將會結束,美國的飛機將會來臨。因此整個城市靜靜地期待著。
麥克?馬丁蹬著自行車慢慢地駛出舒爾賈街,轉到教堂的後面。騎車經過時他看見了那個粉筆記號,但他繼續前行。到了巷子的盡頭他停住了,跳下自行車,花了一些時間去調整鏈條,同時扭頭朝他過來的方向觀察,看身後是否有動靜。
沒有動靜。沒有秘密警察匆匆行走的腳步聲,沒人在屋頂上探頭探腦。他騎回來,拿出濕布擦去那個記號,又騎車離開了。
這個數字8表示,在阿布納華斯街旁邊廢棄院子裡的地坪石下面,有一份情報在等著他。那地方在半英里遠的河邊。
孩提時他曾經在那裡玩耍,與哈桑?拉曼尼和阿卜德爾卡里姆?巴德里一起沿著碼頭奔跑。那時,那裡的商販們擺出各種可口的風味小吃,還向路人出售從底格里斯河捕獲的大鯉魚。
現在商店都關上了門,茶館也拉上了百葉窗;只有三五個人在碼頭上閒蕩。寧靜正合他意。在阿布納華斯街頭,他看見一組秘密警察的便衣衛兵,但他們沒去注意這個騎著自行車跑腿的打工仔。見到他們,他反而感到振奮,秘密警察們並不笨,如果他們是守候一隻死信箱,那麼他們不會派一組那麼明顯的便衣站在街頭。他們出來巡視估計是故作老練,可惜用錯了地方。
情報在那裡。磚頭很快就復位了,摺疊著的紙條被放進他的內褲褲襠里。幾分鐘之後,他踏上橫跨底格里斯河的哈拉爾大橋,從里薩法回到卡奇,又繼續前行,返回了在曼蘇爾的蘇聯外交官住宅。
他已經在那座花園洋房裡住了九個星期。那位俄羅斯炊事員和她的丈夫對待他很公正,他也學會了幾句洋涇浜俄語。他每天外出採購新鮮農副產品,這給了他去巡視各個死信箱的極好機會。他已經發了十四份信息給那位沒見過面的耶利哥,並從耶利哥收到了十五份情報。
他被秘密警察攔住過八次,但因為他卑賤的舉止、他那輛破自行車和裝著蔬菜、水果、咖啡、香料的籃子,加上他出示的外交官家庭的證明信和他那明顯的窮困潦倒相,他每次都能當場脫身。
他不可能知道利雅得在制訂什麼樣的作戰計劃,但他必須把通過磁帶傳來的所有提問,用阿拉伯語寫出來並交給耶利哥,再閱讀耶利哥的回覆,翻譯後用壓縮電報發回給西蒙?巴克斯曼。
作為一名軍人他能估量出,耶利哥的情報從政治和軍事的角度,對於準備進攻伊拉克的指揮官肯定是無價之寶。
他的棚屋裡有了一隻燃油取暖器和一盞煤油燈。從市場購物帶回來的麻袋現在用作了窗簾,門外礫石路上傳來的吱嘎作響的腳步聲可以提醒他有人走近了門口。
那天夜晚,他回到了自己溫暖的家,插上門,確信帘子已經把窗戶遮掩得嚴嚴實實了,然後點上油燈開始閱讀耶利哥的最新信息。它比往常的要短,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其重要性。馬丁看了兩遍,確認自己沒有突然忘記阿拉伯語,咕噥了一聲「耶穌基督啊」,然後揭開那幾塊鬆動的地磚,露出那隻磁帶錄音機。
唯恐引起誤解,他把那份情報用阿拉伯語和英語緩慢地、仔細地讀入錄音機,接著把開關撥至快錄檔,把信息壓縮至最短。
午夜零點二十分,他把電報發了出去。
因為知道那天夜晚十二點十五至三十分之間有一個收報時限,所以西蒙?巴克斯曼沒有上床睡覺。當電報收進來時,他正與其中一名無線電報員打撲克。第二名報務員從通訊室來報告消息。
「西蒙,你最好現在來聽聽這個。」他說。
儘管秘情局在利雅得從事情報活動的不止四個人,但對耶利哥的操縱管理是絕對機密,知情人只有巴克斯曼、情報站長朱利安?格雷和兩名報務員。他們的三個房間已經與別墅里的其他房間隔離開來了。
在那間臥室改成的錄音棚里,西蒙?巴克斯曼用一台大錄音機放了那段聲音。麥克?馬丁先是說了兩遍阿拉伯語,是按耶利哥的手寫稿子逐字逐句念出來的,繼之又讀了兩遍他自己的英語譯文。
聽著聽著,巴克斯曼感到頭頂被澆了一桶冷水。糟了,糟得很。他聽到的事情簡直是不可能的。另兩個人靜靜地站在他旁邊。
「是他嗎?」錄音帶剛播放完,巴克斯曼就急切地問。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馬丁已經被捕,那段話是一個騙子說的。
人的話音有各種不同的音調、節奏、高低和韻律,用音頻分析儀可以把聲音以一系列的線條反映到屏幕上,就像心電圖機那樣。無論模仿得如何逼真,每個人的話音都有細微的差別。在赴巴格達之前,麥克?馬丁的話音被錄入了這種機器。此後從巴格達發過來的電文話音會跟這段話音作比較,確認為同一人的聲音。這樣做為的是防止在壓縮,解壓,錄音機錄製,或人造衛星傳輸過程中萬一聲音失真。
那天夜晚,來自巴格達的話音與已錄製的聲音作了核實。是馬丁的說話聲,不可能是其他人。
巴克斯曼的第二個擔心是馬丁已遭逮捕、拷打,已經變節,他現在是在槍口下讀出別人為他起草的假情報。但他否決了這個想法,認為可能性極小。
他們預先已經約定,萬一馬丁被捕,不能以自由間諜身份發報時,那麼電報中會出現商定好的詞語,停頓、猶豫或一聲咳嗽。再者,他上次發報才過去三天時間。
伊拉克的秘密警察也許是殘忍的,但他們的行動沒有那麼快。再說馬丁非常堅強。一個人如果那麼快就屈服變節,說明他的精神已經崩潰,經過嚴刑逼供已經成為行屍走肉,況且這種精神狀況肯定會在他說話中顯露出來。
現在的跡象表明馬丁一切正常,他讀過來的信息完全是他那天晚上從耶利哥那裡收取來的。這就更加難以估量了。耶利哥是對,是錯?還是在說謊?
「叫朱利安過來。」巴克斯曼對其中一名報務員說。
報務員去樓上臥室通知英國情報站站長,巴克斯曼打了一個電話給他的美國搭檔奇普?巴伯。
「奇普,你最好來一下,快點。」他說。
中情局情報官馬上就清醒了。英國人肯定不是在尋他的開心。
「有問題了嗎,老朋友?」
「這裡好像是有問題了。」巴克斯曼承認說。
巴伯從城市的另一頭趕過來。三十分鐘後他到了秘情局的駐地,他只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衣和一條長褲。這時候是凌晨一點鐘。
到這個時候,巴克斯曼手頭上已經具備了英語和阿拉伯語的錄音帶,再加上這兩種文字的稿件。兩名報務員已在中東工作多年,因此能說流利的阿拉伯語。他們證實馬丁的譯文相當準確。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吧?」巴伯聽完磁帶後喘著粗氣說。
巴克斯曼又放了一遍他已經試過了的鑑定馬丁話音的錄音。
「瞧,西蒙,」巴伯說,「這只不過是耶利哥在報告他聲稱在今天上午——對不起,是昨天上午——從薩達姆那裡聽說的消息。薩達姆很有可能在撒謊。讓我們正視這一點,他說謊如同呼吸一般正常。」
不論說謊與否,這可不是利雅得可以處理的情報。秘情局和中情局的當地情報站會把耶利哥提供的戰術和戰略軍事情報提供給將軍們,但政治情報只能送交倫敦和華盛頓。巴伯看了一眼手錶:華盛頓是晚上七點鐘。
「現在是他們喝雞尾酒的時間了。」他說,「但願他們多加點烈性酒,夥計們。我立即把這一情況向蘭利報告。」
「倫敦應該是喝可可和吃餅乾的時候。」巴克斯曼說,「我向世紀大廈匯報,讓他們去把情況理清楚。」
巴伯離開了,把那份電報層層加密後發給中情局副局長比爾?斯圖爾特,並標之以「特急」。那意味著不管收件人在哪裡,解碼員必須找到他並讓他馬上接收。
巴克斯曼也用同樣的方法去找史蒂夫?萊恩。在郊外家中睡覺的萊恩會被喚醒,離開溫暖的被窩,踏進寒夜的街道趕回倫敦。
最後巴克斯曼還做了一件事。馬丁還有一個僅供收報的時限,在凌晨四點。巴克斯曼等到那個時候,向巴格達發去了一份很短,但很明確的信息。電文指示馬丁在接到進一步的通知之前,不要試圖去接近六個死信箱的任何一個。以防萬一。
約旦留學生卡里姆向愛迪絲?哈登堡小姐的求愛進展很慢但很穩健。當他們噼噼啪啪地踩著人行道上的冰雪,一起穿行在維也納老城區的大街小巷時,她已經允許他拉著她的手同行。她甚至私下裡承認牽著手感覺很愉悅。
一月的第二周,她在市立劇院買到了戲票——是卡里姆出的錢。演出的節目是格里爾帕澤的《基古斯和他的戒指》。
在他們進場前她激動地解釋說,這齣戲講的是一位年老的國王和七個兒子,得到國王遺贈戒指的兒子將會繼承王位。卡里姆坐在劇院裡,在整個演出期間被劇情所吸引,並就劇情問了幾個問題。
在幕間,愛迪絲高興地解答了他的提問。後來,阿維?赫爾佐格向巴齊萊匯報說,看這種演出如同看著油漆乾燥過程一樣無聊。
「你這個人真是低級趣味,」摩薩德特工隊長說,「一點藝術細胞也沒有。」
「可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藝術。」阿維說。
「那就好好培養一下,小伙子。」
星期天上午,作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愛迪絲要去伏梯夫基爾克教堂做彌撒。卡里姆解釋說,他是穆斯林,不能陪她一起去,但會在廣場對面的一家咖啡館裡等她。
後來當他們一起喝咖啡時,他趁她不注意在她的咖啡杯里加了一口烈酒,這使她的臉頰紅了起來。他邊喝咖啡邊向她解釋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異同——共同崇尚一位真正的上帝,創始人和先知的家系,聖書和道德準則。愛迪絲既害怕又聽得入迷。她不知道,聽這些是否會加害於她不朽的靈魂,但她驚異地明白,她原先的穆斯林崇拜偶像的觀點是錯了。
「一起吃頓晚飯吧。」三天之後卡里姆說。
「哦,好的,可你為我花費太多了。」愛迪絲說。她發覺她現在能夠快樂地直視他年輕的臉和他溫柔的棕色眼睛了,當然她也不斷地提醒自己,他們之間有十歲的年齡差距,如果想超越柏拉圖式的友情是相當滑稽可笑的。
「不去飯店吃。」
「那麼在哪裡呀?」
「你能不能為我燒一頓呢,愛迪絲?你會不會燒菜,正宗的維也納菜餚?」
想到這事,她臉紅了。每天晚上,除非她獨自一人去聽音樂會,不然的話,她為自己做一份簡單的快餐,並在她公寓裡作為餐區的一個小凹室里用餐。然而是的,她會燒菜,已經很久了。
此外,她盡力說服自己,他已經帶她去高檔飯館吃了好幾頓昂貴的正餐……而且他又是一位教養良好、彬彬有禮的年輕人。這樣做肯定不會有損害。
如果說耶利哥十一月十二日至十三日夜晚的報告,在倫敦和華盛頓的秘密情報界裡引起了驚愕,這話是說得輕了一些。應該說是引起了慌亂。
首先,知道耶利哥存在的那一小部分人遇到了問題。「不需要知道」這個原則也許聽起來有點挑剔或者過分,但這樣做有一個理由。所有情報機構,都對在高度危險的環境中為他們效勞的「財產」負有責任,這份財產無論其地位如何低下,畢竟是人。耶利哥顯然是一個僱傭兵,而且沒有崇高的理想,這一事實算不得是一個問題。他憤世嫉俗地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和政府,這一事實也沒有關係。伊拉克政府是在倒行逆施,所以這是一個流氓在背棄另一夥。
問題在於,基於他的情報能在戰場上挽救盟軍的許多生命這個事實,耶利哥是一份高價財產,操縱他的兩家情報機構都把知情人嚴格控制在當初的極小的圈子之內。政府的大臣、部長、政治家、公務員和軍人都不知道耶利哥的存在。因此,他的產品也被偽裝成是通過各種途徑獲得的。情報部門為這條滾滾而來的情報源泉專門設計了一整套掩蓋性的說法。
根據這套說法,軍事部署的情報來源於一些從科威特逃出來的伊拉克軍人,比如在中東的一個秘密情報基地里,曾對一名並不存在的伊軍少校進行詳細訊問。
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科技情報,則是來自於一名伊拉克的科學家,這位虛構出來的科學家畢業於倫敦的帝國學院並愛上了一位英國姑娘,於是向英國人作了披露;此外,有關部門還深入訪問了一九八五至一九九〇年間在伊拉克工作過的歐洲工程技術人員。
政治情報歸功於各種不同的來源,有的來自從伊拉克逃出來的難民,有的來自被占科威特的秘密無線電信息,還有的來自信號情報、電子情報、監聽和航空偵察。
但這次,如果不承認在巴格達高層統治集團內有一名間諜,這份伊拉克總統府召開的秘密會議上薩達姆講話的報告該如何解釋呢?
這樣承認的危險性是很大的。首先,這樣做會泄露秘密。泄密的事件一直在發生。內閣文件,公務備忘錄,以及部門間的消息,都時常泄露出去。
就情報界來說,政治家是最糟糕的。令諜報頭子們感到頭疼的是,政治家會把秘密吐露給老婆、情人、理髮師、司機和酒吧招待員。他們甚至在服務員上菜時談論機密事項。
其次,在倫敦和華盛頓有許多老練的新聞記者,他們無孔不入地刺探消息,連蘇格蘭場和聯邦調查局似乎都比他們慢一拍。面對他們,光解釋耶利哥的產品而不承認有耶利哥這麼個人,肯定成問題。
最後,在倫敦還有幾百名伊拉克學生,有些肯定是烏貝蒂博士領導下的國外情報局間諜,隨時準備匯報他們的所見所聞。
問題並不在於耶利哥會被指名道姓地暴露出來,這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暗示一下該情報來自於巴格達,那拉曼尼的反間諜網就會夜以繼日地進行排查,以查清其來源。這樣的話,最好的結果是耶利哥關閉渠道,從此緘口不語以保護他自己,最壞的結果是他被捕。
隨著空襲進入了倒計時,美英兩國的情報機關就核物理學的事項,重新聯繫了先前接觸過的所有專家,要求他們對已給信息進行快速的重新評估。伊拉克到底是否擁有比原先認為的更大、更快的同位素分離設施?
在美國,桑迪亞、勞倫斯利弗莫和洛斯阿拉莫斯的專家們又一次參加了協商;在英國,哈韋爾和奧爾德馬斯頓的專家們也同樣舉行了再次討論。勞倫斯利弗莫的Z部門的專家們,由於經常監視著第三世界核擴散情況,意見尤為重要。
專家們經過調研之後再次確認了他們的意見。他們解釋說,即使從最壞的情況來看,假設有兩個而不是一個氣體分離離心串聯,運作了兩年而不是一年,那麼伊拉克所獲得的鈾-235,離裝配一顆原子彈需要的量起碼還相差一半。
這樣,留給了情報機構幾個選項。
第一,薩達姆搞錯了,因為有人向他撒謊。結論:不太可能。說謊的人會因觸怒熱依斯而丟掉性命。
第二,薩達姆說過這話,但他在說謊。結論:很有可能,為了鼓舞動搖不定或憂心忡忡的支持者的士氣。但如果這樣,為什麼要把消息局限在內層狂熱分子之中呢?這些人並不是動搖不定,也不是憂心忡忡。鼓舞士氣的宣傳應該面向人民大眾和外國。無法解釋。
第三,薩達姆沒說過這話。結論:整個報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第二結論:耶利哥說謊是因為他貪錢,並認為隨著戰爭的來臨他的時間很快就會結束。他已經為這份情報要價一百萬美元。
或者,耶利哥說謊是因為他已經暴露,並已經全盤招供。結論:也是可能的,而且這個可能會給巴格達的聯繫人帶來極大的人身危險。
中央情報局迅速行動起來了。作為付費人,蘭利完全有權這樣做。
「我告訴你我們的意見,史蒂夫。」一月十四日晚上,比爾?斯圖爾特通過中情局與世紀大廈的安全線路對史蒂夫?萊恩說,「薩達姆搞錯了,或者他在說謊;耶利哥搞錯了,或者他在說謊。不管怎麼樣,山姆大叔是不會為這種垃圾情報付一百萬美元的。」
「比爾,那個未考慮進去的選項難道一點可能性也沒有嗎?」
「哪一個選項?」
「薩達姆確實說了,而且他是對的。」
「不可能。這是一種三張牌的騙局,我們不會上鉤的。瞧,耶利哥九個星期以來幹得很棒,但恐怕我們現在不得不去重新核實他提供的情報。一半已經得到了證實,情報確實很不錯。但他這份最後的報告是自己砸了自己的腳。我們認為這條線到此結束。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但縱觀全局這是明智的。」
「這給我們帶來了問題,比爾。」
「我知道,朋友,所以與局長討論後,我馬上就打電話給你了。要麼耶利哥已經被抓住並向密探全盤招認了,要麼他已經洗手不干逃跑了。但他一旦知道我們不付他那一百萬元時,我猜想他會非常惱火。不管哪一種情況,對你們在那裡的人來說都是壞消息。他是一個好人,對嗎?」
「最好的,意志堅強。」
「那就把他從那裡弄出來吧,史蒂夫。要快。」
「我想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比爾。謝謝你們的內部消息。很遺憾,這曾經是一項很好的行動。」
「是最好的,在開展期間。」
斯圖爾特掛上了電話。萊恩上樓去找局長柯林爵士,一小時之內,他們就作出了決定。
一月十五日上午早飯時分,在沙烏地阿拉伯,每一名空軍官兵,美國的、英國的、法國的、義大利的、沙特的和科威特的,都知道他們要去打仗了。他們知道政治家們和外交家們沒能阻止戰爭。當天,所有的空軍部隊全都進入了預戰狀態。
空襲的指揮系統分部在利雅得的三個地點。
在利雅得郊外空軍基地外圍有一大叢裝著空調的帳篷,因為帆布通體呈綠色,所以這些帳篷被稱為穀倉。在這裡,幾個星期以來匯入的航拍情報照片進行第一道篩選過濾。以後還會有更多的照片流入。
穀倉的產品——偵察機交來的最重要的航拍照片合成的圖片情報——被送往前方一英里處的沙特皇家空軍司令部,在那裡,一塊很大的辦公場所交給了空軍總部使用。
沙特皇家空軍司令部,是混凝土和玻璃為主要材料,長達一百五十米的巨大樓房,地下室與上面樓層一樣長。空軍總部就是在這座大樓的第一層地下室里。
儘管地下室很寬敞,但還是不夠用,於是停車場裡也搭起了一排排綠色的帳篷和活動房。圖片的進一步譯解工作就是在那裡進行的。
在地下室里,最重要的部門是聯合圖像製作中心,那是一個個互相連接的小房間,也就是「黑洞」。在整個海灣戰爭期間,來自美英陸海空三軍各種軍銜的二百五十名軍事分析員在那裡工作。
多國部隊的空軍司令是查爾斯?霍納將軍,但因為他經常要到一英里之外的沙特國防部,所以日常工作由他的副手巴斯特?格洛森將軍負責。
黑洞裡的空襲計劃員們參考,查閱每天甚至是每小時送來的基本目標圖表,這份圖表里列著伊拉克境內所有要受到打擊的目標。由此他們制訂出海灣戰區的每一支空軍部隊、每一位中隊情報官、作戰計劃參謀和機組人員的每天行動方案,也就是空襲任務命令。
每一天的空襲任務命令書是一份十分詳盡的文件,列印出來有一百多頁。執行這些命令需要三天時間作準備。
首先是按比例分配,即確定一天之內在伊拉克可打擊的目標類型占的百分比,並確定適合這種打擊任務的可用飛機。
第二天是分派,即把伊拉克目標的百分比轉換成具體數量和地點。
第三天是分配任務,即決定「誰去執行什麼任務」。舉例來說,這項任務交給英國的狂風;這項交給美國的戰鷹;這項交給海軍的雄貓;這項交給幻影;這項交給B-52同溫層堡壘。
到這時候,每個中隊和聯隊才能得到第二天任務的清單。餘下的工作由他們自己去完成——找到目標,制訂航線,建立與空中加油機的聯絡,計劃打擊方位,計算第二目標(如果第一目標沒找到)以及制訂返航航線。
許多中隊在一天之內有很多指定的目標。中隊指揮官要挑選其手下的飛行人員,還要選擇長機和僚機。負責武器的軍官(唐?沃克就是其中一員)要挑選軍械:「鐵炸彈」或「啞炸彈」——這些都是非制導炸彈,或雷射制導炸彈,雷射制導火箭等等。
離老機場路一英里處是第三個指揮地點——沙特國防部。國防部占地面積很大,五座互相連接的、閃著水泥白光的主樓有七層高,刻有凹槽的圓柱一直通到四樓。
在四樓,諾曼?施瓦茨科普夫上將有一個漂亮的套房,但他差不多還沒去過,因為他一直睡在第二層地下室的一張行軍床上。那裡緊靠著他的辦公室。
國防部大樓全長四百米,高一百英尺。那麼大的樓房在海灣戰爭期間可謂派上了用場——利雅得可以用它來接納眾多突然來到的外國客人。
地下兩層與上面的樓層一樣長。在四百米長的地下室里,多國部隊總司令部占了二百米。在整個戰爭期間,上將就是在這裡舉行各種秘密會議,在這裡審視著巨大的地圖,由作戰參謀們向他報告做了什麼,漏了什麼,出現了什麼,還有什麼變動了,以及伊拉克的反應和布置是什麼。
一月的那一天,在隔離了熱烘烘太陽的室內,英國皇家空軍的一位少校站在牆上那幅作戰地圖前,圖上標著伊拉克境內七百個目標(其中第一批二百四十個,其餘為第二批),說:「嗯,就這些。」
但是並不僅僅是這些。多國部隊的計劃參謀們不知道,由人工巧妙地製作出來的偽裝工事,欺騙了所有的人造衛星和技術裝備。
在伊拉克和科威特境內的幾百個掩體內,蹲伏在偽裝網下的伊軍坦克因為它們的金屬殼體被空中的雷達分辨出來,從而已被多國部隊選定為打擊目標。但這些坦克大都是用假鋼板、膠合板和馬口鐵皮做成的,裡面的廢油桶會對金屬感應器作出反應。幾十輛老舊的卡車掛車現在已被裝上了偽造的飛毛腿飛彈發射管。這些流動的「發射車」全都會被多國部隊炸得四分五裂。
但是更為嚴重的是,涉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七十個大目標沒被發現,因為它們全都深埋在地下,並被別出心裁地偽裝成其他東西。只是在後來,盟軍的作戰參謀發現伊拉克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重新編組了幾個已被摧毀的作戰師,才覺得事情不對頭;只是在後來,聯合國的檢查組才發現一座又一座工廠和一批又一批裝備逃過了空襲,並由此認為在地下還掩藏著更多東西。
但在一九九〇年的那一天,沒人知道這些事。從西邊的塔布克到東邊的巴林,並進一步到南方極為秘密的哈米斯-穆沙伊特執行飛行任務的多國部隊官兵,只知道在四十小時之內他們即將投入戰鬥,而他們中的有些人將不會返回。
在布置任務之前的最後一天,他們大多數人開始給家裡寫信。有些人咬著筆頭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另有些人想起了妻子和孩子,邊寫信邊哭了起來。這些操縱幾十噸致命金屬的手,在努力地書寫著他們的感受。情人們試圖表達本來應該在耳鬢廝磨時說出來的悄悄話;父親關照兒子萬一發生不幸要照顧好母親。
在阿爾卡茲,唐?沃克上尉與美國空軍第336戰術戰鬥機中隊的所有其他飛行員和機組人員一起,聽取了聯隊長簡單扼要的講話。這時候是上午九點差幾分,沙漠上空的太陽已經火辣辣了。
當官兵們魚貫走出大帳篷時,他們之間沒有了往日的玩笑,大家都各自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實,他們的沉思基本上是類同的:避免戰爭的最後努力已經作出了,也已經失敗了;政治家們和外交家們穿梭在一個接一個的會議之間,他們表態過,聲明過,敦促過,嚇唬過,懇求過,威脅過,哄騙過,為的是想避免戰爭,但已經失敗了。
沃克注視著中隊長史蒂夫?特納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帳篷,去給北卡羅來納州家鄉的貝蒂寫他認為也許是他最後的一封信。
這位年輕的美國俄克拉荷馬州人抬頭看了看淡藍色的蒼穹,自他還是特爾薩的一個小男孩時,他就一直嚮往能夠翱翔藍天,但現在他三十歲這一年,也許會在那裡死去。他走向基地的邊沿,與其他人一樣,此刻他也想獨自待一會兒。
阿爾卡茲的這個基地沒有籬笆,只有黃褐色的沙子、頁岩和沙礫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沃克經過了排列在混凝土上的一個個貝殼形機庫。機械師們正在那裡擺弄戰機的軍械,地勤組長們在機長中間走來走去,與他們協商和檢查,以確保當他們的每一架戰機最終投入戰鬥時,它們能與操縱者配合默契。
沃克在機群中發現了他自己的那架戰鷹,與每次從遠處打量這架F-15E一樣,他對它那靜靜的威脅氣氛感到敬畏。在一群穿著連體工作服的、在它那碩大的機身上爬來爬去的男人和女人中間,它靜悄悄地蹲伏著,沒有表露出任何愛恨或喜怒的情緒,在耐心地等待著最後承擔多年前在製圖板上為它設計的任務——把火焰和死亡拋向目標。沃克妒嫉他的戰鷹,儘管它結構複雜,但它沒有感情,它永遠不會感到害怕。
他轉身離開這些用帳篷搭成的機庫,踏著平坦的頁岩向遠處走去,由於帶著棒球帽和飛行目鏡,他幾乎感覺不到陽光的厲害。
他已經為自己的國家飛了八年,他喜愛駕機飛行。但他還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也許會死在戰場上。一方面,每一名作戰飛行員都想去與敵人真刀真槍地較量,檢驗自己的技術、膽量、戰機的性能;但他們同時又覺得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永遠不會真的去殺死別人的兒子,或者被他們殺死。
那天上午,與所有其他人一樣,他最終明白這一天真的就要來到了:這麼多年的學習和訓練,最終都導向這個日子和這個地方;四小時之後,他將駕駛他的戰鷹再次飛向空中,而這一次他也許不能回來了。
與其他人一樣,他也想到了家。作為家裡的獨子和一名單身漢,他想起了父親和母親。他追憶起童年時在特爾薩度過的時光,他和雙親一起在屋後的院子裡做過的事,還有他第一次得到棒球手套的那天,他逼著父親向他擊球直至太陽下山。
他的思緒飄回到他離家上大學前,他與父母一起度過的假期,以及後來他在空軍部隊裡度過的時光。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十二歲那年夏天,父親帶他去阿拉斯加釣魚。
那時候雷?沃克差不多要比現在年輕二十歲,身體更精幹,更結實,比兒子強勁得多。他們與其他度假者一起租了一條小舟,帶上導遊就出發了。他們駛過了冰川灣冰冷刺骨的水面,看到黑熊在山坡上採集漿果,海豹在八月份的最後一批浮冰上曬太陽,還有太陽從朱諾後面的門登霍爾冰川上升起。他們一起把兩條重達七十五磅的大魚拖出了哈利布特洞,還從西特卡航道邊上捕獲了深海大馬哈魚。
現在,他行走在離家鄉萬里之遙的被太陽烤得發燙的沙漠之中,止不住淚水唰唰地流了下來,他沒有去擦,任憑它們在太陽下乾燥。如果他死了,那麼他就永遠無法結婚生孩子了。有兩次他差不多就要求婚了:一次是大學裡的一位姑娘,但那時候他很年輕也很糊塗;第二次是他在麥考內爾基地附近遇到的一位更為成熟的姑娘,但她解釋說她決不會嫁給一名噴氣機飛行員。
現在他非常想有自己的孩子,他想在下班回家時有妻子等著他;他想有一個女兒,他可以坐在床邊給她講故事,讓她進入甜美的夢鄉;有一個兒子,他可以講授如何去接住旋轉著飛過來的橄欖球,如何打棒球和壘球以及如何去遠足和釣魚,就像他父親曾經教過他那樣。此外,他還想回到特爾薩去再次擁抱他的母親。她曾經沒完沒了地為他擔心過,還故意裝作不再操心……
這位年輕的飛行員最後回到了基地,走進合住的一頂帳篷里,坐在一張摺疊桌旁,開始搜索枯腸想給家裡寫封信。他平常就寫不好信,想不出什麼詞句。他通常是描寫最近中隊裡發生的事,寫他的戰友們以及天氣狀況。但這次不同了。
他給雙親寫了兩張紙,想解釋心中的想法,但又覺得難以表達。
他告訴他們這天上午宣布的消息,以及這條消息意味著什麼,他請他們不要為他擔憂。他曾經接受過世界上最好的訓練,他在世界上最強大的空軍里飛過最先進的戰機。
他在信中說,自己一直是父母的煩惱,他為此感到內疚,他感謝他們這麼多年來為他做的一切,從他們把他生下來為他換尿布起,到他們參加將軍為他授勳的儀式。
過四十個小時,他就要再次駕駛戰鷹從跑道上起飛,但這次任務不同了。這一次,也是第一次,他將去殺人,而對手也將試圖殺死他。
他見不到敵人的面,也感受不到他們的恐懼,就像他們也不知道他。因為現代化戰爭就是這樣的。但如果敵人勝了而他失敗了,那麼他想讓雙親知道,他是多麼愛他們。他希望自己是一個好兒子。
寫完信後,他封上了信封。在沙烏地阿拉伯廣闊的國土上,許多其他信件也在那天封上了。然後軍郵部門將把它們帶走,投寄到特倫頓、特爾薩、倫敦、魯昂、羅馬,以及其他許多城市和鄉村。
那天夜晚,麥克?馬丁收到了管理員從利雅得發來的壓縮電報。當他在錄音機中播放時,他聽出來是西蒙?巴克斯曼在說話。信息的內容不多,但很清楚,說到了點子上——在上次情報中,耶利哥搞錯了,完全徹底錯了。每項科學核查都證明他不可能是對的。
耶利哥要麼是故意說謊,要麼是不經意搞錯的。在前一種情況下,他肯定已經變質了,受到了金錢的誘惑,或者已經叛變了。如果是後一種情況,他肯定會憤憤不平,因為中情局已經拒絕再付任何酬金給他。
那樣的話,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只能相信在耶利哥的配合下,整個行動已經暴露給伊拉克的反間局了,現在已經落入「你的朋友哈桑?拉曼尼」手裡了;或者不久就要落到這一地步——耶利哥為報復可以給拉曼尼寫一封匿名信。
所有六隻死信箱現在應該假定已經暴露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去接近。馬丁應該準備一有機會就逃離伊拉克,也許可以趁二十四小時內會出現的混亂逃走。
下半夜馬丁一直在思考著這事。對於西方不相信耶利哥,他並不感到驚奇。酬金斷了對那個僱傭兵是一個打擊。那人只是把薩達姆在一次會議上講話的內容報告過來了。所以是薩達姆說謊——這也並不新奇。耶利哥能做什麼呢?不理會它嗎?難道因為那人厚著臉皮想掙一百萬美元,所以寫了那份報告?
此外,巴克斯曼的邏輯是無懈可擊的。四天,也許五天之內,耶利哥會去查詢帳戶並會發現帳款沒有增加。他會發怒,會懷恨在心。如果他自己沒有暴露,沒有落到折磨者奧馬爾?卡蒂布的手裡,他也許會寫匿名信告發。
然而如果耶利哥真的這麼做的話,那他也太蠢了。如果馬丁被抓並且招供——他不知道自己落到卡蒂布及其手下的刑訊員手中後能忍耐多大的痛苦——那麼他會指向耶利哥,不管這個耶利哥是什麼人。
但人們還是經常干蠢事。巴克斯曼是對的,那些郵筒也許已處在監控之下。
至於逃離巴格達,那種事情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據市場上傳聞,出城的路上布滿了秘密警察和憲兵的巡邏隊,正在抓逃兵或逃避兵役的人。他那封蘇聯外交官庫利科夫簽發的信件,只能保護他在巴格達當一名花匠,很難向巡邏隊檢查點解釋得通他去西邊的沙漠(那裡掩埋著他的摩托車)幹什麼。
權衡之後,他決定在蘇聯人的院子裡再待上一段時間。那兒很可能是巴格達市內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