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鍾瓶旅館
2024-10-09 03:53:04
作者: (法)大仲馬
且讓唐格拉爾小姐和她的女友乘車往布魯塞爾而去,我們回過來說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這個剛在飛黃騰達的半道上栽了個大跟頭的可憐蟲。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雖說很年輕,卻是個極其機靈、極其聰明的小伙子。
所以,在客廳騷動剛起的那會兒,我們已經瞅見他漸漸挪到了門口,然後穿過兩個房間,來了個逃之夭夭。
有一個情況我們忘記說了,而這是個不該漏掉的細節。原來,卡瓦爾坎蒂經過的一個房間裡陳列著新娘的嫁妝,鑽石首飾匣啊,開司米披巾啊,瓦朗西納[1]花邊啊,英格蘭面紗啊,總之,就是所有那些讓每個年輕姑娘聽著就會怦然心動的誘人的好東西,它們通常稱作陪嫁。
下面這一點,足以證明安德烈亞不僅是個極其聰明、極其機靈的小伙子,而且還頗有遠見。他經過這個房間時,在陳列著的首飾中間抓起一把最值錢的,藏在了身邊。
順手撈了這一把以後,安德烈亞覺得心定了一半,輕鬆地跳過窗口,從憲兵的手心裡溜了出去。
個子高挑、靈活得像古代鬥士、強健得像斯巴達人的安德烈亞,一口氣奔跑了一刻鐘。他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兒跑,唯一的目的是儘快離開險些讓人逮住的那個地方。
從勃朗峰街出來以後,他來到了拉法耶特街的盡頭。每個竊賊都有逃出城關的本能,如同野兔都有找窩的本能一樣。
他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停在了那兒。
四周只有他一個人,左首是空曠的聖拉扎爾葡萄園,右首就是黑沉沉的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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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蛋了嗎?」他自問,「不,只要能比對手跑得快,我就能得救。所以,能不能得救,就歸結成了一個問題:我能不能一口氣跑十里路?」
這時,他瞧見從普瓦索尼埃爾區的上行方向駛過來一輛公共馬車,馬車夫懶洋洋地抽著菸斗,看樣子像是要上聖德尼區的另一頭去,大概他平時經常是停在那兒的。
「喂!朋友!」貝內代托喊道。
「怎麼說哪,先生?」車夫問。
「您的馬累不累?」
「累不累!嗐!這大半天它都盡閒著。就那么小意思的跑了四趟,每人給二十個蘇酒錢,總共才七法郎,可我給車行老闆就得十法郎哩!」
「您願意在七法郎上面再加這二十法郎嗎,嗯?」
「當然願意,先生。二十法郎,誰會不放在眼裡吶。那我該做些什麼呢?」
「小事一樁,只要您的馬不累就行。」
「我跟您說,它跑起來像陣風。您只管說去哪兒就是了。」
「去盧夫勒。」
「噢!知道。出果子酒的地方?」
「正是。我得去追一位朋友,我跟他說好明天一起上夏佩勒—塞爾瓦爾去打獵的。我們說定,他的馬車在這兒等我到十一點半,現在十二點了;他也許等得不耐煩,一個人先走了。」
「敢情。」
「嗯!您拉我去趕他怎麼樣?」
「好嘞。」
「要是我們到布爾熱還沒追上他,就給您二十法郎;要是到盧夫勒仍沒追上,就三十法郎。」
「可要是追上了呢?」
「那就四十!」安德烈亞猶豫了一下,但隨即就想,樂得這麼說嘛。
「行!」車夫說,「上車吧。駕!……」
安德烈亞上了車,輕便馬車迅捷地穿過聖德尼區,沿著聖馬丁區一路駛去,出了城門,駛上茫無盡頭的拉維萊特的郊區車道。
他們當然絕對追不上那位子虛烏有的朋友;但卡瓦爾坎蒂卻不時向走夜路的行人或還沒關門的小酒店打聽,有沒有見到一輛套著棗紅馬的綠色輕便馬車駛過;而因為在這條通往荷蘭的大路上,眾多的輕便馬車中十輛倒有九輛是綠色的,所以每次都可以打聽到好些消息。
人家總是剛瞧見這輛綠色馬車駛過;就在前面五百米,兩百米,或者一百米;最後,趕到前面一看,卻不是要找的那輛。
有一回,他們的這輛輕便馬車也被另一輛車超到前面去了;那是一輛旅行馬車,兩匹驛馬正拉著它飛快地往前趕路。
「哎!」卡瓦爾坎蒂心想,「要是我有這麼輛車,有這樣兩匹駿馬,還有車上乘客手裡的護照,那該有多好!」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輛旅行馬車上的乘客,正是唐格拉爾小姐和德·阿爾米依小姐。
「快!快!」安德烈亞說,「咱們得追上它。」
於是,那匹出了城門以後就沒喘過氣的可憐的轅馬,撒腿狂奔起來,就這樣渾身冒著熱氣一直跑到了盧夫勒。
「事情明擺著,」安德烈亞說,「我是趕不上我的朋友了,再跑下去我會把您的馬累死的。所以,我還是就停在這兒吧。這是您的三十法郎,我到紅馬旅店去睡一夜,明天再去搭頭班車。晚安,朋友。」
說著,安德烈亞把六枚五法郎的錢幣放在車夫手裡,輕捷地跳下車來。
車夫喜滋滋地把錢放進衣袋,掉轉車頭朝回巴黎的方向駛去;安德烈亞裝作往紅馬旅店走去,但他在店門外站了一會兒,等到馬車的聲音漸漸遠去,完全聽不見以後,他拔腿一路小跑,奔出了兩里地。
到了那兒,他歇了歇腳,這裡大概就在他說過要去的夏佩勒—塞爾瓦爾附近了。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歇腳並不是累了的緣故:這是因為他需要作出一個決斷,需要考慮一個計劃。
乘驛車是不可能的;租旅行馬車,同樣也不可能。用這兩種辦法旅行,都必須要有護照。
待在瓦茲省,也就是說留在法國的一個防範最嚴密、藏身最困難的省份,也是不行的。對於像安德烈亞這樣一位犯罪專家來說,這個想法尤其不可取。
安德烈亞坐在溝邊,雙手抱頭苦苦思索。
十分鐘後,他抬起頭來;決心已經下定了。
他把半邊外套上上下下都撲上塵土,這件外套他當時在溜過前廳時還來得及從衣鉤上取下,套在了舞會禮服的外面。然後,他來到夏佩勒—塞爾瓦爾,壯著膽子去敲當地僅此一家的客店的門。
客店老闆來開了門。
「朋友,」安德烈亞說,「我騎馬從蒙特豐泰納到桑利斯去,那匹馬性子很倔,半路上一個偏閃,把我摔出了十步開外。我今晚得趕回貢比涅,不然家裡會擔心的。能向您租匹馬嗎?」
每家客店,好歹總有匹馬的。
夏佩勒—塞爾瓦爾的客店老闆叫來照管馬廄的夥伴,吩咐他去給雪駒備鞍。他又喊醒了兒子,讓這個七歲的孩子騎在這位先生的背後,事後把馬騎回來。
安德烈亞給了老闆二十法郎,掏錢的時候,還有意讓一張名片掉在了地上。
這張名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館的一位朋友的。等安德烈亞走了以後,客店老闆拾起掉在地上的名片一看,就會以為他的馬是租給了聖多米尼克街二十五號的德·莫萊翁伯爵先生:這是名片上的姓名和地址。
雪駒跑得並不快,但步子邁得均勻而不間歇;三個半小時裡,安德烈亞跑完了到貢比涅的九里路程。當他來到停放著公共馬車的廣場時,市政廳的大鐘正敲響四點。
在貢比涅有家挺出名的旅館。只要在那兒住過一回的旅客,都會記得它的。
安德烈亞有一回到巴黎郊外出遊時,曾在這兒歇過腳,所以他記得這家鍾瓶旅館。他向四下望去,在路燈的光線下瞥見了那家旅館的招牌,於是他把身邊的零錢都掏出來給了那孩子,打發他騎馬回家。然後,他走上前去敲門,一邊在心裡想,現在還有三四個鐘頭,最好能美美地吃上一頓,再睡上一覺,養精蓄銳好應付接下去的勞頓顛簸。
來開門的是一個夥計。
「朋友,」安德烈亞說,「我從聖讓—奧布瓦來,剛才我在那兒參加一個晚宴。我原想搭午夜的那班車回去的,結果像個傻瓜似的迷了路,在森林裡兜了四個鐘頭圈子。請給我開一個面朝院子的精緻的小房間,再讓人給我送一隻凍雞和一瓶波爾多紅酒上去。」
那夥計沒起疑心:安德烈亞說話的神情從容自若,嘴裡含著雪茄,手插在外套衣袋裡。衣服很高雅,鬍子颳得挺乾淨,靴子也無可挑剔;看上去是個鄰鄉的夜行客人,沒什麼特別之處。
夥計去收拾房間的當口,老闆娘起來了。安德烈亞帶著他最可愛的笑容迎上前去,問她是否能讓他住三號房間,他上迴路過貢比涅的時候,就在這個房間住過。可惜,三號房間已經讓一個年輕人租去了,他是帶著妹妹出來旅行的。
安德烈亞似乎很失望。但老闆娘向他擔保,說現在給他準備的七號房間,格局完全跟三號房間一模一樣,他這才算又高興了起來,一邊在壁爐邊暖暖腳,一邊跟老闆娘聊聊最近的尚蒂伊之行,直等到那夥計來告訴他說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安德烈亞說那幾間朝著院子的房間精緻,不是沒有道理的。鍾瓶旅館的庭院,上方有三條走廊,看上去有點像劇場正廳的模樣,柱廊上攀滿素馨和鐵線蓮,輕盈雅致,宛如一種天然的裝飾,所以這個庭院可以稱得上是天下第一可愛的旅館天井。
凍雞很新鮮,紅酒很醇厚,明亮的爐火噼啪作響,安德烈亞驚喜地看到自己的胃口竟然好得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隨後他就上床,而且幾乎立刻就進入了夢鄉,這種無法抵擋的睡意,當一個人在二十歲的時候,是經常會遇到的,即使在良心受著責備的時候也如此。
而且我們不得不承認,儘管安德烈亞按說應該會感到良心受到責備,他卻並沒有這種感覺。
安德烈亞冥思苦想出來的計劃,是一個相當完整的可靠的計劃。
天一亮,他就起床,一分不少地付清旅店的帳,出了旅館,走進森林,藉口要畫畫兒,花錢跟一個農民套近乎;弄一身伐木工人的衣服,再弄一柄斧頭,脫下身上這套花花公子的行頭,換上那身工人的衣服;然後,手上抹點泥巴,頭髮用鉛梳梳成棕色,再照舊日夥伴告訴他的秘方,把臉染成古銅色,走過一座座森林,一直走到最近的國境線,夜晚行路,白天躲在密林或林間的草地上睡覺,偶爾才上有人煙的地方去買點麵包。
越過了國界,就可以把鑽石換成錢,再加上他一直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那十張鈔票,他就又能有五萬利弗爾的錢了,按照他的人生哲學,這似乎算不上是窮途末路。
況且,他猜想唐格拉爾家裡為了顧全面子,一定會儘量讓這樁倒霉事兒就此偃旗息鼓的。
安德烈亞之所以入睡那麼快,睡得那麼熟,除了疲倦之外,就是由於這個緣故。
安德烈亞為了要早醒,沒有把百葉窗關上,而只是把門銷插上。他還將一把打開的小刀放在床頭柜上,這把鋒利的小刀他平時從不離身。
早晨七點鐘光景,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暖融融、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臉上,把他給弄醒了。
凡是條理清晰的頭腦,裡面總有一個占主導地位的念頭。這個占主導地位的念頭,在腦海里總是最後一個歇息,又頭一個起來喊醒整個兒思想。
當安德烈亞腦海里這個占主導地位的念頭浮上來,在他耳畔輕輕地說他已經睡得太久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哩。
他跳下床,奔到窗口。
有個憲兵正穿過庭院。
憲兵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心裡發怵的東西之一,即使在一個心頭坦然的人眼裡也是如此。而對一個出於某種原因心裡懷著鬼胎的人來說,黃藍白相間的三色制服,當然就是最嚇人的顏色了。
「為什麼有個憲兵在這兒?」安德烈亞暗自思忖。
但他立即自己給出了答案,他的這種邏輯方式,想必讀者早就注意到了:
「在一家旅館裡有個憲兵,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不過我還是把衣服穿好吧。」
他迅速地穿上衣服,儘管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巴黎過著時髦的生活,他卻還沒讓貼身男僕給慣壞。
「好,」安德烈亞在心裡說,「我等他走,他一走我就開路。」
說這句話的工夫,安德烈亞已經穿好了靴子,系好了領巾,輕輕地走到窗子旁邊,第二次撩起那塊薄紗窗簾。
不僅先前的那個憲兵還在,而且他又在樓梯腳下看見了第二件黃藍白的三色制服,這座樓梯是他下樓的唯一通道;另外還有第三個,騎在馬上,手握馬槍,在朝街的大門口放哨,那扇大門是他唯一的出口。
這第三個憲兵更說明問題;因為在他跟前密密匝匝圍了半圈看熱鬧的人,把旅館的門都給堵死了。
「他們是在找我!」這是安德烈亞的第一個念頭,「見鬼!」
年輕人的臉變得全無血色;他焦急不安地四下張望。
他的這個房間,跟同一層上的其他房間一樣,只能開門通過外走廊出去,而在外走廊上,是誰都看得見的。
「我完了!」這是他的第二個念頭。
確實,對於一個處在安德烈亞境地的人來說,逮捕就意味著:法庭,審判,死刑,而且是不容赦免,立即執行。
有一會兒,他的雙手痙攣地抱緊了頭。
在這段時間裡,他真差點兒嚇瘋了。
但很快的,從腦海里亂作一團的念頭中,閃出了一點希望的火花。他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和攣縮起來的臉頰上,掠過一絲笑意。
他往周圍看了看;要找的東西都在一張寫字桌的大理石桌面上放著呢:鵝毛筆,墨水和紙。
他拿起鵝毛筆蘸了蘸墨水,用那隻強自鎮定的手,在拍紙簿的第一頁上寫了下面這幾行字:
我沒有錢付帳,但我並非一個不誠實的人。我留下一枚別針作為抵押,這枚別針價值抵得上我的膳宿費的十倍。請原諒我在天剛亮時就溜走,因為我感到沒臉見人!
他從領巾上取下別針,放在那張紙上。
這樣做好以後,他並不去把插銷插緊,反而把插銷拔了出來,甚至還讓房門罅開一點,就像他是出了房間以後忘記把它帶上似的,然後他一骨碌爬進壁爐的煙囪,就像一個做慣這類特殊體操動作的人那樣利索。他把一幅表現阿喀琉斯[2]藏身德伊達彌亞房中的紙板畫重新擋在壁爐跟前,還用腳尖把踩在爐灰上的腳印抹平。然後,開始沿彎彎曲曲的煙囪通道往上爬,這就是他猶存一線希望的逃命通道。
與此同時,安德烈亞剛才看到的第一個憲兵,已經跟在警長後面上了樓梯,第二個憲兵在樓梯腳下接應,守在大門口的那個又可以作為他的後援。
把安德烈亞搞得如此狼狽的這次搜捕,背景是這樣的:
天剛破曉,急報站就向四面八方發報,在幾乎即刻接到消息的所有市鎮裡,行政官員馬上被喚醒,他們隨即組織人力搜捕殺害卡德魯斯的兇手。
貢比涅,是集王室行在、狩獵勝地與駐防城市於一身的要地,擁有眾多的行政官員、憲兵和警官;所以,剛收到急報傳來的命令,立即就組織了搜捕,而鍾瓶旅店既然是城裡最有名的旅館,搜捕自然就從這裡開始。
另外,據當晚在市政廳(市政廳就緊挨著鍾瓶旅館)門前值勤的崗哨報告,他在夜裡曾看見有幾個旅客前來宿店。
這個清晨六點才下崗的哨兵,甚至還記得他剛上崗的那會兒,也就是說在四點零幾分的時候,曾經見到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鄉下小孩,一前一後合騎一匹白馬,年輕人到這兒下了馬,打發走小孩和馬以後,就去敲鐘瓶旅館的門,有人來開門,他進了門。
於是疑點落在這個深夜投店、形跡可疑的年輕人身上。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安德烈亞。
警長和那個憲兵——他是憲兵隊長——由於手頭有這點線索,所以徑直衝到了安德烈亞的門前;但只見門半開著。
「嘿嘿!」憲兵隊長說,他是個老狐狸,對罪犯的這套把戲稱得上見多識廣,「門開著可是個壞兆頭!我寧可它上著三道鎖!」
果然,安德烈亞留在桌上的短箋和別針都證實,或者不妨說,都意在使人相信一個可悲的事實,就是安德烈亞已經逃走了。
我們說意在使人相信,是因為這位隊長可不是個剛見一件證據就罷休的人。
他環顧四周,看了看床底下,又掀開窗簾,打開櫥門,最後停在壁爐前。
幸虧安德烈亞早有預見,沒在爐灰上留下任何痕跡。
但這畢竟是一個出口,而在目前的這種情形下,每個出口都是嚴格檢查的對象。
於是隊長叫人拿來了柴薪和麥秸;他像填臼炮炮膛似的,在壁爐爐膛里填滿柴薪和麥秸,然後點上火。
火焰把爐膛的磚壁燒得畢剝作響;一股濃黑的煙柱沿著煙囪往上躥,猶如昏暗的火山熔岩似的噴向天空,但是這位隊長,並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看到罪犯掉下來。
這是因為,安德烈亞自幼就在社會上跌打滾爬,智謀不下於任何一個憲兵,哪怕這個憲兵已經升到了隊長的位子。他預先已經想到可能會有這場火攻,所以早就爬上屋頂,蹲在煙囪外邊。
一時間,他覺著得救有望了,因為他聽見隊長在招呼那兩個憲兵,對他們喊道:
「他不在這兒。」
可是,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一看,卻瞧見那兩個聽到這喊聲以後,照理應當撤走的憲兵,非但沒有挪窩,反而顯得更警惕了。
他也環視了一下四周:市政廳是座十六世紀的巨大建築,像座森嚴的壁壘那樣高聳著。從這座建築右邊的窗口,可以一覽無餘地看清旅館的屋頂,猶如從山頂俯視峽谷一般。
安德烈亞明白,他馬上就會看見憲兵隊長的臉從其中哪個窗口伸出來。
一旦暴露,他就完了;在屋頂的追逐中,他是絕無逃脫機會的。
因此,他決定重新下去,但不是從上來的那條通道,而是從另一條類似的通道下去。
他找准一個沒在冒煙的煙囪,匍匐爬行到那兒以後,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了煙囪口裡。
正在此時,市政廳的一扇小窗打開,憲兵隊長的臉探了出來。
這張臉像那座建築上的石雕,紋絲不動地待了一會兒;然後,伴著一聲失望的長嘆,這張臉消失了。
這位鎮靜、尊嚴得有如他所代表的法律的隊長,對廣場上麇集的人群爭先恐後提出的問題一概置之不理,徑直回到了旅館。
「怎麼樣?」那兩個憲兵問。
「嗯!小伙子,」隊長回答說,「那無賴真的是一大早就逃走了。可是我會派人到維萊—科特雷和諾瓦榮的森林裡去搜尋,一定能把他逮回來。」
這位可敬的官員,以他那種憲兵隊長特有的聲調說出上面這番話,但話音還沒落地,就聽得一聲長長的驚叫,伴隨著一陣猛烈的鈴聲,驟然迴響在旅館的庭院裡。
「嘿!這是什麼聲音?」隊長喊道。
「像是哪位客人等得不耐煩了,」旅館老闆說,「在幾號房間?」
「三號。」
「快去,夥計!」
這時,又響起了叫聲和鈴聲。
那夥計拔腿要跑。
「別跑,」隊長止住夥計說,「依我看,這個打鈴的人,要的不是店裡的夥計,我這就給他送個憲兵去吧。誰住三號房間?」
「昨晚乘旅行馬車來的那個年輕人和他的妹妹,他要了一個放兩張床的房間。」
鈴聲第三次響起,聽上去焦急萬分。
「隨我來,警長先生!」隊長大聲說,「跟在我後面,別落下。」
「請等一下,」旅館老闆說,「有兩座樓梯通三號房間:一座外樓梯,一座內樓梯。」
「好!」隊長說,「我上內樓梯,這頭歸我。你們的馬槍都上膛了嗎?」
「是的,隊長。」
「那好!你們看住外樓梯,要是他想逃跑,就開槍。照急報上的說法,這是個很危險的罪犯。」
隊長和警長,一前一後立即消失在內樓梯里,留下圍觀的人群兀自去議論隊長透露的安德烈亞的情況。
剛才的事情是這樣的:
安德烈亞很靈巧地在壁爐煙囪里往下爬了三分之二,但這時突然腳底一打滑,儘管兩隻手仍攀在爐壁上,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速度之快,尤其是聲音之響,都超過了他的預想。要是下面是個空房間,倒也罷了;倒霉的是,裡面住著人。
兩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這下響聲把她們驚醒了。
她倆的目光直勾勾地往發出響聲的地方望去,只見壁爐口冒出了個男人。
其中金黃頭髮的那個就發出了一聲響徹整個旅館的可怕的叫聲,而另外那個棕色頭髮的則撲過去死命地拉鈴報警。
各位讀者都看到了,安德烈亞可真是不走運。
「行行好!」他臉色慘白,暈頭轉向地喊道,甚至都沒看清自己是在向誰說話,「行行好!別喊了,救救我吧!我並不想傷害你們。」
「安德烈亞,那個殺人犯!」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喊道。
「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卡瓦爾坎蒂喃喃地說,他從慌亂變成驚呆了。
「救命呀!救命呀!」德·阿爾米依小姐喊道,從歐仁妮僵住的手中奪過拉鈴的繩子,使出比同伴更大的勁猛拉起來。
「救救我吧,他們在追我!」安德烈亞雙手合在胸前說,「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別把我交出去!」
「已經太晚了,他們上來了。」歐仁妮回答說。
「嗯!把我藏在什麼地方吧,您就說你們是無緣無故地覺得害怕;您想法子打消他們的疑心,就救了我的命啦。」
兩個姑娘緊靠在一起,用被單裹住身體,一聲不響地聽著他苦苦哀求;她們的腦海,完全被懼怕和厭惡占據了。
「嗯,好吧!」最後歐仁妮說,「就從你進來的那條路出去吧,卑鄙的傢伙。走吧,我們不說。」
「他在這兒,他在這兒!」房門口有個聲音喊道,「他在這兒,我瞧見他了!」
原來,隊長把眼睛湊在鎖眼上,瞅見了安德烈亞站著在央求。
槍托用力一擊,砸飛了門鎖,又是兩下,打掉了插銷。砸壞了的房門倒了進來。
安德烈亞奔到另一扇向著庭院走廊的房門跟前,打開門想奪路逃走。
兩個憲兵正站在那兒,平端馬槍瞄準著。
安德烈亞一下子愣住了;他臉色慘白地立定,身子微微後仰,痙攣的手裡握著那把已不起作用的小刀。
「快逃呀!」德·阿爾米依小姐喊道,隨著恐懼心理的減退,她又動了惻隱之心,「快逃呀!」
「要不就自殺!」歐仁妮說,她的語調和姿勢,就像古羅馬競技場裡的女祭司[3]在伸出拇指命令得勝的鬥士去結果那個失敗的對手。
渾身打戰的安德烈亞,帶著一個鄙夷不屑的笑容望著年輕姑娘,這個笑容表明他那窳敗的頭腦已經無法理解這種崇高而冷酷的榮譽感了。
「要我自殺!」他把小刀一扔,說,「為什麼?」
「你自己不是說了嗎!」唐格拉爾小姐喊道,「他們會判你死刑,會把你當作最危險的罪犯立即處決的!」
「呵!」卡瓦爾坎蒂把雙臂叉在胸前說,「我有好些朋友呢。」
隊長抽出軍刀拿在手裡,向他逼近過來。
「行啦,行啦,」卡瓦爾坎蒂說,「把軍刀插進鞘里去吧,老兄,既然我已經放棄抵抗了,何必還要這麼裝腔作勢呢。」
說著,他伸出雙手等著上手銬。
兩個年輕姑娘不勝恐怖地看著眼前這幕醜陋可憎的蛻變顯形場景:那個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剝下自己的偽裝,又變成苦役犯了。
安德烈亞對她倆轉過身來,臉上掛著厚顏無恥的笑容。
「您有什麼口信要我帶給令尊大人嗎,歐仁妮小姐?」他說,「我十有八九還是要回巴黎去的。」
歐仁妮用雙手掩住了臉。
「哦!哦!」安德烈亞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您這麼坐了驛車來追我,我可沒怪您喲……我原本不就差點兒是您的丈夫了嗎?」
說完這句嘲弄的話,安德烈亞就走了出去,留下兩個女逃亡者去忍受羞恥的煎熬和圍觀者的評頭品足。
一小時後,她倆穿著女裝,登上了她們那輛旅行馬車。
在這以前,旅店曾經關上大門,把圍觀她倆的人群擋在外面。但當這扇大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她倆還是被夾在圍觀的人群中間,因此只能從一雙雙火辣辣的眼睛和一張張竊竊私語的嘴巴中間穿行而過。
歐仁妮拉下車窗的遮簾。但是,她雖然看不見,卻依然聽得見那些一直傳到她耳畔的訕笑聲。
「哦!為什麼這個世界不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漠喲?」她撲在德·阿爾米依小姐的懷裡喊道,她的眼裡迸射出狂怒的光芒,這正是當年尼祿巴不得羅馬帝國就像一顆頭顱,好讓他一刀砍下來時的模樣。
第二天,她們抵達布魯塞爾,下榻在弗蘭德旅館。
從頭天晚上起,安德烈亞就被關進了巴黎法院的附屬監獄。
[1]法國城市,所產花邊以精美著稱於世。
[2]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曾喬裝成女人潛入斯庫洛斯王的王宮,與其女兒德伊達彌亞相會。
[3]古羅馬人信奉灶神與火神威斯塔,並由最高祭司團選出若干名少女擔任威斯塔女祭司,她們的任務是看守威斯塔神廟裡的長明燈,使其永不熄滅。這些女祭司平時極受尊敬,享有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