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通往比利時的大路
2024-10-09 03:53:01
作者: (法)大仲馬
那隊憲兵出其不意的出現,以及隨後的真相大白,在唐格拉爾先生的客廳里引起一場混亂,那情景就像是賓客群中發現了瘟疫或流行性霍亂。才幾分鐘工夫,每扇門、每道樓梯、每個出口就都擠滿了退出去,或者說逃出去的人群。不一會兒,整座寬敞的宅邸變得空蕩蕩的。遭遇重大災禍時,廉價的安慰只會使最好的朋友也變得令人膩煩,所以客人在這種情況下所能做的事,就是儘快離開。
銀行家的府邸里,只剩下關在書房裡向憲兵軍官作證的唐格拉爾,以及待在我們熟悉的小客廳里的驚恐萬分的唐格拉爾夫人和目光高傲、嘴唇輕蔑地抿緊的歐仁妮,後者帶著她那位須臾不離的同伴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回進了自己房間。
至於僕人,這天晚上真是僕從如雲,比往日更勝一籌,主人因為生怕盛宴人手不夠,特地又從巴黎的咖啡樹大酒家請來了一批侍者、廚師和領班。這些僕人認為自己受了侮辱,對東家和顧主憋著一肚子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配膳室、廚房或房間裡,根本顧不上去幹活兒,再說,這時也已經沒有活兒可幹了。
在形形色色的出於各自不同的利害關係而情緒起伏波動的人們中間,只有兩個人是值得我們注意的:那就是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和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
我們已經說過,這位年輕的未婚妻抿緊嘴唇、神情傲慢地離開了客廳,以一位受辱的女王的步態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後面緊跟著那位女伴,臉色比她更蒼白,神情比她更激動。
回進臥室以後,歐仁妮把房門從裡面反鎖上,路易絲則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哦!天哪!天哪!太可怕了,」年輕的女鋼琴家說,「誰能料想得到喲?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竟然是個……殺人犯……逃犯……苦役犯!」
歐仁妮的嘴角掠過一道訕笑,攣縮了起來。
「真的,我是命中注定,」她說,「逃得過莫爾塞夫,卻逃不過卡瓦爾坎蒂!」
「喔!別把他倆相提並論吧,歐仁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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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嘴,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我現在很高興,我不僅能厭惡他們,而且能鄙視他們了。」
「我們怎麼辦呢?」路易絲問。
「我們怎麼辦嗎?」
「是呀。」
「原來我們打算在三天以後幹什麼來著……走唄。」
「這麼說,即使不結婚了,你還是要走?」
「聽我說,路易絲,我恨透了這種社交圈的生活,樣樣都要事先安排好、規定好,不能有半點逾越,就像我們的樂譜一樣。而我想要的,我所渴望、所追求的,是藝術家的生活,是那種獨立、自由的生活,在那種生活中,一個人只屬於他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他自己的。我留下來幹什麼?為了讓他們在一個月里再把我嫁出去嗎?嫁誰?也許是德布雷先生,有一陣談起過這事。不,路易絲;不,今晚的變故給了我一個藉口:這不是我去找來的,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這是天主送來給我的,它來得正是時候。」
「您真堅強,真勇敢!」羸弱的金髮姑娘對棕發的同伴說。
「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好了,路易絲,咱們好好商量一下吧。旅行馬車……」
「幸好三天前就買下了。」
「你吩咐他們停在指定的地方了?」
「是的。」
「我們的護照?」
「在這兒!」
歐仁妮以慣常的自信神態,打開一張紙念道:
萊翁·德·阿爾米依先生,二十歲,音樂家,黑髮,黑眼睛,旅伴為其胞妹。
「好極了!這張護照是誰給你弄來的?」
「我去請基督山先生寫信給羅馬和那不勒斯劇院的經理時,曾向他提起我覺得一個女人出門旅行很不方便。他完全理解我的這種擔心,表示可以為我設法弄一張男人的護照。兩天過後,我就收到了這張護照,我在上面加了幾個字:旅伴為其胞妹。」
「噢!」歐仁妮快活地說,「那咱們只要收拾行裝就行啦。原先打算舉行婚禮的當晚啟程,現在換在婚約簽字的當晚就走:就這點差別。」
「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歐仁妮。」
「喔!我早就都考慮好了;我已經聽厭了算帳和月終報表,聽厭了多頭、空頭、西班牙公債和海地債券。拋開這一切以後,路易絲,你明白嗎,我們將會享受到空氣,自由,小鳥的鳴囀,倫巴第的原野,威尼斯的運河,羅馬的宮殿和那不勒斯的海灘。我們還有多少錢,路易絲?」
被問的年輕姑娘從鑲嵌螺鈿的寫字檯里拿出一隻加鎖的皮夾,打開鎖後點數了一下裡面的鈔票,一共是二十三張。
「兩萬三千法郎。」她說。
「珍珠、鑽石和首飾至少也值這麼多,」歐仁妮說,「我們夠有錢的了。憑這四萬五千法郎,要是像公主一樣生活,我們可以過上兩年,要是不這麼奢華,可以體體面面地過上四年。
「而不出六個月,憑你的鋼琴和我的嗓子,我們就可以把這筆資本翻個倍。來,這筆錢由你保管,我保管這隻首飾匣。萬一我倆有誰丟了手裡的那份財產,另一個人就還有她的那份。現在,裝箱子。趕快,裝箱子!」
「等一下。」路易絲說著,走到通唐格拉爾夫人房間的房門跟前傾聽著。
「你怕什麼?」
「怕讓人發覺。」
「門鎖著呢。」
「說不定會有人來叫我們開門。」
「那就讓他們去叫唄,我們不開。」
「你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女中丈夫,歐仁妮!」
於是兩位姑娘風風火火地把所有她們認為用得著的旅行用品,一股腦兒地塞進了一隻大箱子。
「行了,現在,」歐仁妮說,「我去換衣服,你把箱子關上。」
路易絲把兩隻白晳的小手撳在箱蓋上,使勁往下壓。
「我不行,」她說,「我力氣不夠,你來關吧。」
「喲!可不是,」歐仁妮笑著說,「我忘了,我是赫拉克勒斯,而你呀,是個白白嫩嫩的翁法勒[1]。」
說著,少女把膝蓋頂在箱蓋上,伸直兩條白晳而強壯的胳臂使勁往下壓,直到把箱蓋和箱子合攏,德·阿爾米依小姐趕緊把扣鎖扣緊。
完事以後,歐仁妮用隨身帶著的鑰匙打開一個衣櫃,拿出一件紫色綢面的旅行棉斗篷。
「瞧,」她說,「我什麼都想到了;有了這件斗篷,你就一點不會冷了。」
「那你呢?」
「哦!我麼,我從來不覺得冷,這你是知道的。再說,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
「你就在這兒穿嗎?」
「當然。」
「來得及嗎?」
「你只管放心,膽小鬼。那些僕人滿腦子想的儘是那樁事情呢。再說,人家會想,我這會兒準是萬分悲傷,所以把自己鎖在房裡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是嗎?」
「可也是,是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來,幫我一下。」
說著,歐仁妮從放斗篷的抽屜里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裝。剛才她把那件斗篷給了德·阿爾米依小姐,那位小姐已經披在了肩上。這會兒取出的東西,從高幫皮鞋、常禮服,直到內衣褲一應俱全,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套齊全的男裝。
於是,歐仁妮穿上皮鞋、長褲,系好皺襉領巾,把長背心的紐扣一直扣到頸脖,再套上一件把她優美的身段和挺起的胸部勾勒了出來的常禮服,她的動作非常利索,這表明她穿上異性的衣服鬧著玩,肯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哦!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路易絲以讚美的目光望著她說,「可是這頭美麗的黑髮,這些惹得所有那些夫人小姐發出嫉妒的讚嘆的髮辮,就憑我看到的這頂男人帽子能遮得住嗎?」
「你瞧著。」歐仁妮說。
說著,她用左手抓住那頭濃密的頭髮,因為頭髮太多,她那纖長的手指幾乎握不住它們,同時又用右手拿起一把長剪刀,上身向後仰去,免得頭髮落在禮服上,不一會兒,只聽得剪刀在豐茂而光澤的秀髮中間攔腰咔嚓一聲,偌大的一蓬頭髮落在了年輕姑娘的腳邊。
頂上的髮辮剪下來以後,歐仁妮又分別剪去兩邊的鬢髮,沒有絲毫覺得可惜的樣子。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在兩條烏黑的眉毛下顯得比平時更明亮、更快活。
「喔!多好的頭髮!」路易絲惋惜地說。
「哎!我這樣不是更好一百倍嗎?」歐仁妮大聲說,一邊撫平那些散亂的鬈髮,這個髮型已經完全像男人了,「你不覺得我這樣更漂亮嗎?」
「喔!你很漂亮,仍然很漂亮!」路易絲喊道,「現在,我們去哪兒呢?」
「如果你願意,就去布魯塞爾吧。出境去那兒最近。我們先到布魯塞爾、列日[2]、埃克斯—拉夏佩爾[3],然後沿萊茵河到斯特拉斯堡,再穿過瑞士,經聖哥達山口到義大利。你看行嗎?」
「行啊。」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真的,你這樣挺可愛;人家會說你誘拐我私奔呢。」
「媽的!他們算說對了。」
「喔!你在說粗話啦,歐仁妮?」
兩個姑娘,旁人十有八九以為一個在為自己,另一個在為朋友哭哭啼啼的這兩個姑娘,居然開懷大笑起來。準備逃跑的現場總會留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們清理掉了一些最明顯的痕跡。
然後,這兩個逃亡者吹滅蠟燭,伸長脖子,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打開盥洗間裡的一扇房門。從這扇門出去就是僕人使用的側梯,從那兒可以通到庭院。歐仁妮走在頭裡,一隻手拎著那隻箱子,德·阿爾米依則用兩隻手費勁地提著另一個箱子。
庭院裡空無一人。時鐘在敲十二點。
看門人的屋裡仍亮著燭光。
歐仁妮輕輕地走近去,看見看門人正坐在屋子那一頭的扶手椅里打盹兒。
她回到路易絲身邊,拎起剛才放在地上的箱子,兩人貼著牆,沿著牆壁的陰影走到大門跟前。
歐仁妮讓路易絲躲在門角里,即使看門人碰巧醒來,也只看得見一個人。
然後,她自己走到照亮庭院的光線里。
「開門!」她用那悅耳的次女低音輕輕喊道,一邊敲著玻璃窗。
正如歐仁妮預料的那樣,看門人立起身來,甚至還走上前來幾步,想看看是誰要出門;可是,看見一個年輕人正不耐煩地用細手杖在長褲上拍打著,他趕快把門打開了。
路易絲立刻像條游蛇似的從門縫裡溜出去,輕盈地跳到了外面。歐仁妮雖說心跳比平時要快得多,但表面上仍很鎮靜,快步走出了大門。
這時正好有個腳夫路過,兩個年輕姑娘就把箱子交給他,關照他送到勝利女神街三十六號,然後兩人就跟在這個人後面往前走。一路上有個男人,路易絲覺得心裡踏實些;至於歐仁妮,她剛強得像個猶滴[4]或大利拉[5]。
他們來到了指定的門牌號跟前。歐仁妮吩咐腳夫放下箱子,給了他幾枚零錢,在百葉窗上敲了幾下後,就打發他走了。
歐仁妮敲的這扇百葉窗里,住著個小洗衣女工,她事先得到過通知,所以還沒睡。她過來打開了窗。
「小姐,」歐仁妮說,「請去叫看門人把旅行馬車拉過來,再讓他到驛站去找兩匹馬來。這五個法郎是給他的酬勞。」
「說真的,」路易絲說,「您太了不起了,我簡直要說我崇拜您了。」
洗衣女工的目光中充滿驚愕的表情;但因為說好她可以拿到二十個路易的,所以她什麼話也沒說。
一刻鐘過後,看門人把驛站的馬車夫和驛馬都帶來了。馬車夫很快就套好了車,看門人則用繩子和墊塊把箱子固定在馬車上。
「護照在這兒,」馬車夫說,「咱們上哪條路,年輕的先生?」
「去楓丹白露的那條路。」歐仁妮用近似男性的嗓音回答說。
「哎!你說什麼呀?」路易絲問。
「我是故意這麼說的,」歐仁妮說,「我們雖然給了這女人二十個路易,但她也許會為四十個路易出賣我們。到了大路上我們再改道。」
說著,她縱身一跳,幾乎沒踩踏板,就躍上了改成臥車的轎式馬車。
「你總是對的,歐仁妮。」音樂教師說著,也在女友身邊坐下。
一刻鐘過後,馬車夫拐上正道,一路甩著響鞭駛出了聖馬丹城門。
「啊!」路易絲鬆了一口氣說,「我們已經出巴黎了!」
「對,親愛的,這次誘拐幹得漂亮極了。」歐仁妮回答說。
「對,而且沒用暴力。」路易絲說。
「將來我要特別提請注意這個細節,以便到時可以減輕罪名。」歐仁妮回答說。
這些話,消失在了車輪碾過通往拉維萊特[6]大路的轔轔聲中。
唐格拉爾先生就此失去了女兒。
[1]希臘神話中的呂狄亞女王。赫拉克勒斯依神諭賣身為奴三年,翁法勒就是買主,她讓赫拉克勒斯換上女裝同女僕一起幹活。一說三年間兩人同居,並生了一個兒子。
[2]比利時城市。
[3]德國西部城市,離比利時邊境僅五公里路程。
[4]基督教《次經》中的古猶太寡婦,殺死亞述大將荷羅孚尼後,拯救了耶路撒冷城。
[5]《聖經·舊約·士師記》中的非利士女人,她從力大無窮的勇士參孫的口中探明他的力量源於頭髮,並趁參孫沉睡時剃去他的頭髮。
[6]巴黎東北郊的城鎮。沿著拉維萊特大路可以通往比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