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婚約
2024-10-09 03:52:58
作者: (法)大仲馬
在我們剛才描述的場景過去三天以後,也就是在歐仁妮·唐格拉爾小姐和被銀行家執意稱作親王的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預定將於婚約上簽字的當天,下午五點鐘光景,一陣清涼的微風拂過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園,把枝頭的樹葉吹得簌簌作響。伯爵本人正準備出門,而車夫在門外的車座上已經坐等了一刻鐘,被勒住韁繩的轅馬不耐煩地使勁踏著前蹄。就在這時,一輛我們已經見過多次,尤其是在奧特伊出事的那個夜晚見過的敞篷馬車,迅捷地轉進大門,疾駛到府邸的台階跟前。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簡直不是跨下,而是衝下車來,他衣冠楚楚,容光煥發,仿佛就要去娶一位公主似的。
他以慣常的熟稔的態度問了一聲伯爵的身體可好,就順著樓梯一溜小跑奔上二樓,在樓梯口劈面遇上了伯爵本人。
見到這個年輕人,伯爵止住了腳步。至於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他是在往前沖,而當他往前沖的時候,是什麼東西也止不住他的。
「哎!您好,親愛的基督山先生。」他對伯爵說。
「啊!安德烈亞先生!」這一位半帶揶揄地回答說,「您好嗎?」
「就像您看見的,好極了。我有許許多多事情要跟您談哩;不過我得先問一句,您是要出去呢,還是剛回來?」
「我要出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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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了不耽擱您的時間,如果您願意,我可以跟您一起坐您的車,讓湯姆趕著我的車跟在後面就是了。」
「不,」伯爵帶著一個令人難以覺察的鄙夷的笑容說,他不願意讓人看見他跟這個年輕人做伴,「不,我寧願在這兒跟您談,親愛的安德烈亞先生;在房間裡談話更謹慎些,不用擔心車夫會偷聽。」
於是,伯爵走進二樓的一個小客廳里坐下,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示意年輕人也坐下。
安德烈亞擺出笑容可掬的神情。
「您知道,親愛的伯爵,」他說,「今晚舉行訂婚儀式,九點鐘就要在岳父家簽訂婚約了。」
「噢!是嗎?」基督山說。
「怎麼!難道我告訴您的還算是新聞?這個儀式唐格拉爾先生沒通知過您?」
「噢,通知過的,」伯爵說,「昨天我接到過他的一封信;可我記得沒寫明時間呀。」
「有這可能。岳父一定以為大家都知道了。」
「嗯!」基督山說,「瞧您有多走運,卡瓦爾坎蒂先生;您的這門親事是一次最合適不過的聯姻;再說,唐格拉爾小姐又很漂亮。」
「可不是嘛。」卡瓦爾坎蒂用一種極其謙抑的語氣回答說。
「尤其是,她非常有錢,至少我相信是這樣。」基督山說。
「非常有錢,您這麼相信?」年輕人重複說。
「當然。聽說唐格拉爾先生至少隱瞞了自己的一半財產。」
「可照他說的,也已經有一千五百萬到兩千萬了。」安德烈亞說,眼睛裡射出欣喜的光芒。
「這還沒算,」基督山補充說,「他就要做的一宗投機生意,這種投機生意在美國和英國已經有點不時興了,但在法國還很時髦。」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在說什麼:是他剛得到承股權的那條鐵路,對不對?」
「一點不錯!照一般的看法,他在這筆生意上至少可以賺進一千萬。」
「一千萬!您這麼相信?真是太妙了。」卡瓦爾坎蒂說,他仿佛聽見了這些金幣悅耳動聽的叮噹聲,簡直有點飄飄然了。
「不用說,」基督山接著說,「這筆財產早晚都得歸您,唐格拉爾小姐是獨生女兒,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然,您自己的財產,至少您父親告訴過我,也差不多跟您未婚妻的相當。不過,咱們先把錢的事情擱一擱吧。您知道,安德烈亞先生,您在這件事上還真有點機靈勁兒!」
「可不是,可不是,」年輕人說,「我天生就是外交家。」
「嗯!他們會讓您進外交界的。外交這東西,您知道,是學不會的;這是一種本能……這麼說,您的心已經被俘虜了?」
「說實話,恐怕是的。」安德烈亞用他在法蘭西歌劇院裡聽到多朗特或瓦萊爾回答阿爾賽斯特[1]的腔調回答說。
「她也有些喜歡您?」
「那還不是嗎?」安德烈亞揚揚得意地回答說,「既然她人都要嫁我了。不過,有一點很要緊,可不能忘了。」
「哪一點?」
「那就是,在這件事上,我曾得到有力的幫助。」
「呣!」
「千真萬確。」
「誰的幫助,是時機吧?」
「不,是您。」
「是我?得了吧,親王,」基督山說的時候,故意把這個頭銜說得特別誇張,「我能為您做什麼呀?難道就憑您的姓氏、社會地位和您的品德,還不夠嗎?」
「不,」安德烈亞說,「不;不管您怎麼說,伯爵先生,我堅持認為一個像您這樣的人的地位,要比我的姓氏,我的社會地位和品德更有用。」
「您說得過分了,先生,」基督山說,他感覺到了年輕人的狡詐和精明,也明白對方的這些話是有所指的,「您是在我了解令尊的權勢和財產情況以後,才獲得我的保護的。因為說到底,我過去既沒有看見過您,也沒有看見過您這位顯赫的父親,那麼究竟是誰讓我有幸認識您的呢?是我的兩位好友威爾莫勳爵和布索尼神甫。又是什麼力量在鼓勵我,不是當您的擔保人,而是來當您的保護人呢?是令尊的姓氏,這個在義大利如此聞名、如此顯赫的姓氏。就我個人而言,在這以前我還並不認識您吶。」
這種平靜、安詳的態度,使安德烈亞明白自己此刻是被一隻比他強勁的手攥在了手心裡,要想從中掙脫出來並不容易。
「啊!」他說,「那麼家父真的是有一筆很大的家產嘍,伯爵先生?」
「看來是這樣,先生。」基督山回答說。
「您知道他答應給我的結婚費用是否到了嗎?」
「匯款通知書我已經收到了。」
「三百萬現款呢?」
「三百萬現款十有八九是在半路上。」
「那我果真能拿到手嘍?」
「當然!」伯爵說,「我想,到目前為止,先生,您還不至於缺錢花吧!」
安德烈亞冷不防給問住了,不得不想了一會兒。
「那麼,」想了一會兒過後,他說道,「我對您就只剩一個請求了,這個請求,儘管您可能會不樂於接受,但想必是能諒解的。」
「請說吧。」基督山說。
「我靠了運氣好,已經結識了好多尊貴的人士,而且至少在目前,已經有了一大群朋友。可是,當我要在整個巴黎社交界面前舉行這樣一場婚禮的時候,我還應該有個顯赫的姓氏來作後盾,而如果家父不能攙住我的手,那就應該有另一隻強有力的手把我領到聖壇跟前。而家父是來不了巴黎的,是嗎?」
「他上了年紀,渾身是傷;據他說,每次出外旅行都難受得要死。」
「我明白。嗯!我是來對您提出一個請求的。」
「對我?」
「是的,對您。」
「什麼請求?我的天主!」
「嗯!就是請您代替他。」
「喔!我親愛的先生!怎麼!在我有幸跟您交往過這麼多次以後,您還對我這麼不了解,竟然對我提出這麼一個請求?
「您盡可以請求我借給您五十萬,說實話,雖然這樣的借款非常少見,但您也未必會讓我如此為難。您得知道,我相信我以前也告訴過您,基督山伯爵的為人處世,尤其是在倫理觀念方面,一向是有東方人的種種禁忌,或者說得更明確些,就是種種迷信的。
「我,在開羅有一群妻妾,在士麥那,在君士坦丁堡也都有。現在讓我來主持一場婚禮!決計不行。」
「這麼說,您是拒絕我?」
「正是,即使您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兄弟,我也照樣拒絕。」
「啊!是嗎!」安德烈亞失望地喊道,「那可怎麼辦呢?」
「您有一大幫朋友呢,剛才您自己說的。」
「我說過,可是把我引薦給唐格拉爾先生全家的是您呀。」
「瞧您說的!咱們還是把事情弄弄準確吧:我只是請您到奧特伊跟他一起吃晚飯,上他家去是您自己的事。喲!這可完全是兩碼事。」
「是的,可是我的婚事呢。您幫過……」
「我?沒這回事,請您相信這一點。您倒是回想一下,您那會兒來讓我幫您去提親,我是怎麼回答您的。喔!我從不主持婚禮,我親愛的親王,這在我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原則。」
安德烈亞咬著自己的嘴唇。
「可您,」他說,「至少會去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嗎?」
「哦!當然囉。」
「那好,我跟所有的巴黎人一樣,也會去的。」伯爵說。
「您會在婚約上簽字嗎?」
「喔!我看這沒什麼不行的,我的禁忌還沒到這樣的程度。」
「既然您不肯再多給我點面子,我也只能憑您給我的這點就此滿足了。不過最後還有一句話,伯爵。」
「什麼事?」
「請給我出個主意。」
「當心。出主意比幫忙更糟。」
「喔!給我出個主意可並不會牽連您什麼呀。」
「那您說吧。」
「我妻子的嫁妝是五十萬利弗爾。」
「這個數目是我親耳聽唐格拉爾先生宣布的。」
「我是應該收下這筆錢呢,還是應該讓它留在公證人那兒?」
「通常,如果想讓事情幹得漂亮些,可以採用這樣的做法:先由雙方的公證人在訂婚儀式上確定一個日期,或者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他們就把各自收到的結婚費用和嫁妝當場進行交換;然後,婚禮舉行過後,他們就把這幾百萬款子,全部以夫妻共同財產的名義轉到您的名下。」
「我這樣問,」安德烈亞帶著某種掩飾得很蹩腳的不安神情說,「是因為我記得聽我岳父說起過,他想把我們的錢投資到那樁了不起的鐵路生意上去,這事兒您剛才也對我提到過。」
「嗯!」基督山接著說,「照一般人的估計,這可是一樁能讓您的本金在一年裡翻三倍的大生意。唐格拉爾男爵先生是個好父親,而且挺會算計。」
「這就行了,」安德烈亞說,「一切都挺好——除了您的拒絕,那讓我傷心極了。」
「那只能歸咎於某些在這種情形下非常自然的禁忌嘍。」
「好,」安德烈亞說,「那就悉聽尊便吧。晚上九點見。」
「晚上見。」
安德烈亞抓住伯爵的手握了一下,出門跳上自己的敞篷馬車揚長而去。在握手的當口,基督山儘管曾露出一種勉強的神色,連雙唇也發白了,但嘴角仍保持著彬彬有禮的笑容。
離九點鐘還有四五個小時,安德烈亞把這些時間用來串門拜客,在他剛才提到過的那些朋友面前,把唐格拉爾眼下首途發軔的那宗使人神魂顛倒的股票生意的前景吹得天花亂墜,慫恿他們晚上穿上全副華麗的行頭到男爵府邸去亮相。
果然,到了晚上八點半,唐格拉爾府邸的大客廳,跟大客廳相連的走廊,還有同一樓面上的另外三個客廳,都擠滿了香氣撲鼻的人群,把他們吸引到這裡來的,與其說是跟府邸主人的交情,倒不如說是一種來看看會出些什麼新聞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一位法蘭西學院院士說過,社交場上的晚會就好比花展,吸引著用情不專的蝴蝶、飢餓貪婪的蜜蜂和嗡嗡嚶嚶的大胡蜂。
不用說,所有的客廳里都是燈燭生輝,光線從絲綢貼面的牆壁的鍍金嵌飾上粼粼瀉下,這種裝飾儘管格調很低,用意只是擺闊而已,但此刻確實是金碧輝煌,大放光彩。
歐仁妮小姐的裝束很樸素,但雅致得很:她身穿一襲繡白花的白色綢裙,一朵白玫瑰掩映在烏黑光亮的頭髮中間,全身上下再沒有其他飾物。
然而,從她那驕矜的目光中,我們可以明白無誤地看出,這簡樸的服飾並沒有她自己眼中的那種清純高潔的意蘊。
唐格拉爾夫人正在離她三十步的地方跟德布雷、博尚和夏托—勒諾交談。德布雷被邀請參加府邸中的這一盛典,但只是作為普通來賓,沒有享受任何特權。
唐格拉爾先生被眾議員、金融家圍在中間,正在解釋一種新的稅收理論,等到政府迫於形勢前來邀他入閣之時,他就要將這種理論付諸實踐。
安德烈亞挽著歌劇院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演員,大言不慚地向他描述未來生活的藍圖,吹噓自己有了那筆十七萬五千利弗爾的年金以後,打算怎樣在巴黎社交圈裡引進更時髦的時裝款式。他之所以要這麼做,是因為他需要藉此壯壯膽,裝出一副挺自在的樣子。
這些客廳里蜂擁的人群,猶如一股來回流動的綠松石、紅寶石、祖母綠、乳白石和金剛鑽的渦流。
就跟別處一樣,我們注意到,打扮得最俏的總是年紀最老的夫人,一心想引人注目的總是最丑的女人。
倘使真有那麼幾朵美麗皎潔的百合和芳香宜人的玫瑰,那也得好好找才能找到,因為她們總是正被一個包頭巾的母親或是一個極樂鳥似的姑媽藏在哪個角落裡。
在嘈雜的人群里,在一片談笑聲中,有時會響起僕人通報某位金融界巨子、軍政界要人或是文藝界名流駕到的聲音,於是這個名字就會在人群中引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但是,在多少個備受冷遇或遭到訕笑的來賓中間,才有一位能享受到這種在人海中掀起波瀾的特權呵!
當那台造型做成沉睡中的恩底彌翁[2]模樣的大座鐘的金色鐘面上指針指向九點,當忠實地再現機械裝置設計理念的銅鈴敲起九下的時候,僕人報出基督山伯爵的名字。這時,全場的人就像觸電似的,都把頭轉過去對準了門口。
伯爵穿一身黑衣服,跟往常一樣不事裝飾;白色的背心勾勒出他那寬闊而高貴的胸膛;黑色的硬領跟蒼白的臉色相配,顯得格外醒目;唯一的飾物是背心上的一根金鍊條,但細得在白背心上幾乎看不出來。
頃刻間,在客廳門口圍起了一圈人。
伯爵一眼就看清了唐格拉爾夫人在客廳的一頭,唐格拉爾先生在另一頭,歐仁妮小姐在他跟前。
他先走到男爵夫人面前,男爵夫人正在和德·維爾福夫人談話,維爾福夫人是獨自來的,因為瓦朗蒂娜身體還沒有康復;然後,他穿過人群中為他讓出的一條路,徑直走到歐仁妮跟前,急速而謹慎地向她說了兩句祝賀的話,聽得這位驕傲的藝術家大為驚詫。
在她身邊是路易絲·德·阿爾米依小姐,這位小姐對伯爵慨然應允給義大利方面寫推薦信一事表示感謝,並告訴他說,她馬上就要用到這些推薦信了。
他離開這些夫人小姐,剛轉過身來,就跟唐格拉爾打了個照面,這位銀行家是特地迎上前來跟他握手的。
完成這三樁社交義務以後,基督山就站定在那兒,用充滿自信的目光環顧四周,目光中的表情是那些屬於某個社交圈子,尤其是具有某一方面影響的人物所特有的。這目光似乎在說:
「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就讓別人來做他們該為我做的事吧。」
安德烈亞在隔壁的一個客廳里覺著了基督山在人群中引起的這種騷動,跑過來跟伯爵打招呼。
他只見伯爵被團團圍在中間。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跟他交談;那些平時很少說話,但說出話來很有分量的人,常會遇到這種情形。
這會兒,雙方的公證人走進客廳,把草擬的文件放在簽字用的台子上,木製的台子漆成金色,鋪著繡金的絲絨台毯。
一位公證人坐下,另一位仍站著。
就要開始宣讀婚約了。參加盛典的半個巴黎城的人,都要在這份婚約上簽字。
大家各就各位,更準確地說,女士們圍成一圈坐下,而先生們對布瓦洛[3]所謂的嚴謹風格較為漠視,兀自對安德烈亞的激動不安,對唐格拉爾先生的全神貫注,對歐仁妮的無動於衷,以及對男爵夫人處理這種大事時的機敏活潑評頭品足。
宣讀婚約時四下里一片寂靜。但剛一讀完,各個客廳頓時變得比剛才加倍喧鬧:為數可觀的金額,即將屬於這對年輕人的幾百萬巨款,使專門陳列在一個房間裡的新娘的嫁妝和鑽石倍添光彩,並以它們的誘惑力在妒羨的人群中引起強烈的反響。
在年輕男士的眼裡,唐格拉爾小姐的魅力也隨之劇增,眼下簡直連太陽都相形失色了。
至於女士們,那就不用說了,儘管對那幾百萬眼紅得要命,但她們在心裡對自己說,她們沒有這麼些錢照樣也很美麗。
安德烈亞被朋友們圍在中間,在他們的恭維和奉承中,他相信自己做的夢即將成為現實,簡直有點忘乎所以了。
公證人莊嚴地拿起一支筆,舉過頭頂說道:
「先生們,婚約開始簽字。」
按例第一個簽字的應該是男爵,隨後是老卡瓦爾坎蒂先生的代理人,隨後是男爵夫人,隨後才是照文件上那種俗不可耐的通行說法的那對所謂的新人。
男爵拿起筆簽字,然後那個代理人也簽了字。
男爵夫人挽著德·維爾福夫人的胳膊走近過來。
「我的朋友,」她拿起筆說,「瞧這事兒有多讓人失望。那樁使基督山伯爵先生險遭不測的兇殺盜竊案,又節外生枝,使德·維爾福先生無法光臨了。」
「哦!我的天主!」唐格拉爾說話的口氣,好像是在說:「哼,我才不在乎呢!」
「我的天主!」基督山走上前來說,「維爾福先生的無法光臨,恐怕是我在無意中造成的呢。」
「怎麼!您,伯爵?」唐格拉爾夫人一邊簽字一邊說,「要真是這樣,您可得當心,我饒不了您喲。」
安德烈亞豎起了耳朵。
「可我在這中間並沒有錯,」伯爵說,「所以我非得把事情說說清楚不可。」
大家都貪婪地聽著:一向難得開金口的基督山,居然要把事情說說清楚。
「您還記得,」伯爵在一片寂靜中開口說,「那個上我家行竊,後來據說在離開我家時被同夥殺死的歹徒,是死在我家裡的吧?」
「記得。」唐格拉爾說。
「嗯!為了進行搶救,我們脫下他的衣服,丟在了一個角落裡,後來由警方交給了法院。但當法院把上衣和長褲存檔保管時,漏掉了那件背心。」
安德烈亞的臉色明顯地變得非常蒼白,他悄悄地把身子向門口挪去。他看見天際出現了一塊烏雲,發覺烏雲里蘊藏著一場暴風雨。
「嗯!這件沒被重視的背心,今天被我的幾個僕人找到了,上面都是血跡,靠心口的地方還有個洞。」
夫人小姐們尖叫起來,有兩三位做出要暈過去的樣子。
「他們誰也猜不出這團破破爛爛的東西是哪兒來的,就拿來給我看;我想到了這大概就是死者的背心。我的貼身男僕很不情願地在這件陰森可怕的遺物里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突然間他在袋裡摸到了一張紙片,抽出來一看,是一封信。給誰的呢?給您,男爵。」
「給我?」唐格拉爾喊道。
「對!我的天主!對,給您。儘管紙上有血污,我還是看清了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驚訝聲浪中回答說。
「可是,」唐格拉爾夫人神情不安地瞧著丈夫說,「這跟德·維爾福先生不能來這兒,又有什麼關係呢?」
「非常簡單,夫人,」基督山接著說,「這件背心和這封信,就是平常我們所說的罪證。所以我把信和背心都派人送到了檢察官先生那兒。您也明白,親愛的男爵,按法律程序辦事,是處理刑事案件最可靠的辦法:那也許是針對您的一項陰謀。」
安德烈亞直勾勾地望著基督山,溜進第二間客廳。
「有可能,」唐格拉爾說,「被殺的那個人以前不是個苦役犯嗎?」
「是的,」基督山回答說,「他以前是個苦役犯,名叫卡德魯斯。」
唐格拉爾的臉微微發白了。安德烈亞離開第二間客廳,進了前廳。
「哎,各位還是請簽字,請簽字呀!」基督山說,「看得出,我說的故事把大家都給嚇著了,男爵夫人和唐格拉爾小姐,我非常謙恭地請你們原諒。」
男爵夫人剛簽好字,把筆交還給公證人。
「卡瓦爾坎蒂親王殿下,」公證人說,「卡瓦爾坎蒂親王殿下,您在哪兒?」
「安德烈亞!安德烈亞!」好幾個年輕人的聲音喊道,他們都已經跟這位顯貴的義大利人熟稔到了可以直呼他教名的程度。
「去把親王找來,對他說該他簽字了!」唐格拉爾大聲吩咐一個僕人。
但就在這時,大客廳里的賓客,突然驚恐地往後退去,仿佛有個嚇人的怪物闖進了屋裡,要來quaerensquem devoret[4]。
這種後退、驚惶和喊叫是事出有因的。
一個憲兵軍官,在每個客廳門口布置了兩個憲兵看守,然後跟在一個束著肩帶的警長後面,向唐格拉爾走去。
唐格拉爾夫人尖叫一聲,昏厥了過去。
唐格拉爾以為他們是衝著自己來的(有些人的良心是永遠不得安寧的),所以賓客們看見的是他那張恐怖得變了形的臉。
「有什麼事,先生?」基督山走到警長跟前問。
「各位,」這位執法的警官不去回答伯爵,「誰叫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
客廳四下里響起一片驚慌的喊聲。
大家紛紛尋找,相互詢問。
「這個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到底是什麼人哪?」唐格拉爾近乎精神失常地問道。
「一個從土倫監獄逃出來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麼罪?」
「他被指控,」警長以冷漠的嗓音說,「殺害了一個叫卡德魯斯的人。那人當初是跟他銬在同一根腳鐐上的囚犯,被告趁他從基督山伯爵府上出來的時候,殺死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迅速地瞥了一眼。
安德烈亞已經不見了。
[1]莫里哀劇作《憤世嫉俗者》中的人物。
[2]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月神塞勒涅愛上了他,使他在拉特摩斯山谷里長睡不醒,以便能親吻他。
[3]布瓦洛(1636—1711):法國詩人,文學理論家。
[4]拉丁文:擇肥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