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晚宴
2024-10-09 03:51:16
作者: (法)大仲馬
顯而易見,來客們進入餐廳時,心裡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他們在忖量,究竟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把他們都帶到這座別墅里來了。不過,儘管他們感到有些驚奇,有幾位甚至感到頗為不安,卻沒人願意就此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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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與伯爵交往不久,他的怪僻、離群的生活方式,還有他那沒人能知曉確切數目的匪夷所思的財富,使男士們感到自己有審慎行事的責任,女士們則感到,進入這座見不到一個女人來接待她們的屋子似應有所顧忌。然而,這會兒男士拋開了審慎,女士也顧不得禮儀了;好奇心完全占了上風,它的刺激是他們無法抗拒的。
就連卡瓦爾坎蒂父子倆,儘管一個迂闊古板,一個脫略不羈,似乎也都忐忑不安地在暗自猜度,不明白幹嗎要讓他們到這位叫人摸不透用意的伯爵的府上赴宴,跟初次見面的這麼些人一起用餐。
唐格拉爾夫人瞧見德·維爾福先生應基督山之請,走到她的跟前伸臂給她時,不由得身子顫動了一下,而德·維爾福在男爵夫人把手擱在他臂上的剎那間,也覺著自己的目光在金絲邊眼鏡後面慌亂地抖動。
他倆的神情舉止都沒能逃過伯爵的眼睛,這兩人這麼剛一接觸,就已經使我們的這位旁觀者很感興趣。
德·維爾福先生的左首是唐格拉爾夫人,右首是莫雷爾。
伯爵坐在德·維爾福夫人和唐格拉爾中間。
其餘的座位上,德布雷坐在老卡瓦爾坎蒂和小卡瓦爾坎蒂中間,夏托-勒諾坐在德·維爾福夫人和莫雷爾中間。
宴席極為豐盛。基督山完全打破巴黎平日宴請的格局,不僅要吊起賓客的胃口,滿足他們的口腹之慾,而且要吊起他們的好奇心,撩撥得他們心痒痒地等著看個究竟。擺在賓客面前的是一桌東方式的盛宴,但這種東方式的盛宴也只是在阿拉伯神話故事裡才有的。
來自天南地北的新鮮甘美的水果,像一座座金字塔似的,堆在中國瓷盤和日本果盆上。亮閃閃的大銀盤裡裝的,是連著色澤鮮艷的羽毛裝盆的珍奇飛禽,或體形肥碩的河鮮海魚。盛在形狀奇巧的細頸瓶里、看上去宛如瓊漿玉液的,是愛琴海、小亞細亞和開普敦的美酒,它們就像阿皮西烏[1]向他的賓客展示的奇珍異饈那般,齊嶄嶄排列在十位來客面前。這些巴黎人心裡明白,要說用一千路易來款待十位賓客,固然並非不可想像,但總得要像克萊奧帕特拉那樣吃珍珠,或是像羅棱佐·美第奇那樣喝金水,才花得掉這一大筆錢啊[2]。
基督山看到眾人的驚愕神情,哈哈一笑,用調侃的語氣大聲說:
「先生們,我想你們一定會同意,家產多到一定程度,就只有並非必要的東西才是必要的了。正如夫人們想必也會同意,狂熱激奮到了一定程度,就唯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才顯得最實際了吧?依此類推,最奇妙的東西是什麼呢?是我們無法懂得的東西。我們內心所嚮往的,又是什麼東西呢?是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所以對我說來,見到我無法懂得的東西,得到無法擁有的東西,就是我畢生追求的目標。我靠兩樣東西來實現這個目標:金錢和意志。你們都有自己的追求,譬如說您,唐格拉爾先生,想造一條鐵路;您,德·維爾福先生,想把一個犯人判成死罪;您,德布雷先生,想去平定一個王國;您,夏托-勒諾先生,想討得一個女人的歡心;您,莫雷爾,想馴服一匹沒人駕馭得了的烈馬。而我對一個任性的念頭的執著追求,其實是不亞於你們中間的任何一位的。譬如說吧,各位見到的這兩條魚,一條來自聖彼得堡五十里開外的地方,另一條來自離那不勒斯只有五里路的地方,現在它們並排放在桌上,各位不覺得挺有趣嗎?」
「這兩條是什麼魚?」唐格拉爾問。
「夏托-勒諾先生在俄國待過,他可以告訴您這條魚的名稱,」基督山回答說,「卡瓦爾坎蒂少校先生是義大利人,他可以告訴您另一條魚的名稱。」
「這條魚,」夏托-勒諾說,「我想是叫小體鱘。」
「好極了。」
「那條魚,」卡瓦爾坎蒂說,「要是我沒認錯的話,是七鰓鰻吧。」
「一點不錯。現在,唐格拉爾先生,請您問問這兩位先生,哪兒能捕到這兩種魚?」
「噢,」夏托-勒諾說,「只有在伏爾加河才捕得到鱘魚。」
「呵,」卡瓦爾坎蒂說,「我看只有富扎羅湖裡才會有這麼肥的七鰓鰻。」
「嗯!正是這樣,一條是從伏爾加河釣到的,另一條是從富扎羅湖網到的。」
「怎麼可能!」在座的賓客一起喊出聲來。
「嗯!我覺得有趣就有趣在這上面,」基督山說,「我就像尼祿一樣:cupitor impossibilium[3]。其實你們也一樣啊,這會兒各位不也覺得挺有趣嗎。這兩條魚,其實並不見得比鱸魚和鮭魚好吃,待會兒你們之所以會覺得鮮美無比,是因為你們原以為不可能吃到它們,現在卻居然吃到了。」
「那它們是怎麼運到巴黎來的呢?」
「哦!我的天主!再簡單不過了。這兩條魚,分頭裝在兩隻大木桶里,一隻放滿蘆竹和河裡的水草,另一隻放滿燈芯草和湖裡的浮萍。然後分頭裝上特製的貨車;這樣,小體鱘就可以活十二天,七鰓鰻也可以活一個星期。臨到我的廚師撈起這兩條魚,要把一條用牛奶悶死,另一條用紅酒醉死的當口,它們都還是鮮蹦活跳的呢。您不相信,唐格拉爾先生?」
「我不能不有點懷疑。」唐格拉爾傻呵呵地笑著回答。
「巴蒂斯坦!」基督山說,「請把另外那兩條鱘魚和七鰓鰻拿來。您知道的,就是另外裝桶運來,還活著的那兩條。」
唐格拉爾驚訝地圓睜雙眼;其他的賓客拍起手來。
四個僕人抬著兩隻浮著萍藻水草的木桶進來。每隻桶里各有一條跟餐桌上珍饈同類的魚,在潑剌潑剌跳動。
「為什麼要每樣兩條呢?」唐格拉爾問。
「一條說不定會死掉。」伯爵輕描淡寫地回答說。
「您真是位神奇人物,」唐格拉爾說,「甭管哲學家怎麼說,有錢真是妙不可言。」
「尤其是要有絕妙的主意。」唐格拉爾夫人說。
「哦!請別這麼誇我,夫人。對羅馬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普林尼[4]的書里就說到過,他們讓奴隸把魚桶頂在頭上,從奧斯蒂亞[5]接力跑到羅馬。普林尼把那種魚叫作mulus,而照他畫的圖來看,大概就是鯛魚。所以看見面前放著一條活的鯛魚,算得上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瞧著它死去,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在臨死前會變換三四種顏色,彩虹似的顏色一層層地由濃變淡。這時主人才把它交給廚師去烹燒。它的臨終變色,成了它的價值的一部分。不過,要是沒見過活著的鯛魚,也就不會把它的死當回事了。」
「說得對,」德布雷說,「可是從奧斯蒂亞到羅馬只有七八里路程呀。」
「哦!沒錯,」基督山說,「可要是在盧庫魯斯[6]去世一千八百年以後的今天,還不能做得比他們好些,那我們豈不是一無可取之處了?」
兩個卡瓦爾坎蒂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他倆還算懂事,一句話也沒說。
「所有這些都很有意思,」夏托-勒諾說,「不過說實話,最令我讚嘆的還是,您的意願竟能如此神速地得以實現。伯爵先生,您這幢別墅是五六天前才買下的吧?」
「對,至多如此。」基督山說。
「那好!我可以肯定地說,一星期來這兒兜底變了個樣。因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座別墅原先的大門並不在這兒,院子裡空蕩蕩的,鋪的是石板路,而今天呢,庭院裡是一片如此可愛的草坪,四周的大樹都像已經長了一百年似的。」
「這有什麼呢?我喜歡綠草和樹蔭唄。」基督山說。
「對啊,」德·維爾福夫人說,「以前的大門是沿街的。上次我奇蹟般脫險的那會兒,記得您是把我從街上接進別墅的。」
「噢,夫人,」基督山說,「可打那以後,我覺著還是從大門望得見布洛涅樹林更好些。」
「才四天工夫,」莫雷爾說,「真是奇蹟!」
「可不是,」夏托-勒諾說,「把一座舊別墅從裡到外修葺一新,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這座別墅原先已經破舊不堪,甚至可以說非常荒涼。我記得當年家母曾讓我來看過房子,那還是兩三年前德·聖梅朗先生要出售這座別墅的那會兒。」
「德·聖梅朗先生?」德·維爾福夫人說,「這麼說,您買下這座別墅以前,它是德·聖梅朗先生的?」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說。
「怎麼,好像是!敢情您都不知道上家是誰?」
「不知道,所有的事都是管家經手的。」
「這座別墅至少已經有十年沒住人了,」夏托-勒諾說,「瞧著那些關得嚴嚴實實的百葉窗、緊鎖的房門和庭院的雜草,那景象真是淒涼得很。說實話,要不是業主是位檢察官的老岳父,人家真會以為這是座發生過謀殺案的凶宅哩。」
直到現在,維爾福沒有碰過一下面前斟著的那三四杯美酒。這會兒他隨手拿起一杯,一飲而盡。
夏托-勒諾說畢,餐桌上一片靜默。這時,基督山開口了:
「說來也奇怪,男爵先生,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別墅時,也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這地方過於淒清,要不是管家已經代我作主訂了契約,我是不會買它的。大概這傢伙是收了地產經紀人的好處費。」
「大概是的,」維爾福訥訥地說,想擠出一個笑容來,「不過請您相信,我跟這件行賄案毫無牽連。這座別墅原是德·聖梅朗先生給外孫女的嫁妝的一部分,他想把它賣掉,是因為這座別墅這麼空關著沒人照料,再過三四年說不定就會倒塌的。」
這回是莫雷爾的臉色變白了。
「其中,」基督山接著說,「特別有個房間,呵!我的天主!它看上去挺普通,跟別的房間沒有什麼兩樣,掛著紅緞的窗幔,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房間裡有一種悲劇的氛圍。」
「此話怎講?」德布雷問,「什麼叫悲劇的氛圍?」
「一個人的直覺,難道能說得清楚嗎?」基督山說,「有些場合不是有那麼一種氣氛,叫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很淒涼嗎?為什麼?沒人知道。或許是由於觸發了一連串的回憶,或許是因為我們想起了說不定跟此時此地並不相干的某個時間、某個場合。總之,這個房間裡有一種東西,讓我自然地想起了德·岡日侯爵夫人[7]和苔絲德蒙娜[8]。噯!可也是,既然各位都已用畢晚餐,我何不陪各位去看看呢?隨後我們可以到花園裡去喝咖啡。就算餐後的餘興節目吧。」
基督山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德·維爾福夫人立起身來,基督山自己也立起身來。其餘的客人也陸續站了起來。
維爾福和唐格拉爾夫人,仿佛被釘在了座位上,兀自呆了一小會兒。兩人用冰冷無聲的目光,探詢地對望了一眼。
「聽到沒有?」唐格拉爾夫人說。
「我們得去。」維爾福邊說邊起身,遞過手臂去讓她挽著。
賓客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早已三三兩兩往前走去。他們心想,去的地方想必不會限於那個房間,何不趁機參觀一下這座被基督山裝修成宮殿的舊宅呢。因此,眾人都走出了敞開著的客廳大門。基督山瞧著那一對落在後面的男女,眼看他倆也出去了,他才臉帶笑容最後一個走出門去。他的這個笑容,客人們倘若懂得其中的含義,一定會覺得比他們要去看的那個房間更加怕人。
說話間,大家走過了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都充滿東方的情調,可以靠臥的長沙發和靠墊代替了床,煙管和武器代替了家具。一間間大小客廳里,掛著古典大師最名貴的油畫傑作,精美絕倫的中國刺繡隨處可見,那詭譎奇麗的色彩、匪夷所思的構圖,著實令人嘆為觀止。最後,一行人來到了那個房間。
這個房間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不過,別的房間都已修飾一新,這個房間卻仍然保留著舊貌,而且雖然天色已晚,房間裡還沒點上蠟燭。
僅僅這兩個原因,已經讓人感到一種陰森的氣氛。
「嗬!」德·維爾福夫人大聲說,「果然挺嚇人的。」
唐格拉爾夫人也勉強說了一兩句話,但沒人能聽清她說的是什麼。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意見,得出的結論是這個掛紅窗簾的房間確實有股肅殺之氣。
「可不是?」基督山說,「你們瞧瞧這張大床放得有多怪,那頂血紅色的床幔有多嚇人!還有這兩張受潮褪色的水粉肖像畫,畫中人蒼白的嘴唇和驚慌的眼神,可不是就像在說:『我看到了!』」
維爾福變得臉無血色;唐格拉爾夫人倒在壁爐邊的一張長椅上。
「哦!」德·維爾福夫人笑著說,「您就不怕嗎,謀殺案說不定正好就發生在這張椅子上呢!」
唐格拉爾夫人倏然而起。
「噢,」基督山說,「還沒完呢。」
「還有什麼?」德布雷問,他注意到了唐格拉爾夫人的失態。
「哎!是啊,還有什麼呢?」唐格拉爾問,「到目前為止,我想說我還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您說呢,卡瓦爾坎蒂先生?」
「噢!」那一位回答說,「我們在比薩有烏哥利諾[9]塔,在費拉拉有囚禁塔索[10]的監獄,在里米尼有弗蘭采斯加和保祿[11]死於非命的臥室。」
「對。可是你們沒有這個暗梯,」基督山說著,打開一扇遮蔽在床幔後面的小門,「請各位都來瞧瞧,然後談談自己的想法好嗎?」
「這彎彎繞繞的梯子倒真是挺嚇人的!」夏托-勒諾笑嘻嘻地說。
「說實話,」德布雷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喝了希俄斯[12]的酒才變得這麼憂鬱,不過這會兒我確實感到,這整座屋子都陰沉沉的。」
至於莫雷爾,聽到維爾福提起瓦朗蒂娜的嫁妝之後,他就一直愁容滿面,沒有說過一句話。
「請各位想像一下,」基督山說,「有那麼個奧賽羅或是德·岡日神甫[13],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抱著一具可怕的屍體,一步一步地走下這座梯子,他急於把屍體埋掉,因為,即使瞞不過天主的眼睛,他至少還想瞞過世人的眼睛!」
唐格拉爾夫人一陣暈眩,倒在了維爾福的臂彎里,而維爾福也得把背靠在牆上,才能勉強支撐住自己。
「哦!天哪!夫人,」德布雷喊道,「您怎麼啦?您的臉色這麼蒼白!」
「她還能怎麼呢!」德·維爾福夫人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因為基督山先生盡對我們說些嚇人的故事嗎。想必他想把我們都嚇死喲。」
「是啊,」維爾福說,「您瞧,伯爵,您把夫人們嚇著了。」
「您怎麼了?」德布雷低聲問唐格拉爾夫人。
「沒什麼,沒事兒,」她強打起精神說,「我只想透透空氣,沒事兒。」
「我陪您到花園裡去好嗎?」德布雷邊說,邊把手臂伸給唐格拉爾夫人挽住,向暗梯走去。
「不,」她說,「不。還是待在這兒好。」
「說真的,夫人,」基督山說,「您剛才受驚了,要緊不要緊啊?」
「不要緊,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不過您可真會講故事。想像出來的事情,說得就像真的一樣。」
「噢!我的主啊,您說得對,」基督山笑吟吟地說,「這只不過是個想像力的問題罷了。對呀,我們為什麼不能設想這個房間是位剛做母親的少婦的臥室呢?這張圍著紅色帷幔的床,就是盧喀那女神[14]光臨過的那張產床,而這座暗梯,是為了方便醫生或奶媽悄沒聲息地上上下下,不至於打擾產婦的休息,說不定做父親的也抱著熟睡的孩子從這兒下去呢……」
伯爵描繪的這幅寧馨的場景,並沒能讓唐格拉爾夫人安下神來。她發出一聲呻吟,這回當真是暈過去了。
「唐格拉爾夫人不舒服,」維爾福結結巴巴地說,「或許還是把她送上馬車吧。」
「噢!主哪!」基督山說,「我忘了帶嗅瓶了!」
「我這兒有。」德·維爾福夫人說。
說著,她把一隻嗅瓶遞給基督山,裡面裝的紅色液體,就是伯爵上次給愛德華試過,效果非常靈驗的那種藥劑。
「啊!……」基督山從德·維爾福夫人手裡接過瓶子。
「是的,」德·維爾福夫人輕輕地說,「我照您說的試過了。」
「成功了?」
「我想是的。」
唐格拉爾夫人已經給抬進隔壁的房間。基督山往她嘴唇上滴了一滴紅色液體,她甦醒過來。
「哦!」她說,「多可怕的夢啊!」
維爾福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捏了一把,讓她知道她這不是在做夢。
大家在找唐格拉爾先生。原來,他向來對想入非非的事情不感興趣,所以剛才那會兒已經下得樓來,到花園裡跟老卡瓦爾坎蒂先生談論從里窩那到佛羅倫斯修建一條鐵路的計劃了。
基督山好像很失望似的。他挽住唐格拉爾夫人的胳膊,陪她走進花園。只見唐格拉爾先生坐在卡瓦爾坎蒂父子倆中間,正喝著咖啡。
「說真的,夫人,」基督山對她說,「我沒有把您嚇壞吧?」
「沒有,先生,不過您也知道,周圍事物給人的印象,是跟我們所處的心境相關的。」
維爾福擠出一個笑容,說道:
「所以您得明白,有的東西只是一種假設,一個幻象……」
「哦,」基督山說,「信不信由您,可我確信在那個房間裡,真的發生過一樁謀殺案。」
「您可得當心,」德·維爾福夫人說,「咱們有位王室檢察官在場哦。」
「好呀,」基督山回答說,「既然如此,我就趁這個機會做一下陳述吧。」
「陳述?」維爾福說。
「是的,當著證人的面。」
「這一切都有趣極了,」德布雷說,「要是真有個謀殺案,我們就有事可做,不愁消化不良嘍。」
「真有謀殺案,」基督山說,「請從這兒走,各位。來啊,德·維爾福先生;只有向有關司法官員所做的陳述,才能有效呢。」
基督山一手挽著唐格拉爾夫人,一手抓住維爾福的手臂,把王室檢察官一路拽到了樹蔭最濃的那棵梧桐下面。
其餘的賓客也跟了過來。
「瞧,」基督山說,「這兒,就在這個位置(說著他用腳踩了踩地面),我吩咐手下人挖坑培些鬆軟的沃土,好讓老樹重新有個生機。他們挖著挖著,碰到一口箱子,確切地說是碰到了一口箱子的鐵皮,打開箱子一看,裡面是一副新生嬰兒的骨架。我想這總不是幻影吧?」
基督山感覺得到唐格拉爾夫人的手臂變得僵硬起來,而維爾福的手腕則在發抖。
「新生嬰兒?」德布雷說,「唷!我看這一來問題嚴重嘍。」
「噯,」夏托-勒諾說,「我剛才沒說錯吧,屋子跟人一樣,也有心有臉,它們內心的東西也會反映在臉相上。這座別墅這樣陰沉沉的,是因為它在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它受到良心的譴責,是因為它包藏了一樁謀殺案。」
「喔!誰說這是一樁謀殺案?」維爾福說,他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怎麼!把一個嬰兒活埋在花園裡,還不是謀殺案?」基督山大聲說,「那您把這叫作什麼呢,王室檢察官先生?」
「誰說是活埋的?」
「如果是死嬰,為什麼要埋在這裡?花園絕不是墓地。」
「殺害嬰兒,在法國要判什麼罪?」卡瓦爾坎蒂少校隨口問道。
「喔!我的天主!要殺頭的。」唐格拉爾回答說。
「噢!要殺頭啊。」卡瓦爾坎蒂說。
「我想是的……對不對,德·維爾福先生?」基督山問。
「對,伯爵先生。」檢察官回答說,這嗓音簡直已經不像人的聲音。
基督山看出自己安排的這幕場景,已經使這對男女快要崩潰了。他不想窮追到底。
「還有咖啡呢,各位,」他說,「我看我們是把咖啡給忘記了。」
說著,他把客人們帶到草坪中央的一張桌子旁邊。
「說實話,伯爵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我居然這麼經受不住,說起來怪難為情的。不過您那些可怕的故事,確實讓我心裡很不好受。我想請您允許我先坐下。」
說完她癱坐在一張椅子上。
基督山對她欠了欠身,然後走到德·維爾福夫人旁邊。
「我想唐格拉爾夫人還需要用一下您的嗅瓶。」他說。
但趁德·維爾福夫人還沒走到女友身邊的當口,檢察官已經湊在唐格拉爾夫人耳邊輕聲說:
「我得和您談一次。」
「什麼時候?」
「明天。」
「哪兒?」
「在我辦公室……到檢察院吧,那兒最安全。」
「我會去的。」
這時,德·維爾福夫人過來了。
「謝謝您,親愛的朋友,」唐格拉爾夫人說,勉強笑了笑,「沒事兒,我覺得好多了。」
[1]阿皮西烏斯:古羅馬(公元前一世紀)著名的美食家。他撰寫的菜譜,保存在《烹飪十書》中流傳到了後世。
[2]西方人有克萊奧帕特拉吃珍珠(而不是珠粉)之說,以極言這位埃及女王的奢靡。羅棱佐·美第奇喝金水云云,當亦為極言這位佛羅倫斯共和國僭主、綽號「豪華者」的美第奇家族代表人物的豪富。
[3]拉丁文:就愛做不可能之事。
[4]普林尼(公元23—公元79):古羅馬作家,著有百科全書式的《博物志》,共三十七卷。
[5]奧斯蒂亞:義大利城市。
[6]盧庫魯斯(公元前117—前56):古羅馬統帥,公元前七四年任執政官。曾遠征東方,擴大羅馬疆界至黑海沿岸一帶。
[7]德·岡日侯爵夫人(1637—1667):法國歷史上以美貌著稱的貴婦人,被丈夫三兄弟謀殺。
[8]苔絲德蒙娜: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中的女主人公,被聽信讒言、妒火中燒的丈夫奧賽羅掐死。
[9]烏哥利諾:比薩暴君,後被政敵囚於塔中餓斃。
[10]塔索(1544—1595):義大利詩人,曾精神失常並遭監禁。
[11]弗蘭采斯加是義大利里米尼城貴族祈安啟托的妻子,身患殘疾的祈安啟托發現妻子與他弟弟保祿的私情後,用刀殺死兩人。但丁在《神曲·地獄篇》中描寫過弗蘭采斯加的形象。
[12]希俄斯:愛琴海中屬土耳其的一個小島,風景優美,盛產各種水果,尤以所產葡萄酒著名。
[13]德·岡日神甫:德·岡日侯爵夫人的小叔,謀害德·岡日侯爵夫人的主謀。
[14]羅馬神話中司生育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