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I 第一章 返航馬賽
2024-10-09 03:47:57
作者: (法)大仲馬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聖母瞭望塔值班員發出信號,示意有船進港。法老號抵達士麥那[1]後,途經特里雅斯特[2]、那不勒斯[3]返航了。
領港員照例迅即登艇駛離港口,繞過伊夫堡[4],在莫吉翁海角和里翁島之間登上大船。
聖讓堡平台上也照例很快擠滿看熱鬧的人。在馬賽,大船進港自是大事,何況來的是在弗凱亞人古城[5]建造、裝備的三桅大船法老號,船主又是當地紳士。
法老號順利穿越卡拉薩雷涅島和雅羅斯島間因火山爆發形成的海峽,繞過波梅格島[6]前行。這艘三桅船張滿中桅的主帆、船首的三角帆和船尾後帆,漸漸駛近港口,但行駛極為緩慢,看似有氣無力。岸上看熱鬧的人都覺著有些不對勁兒,紛紛揣測船上出了什麼意外。不過行家一眼便能看出,即使發生意外,也不在船本身;大船行進平穩,全無操縱失靈跡象:鐵錨徐徐放下,船首斜桁脫離支索,船已駛進馬賽港狹窄的入口。有個年輕水手站在領港身邊,機敏地注意著大船的每一個動作,準確地複述著領港員的每一個指令。
一種莫名的不安,在聖讓堡平台的人群中彌散開來。其中一人按捺不住,等不及大船進港,便跳上一艘小艇。小艇向法老號划去,在大船駛近雷瑟夫灣時靠了上去。
年輕水手見小艇駛近,便離開領港員,脫下帽子拿在手裡,迎前幾步在船舷上俯下身去。
他看去還不到二十歲,身材頎長,黑眼睛,黑頭髮:那種沉毅的神情,是從小慣於同風浪搏鬥的人所特有的。
「嗨!是你呀,唐戴斯,」小艇上的人大聲說,「出事了嗎,船上怎麼死氣沉沉的?」
「是出事了,莫雷爾先生!」年輕人答道,「出了不幸的事,我非常難過。在奇維塔—韋基亞[7]附近,我們失去了可敬的勒克萊爾船長。」
「貨呢?」船主急切地問。
「貨沒事,完好無損,莫雷爾先生,這您可以放心。但是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
「他出了什麼事?」船主問道,看得出他鬆了一口氣,「這位好船長到底怎麼了?」
「他死了。」
「掉進海里了?」
「不是,先生。他是得腦膜炎死的,臨終前很痛苦。」
說完此話,他轉身朝船上的水手放聲喊道:
「全體注意!各就各位,準備放錨!」
話音剛落,船上的十來個水手迅即各就各位;帆腳索,轉桁索,桅杆索,縱帆索,絞帆索,各處都已有水手待命。
年輕人目光在船上掃過,見命令執行無誤,便又向船主轉過身來。
「到底怎麼出的事?」船主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頭問道。
「唉,先生,事情全然出乎意料!勒克萊爾船長在那不勒斯跟港監談了很久,起錨離港後情緒非常激動;一天過後,他開始發高燒,三天後就死了。我們按規矩為他海葬,讓他平躺在一張吊床上,包裹嚴實,兩頭各系一隻三十六磅重的鐵球,在埃爾吉利奧島[8]附近葬入大海。我們帶回了他的榮譽十字勳章和長劍,準備交給遺孀。他和英國人打了十年仗,」年輕人露出一絲苦笑說,「到頭來總算還能和普通人一樣死在床上。」
「唉!沒辦法的,埃德蒙,」船主說話間,神情已頗為自若,「人總要死的,年長的總得讓位給年輕的,要不然就沒有升遷的機會嘍;剛才你說船上的貨……」
「完好無損,莫雷爾先生,您放心。這一趟來回要是您只估兩萬五法郎盈利,我看就估低嘍。」
這時他見船已駛過圓塔,便大聲發令:
「準備收主桅帆、三角帆和後帆!」
命令執行之迅速,如同在戰艦上一般。
「下帆,收帆!」
霎時間,所有的帆都降落下來,大船憑著慣性,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地往前滑行。
「您請上船來吧,莫雷爾先生,」唐戴斯說,他知道船主已經等急了,「從船艙出來的那位,是給您管帳的唐格拉爾先生,他會把詳細情況告訴您的。船馬上要下錨了,船上掛喪的事我也得去關照一下。」
船主二話沒說,抓住唐戴斯拋過來的繩索,以水手般矯捷的身手攀上船側的舷梯。唐戴斯站回大副的位置,讓那個名叫唐格拉爾的人去跟船主交談,這時他正向船主走來。
此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年紀,臉色陰沉,一副諂上欺下的嘴臉。管帳的身份本就不討人喜歡,他的作為更讓水手們看不順眼,大家對他的厭惡和對埃德蒙·唐戴斯的喜愛,形成了鮮明對比。
「莫雷爾先生,」唐格拉爾說,「您已經知道那件不幸的事了,是嗎?」
「是啊,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他是個正直的好人!」
「更是一名出色的船長,一輩子都生活在藍天大海之間。以莫雷爾父子公司這樣的聲譽,只有他才適合擔當船長的重任。」唐格拉爾說。
「可依我看,」船主注視著正在指揮下錨的唐戴斯說,「船長不一定得像您說的那麼老,唐格拉爾,你看唐戴斯,他幹得挺出色,我們不用為他擔心了吧。」
「對,」唐格拉爾向唐戴斯瞥了一眼說,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對,他年輕,所以無所顧忌。船長剛死,他也不徵求一下別人的意見,就發號施令起來;而且他沒有直接返回馬賽,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時間。」
「作為大副,頂替船長是他的職責,」船主說,「至於在厄爾巴島耽擱一天半,那是他的錯——除非這條船出了毛病需要修理。」
「這條船像我的身體一樣棒,我敢說也像您的身體一樣棒,莫雷爾先生。在厄爾巴島耽擱這一天半,純屬恣意任性,他只是想到岸上去玩玩罷了。」
「唐戴斯,」船主轉身對那年輕人說,「你過來一下。」
「對不起,先生,」唐戴斯說,「請稍等片刻。」
說完,他對水手下令:
「下錨!」
鐵錨即刻落下,鐵鏈嘩啦啦地向下滑。雖說有領港員在場,唐戴斯仍然恪盡職守,親眼看著操作完成,然後大聲說:
「下半旗,艦旗打結、帆桁放斜致哀!」
「您瞧瞧,」唐格拉爾說,「我沒說錯吧,他已經自以為是船長了。」
「事實上他已經是了。」船主說。
「您和您的合伙人可還沒簽字認可呢,莫雷爾先生。」
「哦!有什麼理由不認可呢?」船主說,「他還年輕,這我很清楚,但我看他做事盡心盡力,航海經驗也相當豐富。」
唐格拉爾的額頭掠過一道陰霾。
「對不起,莫雷爾先生,」唐戴斯走近說道,「船已經下好錨了,我聽候您的吩咐。」
唐格拉爾往後退了一步。
「我想問一下你在厄爾巴島耽擱的原因。」
「原因我並不清楚,先生。這是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後一項囑託,他臨終前給我一包東西,讓我轉交貝特朗元帥[9]。」
「你見到他了,埃德蒙?」
「誰?」
「元帥?」
「見到了。」
莫雷爾向四周張望一下,把唐戴斯拉到一邊。
「皇上好嗎?」他急切地問。
「我看他挺好的。」
「你見到皇上了?」
「我在元帥房裡時,他走了進來。」
「你和他說話了?」
「是他和我說話了,先生。」唐戴斯笑著說。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問了船的情況,什麼時候啟程回馬賽,從哪兒來,裝些什麼貨。我猜想,倘若船艙是空的,我又是船主的話,他可能有意把船買下來;我對他說,我是大副,這船屬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噢!噢!』他說,『我熟悉這家公司。莫雷爾家族世代相傳,都是當船主的;那年我在瓦朗斯駐防時,有一位莫雷爾和我在同一個團里服役。』」
「對呀,對呀!」船主喜不自禁地大聲說,「那是波利卡爾·莫雷爾,我的叔叔,後來當了上尉。唐戴斯,日後你對我的叔叔說,皇上還念著他,你準會看見這個老兵感動得流淚。好了,」他親熱地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唐戴斯,你遵照勒克萊爾船長的囑咐在厄爾巴島逗留,做得好;不過,要是有人知道你曾把一包東西交給元帥,還同皇上交談過,你怕是會受牽連的啊。」
「先生,我怎麼會受牽連呢?」唐戴斯說,「我根本不知道帶的是什麼東西,皇上問我的那些問題,他見了別人也會那麼問的。噢,對不起,檢疫站和海關的人來了,我可以過去一下嗎?」
「當然可以,親愛的唐戴斯。」
年輕人離開了;等他走遠之後,唐格拉爾又湊上前來。
「怎麼樣,」他問道,「看來他有充足的理由說明為什麼在費拉約港[10]停泊囉?」
「理由非常充足,唐格拉爾先生。」
「那就好,」唐格拉爾說,「看到一個同事沒有盡職,心裡總不好受啊。」
「唐戴斯很盡職,」船主說,「這事不用再說了,是勒克萊爾船長命令他在島上逗留的。」
「說起船長,他沒把船長的信轉交給您嗎?」
「誰?」
「唐戴斯。」
「交給我?沒有呀!有一封信嗎?」
「我想,除了那包東西,勒克萊爾船長還託付他轉交一封信。」
「你說的是一包什麼東西,唐格拉爾?」
「就是唐戴斯留在費拉約港的那包東西。」
「你怎麼知道他有一包東西留在費拉約港?」
唐格拉爾臉刷地紅了。
「那天,」他說,「我經過船長的房門口,門半開著,我看見他把一包東西和一封信交給唐戴斯。」
「唐戴斯沒提起過這事,」船主說,「假如有這封信,他會轉交給我的。」
唐格拉爾猶豫了一下。
「既然這樣,莫雷爾先生,」他說,「請您千萬別對唐戴斯提起這件事,也許是我弄錯了。」
這時,年輕人回來了;唐格拉爾走開去。
「噢!唐戴斯,事兒都辦完了?」船主問。
「是的,先生。」
「進港沒什麼麻煩吧?」
「沒有。我交給海關人員一份貨物清單,又把其他證件交給了貨棧派來的人,他是和領港員一起上船的。」
「你在這兒沒什麼事了?」
唐戴斯很快地向四周看了一遍。
「沒什麼事了。」他說。
「那你可以和我共進晚餐了?」
「請原諒,莫雷爾先生,很抱歉,我先得去看父親。不過,有幸得到您的邀請,實在非常感激。」
「不錯,唐戴斯,不錯。我知道你是個好兒子。」
「嗯……」唐戴斯遲疑了一下,問道,「您知道家父身體好嗎?」
「我想挺好吧,親愛的埃德蒙,雖說我好久沒見著他了。」
「是呀,他成天把自己關在那個小房間裡。」
「這至少說明你不在時他不缺什麼。」
唐戴斯笑了笑。
「家父自尊心很強,先生,哪怕他一無所有,我想他除了天主也不會向任何人伸手要什麼的。」
「那好,你見過父親之後再來找我吧。」
「再次請您原諒,莫雷爾先生。見過家父之後,我還得去看一個人,那對我是同樣重要的。」
「喔,對了,唐戴斯,瞧我差點給忘了,在加泰隆尼亞人的村子裡,還有個人在等你,正跟你父親一樣心焦地盼著你去:她就是美麗的梅塞苔絲吧。」
唐戴斯又笑了笑。
「嘿嘿!」船主說,「怪不得她三次來我這兒打聽法老號的消息哩。嗨!埃德蒙,你運氣不錯呀,你的情婦挺漂亮!」
「她可不是情婦,先生,」年輕水手神色莊重地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有時候未婚妻就是情婦嘛。」船主笑吟吟地說。
「我們不是這樣,先生。」唐戴斯回答。
「好了,親愛的埃德蒙,」船主說,「我不留你啦;我的事你辦得很出色,現在也該讓你痛痛快快辦自己的事啦。錢夠用嗎?」
「夠了,先生!我已經拿過這次航行的酬金,將近三個月的工錢。」
「你真是個本分規矩的小伙子,埃德蒙。」
「您知道,我有個窮苦的父親,莫雷爾先生。」
「對,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兒子。那麼去看令尊吧;我也有個兒子,如果他在海上待了三個月,有人還攔住不讓他見我,我也會怨恨那傢伙的。」
「那我可以走了?」年輕人欠了欠身問道。
「可以……你沒有什麼別的事要對我說了?」
「沒有了。」
「勒克萊爾船長臨終前,沒讓你把一封信轉交給我嗎?」
「當時他已經提不起筆了,先生;不過,我倒想起來了,我還得向您請半個月假。」
「去結婚?」
「先結婚,再去巴黎一趟。」
「行!你想請多長時間假都行,唐戴斯;船上卸貨要六個星期,三個月之內,我們不會再出海……不過,過了這三個月,你可得在這兒噢。」船長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法老號啟航不能沒有船長呀。」
「不能沒有船長!」唐戴斯眼中閃爍著欣喜的光芒大聲說,「您可得當真哦,先生,因為您恰好提到了我內心最隱秘的願望。您真要任命我當法老號的船長?」
「假如我一個人說了算,唐戴斯,我就會向你伸出手來說:『一言為定。』可是我還有個合伙人,您知道義大利有句諺語:『Che a compagne a padrone。』[11]但至少事情已經成了一半,兩票你已經有了一票。我會盡力而為,讓你得到另一票。」
「莫雷爾先生,」年輕人眼裡含著熱淚,緊緊抓住船主的雙手大聲說,「莫雷爾先生,我代表家父和梅塞苔絲謝謝您。」
「好啊,好啊,埃德蒙,好人自有天主保佑。快去看你父親和梅塞苔絲吧,過後再回來找我。」
「我把您送上岸吧?」
「不必了;我還要和唐格拉爾結帳呢。這次出航你對他滿意嗎?」
「這要看指哪個方面了,先生。如果問他是不是一個好夥伴,我說不是,我們有過一次口角,而後我又一時衝動,向他提議在基督山島[12]上岸十分鐘做個了斷,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我想打那以後,他就很討厭我。如果您是問他作為會計表現如何,我想他是無可指責的,您對他的工作會滿意的。」
「那你說說看,唐戴斯,」船主說,「如果你是法老號的船長,你願意留下唐格拉爾嗎?」
「無論我當船長還是大副,莫雷爾先生,」唐戴斯回答,「我都會尊重船主所信任的人。」
「好,唐戴斯,你確實是個好小伙子,我不再拖住你啦,去吧,我看得出你已經待不住了。」
「那麼您准假了?」唐戴斯問。
「去吧,我已經說過了。」
「您准許我用您的小艇嗎?」
「用吧。」
「再見,莫雷爾先生,多謝了。」
「再見,埃德蒙,祝你好運!」
年輕人跳上小艇,到船尾坐下,吩咐水手向卡訥比耶爾大道划去。兩名水手立即彎腰划槳。一艘艘海船停泊在從海港入口處到奧爾良碼頭的通道兩側,形成一條狹窄的河道,中間擠滿數不勝數的小艇和划子。他們的小艇以最快的速度穿行於船陣之中。
船主微笑著目送他上了岸,看他躍上碼頭的石板地,隨即消失在打扮得花花綠綠的人群之中。卡訥比耶爾大道在當地頗享盛名,從清晨五點到晚上九點都熱鬧非凡,當代的弗凱亞人以此為榮,他們說下面這句話時神色莊重,一副煞有介事的派頭:「要是巴黎也有卡訥比耶爾大道,巴黎就是小馬賽了。」
船主剛轉過臉,便看見唐格拉爾站在身後,乍一看似乎在等他吩咐,其實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人遠去。
雖說是看同一個人,兩人的眼神卻迥然不同。
[1]士麥那:土耳其西部港口城市,伊茲密爾的舊稱。
[2]特里雅斯特:一譯的里雅斯特。義大利東部港口城市,瀕臨亞得里亞海。
[3]那不勒斯:義大利西部港口城市,瀕臨第勒尼安海。
[4]伊夫堡:離馬賽兩公里的一座小島上的城堡,建於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時期,後用作關押重犯的監獄。
[5]弗凱亞是小亞細亞的一座古城。公元前六世紀,弗凱亞人在地中海沿岸創建馬賽城。故此處弗凱亞人古城即指馬賽。
[6]波梅格島:地中海中靠近法國海岸的一個小島。
[7]奇維塔—韋基亞:義大利西部港口城市,位於那波利至厄爾巴島航線的中途。
[8]埃爾吉利奧島:義大利托斯卡納群島一多山的火成岩島嶼,瀕臨第勒尼安海。
[9]貝特朗(1773—1844):伯爵,元帥,拿破崙一世的親信。1815至1821年間隨拿破崙流放厄爾巴島和聖赫倫那島。
[10]費拉約港:義大利厄爾巴島上的港口城市。
[11]義大利文,「有了個合伙人,就有了個主人」。
[12]基督山島(l』ile de Monte-Cristo):厄爾巴島南面的一個小島。地圖冊上一般音譯為蒙特克里斯托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