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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託孤:武帝安排身後事

2024-10-09 03:47:32 作者: 王覺仁

  時間來到後元元年(公元前88年),武帝劉徹已經六十九歲——人生七十古來稀,在古代,這應該算是高壽了。

  自從劉據死後,大漢帝國儲位虛懸;而年邁多病的武帝也自知時日無多,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儘早確立繼承人。

  武帝原本共有六子,除長子劉據外,次子齊王劉閎早逝,五子昌邑王劉髆於這一年正月亡故,眼下還剩三個,分別是三子燕王劉旦、四子廣陵王劉胥和少子劉弗陵。

  如果以長幼排行作為替補原則的話,最有資格繼任太子的無疑是燕王劉旦。另外,據《漢書·武五子傳》記載,劉旦「為人辯略,博學經書、雜說,好星曆、數術、倡優、射獵之事」,可見與青年時期的武帝頗為相似。假如武帝想要的是年紀最大、性格最成熟、各方面都最像自己的繼承人,那麼劉旦顯然是不二之選。

  然而,劉旦具備的這些優勢,卻都不符合武帝選儲君的標準。

  前文已述,早在巫蠱之禍前,武帝劉徹就已明確表示,自己的繼任者必須是一位能夠讓天下安寧的守成之君,而不能再像他這樣一味進取,否則必定重蹈暴秦覆轍。簡言之,他想要的未來天子,恰恰是在性格和政治取向上都跟他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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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劉據死後,隨著武帝的幡然悔悟和《輪台罪己詔》的頒布,他更是主動改變了自己的治國路線和施政方針,相當於提前進入了「守成」階段。

  在這一背景下,燕王劉旦越像青年時代的武帝,他就越不可能成為未來的大漢天子。

  可劉旦自己並不這麼想。他從皇位繼承的一般原則出發,認為自己是剩下三個兒子中最年長的,自然應該由他繼任太子。所以,他便迫不及待地上書武帝,要求入宮「宿衛」。這兩個字,其實就是急著想要當太子的委婉說法。

  此舉是違背禮制的行為。武帝大怒,立刻將劉旦的使者斬於北闕之下;稍後,又以劉旦藏匿亡命之徒為由,削掉了他三個縣的封邑。

  如此一來,燕王劉旦就與太子位無緣了。

  再來看劉旦的同母弟、廣陵王劉胥。《漢書·武五子傳》稱其:「壯大,好倡樂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獸,動作無法度。」意思是劉胥身材魁梧,喜歡聲色犬馬,力能扛鼎,還能徒手跟狗熊、野豬等猛獸搏鬥,很多行為都不合法度。

  很明顯,這又是一個「粗獷版」的青年劉徹,當個武將上陣殺敵還行,但做太子肯定不靠譜,所以直接被淘汰了。

  最後,就只剩下鉤弋夫人所生、年僅七歲的幼子劉弗陵了。

  當然,劉弗陵並非武帝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之後的無奈選擇。相反,據《漢書·外戚傳》記載,劉弗陵從小就與眾不同,「生與眾異」,顯得很早熟,不管是身體還是智力都比同齡人發育得早,「壯大多知」,所以「上常言『類我』」——武帝經常說劉弗陵很像他。因此,武帝「甚奇愛之,心欲立焉」——對他十分偏愛,早有立劉弗陵的打算。

  不過,武帝卻擔心幼主即位,母后必然臨朝,而外戚也就隨之坐大,到時候就有可能重演漢初的「呂氏之禍」。所以,他遲遲下不了決心。

  到了後元元年,武帝意識到立儲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讓劉弗陵接班,又能避免女主幹政和外戚擅權。

  這個辦法很簡單,就是殺了鉤弋夫人。

  古代人常說母以子貴,通常兒子當上太子,做母親的後半生也就富貴無憂了。可凡事總有反例,鉤弋夫人就不幸成了這個少有的反例。

  武帝晚年雖然寵幸鉤弋夫人,但為了大漢社稷的穩定和江山永固,他也只能忍痛割愛。主意已定,武帝便找了個罪名,嚴厲譴責了鉤弋夫人。據《漢書》記載,鉤弋夫人不久便憂懼而亡;而《資治通鑑》則說,武帝先是把鉤弋夫人關進了掖庭獄,沒過幾天就將她賜死了。

  左右近臣對武帝的這一做法都頗為不解。武帝也知道他們心裡滿是疑問,有一天閒著無事,就故意問左右說:「外人對此事怎麼看?」

  左右答:「外人都說,明明要立其子,為何又要殺其母呢?」

  武帝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這種事,不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和外面那些蠢人能理解的。自古以來,國家之所以動亂,大多因為君主幼弱,其母正值盛年。女主一旦掌權,便會驕恣淫亂,無人能夠制約。你們沒聽說過呂后的事嗎?所以,迫不得已,只能先把鉤弋夫人除掉。」

  這就是典型的帝王心術,源於法家的權謀之學。武帝劉徹不僅對此諳熟於心,且在位這麼多年一直運用得爐火純青。在法家的觀念里,君主的威權是人世間唯一至高無上的東西,絕不能受到任何威脅和挑戰——哪怕這樣的威脅並非現實存在,只是一種可能性,也必須將其扼殺於萌芽狀態,防患於未然。

  至於這麼做會犧牲誰的性命、犧牲多少人的性命,對帝王而言,都是在所不惜的。

  解除了「女主幹政」這一後顧之憂,接下來,就是為劉弗陵物色幾位靠得住的顧命大臣了。在內廷外朝的文武百官中,武帝劉徹最信得過的人,莫過於時任奉車都尉、光祿大夫的霍光。

  霍光是霍去病的異母弟,十幾歲就被霍去病帶到了長安,入宮擔任郎官,侍從武帝左右。霍光為人沉穩持重,做事極為嚴謹。據《漢書·霍光傳》記載,他每次出入殿門,落腳總在同一個地方;有好事的同僚暗中做了標記,然後專門拿尺子去量,發現竟然「不失尺寸」,就是幾乎沒什麼誤差。對此,班固不禁在書中讚嘆:「其資性端正如此。」

  霍去病去世後,霍光便被武帝擢任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他「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所以武帝劉徹對他「甚見親信」。

  二十多年的朝夕相處,且從未犯任何過錯,令霍光在武帝心目中有著任何人都難以比擬的地位——這是由漫長時光沉澱下來的信賴和情感,也是一種由無數日常細節構建起來的君臣相知。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精明過人的武帝才會認為群臣百僚之中,「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漢書·霍光金日磾傳》),只有霍光能擔重任,可以把社稷託付給他。

  為了讓霍光明白自己的託孤之意,武帝特地命人畫了一幅《周公輔政圖》,即周公旦背著年幼的周成王召見諸侯的情景,然後把畫賜給了霍光——一切盡在不言中。

  武帝看上的第二位顧命大臣,是匈奴籍的金日磾。

  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當年休屠王本欲歸漢,中途反悔,被渾邪王所殺。隨後,年僅十四歲的金日磾便和家人一道被籍沒入宮,成了養馬的宮奴。據說成年以後,金日磾長得十分魁梧,身長八尺二寸,且「容貌甚嚴」,一表人才。而且,他還很善於養馬,被他餵養的馬都長得膘肥體壯。武帝因此對他分外賞識,便擢升他為馬監,後來又升為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

  因善於養馬而致富貴的金日磾,遂被後世尊為養馬業的祖師爺。

  金日磾跟霍光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做人做事極為小心謹慎,且地位越是尊貴,就越是常懷臨深履薄之心;所以在武帝身邊侍奉多年,同樣從未出過差錯。對此,武帝當然十分滿意,「上甚信愛之」(《漢書·霍光金日磾傳》)。

  後元元年六月,宮中發生了一起刺殺案,行刺目標正是武帝。如果沒有金日磾,武帝劉徹恐怕就遭遇不測了。

  該案的主謀之一,就是在平定太子兵變中立功、受封重合侯的馬通。他有個兄長叫馬何羅,在宮中任侍中僕射,素與江充交好。兄弟倆本來都官運亨通,日子過得很滋潤,可隨著武帝的悔過,政治風向突然逆轉,馬氏兄弟就開始惴惴不安了。當武帝為太子劉據平反,並誅殺江充的宗族和黨羽後,馬何羅越發擔心遭到清算,便與弟弟馬通合謀,決定刺殺武帝。

  作為武帝身邊的侍從官,馬何羅擁有近水樓台的優勢,原本是很容易得手的,可他們的計劃就因為金日磾失敗了。自從馬氏兄弟開始密謀,一貫細心的金日磾就察覺到他們舉止異常,遂多留了個心眼兒,一直暗中跟蹤他們。

  馬氏兄弟也不是笨蛋,很快就發現被金日磾盯上了,故遲遲不敢發動。

  不久,武帝前往甘泉宮。隨行的金日磾恰好生了小病,在值班室休息,沒陪在武帝身邊。馬氏兄弟覺得機會來了,就叫上弟弟馬安成,兄弟三人假傳聖旨,帶上一幫手下,深夜出宮,殺了軍械庫官員,取出兵器進行了分發。

  次日清晨,武帝未起,馬何羅袖中藏刀,徑直進入了武帝寢殿。金日磾正準備上廁所,一看就覺得不對勁,趕緊跑到武帝臥室門口守著。馬何羅從東廂房進來,看見金日磾,吃了一驚——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仍直奔門口而來。可能是過度緊張,馬何羅撞到了門旁的一把瑟,樂器落地,發出聲音,他嚇得僵在了那裡。

  金日磾趁此機會,衝上去一把抱住馬何羅,同時大叫:「馬何羅造反了!」

  武帝驚醒,此時侍衛們也都沖了進來,紛紛抽刀上前,要去殺馬何羅。武帝擔心傷及金日磾,就命侍衛們不得動刀。金日磾人高馬大,一把就將馬何羅摔倒在地。侍衛一擁而上,將其擒拿。隨後,馬氏兄弟三人及其黨羽全部伏誅。

  作為天子近臣,心細如髮和勇於救主,無疑是最突出的兩個優點,而金日磾全都具備。可見武帝對他的信任,絕非沒有來由。

  第三位入選的顧命大臣,是時任太僕的上官桀。

  上官桀,隴西上邽(今甘肅省清水縣)人,年輕時入職禁軍,任羽林期門郎。相較於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的入選就頗有幾分運氣成分了。霍光和金日磾都是在武帝身邊兢兢業業侍奉了二三十年;而上官桀博得武帝賞識,則是由於兩件小事。

  有一回,上官桀護衛武帝前往甘泉宮,路遇大風,車駕難行。武帝就命上官桀把碩大的車蓋解下,舉在手中,以減少風阻。上官桀一路舉著沉重的車蓋,卻仍緊跟車駕,沒有掉隊。如此孔武有力,自然引起了武帝的注意。稍後,突然天降大雨,上官桀反應神速,立馬將車蓋罩在了武帝頭上。武帝「奇其材力」,對他的勇力和敏捷十分欣賞,隨即擢升他為未央廄令,負責管理宮中的名貴馬匹。

  後來,武帝患病了一段時間,病癒後趕緊來看他最珍愛的那些寶馬,竟然發現馬兒比以前瘦了一圈,頓時大怒,對上官桀吼道:「你以為我從此都見不到這些馬了嗎?」

  這一質問非同小可。起因是馬,但武帝這話的意思卻是:你上官桀以為我活不長了,才敢如此懈怠。說完,武帝就準備把上官桀抓起來關進大牢。就在這決定他一生命運的瞬間,生性機敏的上官桀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一邊拼命磕頭一邊淚如雨下,哽咽道:「臣聞聖體不安,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漢書·外戚傳》)

  臣聽說皇上龍體不安,日夜憂懼,心思全都不在馬上啊!

  上官桀的反應雖然跟上回拿車蓋擋雨一樣神速,但這話其實並不高明,頗有狡辯之嫌,且諂媚的味道十分濃厚。假如是年輕時的武帝,一聽這話很可能會更加惱怒。可是,武帝畢竟老了,而人一老,耳根子就特別軟,特別容易被好聽話打動,而不管這好聽話有多麼廉價。

  所以,上官桀非但沒有因此遭殃,反倒因禍得福——「上以為忠,由是親近,為侍中,稍遷至太僕。」(《漢書·外戚傳》)

  武帝認為他忠心可嘉,越發青睞他,遂擢升他為侍中,稍後又拜為太僕。

  第四位入選的顧命大臣,是時任御史大夫的「理財大師」桑弘羊。

  前文已述,桑弘羊就是「鹽鐵專營」這一經濟政策的主導者。該政策為漢朝創造了巨量的財政收入,極大緩解了帝國的財政危機,且對後來的中國歷史影響深遠。桑弘羊因功擢升大農丞,相當於財政部副部長。

  不久,桑弘羊又以治粟都尉兼領大農令(代理部長),全面主管國家財政,並開始推行一項新的經濟政策——「平準均輸法」。所謂平準,即賤買貴賣,平抑物價;所謂均輸,即對物資進行統一徵購、運輸和調配。具體的做法,就是在京師長安和全國各主要城市設立平準官和均輸官,由國家在各地統一徵購、運輸和調配貨物;然後根據市場行情,賤時收購,貴時拋售。此舉不但可為政府增加極為可觀的收入,還能平抑物價,打擊富商大賈囤積居奇、壟斷市場的行為。

  儘管桑弘羊一直在千方百計為朝廷增加收入,可也架不住武帝花錢如流水。除了連年用兵、四處征伐需要大量軍費外,武帝中年以後幾乎每年都要出外巡遊,並且賞賜無度,這些都要花費巨資。「天子巡狩郡縣,所過賞賜,用帛百餘萬匹,錢金以巨萬計。」(《資治通鑑·漢紀十二》)

  通過正常的經濟和財政政策所增加的收入,已無法滿足武帝無底洞般的消費需求。為此,桑弘羊不得不挖空心思,想些別的生財之道。他奏請武帝,允許低級官吏捐錢買官,同時允許囚犯花錢贖罪。這兩個辦法一經實施,僅關東地區的年收入就超出預算六百萬石;短短一年間,太倉(中央糧食儲備庫)和甘泉倉就全滿了。另外,向來物資最為緊缺的邊防地區,糧秣及各項軍備物資也都出現了盈餘。

  《資治通鑑》稱之為「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即老百姓不用加稅,而政府的財政卻非常寬裕。武帝大喜,賜給桑弘羊「左庶長」之爵,並賜黃金百斤。

  顯而易見,桑弘羊可謂武帝一朝當之無愧的「財神爺」,只要有他在,武帝劉徹就永遠不缺錢花。這樣不可多得的人才,自然應該進入顧命大臣的行列,讓未來天子劉弗陵也能當個「富家翁」。

  後元二年正月初一,武帝劉徹在甘泉宮接受了諸侯王的朝賀。按慣例,文武百官也必須入宮朝賀,但此時的武帝已抱病在身,不想再多折騰,故僅接見了諸侯王,群臣則免了。二月,武帝前往長安東南盩厔縣的五柞宮。

  剛到這裡,武帝就病倒了,且病情日漸沉重。

  此時,雖然武帝早已為劉弗陵的接班鋪平了道路,但尚未公開冊立太子。

  眼見皇帝已不久於人世,隨侍在側的霍光涕泣問道:「如有不諱,誰當嗣者?」(《資治通鑑·漢紀十四》)

  如有不測,誰可以繼位?

  武帝答:「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資治通鑑·漢紀十四》)

  你還沒明白之前賜給你畫的意思嗎?立少子劉弗陵,你像周公那樣輔佐他。

  霍光當然早已明白,但謙讓一下總是要的,趕緊叩首道:「臣不如金日磾。」

  金日磾也在一旁,聞言忙道:「臣外國人,不如光;且使匈奴輕漢矣!」(《資治通鑑·漢紀十四》)

  「臣是外國人,不如霍光,而且這麼做,會讓匈奴輕視我大漢。」

  金日磾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儘管已在漢朝生活了大半輩子,可他畢竟是匈奴人;武帝能一路提拔他為天子近臣,並給予他莫大的信任,已屬分外之恩,他當然不敢再奢求更多,更不用說當「首席顧命」了。

  二月十二日,武帝終於正式下詔,冊立年僅八歲的劉弗陵為太子。

  十三日,武帝頒布了一生中的最後一道詔書,向朝野公布了輔政班子的人員名單:以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桑弘羊為御史大夫。四人共受遺詔,輔佐少主。

  十四日,武帝劉徹在五柞宮逝世,享年七十歲;隨後,朝廷定其諡號為「孝武皇帝」,廟號「世宗」;同年三月,葬於茂陵。

  一個恢宏壯闊、狂飆突進的大時代,一個開基立業、深刻影響後世的大時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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