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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橫跨十七年的謀反鬧劇

2024-10-09 03:46:14 作者: 王覺仁

  表面上,劉安似乎躲過了一劫;但武帝削奪他兩個縣的封地,其實已經帶有強烈的警告意味。假如劉安有自知之明的話,這時候就應該趕緊上表稱謝,並積極響應「推恩令」,主動把淮南分解掉,逐一分封給子孫——那武帝劉徹肯定不會再找他麻煩,而他的結局也一定不會那麼慘。

  遺憾的是,熟讀道家經典的劉安,終究還是沒能領悟老子的處世智慧。

  封地被削,令他深感惱恨,說:「吾行仁義見削,甚恥之。」(《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我施行仁義卻被削地,這太恥辱了!

  於是,劉安便又重新撿起了他的造反大計,日夜與心腹門客伍被、左吳等人密謀,圍著地圖比比畫畫,部署軍隊進攻的方向。他還說了一番「造反有理」的話:「今上未立太子,一旦駕崩,大臣們一定會迎立膠東王(劉寄,武帝異母弟),要不就是常山王(劉舜,武帝異母弟)。到時候諸侯並爭,我豈能毫無準備?!況且,我是高祖之孫,常行仁義;陛下待我還算不錯,等他百年後,我難道要面北向豎子(指劉寄、劉舜)稱臣嗎?」

  這番話其實並無新意,不過是當初田蚡那番話的翻版,邏輯漏洞很大。暫且不說武帝比他年輕了幾十歲,一般情況下不會死在他前面——就算被他言中,武帝不幸早亡,朝廷真的要立他看不上的諸侯王,到時候再聯絡其他諸侯起兵也不遲,何苦在武帝劉徹正當盛年之際蠢蠢欲動,自己往刀口上撞呢?

  劉安的心腹伍被在地圖前比畫了幾天,可能越比畫越覺得勝算渺茫,便勸諫他說:「皇上赦免了大王,大王為何還說這種亡國之言呢?臣聽說,從前伍子胥(據說是伍被先人)勸諫吳王,吳王不聽,伍子胥悲嘆道:『臣已經看到麋鹿遊蕩在姑蘇台上了。』今日,臣也看見了,王宮遍生荊棘,露水沾濕臣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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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安聞言,勃然大怒。這不是在詛咒他國破人亡嗎?!

  他旋即抓了伍被的父母,囚禁了三個月,然後才召見伍被,問:「將軍是否同意寡人的計劃?」

  伍被不為所動,還是堅持為劉安分析了此時的天下大勢,希望他能懸崖勒馬。

  伍被說:「昔日秦朝無道,奢侈暴虐,天下百姓十家中有六七家希望大亂。高皇帝(劉邦)遂揭竿而起,終成大漢天子——這是看準了時勢,趁著秦朝的大亂和崩潰才得以成功。而今,大王是只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卻看不見七國之亂中的吳、楚嗎?吳王劉濞坐擁四郡之地,國富民強,計劃周密,謀略得當;而後起兵向西,卻在梁國一戰而潰,最終國破身死,為什麼?因為他逆天而行,昧於時勢啊!如今大王之兵,還不到吳、楚聯軍的十分之一,而天下之穩固安寧,可謂萬倍於七國之亂時。大王若不聽從我的規勸,勢將拋棄千乘之君的寶座,自己走上絕路,會先於群臣死於王宮之中!」

  說完,伍被悲從中來,涕泣而去。

  事實上,劉安如果真的想造反,絕不會因為伍被一個人的阻撓而中止。他之所以猶豫了這麼多年仍未發動,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有「賊心」而無「賊膽」。

  我們說過,夜一長夢就多,劉安如此猶猶豫豫、反反覆覆,終於又拖出問題來了。

  上回是「王二代」劉遷坑爹,這回則是「王三代」——劉安的孫子劉建,成心要「坑爺」。

  劉建的父親叫劉不害,是劉安的庶子,年紀比劉遷大;但因為是庶出,所以不僅當不上王太子,而且在家族中很沒地位,根本沒被劉安、王后、劉遷放在眼裡。劉建作為庶出的孫子,自然更不招人待見。

  為此,劉建一直憤憤不平。朝廷的「推恩令」頒布後,劉建終於看到了一絲希望,可劉安壓根兒沒理這茬,於是劉建的希望又破滅了。

  最後,劉建決定自己動手,改變命運。他暗中辦了不少劉遷的黑材料,打算一狀告到朝廷,扳倒劉遷,讓自己的父親取而代之。可是,人家劉遷也不是吃素的,察覺了他的異動,就把他關進黑牢狠狠收拾了一頓。劉建不死心,出來後又搞事,結果又被修理。如此反覆多次,雙方的梁子越結越深,簡直就是不共戴天了。

  雷被的案子爆發後,劉建探知劉遷企圖刺殺朝廷中尉殷宏,便抓住這一要害,於元朔六年托人把訴狀遞到了武帝劉徹手上。

  武帝一看,呵呵,這劉安的兒孫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啊!

  老樣子,他把案子又交給了張湯。張湯旋即徵召劉建入京,準備詳細訊問。

  隨著朝廷再次立案,危險再度來臨。劉安又慌了,連忙又召伍被前來,重新討論他那遷延多年又反覆擱置的造反大計。

  伍被還是堅持認為,眼下是治世,起兵造反是找死。劉安不服,硬是給自己找了一堆可能成功的理由——其實都很牽強,根本不值一駁。到最後,伍被可能是被纏得沒辦法了,也可能是擔心被關押的父母有個閃失,只好幫劉安想了個計策,說「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這種情況下起兵,肯定沒人響應,所以必須用計,製造混亂。

  伍被的計策是雙管齊下:首先,從朔方郡的移民政策入手。朔方地廣人稀,這些年朝廷一直在遷移人口,但還不夠,所以伍被建議,偽造兩份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奏疏,建議把天下郡國豪傑及家產五十萬以上者,全部遷徙到朔方,如此一來,必將激起民怨。

  其次,從朝廷與諸侯王的矛盾入手。辦法是偽造皇帝詔書和廷尉公函,下令逮捕各諸侯王、太子及其黨羽。如此,天下諸侯必然恐懼,到時候再派謀士前往各國,遊說諸侯王一同起兵。

  伍被最後說,若能按此計行事,僥倖的話,應該會有一成勝算。

  不得不說,伍被此計十分陰狠——如果劉安依計而行,雖然成功的可能性還是很小,但肯定會給朝廷製造相當大的麻煩,也足以讓天下亂一陣子。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劉安居然拒絕了。他說:「這個計劃也能辦到;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必這麼麻煩。」

  人可以自信,但不能愚蠢。對自己和客觀形勢都能做出正確的評估,可以自信;高估自己的能力,又低估客觀的困難,就是愚蠢。

  劉安就是後者。

  不用伍被之計,劉安自己有什麼高明的謀略嗎?

  很可惜,並沒有。當他終於開始啟動空想了十六年多的造反大計時,入手的第一件事,既不是類似伍被的計謀,也不是秣馬厲兵,而是忙著製造皇帝玉璽,以及丞相、御史大夫、將軍、郡守、軍吏、都尉等大小官員的印信。

  未發一兵一卒,就忙著搞這些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可見在造反這件事上,劉安不僅是一個重度拖延症患者,而且智商基本不在線。

  接下來,劉安倒是想了一個計謀,準備派人佯裝犯罪,然後逃亡長安,投奔衛青麾下——等自己一起兵,就立刻裡應外合刺殺衛青。

  因為劉安十分忌憚衛青的軍事能力,所以認為必須除掉衛青,大事方有可為。這個邏輯固然沒錯,但他這個計策可謂漏洞百出。

  如今朝廷與淮南國的矛盾已經完全公開化了,你派去的所謂「逃亡者」,朝廷不會進行甄別嗎?就算不甄別,你想投奔衛青,人家就會收留嗎?就算收留,這個刺客有多少機會接近衛青?就算能接近,衛青身為大將軍,左右侍衛肯定都是高手,刺客能有幾分勝算?

  總之,這根本就是一個看上去很美,成功率卻幾乎為零的計策。

  可即便是這麼一個不靠譜的計劃,也仍然只是停留在空想階段,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胎死腹中了。

  要造反,起兵是最基本的一步,可劉安連這第一步都很難邁出去。因為眼下,淮南國的國相、內史、中尉等一大批二千石官員,都是朝廷任命的——不把他們通通幹掉,如何順利起兵?

  為此,劉安就計劃先殺掉國相等人,然後謊稱南越入侵,以此藉口起兵。

  而就在這時,長安又傳來情報,說因為劉建告發的事,張湯已經派手下的廷尉監來逮捕劉遷了。劉安和劉遷一商量,覺得這回無論如何不能再拖,於是就召集國相及所有二千石官員前來開會——準備把他們一鍋端了,然後正式起兵。

  然而,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劉安父子的謀反之心已經昭然若揭——所以,接到會議通知後,只有國相一人前來,其他官員如內史、中尉等,一個都沒到。

  劉安一看,這光殺國相一人也沒用啊,照樣沒辦法起兵,只好把國相放了。然後,他的造反大計就又一次擱淺了。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數不清劉安的計劃究竟擱淺了多少次。總之,連太史公寫到這裡,也只能重複使用「王猶豫,計未決」這種說法。

  拖延症害人不淺,重度拖延症更是害死人。

  劉遷一看,這回躲不掉了,起兵也起不成了,只好拔劍自刎——可估計有點兒怕疼,下不去狠手,只擦破點兒皮,愣是沒死成。

  連自殺都掉鏈子的人,真不知道他還能幹點兒啥。

  整件事情演變到這裡,幾乎可以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劉安造反的「雷聲」響了十七年,到頭來卻一滴雨都沒落下。

  用太史公的話說,這就叫「為天下笑」(《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此時,張湯手下的廷尉監已到達淮南。伍被見大勢已去,只好去向廷尉監自首,把整樁謀反案的始末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廷尉監立刻逮捕了太子劉遷、淮南王后,並派兵包圍了淮南王宮;同時,在整個淮南境內展開大搜捕,將參與謀反的劉安門客悉數捉拿歸案,並繳獲了大量謀反的證據。

  廷尉監無權逮捕諸侯王,只能一邊將劉安軟禁在王宮中,一邊將案情上報。武帝劉徹依例派出宗正(專門負責皇族事務的官員)前往淮南,欲將劉安抓到京師問罪。

  元狩元年十一月,獨困於王宮之中、徹底成為孤家寡人的劉安,終於萬念俱灰,趁著朝廷宗正還沒到,自殺了。

  隨後,在武帝劉徹的授意下,由丞相公孫弘和廷尉張湯主導,朝廷開始窮追猛打、大肆株連,對所有涉案人員及稍有牽連者展開了一場大規模清洗。

  首先,淮南王后、太子劉遷被斬首,所有參與謀反的門客全部族誅。其中,武帝念及伍被曾多次勸諫劉安,打算赦免伍被,張湯卻強烈反對,說:「伍被是為劉安出謀劃策的首要之人,罪無可赦。」伍被旋即被誅殺。

  接下來,就輪到朝中所有被劉陵拉下水或曾與劉安有過交往的達官顯貴了。其中,太中大夫嚴助被控與劉安結交,私議朝政,收受巨額賄賂。武帝認為他的罪行並不嚴重,有意饒他一命,可張湯卻再度反對,說:「嚴助出入禁中,是陛下的心腹之臣,卻私下與諸侯如此深交,若不誅殺,日後便難以治理了。」於是,嚴助也被斬首棄市。

  最後,也是此案最大的餘波,就是勾連出了另一起大案——衡山王謀反案。

  衡山王劉賜是劉安的胞弟,按當時的連坐之法,即使他是清白的,也必須問罪。所以,當劉安謀反案剛爆發時,有司就向武帝奏報,要逮捕劉賜。武帝表態說:「諸侯各自都以自己的封國為根本,不應連坐。此事就交由丞相、列侯和諸位大臣一起商議吧。」

  劉賜看似躲過了一劫,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武帝劉徹如此表態,無非是想看衡山王作何反應。如果他夠聰明,此時就該立刻執行朝廷的「推恩令」,那可能真的啥事也沒有了。

  只可惜,不知劉賜是執迷不悟還是心存僥倖,總之,就是沒有採取任何免禍的動作。

  這就不能怪武帝劉徹沒給他機會了。

  而且,更要命的是,正如燕王、齊王等人一樣,衡山王劉賜的家裡面也是一堆破事兒。舉凡爛俗古裝劇中的那些不入流情節,在劉賜的王宮中幾乎都上演了,如父子不睦,兄弟鬩牆,老爺子厚此薄彼、兒子們爭權奪利;王后與姬妾們爭風吃醋,姬妾施行巫蠱害死王后,「小三」上位;還有兒子與父親侍女私通,女兒與奴僕、門客私通,太子對後母性騷擾;等等,總之就是一片烏煙瘴氣。

  此外,據司馬遷記載,衡山王劉賜確實也有不少謀反的跡象。

  比如,早在元光六年,劉賜便因侵奪民田之事,被朝廷有關部門奏請逮捕;武帝劉徹雖然沒同意,卻以此為由,將衡山國二百石以上官員的任命權收回了朝廷。這種釜底抽薪之舉,是武帝對付諸侯的一貫招數,目的就是把諸侯置於朝廷的掌控之中。對此,劉賜極為憤恨,便與門客張廣昌等人開始謀劃,「求能為兵法侯星氣者」,即暗中招攬精通兵法和占星望氣之人,然後日夜「密謀反事」(《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劉賜和劉安既然是一母同胞,大哥劉安蓄謀造反,劉賜自然知情。於是便有樣學樣,也命次子劉孝及其門客陳喜等人製作攻城器械、武器裝備,又偷刻天子玉璽、百官印信——反正一應手法都跟劉安如出一轍。

  元朔六年,大致與「王三代」劉建狀告「王二代」劉遷同時,衡山王劉賜這邊也上演了類似的戲碼。事情源於劉賜不喜歡太子劉爽,想廢黜他,另立次子劉孝。劉爽得知後,索性一狀告到朝廷,指控劉孝暗中製造兵器,並與父王劉賜的侍女私通等。

  劉賜大怒,也反告劉爽,罵他不孝,還勾引後母。父子兄弟就此反目成仇,鬥成了一團。

  這幫人自己窩裡鬥,自然就便宜了朝廷。

  當時間來到元狩元年冬,劉安自殺後,武帝沒有立刻對劉賜採取連坐之法,就是要給他最後的機會。可劉賜還是錯過了這個寶貴的時間窗口。

  接下來,朝廷有關部門就動手了,抓獲了劉孝的門客陳喜。劉孝驚惶無措,旋即自首,於是所有謀反情節大白於天下。案子又被交到廷尉張湯手上。張湯與公卿一致認為,應該逮捕劉賜治罪。劉賜聞訊,只好步大哥劉安之後塵,拔劍自刎,一死了之。

  老爺子死後,這窩裡鬥的一大家子,沒一個有好下場。

  王后被控以巫蠱之術害死了前王后,太子劉爽被控不孝,兩人皆被斬首棄市。次子劉孝雖有自首情節,但覆巢之下無完卵,也被控與父王侍女私通,照樣被砍了腦袋。

  最後也是老樣子,朝廷大肆株連,凡與衡山王謀反案有絲毫瓜葛者,全部族誅。

  塵埃落定後,淮南國與衡山國被雙雙廢除,分別改為朝廷直接管轄的九江郡與衡山郡。

  元狩元年的這兩起大案,令許許多多有權有勢的家族一夜之間被滿門抄斬——不論是真的有罪還是被株連,也不論男女老幼,都在這個肅殺的冬天失去了生命。

  據司馬光記載:「凡淮南、衡山二獄,所連引列侯、二千石、豪傑等,死者數萬人。」(《資治通鑑·漢紀十一》)

  株連多達數萬人,其中絕大多數肯定是無辜的。

  這就是政治。你可以不關心它,但它隨時隨地可以來「關心」你。

  在它面前,人如草木,亦如螻蟻。當它輕輕一抬手就把你碾為齏粉時,你沒有面目,沒有姓名,甚至連一個準確的數字都不是。就如在這個冬天死去的絕大多數人,他們只配擠在一起,在史籍中共同組成「數萬人」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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