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西班牙人的側影

2024-10-09 03:35:12 作者: 巴爾扎克

  車子到一個站上停下,呂西安叫道:「你這番話可不像格拉那達大主教[140]的講道。」

  「我的孩子——我這樣稱呼你因為我要收你做養子,將來繼承我的財產——不管你把這篇簡單扼要的訓導叫作什麼,反正是一部爭名奪利的法典。上帝的選民為數不多。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進修道院,便是接受這部法典;而你在修道院中往往仍舊看到一個小型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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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西安想探探這個可怕的教士的心,便說:「恐怕還是少懂一些世故的好。」

  教區委員回答說:「怎麼!你先是不懂賭博的規則就去賭;等你有了本領,再有一個可靠的幫手陪你上場,你倒反退縮了……連翻本的念頭都沒有!怎麼!人家把你趕出了巴黎,你不想爬到他們背上去嗎?」

  呂西安直打寒噤,仿佛聽到一件銅樂器,一面中國的鑼,發出那種刺激神經的怪聲。

  「別看我是個卑微的教士,」那人說著,被西班牙的日光曬得烏油油的臉上凶相畢露,「一朝受了羞辱,傷害,折磨,欺騙,出賣,像你在巴黎吃的那些壞蛋的虧,我馬上變作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我要拼著我的肉體,我的靈魂,去報仇泄恨!……我不怕在吊台上,在絞架上結束生命,給人用柱子撞開肚子也好,受土耳其式的毒刑也好,躺在你們的鍘刀底下也好;不過我先要踩死了敵人,才肯送掉我的腦袋。」

  呂西安一聲不出,沒有心思再逗神甫表演了。

  教區委員最後還說:「有的人是亞伯的後代,有的人是該隱[141]的後代;我是混血種:對敵人是該隱,對朋友是亞伯;誰要惹起該隱的性子,算他活該!……可是放心,你是法國人,我是西班牙人,再加是教區委員!……」

  呂西安望著這個上帝派給他的保護人,暗暗想道:「真是阿拉伯人的性格!」

  卡洛·埃雷拉神甫身上沒有一點耶穌會會員的氣息,連修道士氣息都沒有。他個子矮胖,大手,闊胸脯,像大力士一般壯健,眼中凶光閃閃而特意裝作溫和;暗棕色的皮膚絕對看不出內心的思想;給人的印象不是可親,而是可厭。漂亮的長頭髮像泰勒朗親王那樣撲著粉,使這個古怪的外交家外貌像主教,白邊藍緞帶上掛的金十字也說明他是高級的教士。黑絲襪裹著一雙運動員式的腿。衣服潔淨無比,普通的教士不大會這樣修飾,尤其在西班牙。車身上漆著西班牙的國徽,一頂三角帽放在車廂的倒座上。這教士雖然有許多地方引起你反感,又粗暴又軟和的態度把他的相貌給人的印象沖淡不少;他在呂西安面前還裝模作樣,竭力討好,怪親熱呢。呂西安心事重重,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他覺得生死問題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已經到了呂番克以後的第二個驛站。西班牙教士的最後一段話挑動了他好幾根心弦,都是最要不得,最會同惡念起共鳴的心弦;老實說,這不但是呂西安的恥辱,對於那個用犀利的目光研究詩人美麗的長相的教士,也是恥辱。呂西安重新看到了巴黎,當初因手段笨拙而放下的韁繩又拿在手裡了,他想報復了!促成他自殺的最有力的原因,巴黎生活和內地生活的比較,他完全忘了;他可以回到原來的天地中去,還多了一個深謀遠慮,像克倫威爾那樣惡毒的軍師做保鏢。

  他心上想:「我以前是單槍匹馬,今後是兩個人了。」

  呂西安愈暴露他從前的過失,教士對他愈關切。呂西安愈不幸,教士愈慈悲,而且對樣樣事情看得稀鬆平常。雖然如此,呂西安仍猜不透這個替王室牽線的傢伙對他存的什麼心。他先用最淺薄的理由解釋,認為那是西班牙人的慷慨豪俠!大家都說西班牙人慷慨豪俠,義大利人嫉妒猜忌,動不動下毒藥,法國人輕佻,德國人直爽,猶太人下賤,英國人高尚。其實這些話要反過來說才合乎事實。猶太人壟斷黃金,寫出《魔王勞貝》的音樂,能演《番特爾》,能唱《威廉–泰爾》,向畫家定畫,造巍峨的府第,寫出《旅途小景》[142]和許多美麗的詩歌;他們的勢力愈來愈大,他們的宗教控制著世界,連教皇也向他們借款!至於德國人,他們專會無事生非,甚至為一些極小的小事也得問外國人:你可有合同?說到法國,取笑本國人愚蠢的戲文五十年來一直有人叫好,式樣莫名其妙的帽子始終有人戴在頭上,政府儘管改組,只是換湯不換藥!……英國人當著全世界的面做出背信棄義的勾當,和他們的貪婪一樣可惡。西班牙有過東西印度的黃金,現在兩手空空。要說下毒謀害的事,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比義大利更少,也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情風俗比義大利更隨和更文雅了。西班牙人的名聲多半是沾的摩爾人[143]的光。

  教士重新上車的時候,咬著馬夫的耳朵說:「給你三法郎酒錢,我要車子走得和驛車[144]一樣快!」

  呂西安三心二意,不敢上車,教士說了聲「來吧」,呂西安才上去,自己暗暗譬解,說要抓住對方的矛盾批駁一頓。

  他說:「神甫,既然你能若無其事,說出一般俗人認為極不道德的主張……」

  教士說:「的確不道德;所以,我的孩子,耶穌–基督要那樁令人駭怪的事發生[145],所以大家最恨令人駭怪的事。」

  「我要提出一個問題,像你這樣有魄力的人聽了,不至於詫異吧?」

  卡洛·埃雷拉道:「不用顧慮,我的孩子!……你不了解我。難道我沒有弄清楚一個人是否可靠,是否不至於拿我的東西,就請他做秘書嗎?我對你已經感到滿意了。你還天真得很,所以年紀輕輕就想自殺。你要問什麼呢?……」

  「為什麼你關切我?你說要我服從,到底要我付什麼代價?……幹嗎你要給我一切?你自己又得到什麼呢?」

  西班牙人笑眯眯的瞧著呂西安。

  「等會遇到山坡,咱們下車走過去的時候,在曠野中談吧。車廂還不是機密的地方。」

  兩人一聲不出,車子飛奔的速度使呂西安愈加神思恍惚,像喝醉了酒。

  「神甫,前面就是山坡了。」呂西安如夢初醒的說。

  「好,咱們走吧。」神甫說著,大聲叫馬夫停下。

  於是兩人邁開步子,往大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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