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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埃斯科巴[132]的信徒講的道德課

2024-10-09 03:35:10 作者: 巴爾扎克

  呂西安說:「如果你看待道德的態度同你看待歷史差不多,我很想知道你對我這樣慈悲是什麼動機?」

  「小朋友,這是我講道的最後一部分,暫時保留;等到一提出來,咱們今天就不分手了。」教士因為狡計成功,回答得很俏皮。

  「好,那就請你談談道德吧。」呂西安說著,私下想,「讓我來逗他表演一番。」

  教士說:「小朋友,道德是從法律開始的。如果單純是宗教問題,法律根本沒用,宗教情緒強的民族沒有幾條法律。在民法之上還有政治法。你知道在政治家心目中,你們十九世紀的門楣上寫的是什麼?一七九三年,法國人把平民的主權說做高於一切,結果產生一個專制的皇帝。這是你們民族的歷史。至於私生活,塔里安太太[133]和菩哈南太太行事並沒有分別。拿破崙娶了菩哈南太太做皇后[134],卻從來不願接見塔里安太太,雖然她是公主。拿破崙在一七九三年是革命黨,一八〇四年戴上鐵鑄的皇冠。一七九二年時高呼不平等毋寧死的健將,從一八〇六年起製造一個新興的貴族階級,後來路易十八也承認了。如今高高在上,住在聖·日耳曼區的貴族,在國外的行事更要不得:有的放高利貸,有的做買賣,有的做小肉餅,有的做廚子,做農夫,做牧羊人。可見在法國,不論在政治方面還是道德方面,每個人走到終點都推翻他的出發點,不是用行為推翻主張,便是用主張推翻行為。政府也罷,個人也罷,根本談不上邏輯。因為你們早已沒有道德了。如今在你們國內,成功是至高無上的理由,可以替所有的行為辯護,不管哪一種。事實本身毫無作用,重要的是人家看待事實的觀念。從這一點上,小朋友,我們得出第二條規則,就是:外表要好看!藏起你生活的內幕,只拿出燦爛的一角。行事機密是野心家必須遵守的規則,也是我們一派教會的規則,你得牢牢記住。大人先生乾的醜事不比窮光蛋少,不過是暗地裡乾的,他們平時炫耀德行,所以始終是大人先生。小百姓在暗地裡發揮美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他們的倒霉事兒,所以被人輕蔑。你藏起你高尚的品質,叫人看到你的瘡口。你公然愛上一個女戲子,和她同居;這是你們倆的自由,沒人好責備;不過你同公眾的意見對立,不服從社會的規則,也就得不到社會的尊重。要是不把高拉莉從加繆索手中搶過來,不給人知道你同她的關係,你就能娶到特·巴日東太太,一躍而為安古蘭末的州長,特·呂龐潑萊侯爵。你何不改變一下行事,把你的美貌,風度,才智,詩意,統統擺在外面呢?要干不清不白的勾當,至少關著門偷偷的干,那就沒人說你玷污這個社會大舞台上的布景了。這個辦法,拿破崙叫作躲在家裡洗髒衣服。從這第二條規則必然得出一個結論:形式最重要。我所謂形式是什麼意思,千萬要弄清楚。有些無知無識的人為饑寒所迫,搶了一筆錢,便成為刑事犯,不能不向法律負責。一個可憐的天才發明一樣東西,辦成企業可以發大財;你借給他三千法郎(按照那兩個戈安得拿到你的三千法郎票據,盤剝你妹夫的辦法),你儘量難為他,逼他出讓發明的一部或全部,那你只對你的良心負責,你的良心可絕不會送你上重罪法庭。反對社會現狀的人把這兩種行為做對比,痛罵法律,代大眾抱不平,指責法院不該把半夜裡越牆偷雞的賊送去做苦役,而一個詐欺破產,害許多人傾家的人,只監禁幾個月。可是那些偽君子心裡明白,法官把竊賊判罪是維持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壁壘,那壁壘是推翻不得的,否則社會就要解體;不比鬧破產的商人,奪遺產的能手,為了自肥而扼殺一項企業的銀行家,不過把財產換個地方罷了。所以,孩子,社會為它本身的利益,不能不在形式上有所區別,正如我為著你的利益勸你有所區別一樣。最要緊是把自己看作和整個社會一樣高。拿破崙,黎希留,梅提契家族,都自認為和他們的時代並駕齊驅。想不到你對自己的估價只有一萬兩千法郎!……你的社會不再崇拜真正的上帝,只崇拜金牛了[135]!那是你們的大憲章制定的宗教,在政治上只看你的產業。那不是鼓勵所有的人民做富翁嗎?……等到你用合法的形式掙到一筆財產,成了富翁,做了特·呂龐潑萊侯爵,你就好奢侈一下,講節操了。那時你盡可自命為高尚,清白,沒有人敢反駁你,即使你掙家業的時候做過不高尚不清白的事——當然我不勸你這樣做。」教士說到這裡,拿起呂西安的手拍了拍。「你長得一表堂堂,腦袋裡應當裝些什麼進去呢?……只要記住一點:定下一個輝煌燦爛的目標,藏起你的手段和步驟。你過去的行動完全像小孩兒,你應當做大人,做獵人,暗暗的躲在一邊,埋伏在巴黎的交際場中,等鳥獸,等機會,別愛惜你的人格,別愛惜你的所謂尊嚴;因為我們大家都服從一樣東西,不是服從嗜好,便是服從迫切的需要,可是必須遵守一條最高的原則,就是嚴守秘密!」

  呂西安說:「神甫,我聽了你的話害怕,我覺得是強盜理論。」

  教區委員回答:「對,可不是我發明的。那是一切暴發戶的理論,不論是奧地利王室還是法蘭西王室。你此刻一無所有,你的處境跟梅提契,黎希留,拿破崙初有野心的時候一樣。那些人啊,小朋友,是用無情無義,不忠不信,最強烈的反抗做代價,來衡量他們的前程的。要得到一切,就得不顧一切。你細細想一想吧。比如你坐下來玩蒲育德[136],你會爭論蒲育德的規則嗎?規則擺在那裡,你只有接受。」

  

  呂西安心上想:「呦!他會玩蒲育德。」

  教士說:「你在牌桌上是怎麼行動的?……難道拿出最高尚的品德來,跟人家赤誠相見不成?你不但藏起手裡的牌,還要在穩贏的時候叫人相信你會全軍覆沒。反正你弄虛作假,是不是?……你為了五個路易扯謊!……如果有人那麼大方,抓了一手好牌老實告訴人家,你對他作何感想?所有的對手都不講道德,偏偏有個野心家抱著一肚子道德觀念跟他們競爭,那不是幼稚是什麼?老於世故的人準會勸他們退出戰場,好比老賭客告訴一個抓了好牌不會利用的人:先生,你還是不要玩蒲育德……爭權奪利的規則可是你定的?我幹嗎要勸你自認為和社會一般高呢?……因為今日之下,小朋友,社會把個人的權利無形中霸占得太多了,個人不能不向社會反攻。現在無所謂法律,只有風俗習慣,就是說只有裝腔作勢,歸根結底仍舊是形式問題。」

  (呂西安做了一個驚訝的手勢。)

  教士唯恐呂西安太天真,聽了他的話受不了,便說:「啊!孩子,我是斐迪南七世和路易十八的中間人,那兩個大……大國之君……都是靠深……深謀遠慮得到王位的;兩個國王的卑鄙齷齪的鬥爭都經過我這個神甫的手,難道你把我當作加百利天使[137]不成?……我信奉上帝,可是更信奉我們的教派,而我們的教派只相信塵世的權力。為了要儘量擴張塵世的權力,我們擁護羅馬教會,天主教會,就是說擁護一切迫使人民服從的思想感情。我們是近代的寺院派[138],我們有我們的主義。我們的一派和寺院派一樣受到摧殘[139],原因也一樣,就是我們要跟社會並駕齊驅。你要願意做士兵,我可以做你的長官。只要你服從我,像妻子服從丈夫,孩子服從母親一樣,我保證你不出三年成為特·呂龐潑萊侯爵,娶到聖·日耳曼區最高等的貴族姑娘,將來進貴族院。我問你,我要不和你談談說說,給你消遣,你此刻怎麼樣?不是變了一具沉在深水底下,永遠找不到的屍首嗎?……你不妨想像一下……(呂西安聽到這裡,不勝好奇的望著他的保護人。)在你面前的是卡洛·埃雷拉神甫,多蘭特教區的名譽委員,斐迪南七世陛下的特使,奉命送一封信去給法蘭西國王陛下,也許信里有這麼幾句:您一朝幫我解決了困難,希望把我此刻竭力敷衍的人一律吊死,連同我的密使在內,使他成為真正的密使……陪著教士坐在這輛車內的青年,和剛才死了的詩人已經大不相同。我從水裡撈你起來,救了你性命,你變作我的附屬品了,你跟我的關係正如萬物之於造物主,妖精之於神仙,鬼怪之於撒旦,肉體之於靈魂!有我的鐵腕支持,不怕你坐不穩權勢的交椅;我給你享儘快樂,榮譽,連續不斷的歡娛……永遠不會缺少錢用……你在外邊得意,誇耀,我蹲在泥地上打根基,保證你榮華富貴。我呀,我為權勢而愛權勢!我自己不能享受的東西,看到你享受我感到高興。總而言之,我會變作你!……等到人跟魔鬼,小孩兒跟政治家訂的協定對你不合適了,你仍可以找一個小地方,像你剛才描寫的那樣,跳水自殺。你此刻已經倒了楣,丟了臉,將來即使有點出入也沒多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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