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家族會議

2024-10-09 03:19:48 作者: 巴爾扎克

  半夜過後一點光景,廣場上響起三聲清楚嘹亮的鴟梟叫,學得再像沒有。比哀蘭德發著高燒睡著,聽見了,渾身汗濕的起床,打開窗子看見布里谷,立即丟下一個絲線團,讓布里谷扣上字條。西爾維一則當晚出了事,二則打不定主意,心中煩躁,睡不著覺,以為真是鴟梟叫。

  「討厭!這種鳥最不吉利了。咦!比哀蘭德起來了!什麼事啊?」

  西爾維聽見頂樓上開窗,趕緊跑到窗口,只聽得布里谷的紙條在百葉窗上擦過,便系上襯衫帶子趕快上樓,走進比哀蘭德臥房,發覺她在解著絲線拿信。

  「啊!這一回可給我捉住了。」老姑娘嚷著撲向窗口,正好看到布里谷拔腳飛奔。她對比哀蘭德說:「把信給我。」

  「不,表姊。」比哀蘭德回答。她受著少年人巨大的熱情鼓舞,靠著精神的力量支持,英勇非凡的表示抵抗了。某些民族陷於絕境的時候,歷史上就有這種令人欽佩的表現。

  「嗯!你不肯?……」西爾維怒容滿面,殺氣騰騰的走近表妹。

  比哀蘭德退後幾步,從線團上拿下字條,用足氣力捏在手裡。西爾維看她這樣,伸出龍蝦爪似的手掌抓住比哀蘭德嬌嫩潔白的手,想挖開她手指。當下展開了一場惡鬥,殘酷無比的惡鬥,正如一切侵犯到思想的鬥爭一樣。思想原是受到上帝保護,不讓任何勢力觸犯的寶物,上帝特地留著這條路讓世界上的可憐蟲能和他暗中溝通。那兩個女的,一個氣息奄奄,一個精神抖擻,互相瞪著眼睛。比哀蘭德望著她的劊子手,一副眼神好比寺院派的騎士在漂亮腓列普面前胸部挨著錘子時的眼神[81],當時腓列普也受不住那氣勢猛烈的目光,覺得渾身震動,走開了。西爾維既是女人,又是妒火中燒,自有一種凶光閃閃的眼風和比哀蘭德動人心魄的眼風對抗。兩人一聲不出,屋子裡靜得可怕。比哀蘭德握緊拳頭,硬得像鋼鐵一般,對付表姊的攻擊。西爾維扭著比哀蘭德的胳膊,死命扳她的指頭扳不開,無可奈何的把指甲掐到她肉里去。西爾維憤恨交加,拿比哀蘭德的拳頭拉到嘴邊,想咬她手指,使她痛極了不能不鬆開。比哀蘭德始終用清白無辜的威嚴的眼風抗拒。老姑娘火氣愈來愈大,竟然失去了理性,抓著比哀蘭德的胳膊,拿她的拳頭往窗口的欄杆上,壁爐架的白石面子上亂碰亂砸,好像我們想砸破一個核桃似的。

  比哀蘭德嚷道:「救命啊!救命啊!」

  「好!你嚷!半夜裡跟情人相會,被我捉住了,你還嚷……」

  

  她說著把比哀蘭德的手拼命亂砸。

  「救命啊!」比哀蘭德的拳頭已經在流血了。

  那時只聽見樓下一陣猛烈的打門聲。表姊妹倆都筋疲力盡,停了下來。

  洛格龍從夢中驚醒,心慌意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起來跑到姊姊房裡,一看沒有人,嚇了一跳,下樓打開大門,險些兒被布里谷撞翻,還有一個鬼影似的人跟著布里谷進來。正在那個時候,西爾維瞥見比哀蘭德的胸褡,想起摸到過紙張,便像餓虎撲食似的衝上去,撕下胸褡卷在手裡,對比哀蘭德揚了揚,冷冷一笑,正如伊利那人把敵人抽筋剝皮以前的笑容。

  比哀蘭德跪在地下叫道:「啊!我要死了!誰來救救我啊?」

  「我來救你!」一個滿頭白髮的女人衝進來說。比哀蘭德只看見一張老人的臉,皺得像羊皮紙,一雙灰色眼睛閃閃發光。

  「啊!奶奶,你來得太晚了。」可憐的孩子嚷著,眼淚簌落落的直掉下來。

  比哀蘭德過去倒在床上,氣力全無;病人經過這樣一場惡鬥,完全癱瘓了。高大幹癟,賽過鬼出現似的老婆子,像保姆抱小娃娃一般把比哀蘭德抱在懷裡,由布里谷陪著走出房間,對西爾維一句話都不說,只用悲痛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表示莊嚴的控訴。威風凜凜的老人,一身布勒塔尼打扮,頭上的披風像一件黑呢大氅;她的出現,再加狠巴巴的布里谷跟著,嚇得西爾維魂不附體,當是催命鬼來了。老姑娘走下樓去,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劈面撞見了兄弟。兄弟問她:

  「他們沒有傷你性命嗎?」

  西爾維道:「你去睡吧。該怎麼辦,明兒早上再談。」

  她上了床,拆開胸褡,一看布里谷的兩封信,怔住了。她沒睡著之前只覺得心亂如麻,可沒想到她的行事會惹出一場大禍來。

  布里谷給洛蘭寡婦的信寄到的時候,洛蘭寡婦正在高興,說不出有多麼快活,沒想到布里谷的來信擾亂了她的快樂。可憐那七十多歲的老人身邊沒有了比哀蘭德,傷心得要命;唯一的安慰是想到自己的犧牲是為著孫女的利益。她人老心不老,能夠用犧牲精神來支持自己,鼓勵自己。她的老男人只有見了孫女才快活,對比哀蘭德想念不已,每天在身邊找她。老年人往往在這種痛苦中討生活,結果為之而死。所以我們不難想像,住在老人堂里的可憐的老婆子,一知道那種少有的,但在法國還會見到的行事,會快樂到什麼程度。高里南商行的主人法郎梭阿–約瑟·高里南,遭了橫禍,帶著孩子們上美洲去了。他心高氣傲,眼看自己在南德傾家蕩產,信用掃地,害得許多人吃苦,不願再住在本鄉。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四年中間,勇敢的商人靠著孩子們和出納員幫助,重新掙起一份家業來。出納員對他忠心耿耿,借錢給他做開業的資本。高里南千辛萬苦的經營,終於事業成功了,到第十一年上把海外的鋪子交給大兒子掌管,親自回南德申請復權[82]。他在聖·雅各堂找到了邦霍埃的洛蘭太太,親眼看見被他拖累的人中最不幸的人,聽天由命的在救濟院裡熬苦受難。

  老婆子和他說:「但願上帝原諒你!我沒進墳墓之前,你居然使我能夠讓孫女兒過到好日子。可是我永遠沒法替可憐的丈夫復權[83]的了。」

  高里南按照生意上的利率,連本帶利還她四萬二千法郎。別的債主都是有錢的商人,聰明,活躍,吃了高里南破產的虧還能對付過去;唯有洛蘭兩夫婦的不幸,老高里南覺得無法挽回,便答應洛蘭寡婦代她丈夫追補復權手續,好在只要多花四萬法郎,就能償清洛蘭欠人的全部債款。南德交易所得悉高里南補償債主如此慷慨,想在蘭納高等法院裁定以前提早接待他,他卻謝絕了這個榮譽,不願違反商法的規定。布里谷的信寄到的前一天,洛蘭太太正好收進四萬二千法郎。她在收據上簽字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

  「我能夠和比哀蘭德住在一起了,將來讓她嫁給布里谷;他拿我的錢去做資本,一定能掙一筆家私。」

  她興奮得坐立不安,只想動身往普羅凡去。念完了兩封消息惡劣的信,她更像瘋子一般衝進城內,打聽有什麼方法能風馳電掣的趕到普羅凡。聽說郵車是政府辦的,走的最快,她就搭上郵車。在巴黎換了脫洛阿的班車,夜裡十一點半到了弗拉比哀家。布里谷看見布勒塔尼老太太愁眉不展,又氣又急,便三言兩語告訴她比哀蘭德的情形,答應馬上把她孫女兒帶來。祖母聽著嚇壞了,迫不及待,跟著趕到廣場。比哀蘭德一叫救命,布勒塔尼老婆子和布里谷一樣痛徹心肺。要不是洛格龍驚慌之下跑來開門,他們會把所有的居民都鬧醒的。小姑娘絕望的叫喊使祖母恐怖得不得了,突然之間有了力氣,把心愛的比哀蘭德一徑抱到弗拉比哀家。弗拉比哀的女人匆匆忙忙收拾起布里谷的臥室,預備安頓比哀蘭德的祖母。病人就給放在那寒酸的房裡,床還沒完全鋪好;她躺下去就昏迷了;受著傷,流著血,皮肉被指甲掐過的手還捏著拳頭。布里谷,弗拉比哀,弗拉比哀的女人,老祖母,都一聲不出的望著比哀蘭德,說不出的詫異。

  祖母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麼手上全是血呢?」

  比哀蘭德消耗了那麼多精力,只想睡覺,又知道不會再受攻擊,便鬆開手指,掉下布里谷的信,好像是對祖母的回答。

  布里谷跪下去撿起字條,說道:「原來人家要搶她的信。」他在信里要他的小朋友悄悄的從洛格龍家出來。他心裡又敬又愛,吻著受難者的手。那時洛蘭老太太像莊嚴的鬼影一般站在孩子床頭,叫兩個木工看著驚心動魄。皮色賽過發黃的象牙,無數的皺襉中間閃出恐怖和報復的火焰。腦門上稀稀朗朗剩著一些花白的頭髮,有一股義憤填胸的表情。她來的時候一路想著比哀蘭德,此刻憑著快死的老年人常有的直覺,體會到比哀蘭德的全部生活。她猜到她的寶貝孩子害著少女們特有的病,生命遭到了威脅。她一生吃了許多苦,眉毛和眼睫毛都脫光了;灰白的眼睛裡好容易冒出兩大顆眼淚,結成兩顆痛苦的珠子,使眼睛有一種怕人的光彩;淚珠愈來愈大,滾在乾枯的腮幫上。

  臨了她合著手說:「他們把她的小性命送掉了。」

  她跪了下去,一雙膝蓋硬邦邦的碰在地磚上。她準是向布勒塔尼最有威力的保護神,奧萊的聖女阿納祈禱。

  她說:「布里谷,到巴黎去請個醫生來,趕快!」

  她抓著小木匠的肩膀,用威嚴的手勢推他走。

  接著又叫他回來,說道:「我本要到這兒來;我有錢了,你瞧!」

  她解開胸前的帶子,從上衣的雙疊襟內掏出一個紙包,裡頭放著四十二張鈔票。她說:「要多少儘管拿!替我請巴黎最有本領的醫生來。」

  弗拉比哀道:「你收起來吧。這個時候沒有地方兌錢;我有零的,等會班車經過這裡,准有位置。不過先向馬德南先生請教一下,要他介紹一個巴黎的醫生,不是更好嗎?車子還得一個鐘點才到,咱們還來得及。」

  布里谷跑去叫醒馬德南,把他請來了。醫生聽說洛蘭小姐在弗拉比哀家,好生奇怪。布里谷告訴他剛才洛格龍家的事。醫生聽了心中憂急的情人一陣子嘮叨,才弄清楚那幕家庭活劇,可是還想不到範圍之大,情形之慘。馬德南給了名醫荷拉斯·皮安訓的地址。布里谷聽見班車聲音,和師傅一同出門了。比哀蘭德手伸在床外,馬德南坐下來先察看手上的青腫和傷痕,說道:

  「她這些傷不會自個兒弄出來的!」

  祖母說:「當然不是。我倒了霉,把孩子交託給那可惡的姑娘,被她這樣糟蹋。可憐的比哀蘭德喊救命的聲音,叫劊子手聽了也會心軟的。」

  「為了什麼事呢?」醫生說著替比哀蘭德按脈,拿床邊的蠟燭移近去瞧了瞧病人的臉,「她病得厲害。恐怕不容易救轉來。她一定痛苦得很,不懂人家怎麼不給她醫治的。」

  祖母說:「我要告到法院去。他們寫信來問我要孫女,自稱有一萬二千進款。他們可有權利叫孩子做燒飯丫頭,干那些重活?她怎麼吃得消?」

  馬德南先生說:「在女孩子們常犯的一些病痛裡頭,這是最容易發覺的一種,需要小心調理才好。難道他們閉著眼只做不看見嗎?」

  弗拉比哀太太拿蠟燭照著病人的臉,讓大家看得更清楚;比哀蘭德受著亮光刺激,再加惡鬥過後的反應,頭痛欲裂,醒了。

  「啊!馬德南先生,我痛得好厲害啊。」她用她那好聽的聲音說。

  醫生問道:「小朋友,哪兒不舒服啊?」

  她指著頭部說:「這兒,在左眼睛上面。」

  醫生老半天摸著她的頭,問了比哀蘭德頭痛的情形,說道:「唔,有個膿腫!孩子,你得把經過情形一齊說出來,我們才好替你治病。你的手怎麼會這樣?這些傷你不會自己弄出來的。」

  比哀蘭德天真的說出她跟表姊的打架。

  醫生吩咐老祖母說:「你想法逗她說話,把所有的事情盤問清楚。等巴黎的醫生到了,再請醫院的外科主任來會診。我覺得病情嚴重。回頭我叫人送一瓶安神的藥水來,你給小姐喝了睡覺;她需要休息。」

  只有祖母和孫女兩人的時候,布勒塔尼老太太把什麼都打聽出來了;一則孩子信任她,二則她告訴孩子,現在家私足夠養活她們三個人,以後布里谷可以和她們住在一起。可憐的孩子訴說受難的經過,想不到會引起一場什麼性質的官司來。兩個沒有感情的人一點不懂家庭中的情義,行事的殘酷給祖母看到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苦難,正如進入美洲大草原的第一批旅客想像不出野蠻人的生活習慣。比哀蘭德服了藥,肉體鎮靜下來;想到祖母來了,以後好和祖母同住,心也定了,睡著了。布勒塔尼老婆子守在孫女旁邊,吻著她的額角,頭髮,手,好比虔誠的婦女在基督下葬的時候吻著基督。

  早上九點馬德南先生就趕往法院院長家,報告隔夜西爾維和比哀蘭德的爭吵,還有平時兩個洛格龍對被監護人身心的磨折,種種的虐待,以及由虐待所致的兩種致命的病。院長派人去請公證人奧弗萊,他是比哀蘭德母系方面的親戚。

  那時,維奈派和蒂番納派的鬥爭到了高潮。洛格龍和他們的黨羽在普羅凡大宣傳羅甘太太和銀行家杜·蒂埃的私情,那原是大家知道的;還講起蒂番納太太的老子捲款潛逃的經過,說他是個騙子:諸如此類的話都是揭發陰私,不是憑空造謠,因此對蒂番納派的打擊特別有力。這些陰損直刺到人家心裡,傷害對方的利益。當初把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和她朋友們的刻薄話搬給洛格龍姊弟聽的人,又把洛格龍圈子裡的閒話說給蒂番納一幫人聽,培養雙方的仇恨,而且從此以後,仇恨中間還夾著政治因素。特別激烈的黨派成見,當時在法國弄得人心煩躁;到處都像普羅凡那樣,黨派的成見總跟受威脅的利益,受到傷害而好鬥的人,牽連在一起。每個幫口遇到能破壞敵對幫口的機會,無不興高采烈的利用。對於一些芝麻綠豆的瑣碎事兒,黨派之間的仇恨也會和面子問題發生同樣作用,鬧得不可收拾。某些糾紛,在全城激動的情形之下,往往擴大範圍,成為政治上的軒然大波。蒂番納院長認為普羅凡地方上反對君主政體的計劃,反對政府的報紙,都是在洛格龍沙龍中策動的;如今出了比哀蘭德和洛格龍姊弟的案子,正好借題發揮,叫那個沙龍的兩個主人名譽掃地,出乖露醜,從此不得翻身。

  檢察官被請來了。勒蘇先生,比哀蘭德的副監護人奧弗萊先生,法院院長,加上馬德南先生,開了個秘密會議,討論進行的步驟。商量下來,決定由馬德南去通知比哀蘭德的祖母,要她向副監護人告發。副監護人隨即召開家族會議,根據三個醫生的診斷,提議撤銷原監護人。這樣一來,事情到了法院,勒蘇先生就好想法交付偵查,把那樁糾紛變成刑事案子。

  中午,洛格龍家隔夜出的事成為離奇的新聞,在普羅凡城裡鬧得沸沸揚揚。比哀蘭德的叫喊曾經隱隱約約傳到廣場上,但時間很短,沒有一個人起來;大家只在第二天互相探問:

  「一點鐘光景的響聲和叫喊,你聽見沒有?什麼事啊?」

  七嘴八舌的議論把那幕醜惡的活劇越來越誇大,引得許多人擠在弗拉比哀鋪子前面爭著打聽;忠厚的木匠形容小姑娘到他家裡時的情形,說拳頭上全是血,手指都斷了。下午一點左右,皮安訓醫生的包車在弗拉比哀家門口停下,醫生旁邊坐著布里谷。弗拉比哀的老婆忙去醫院通知馬德南先生和外科主任。城裡的閒話因之完全證實。大家說兩個洛格龍存心欺侮表妹,她受盡虐待,性命難保了。消息傳到法院,維奈立刻丟下一切,趕往洛格龍家。洛格龍剛好和姊姊吃完飯。西爾維三心二意,不敢對兄弟說出隔夜遇到的失意事兒,兄弟一再盤問,她只回答一句:「跟你不相干。」她一會兒上廚房,一會兒上飯廳,免得和兄弟多口舌。維奈進來,西爾維正好一個人在場。

  律師問道:「難道你沒聽見風聲嗎?」

  西爾維回答說:「沒有。」

  「比哀蘭德的事這樣發展下去,你要吃刑事官司了。」

  洛格龍撞進來說道:「刑事官司!為什麼?怎麼回事啊?」

  律師望著西爾維說:「第一,你得把昨天夜裡的事像對著上帝一樣老老實實講出來,人家說比哀蘭德的手要鋸掉的了。」

  西爾維聽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

  維奈道:「那麼真的出了事了?」

  洛格龍小姐說出吵架的經過,還想替自己撇清;可是被維奈緊緊追問之下,只得承認打架的確打得很兇。

  「倘若只扭斷她的手指頭,你不過上輕罪庭;倘若要鋸掉手,你就有資格上重罪庭;蒂番納他們準會想盡辦法,逼你到那個田地。」

  嚇得半死不活的西爾維這才說出她的嫉妒,而更難堪的是還得承認她的猜疑完全落空。

  維奈道:「哎喲!這樣的官司!你和你兄弟可能就此完事大吉;即使官司打贏,許多人也要和你們斷絕來往。要是輸了,非離開普羅凡不可。」

  洛格龍大吃一驚,說道:「噢!親愛的維奈先生,你是個了不起的大律師,替我們出出主意吧,救救我們吧!」

  手段高明的維奈先叫兩個膿包嚇得魂不附體,一口咬定特·夏日伯甫太太和特·夏日伯甫小姐不便再上他們家。這兩位女太太一朝不理他們,就等於最嚴厲的譴責。他的精彩把戲玩了個把鐘點,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要維奈肯出頭救兩個洛格龍,必須讓地方上看到他為了重大利益不能不替他們撐腰。因此,洛格龍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的親事當晚就得宣布。教堂的公告下星期日就該貼出來。婚書馬上要在戈囊事務所簽訂,洛格龍小姐必須親自到場,表明為了兄弟的婚姻,願意放棄自己一份產業的虛有權,作為給兄弟的生前贈予。維奈向洛格龍姊弟解釋,婚書上的日期要填在出事之前兩三天,使夏日伯甫母女在外人眼中沒有退縮的餘地,以後繼續到洛格龍家來也不怕沒有藉口了。

  律師說:「只要你簽了這婚約,我擔保你太平無事。當然那是一場劇烈的鬥爭,不過我會拿出全副精神來對付,你們過後還得重重的酬謝我呢。」

  「啊,當然囉。」洛格龍回答。

  十一點半,律師做了洛格龍的全權代表,訂立婚書和進行訴訟都歸他主持。中午,院長收到一張要求緊急審理的狀子,維奈指控布里谷和洛蘭寡婦,誘拐未成年女子洛蘭脫離監護人的住處。無恥的維奈竟先下手為強,使洛格龍處於無懈可擊的地位。法院裡就有這種說法。院長決定下午四點開庭。

  小小的普羅凡城為這些事騷動到什麼程度可以不必多敘。院長知道幾個醫生的會診大約三點鐘完畢,希望代祖母說話的副監護人能夠拿了醫生的文件出庭。洛格龍娶美麗的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以及西爾維贈送他們產權的消息一傳出去,洛格龍姊弟立刻得罪了兩個朋友:阿倍小姐和上校的希望都完了。表面上兩人照舊和洛格龍姊弟很好,為的是陰損起來更有效果。馬德南先生才說出被兩個針線商虐待的小可憐兒頭上有個膿腫,賽萊斯德和上校立即提到有天晚上西爾維如何逼比哀蘭德走出客廳,撞在門上,洛格龍小姐說了如何狠心和刻毒的話;也講起一些事實,說明在兩個洛格龍監護之下的孩子害了病,老姑娘漠不關心。因此,朋友們表面上代西爾維姊弟辯護,其實是承認他們的行為豈有此理。這些風波早在維奈意料之中;可是他眼看洛格龍的家私就要歸夏日伯甫小姐掌握,不出幾星期,夏日伯甫小姐就能住進廣場上的漂亮屋子,維奈和她兩人可以在普羅凡耀武揚威了;因為他為自己的野心著想,已經在考慮和勃萊奧代家打成一片。

  從中午到下午四點,蒂番納派所有的婦女,迦色朗,甘班,於里阿,迦拉同,葛南幾家的太太,還有縣長太太,都派人來探問洛蘭小姐的病情。比哀蘭德完全不知道她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她有了兩個最心愛的人,祖母和布里谷陪著,便是在劇烈的痛楚中也感到說不出的快樂。布里谷老是眼淚汪汪,祖母對寶貝孫女百般疼愛。比哀蘭德在洛格龍家的生活,祖母連細枝小節都向孩子問明了,一絲不漏的講給三個醫生聽。

  荷拉斯·皮安訓大抱不平,說了許多憤慨的話。他覺得這樣慘無人道的行為簡直駭人聽聞,要求把當地別的醫生一齊請來。奈羅先生也在被請之列;因為是洛格龍家的朋友,人家要他對診斷書有什麼異議儘管提出。診斷書把病情說得非常嚴重,而且經過全體醫生一致同意,對兩個洛格龍更不利。外邊早已認為比哀蘭德的外婆是被奈羅氣死的,此刻奈羅處的地位也就十分尷尬,被調皮的馬德南利用上了;馬德南巴不得打擊洛格龍姊弟,同時叫和他競爭的同行受累一下。診斷書後來也成為案子裡的一宗文件,內容不必照抄了。莫里哀戲中用的醫學名詞固然鄙陋不堪,現代醫學的長處卻是說話清楚明白,因此比哀蘭德害的雖是普通的,不幸也是普遍的病,經過醫生的解釋,聽起來著實可怕。

  會診有荷拉斯·皮安訓那樣大名鼎鼎的醫生作證,毫無批駁的餘地。當天的案子審完了,院長看見比哀蘭德的祖母已經到場,便不再退庭;陪祖母來的有奧弗萊先生,有布里谷,還有一大堆群眾。維奈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個對比使旁聽的人看著很觸目,而那天看熱鬧的人也特別多。維奈本來穿著公服,他把架在綠眼睛上的眼鏡扶正了,抬起一張冰冷的臉朝著院長,用他刺耳的尖嗓子發言,說有兩個陌生人半夜闖入洛格龍先生和洛格龍小姐家,拐走未成年的女孩子洛蘭。監護人主權所在,不能不要求追回被監護人。奧弗萊先生以副監護人身份站起來要求發言。

  他說:「庭長只要看了這份診斷書,由巴黎最高明的一位醫生,會同普羅凡全體內外科醫生簽發的診斷書,就知道洛格龍先生的要求多麼無理,同時庭上也能明白女孩子的祖母在何等緊急的形勢之下把孩子從劊子手家中搶救出來。事實是這樣:從巴黎請來急診的一位名醫和本地全體醫生會診的結果,一致認為女孩子近乎致命的病狀確是洛格龍先生和洛格龍小姐的虐待造成的。按照法律規定,我們要在最短期間召開家族會議,討論是否應當撤銷原監護人。我們主張比哀蘭德·洛蘭不能回到監護人家裡,請庭長在洛蘭的家族中另派一人照料。」

  維奈還想答辯,說診斷書應當給他一份副本,好讓他提出反駁。

  「診斷書副本用不著給維奈的當事人,」院長很嚴厲的回答,「也許倒要送檢察署。本案現在審理完畢。」

  院長隨即在申請狀上批道:

  鑑於本地諸位醫生和巴黎醫學院醫學博士皮安訓的診斷,一致認為監護人洛格龍要求追回的未成年女子洛蘭身患重病,形勢危險,且系在監護人家中待遇惡劣,備受洛格龍之姊虐待所致;本院特裁定在副監護人不久即將召開的家族會議未有決定以前,未成年女子洛蘭不應回至監護人家中,應即遷入副監護人家中居住。

  又鑑於未成年女子的目前狀況,以及諸位醫生在其身上檢定的傷痕,本院指定普羅凡醫院內科主任與外科主任負責診視。倘或虐待罪證確鑿,本院得將案件移送檢察署處理,屆時副監護人奧弗萊仍可進行民事訴訟,不受任何約束。

  蒂番納院長當場宣讀這份措辭嚴厲的判決書,聲音又響亮又清楚。

  維奈道:「幹嗎不馬上判徒刑呢?哼,為一個小姑娘同一個小木匠勾勾搭搭,大做文章!」他又態度蠻橫的嚷道:「案子這樣處理,我們要請求移轉管轄,派別的法官審問了。」

  維奈離開法院,跑到他黨內一些重要機構去解釋洛格龍的事,說洛格龍對表妹連一根汗毛都沒動過。法院主要不是當他比哀蘭德的監護人看待,而是當作普羅凡的國會選舉人看待。

  照他的說法,蒂番納派完全是小題大做;儘管他們鬧得天翻地覆,將來還不是一場空!西爾維明明是個又安分又虔誠的姑娘,她發覺受兄弟監護的女孩子勾搭一個布勒塔尼的小木匠,叫作布里谷。那壞蛋知道小姑娘快要得祖母的一份家私,想把她誘拐出去。(維奈竟有面孔提到誘拐兩字!)洛格龍小姐並沒像蒂番納幫口說的犯什麼大錯;暴露小姑娘品性惡劣的信就捏在她手裡。西爾維攔下信來的時候,被布勒塔尼人的倔強脾氣惹惱了才動手的;並且即使西爾維動武,也扯不到洛格龍頭上!

  這麼一來,案子在律師口中變為黨派的傾軋,有了政治色彩。從那天夜晚起,地方上的輿論就有了分歧。

  一般聰明人說道:「一面之詞不可盡信。你聽見維奈怎麼說嗎?他把事情解釋得頭頭是道。」

  弗拉比哀的屋子聲音嘈雜,刺激比哀蘭德的頭痛,不宜再住;她在醫療上和在法律上同樣需要搬往副監護人家。移動病人的措施鄭重得了不得,目的是要激動人心。比哀蘭德躺在擔架上,下面墊著厚褥子,由兩個男人抬著,仁愛會的一個女修士捧了一瓶以太在旁看護,後面跟著祖母,布里谷,奧弗萊太太和她的貼身女僕。一路都有人在窗口門口看隊伍經過。當然,比哀蘭德的病狀,白得像快要死過去似的臉色,一切都使反對洛格龍的一派占很大便宜。奧弗萊夫婦要全體居民都看到院長的判決多麼確當。比哀蘭德和祖母給安頓在奧弗萊家的三樓上。公證人和他老婆照顧周到,有心做得很闊氣。病人由老祖母服侍。馬德南和外科醫生當夜就來出診。

  可見從那天晚上起,兩方面都開始誇大其詞。洛格龍家賓客滿堂。維奈為這件事在進步黨內著實做了一番工夫。夏日伯甫母女在洛格龍家吃飯,當夜就要簽訂婚書,白天維奈已經要求市政府張貼宣布婚事的公告。他認為比哀蘭德的案子根本無關重要。他說倘若普羅凡法院有偏心,高等法院一定會實事求是,奧弗萊他們絕不敢貿貿然打這樣一場官司。

  洛格龍和夏日伯甫的婚姻對某些人影響極大。在他們心目中,洛格龍姊弟倆白璧無瑕,比哀蘭德卻是陰險透頂,人家養了她被她反咬一口。在蒂番納太太客廳里,大家被維奈黨惡口毒舌,說了兩年壞話,正好藉此報仇,認為兩個洛格龍是吃人的野獸,將來監護人非上重罪庭不可。據廣場那邊的人說起來,比哀蘭德活潑鮮跳,康健得很;照上城方面的說法,比哀蘭德必死無疑;洛格龍家的人說,比哀蘭德不過手腕抓傷了一些;蒂番納太太家的人說,她斷了手指,不久就要鋸掉一隻。第二天,《普羅凡郵報》登出一篇措辭巧妙的文字,不但指桑罵槐,充滿了暗示,還夾一些有關法律的議論,簡直是篇傑作,替洛格龍開脫罪名。晚兩天出版的《蜂房報》若要批駁,不免變成毀謗,只能回答說這樣的事情最好讓法院去決定。

  家族會議的成員由法定主席普羅凡區的治安法官指派:先是近親洛格龍和兩個奧弗萊;然後是比哀蘭德外婆的侄子西潑雷。另外還請阿倍先生和古羅上校參加,一個是比哀蘭德的懺悔師,一個素來自稱為洛蘭少校的老夥伴。大家稱讚治安法官辦事公正,因為普羅凡個個人認為阿倍和古羅是洛格龍家的好朋友,現在都參加了家族會議。

  洛格龍鑑於形勢嚴重,要求在家族會議中由維奈律師協助。這個計策明明是維奈教唆的,使洛格龍能夠把家族會議拖到十二月底舉行。那時國會開會,院長夫婦到巴黎去了,住在羅甘太太家。普羅凡的政府黨變得群龍無首。院長本來有心把案子弄成刑事官司,維奈防到這一著,早已拉攏好預審推事台豐特里老頭。維奈在家族會議中作了三小時的辯護,證明布里谷和比哀蘭德有勾搭,不能怪洛格龍小姐嚴厲;他說監護人托姊姊管教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完全合情合理;又強調他的當事人對於西爾維的一套教育並未參加。儘管維奈花盡氣力,家族會議仍舊一致通過撤銷洛格龍的監護權,指定奧弗萊先生為監護人,西潑雷先生為副監護人。出席家族會議作證的有老媽子阿但爾,指責老東家行為不對;有阿倍小姐,講到那天晚上大家聽見比哀蘭德猛撞之後,洛格龍小姐說的刻毒話,還有夏日伯甫太太指出比哀蘭德病容滿面,需要醫治的話。布里谷交出比哀蘭德寫給他的信,證明他們倆完全清白。事實證明,未成年的女子落到這個悲慘的田地確是由於監護人不加照料所致,而監護人對被監護人的一切本來都有責任。所有的人,連不相干的外人在內,聽了比哀蘭德的病情都很震動。因此,洛格龍虐待的罪名無法推翻。案子要變為刑事官司了。

  洛格龍聽著維奈的主意,反對法院批准家族會議的決定。檢察署看到比哀蘭德的病日重一日,出來干涉。這樁古怪案子雖則在法院的受理冊上很快的登記了,直到一八二八年三月才手續齊備。

  那時洛格龍已經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結婚。西爾維搬上三樓;為了安頓她和特·夏日伯甫太太,三樓的房間重新改裝;二樓全部歸洛格龍太太使用。從此美麗的洛格龍太太接替了美麗的蒂番納太太。他們的親事在地方上影響極大。現在大家不是上西爾維小姐的沙龍,而是上美麗的洛格龍太太的沙龍了。

  靠著丈母撐腰,再加保王黨銀行家杜·蒂埃和紐沁根幫忙,蒂番納院長有機會替政府出了一番力,成為中間派最受重視的一個國會演說家,調到巴黎去當塞納州初級法院推事。他想法讓外甥女婿升為普羅凡法院院長。這個任命發表以後,台豐特里大不高興,看來這位考古學家只能永遠當一名助理推事的了。司法部長派了手下一個親信來填補勒蘇的位置。蒂番納的高升因此並沒在普羅凡提拔一個人。維奈抓住這一點,很巧妙的利用了一下。他早就對普羅凡人說過,他們只是給狡猾的蒂番納太太做升官發財的墊腳石。院長完全是玩弄他的一般朋友。蒂番納太太骨子裡瞧不起普羅凡,她永遠不會回來的了。果然,蒂番納老先生死了,兒子承繼了法伊那邊的田產,把上城的漂亮住宅賣給於里阿先生。屋子的出讓說明他沒有意思再回普羅凡。維奈說得不錯。維奈料事如神。這些變化對洛格龍關於監護權的訴訟大有影響。

  兩個專制的膿包用粗暴蠻橫的手段給比哀蘭德的迫害,使馬德南取得了皮安訓醫生同意,採用危險的穿骨手術。可是醜惡的慘劇一朝縮小為司法事件以後,就陷入法院所謂規章制度那個垃圾堆里。每個手續都有期限,上一個手續的期限未滿,不能進行下一步手續,程序的複雜賽過一堆頭緒紛繁的亂麻,再加一個可惡的律師千方百計,紆迴曲折地從中阻撓,那場官司愈加拖延時日。另一方面,比哀蘭德受著污衊,一天比一天憔悴,痛苦的殘酷便是在醫學史上也絕無僅有。所以我們在回到她苟延殘喘,終於死在裡頭的臥室之前,不能不把輿論如何莫名其妙的轉變,法院的行動如何顢頇等等,先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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