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比哀蘭德和布里谷的愛情
2024-10-09 03:19:45
作者: 巴爾扎克
比哀蘭德的頭撞在門框上受了重傷,地位的高低跟耳朵差不多,正是女孩子家開始用紙捲兒卷頭髮的部分。第二天腫起一大塊。吃早飯的時候表姊和她說:「這是上帝罰你的。你不服從,不願意聽我說話,我一句話沒完,你站起身來就走,對我毫無規矩,應該吃這個苦。」
洛格龍道:「可是還得用濕布敷著鹽,包起來啊。」
比哀蘭德道:「噢!表兄,不要緊的。」
監護人的話,可憐的孩子已經覺得是關切了。
那個星期的結束同開始一樣,只是連續不斷的受罪。西爾維變得心思越來越巧,蠻橫霸道的手段越來越細到,越來越兇狠。伊利那人,徹羅基人,馬希康人[79],大可向她請教。比哀蘭德頭裡作痛,說不出的難過,只是不敢聲張。表姊生氣是因為她不肯招出布里谷來,比哀蘭德偏偏拿出布勒塔尼人的固執脾氣死不開口,這種沉默也很容易了解。孩子瞧著布里谷的時候是什麼一種眼風,現在讀者體會到了吧?她相信人家一發現布里谷,她和布里谷的關係就要斷絕;但她的本能只希望朋友留在身邊,知道他在普羅凡心裡很高興。真的,她看到布里谷不知有多麼快活!見著童年伴侶的面,她當時的眼神好比放逐的人遠遠望著家鄉,殉道的人望著天國,他們憑著熱情熬受毒刑的時候往往有這種奇妙的幻象。比哀蘭德最後一個眼風是什麼意思,布里谷完全懂得;他刨板子,拉開兩腳規,或者量尺寸,配木料的時候,老是搜索枯腸,要想個方法和比哀蘭德通信。臨了想出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計策。更深夜靜之後,只要比哀蘭德從樓上放下一根繩子,他就好把信系在上面。比哀蘭德頭上的傷正在變成膿腫,身體的發育本來受著阻礙,雙重的病使她痛苦不堪;幸虧她也轉著和布里谷通信的念頭,才能支持。兩人心中抱著同樣的願望;雖則分離,彼此的心思完全一致。比哀蘭德精神上每受一次打擊,劇烈的頭痛每發作一次,總是私下想:「布里谷在這裡!」這麼一想,她就熬著痛苦,一聲不出。
在教堂里遇到比哀蘭德以後的第一次趕集,布里谷在菜市上偷偷的等他的小朋友。比哀蘭德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晃晃,像十一月里快要脫離枝幹的樹葉:布里谷看了竭力定下心神,走過去和賣水果的女人還起價來,因為兇悍的西爾維也在和那個女的爭多論少。他塞了一張字條給比哀蘭德,傳遞的手法非常自然,一邊照樣和賣水果的說笑,像老奸巨猾一樣鎮靜,若無其事的神氣仿佛是一輩子幹這個勾當的。其實他的血在心房裡沸騰,靜脈動脈幾乎都要爆裂;耳中只聽見嘶嘶的聲音。表面上他的堅決果敢不亞於老資格的苦役犯,內心卻天真老實,直打哆嗦,完全像做媽媽的夾在兩種危險,兩座懸崖之間進退不得。比哀蘭德和布里谷同樣頭昏目眩,把字條塞入圍裙口袋,腮幫上一塊塊的紅暈變成火辣辣的櫻桃紅。兩個孩子當時精神上的激動,普通人便是經歷十次愛情也不過如此。他們以後單單想到這一段時間就覺得心驚肉跳。西爾維聽不出布勒塔尼口音,料不到布里谷是比哀蘭德的情人;比哀蘭德便帶著寶貝回家了。
兩個可憐的孩子的信,後來在一場醜惡的官司中成為重要文件;要不鬧出可怕的事,那些信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下面就是比哀蘭德晚上躲在房裡看的字條——
親愛的比哀蘭德,半夜裡大家睡覺的時候,我要為你熬夜,每天晚上守在廚房窗下。你從樓上放一根繩子下來,讓我的手能夠抓到;你有什麼話,寫下來縛在繩上;那不會有一點兒聲音。我用同樣的方法給你回信。聽說你經過他們教導,已經認得字,會得寫了。你的可惡的親戚應當待你極好,偏偏待你極壞!比哀蘭德,你是為國犧牲的上校的女兒,兩個混帳東西膽敢逼你替他們做飯!……你的鮮艷的皮色,強壯的身體,原來是這樣送掉的!我的比哀蘭德,你現在怎麼樣?他們怎樣擺布你呢?我看得出你不舒服。噢!比哀蘭德,咱們回布勒塔尼去吧!我掙的錢盡夠供給你:你可以有三法郎一天,我每日掙到四五法郎,只花掉一法郎半。我重新見到你之後,就向老天爺祈禱,求他把你所有的痛苦給我,所有的快樂給你。你替他們幹了什麼,他們會收留你啊?你奶奶比他們好多了。兩個洛格龍竟是兩條蛔蟲,弄得你生氣全無。你在普羅凡走路的樣子,跟你在布勒塔尼的時候不同了。咱們回家鄉去吧!不管怎樣,反正我留在這兒幫助你,聽你吩咐;你要什麼,你說吧。你需要錢的話,我有六十銀洋[80];可是我沒法吻著你的手交在你手中,只能扣在繩上遞給你。唉!比哀蘭德,在我眼中,久已沒有晴朗的青天了。自從送你上了那輛該死的班車,我沒有快活過兩小時;等到我重新和你相會,你又不是原來的面目,只剩一個影子了;那老妖精的表姊擾亂了我們的幸福。現在我們的安慰只有每星期日一同向上帝禱告,這樣也許上帝更容易接受我們的要求。我不同你說再會,親愛的比哀蘭德,今天夜裡等你。
比哀蘭德讀著信感動得不得了,看了又看,念了又念,直消磨了一個多鐘點;一想到手頭沒有紙筆,心裡急起來。她馬上在頂樓與客廳之間作了一次艱苦的旅行,拿了紙筆墨水,總算不會驚醒兇橫的表姊。半夜前一會兒,她寫成下面一封信,後來也在庭上宣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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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噢!是的,我的朋友,只有你雅各和我奶奶是愛我的。但求上帝不要見怪,的確只有你們兩個人,我不多不少,一樣的愛。我年紀太小,記不得好媽媽;可是我愛你雅各,還愛我奶奶,還愛我爺爺——求上帝允許他進天堂,他活著的時候為了破產痛苦極了,而他的破產也就是我倒霉的根源——如今只剩你們兩個,我愛你們的程度同我受罪的程度一樣!所以要知道我多麼愛你們,就得知道我多麼痛苦;可是我不願說出來,免得你們受不了。我們對狗說話也不像他們對我那麼凶。他們簡直不當我人看。我曾經像面對上帝一樣盤問自己,也沒找出對不起他們的地方。你不曾跑來唱那支新婚歌以前,我把所受的痛苦看做上帝的慈悲,因為我老是求告上帝讓我離開世界,既然我病得厲害,準是上帝聽見了我的禱告。可是布里谷,如今你來了,我就要同你回布勒塔尼去投奔我奶奶。她是愛我的,他們說她吞沒我八千法郎,我也不在心上。我會有八千法郎麼,布里谷?倘使有,你能不能打聽出來?那一定是胡說:有了八千法郎,奶奶怎麼會住在聖·雅各堂呢?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不願她知道我的苦處,叫她活了這麼大年紀還要牽腸掛肚:她曉得了會氣死的。當初她倒霉之後我要幫她做活,她攔著我說:「不用,不用,小寶貝;好好一雙手別弄壞了!」現在人家叫她孫女洗碗,給她知道了還了得!唉!你沒看見我的手指甲才幹淨呢!我常常買了糧食提不起籃子,從菜市上回家胳膊酸疼得要死。可是我不相信表兄表姊天性惡毒,只是喜歡一天到晚嘀咕埋怨,還認為我不能離開他們。表兄是我的監護人。有一天,我忍耐不住,想逃走,對他們老實說了,表姊回答說警察會把我抓回的,監護人有法律撐腰。我完全明白,表兄表姊代替不了爸爸媽媽,正如聖者代替不了上帝。可憐的雅各!叫我拿了你的錢幹什麼呢?還是留著,將來咱們做旅費吧。噢!我多想念你,想念邦霍埃,想念大池塘!咱們的好日子在那邊過完了,因為我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雅各,我病得厲害。頭疼的時候真要叫起來,還有骨頭疼,背脊疼,不知為什麼腰酸得要命;只想吃古古怪怪的東西,像草根樹葉之類;也喜歡聞印刷品上的油墨味兒。沒有人的時候,我哭了;因為他們不讓我有一點兒自由,連掉眼淚都不許。我們所謂傷心原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恩典,但我對上帝淌眼淚也得躲在一邊才行。你會有那個好主意,到我窗下來唱新婚歌,不是受了上帝的啟示嗎?啊!雅各,表姊聽見你的歌,說我有一個情人。倘若你想做我的情人,就得好好的愛我。我永遠像過去一樣的愛你,做你忠實的僕人。
比哀蘭德·洛蘭
你永遠愛我的,是不是?
比哀蘭德在廚房裡拿了一個麵包頭,挖了一個洞,把信嵌在裡頭,使繩子有個重心。半夜裡她小心翼翼打開窗子,吊下麵包和信,碰到牆或者百葉窗都沒有聲音。她感覺到繩子被布里谷抓住了。布里谷拉斷了線,躡手躡腳的慢慢走開。他走到廣場中間,比哀蘭德才趁著星光模模糊糊的看見他。布里谷借著屋內的燭光打量比哀蘭德。兩個孩子呆望了一個鐘點。比哀蘭德揮手要布里谷回去,布里谷走了,比哀蘭德仍舊站在窗口;布里谷回到老地方,比哀蘭德又叫他回去。這樣的戲做了好幾次,直到比哀蘭德關了窗,躺上床去吹熄了蠟燭才罷。她一上床,雖則渾身難過,也快快活活的睡著了,枕頭底下放著布里谷的信。她那一覺睡得像受難者一樣,天使們把她的夢裝點得花團錦簇,金光閃閃,充滿異國情調,還有拉斐爾所看到而表現出來的那些天國的景致。
精神作用對這個體質嬌弱的孩子影響極大,比哀蘭德第二天起來像雲雀一般輕鬆愉快,容光煥發,說不出的高興。這變化當然逃不過表姊的眼睛;她這一回不罵比哀蘭德了,只像喜鵲那樣把她細細打量。她哪兒來的這許多得意呢?西爾維這個想法不是由於霸道,而是由於嫉妒。要不是一心在上校身上,西爾維就會像從前一樣對孩子說:「比哀蘭德,你太吵鬧了,人家和你說話,你只當耳邊風!」現在她決意拿出老姑娘刺探秘密的手段來刺探比哀蘭德。那天屋子裡無聲無息,沉悶得很,好比大雷雨以前的一剎那。
吃飯的時候,西爾維說道:「小姐,你可是不難過了?」她不等比哀蘭德回答,大聲對兄弟說:「我不是告訴你麼,她鬧來鬧去無非要我們不得安寧!」
「表姊,我還是不舒服,好像在發燒……」
「發什麼燒?你開心得像小雀子,大概又同什麼人相會過了吧?」
比哀蘭德渾身一震,低下眼睛望著菜盆。
西爾維嚷道:「太丟狒!十四歲已經這樣了!哼!什麼性格!這樣下去,將來不變做一個下流東西才怪!」
「我不懂你的意思。」比哀蘭德說著,抬起一雙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望著表姊。
表姊說:「今晚你替我點一支油蠟,坐在飯間裡做活。客廳里沒有你的位置,我不要你看了我的牌替你心愛的人出主意。」
比哀蘭德聽著眉頭都不皺一皺。
「假惺惺!」西爾維說著走出去了。
洛格龍聽著姊姊的話莫名其妙,只是對比哀蘭德說:
「你們倆怎麼啦?比哀蘭德,你得想法討表姊喜歡。她氣量大,性子好,要是對你生氣,準是你不對。你們幹嗎要吵架呢?我喜歡安靜。你該看看巴蒂爾特,拿她做榜樣。」
比哀蘭德無論什麼都能忍受;半夜裡布里谷準會送回信來,這個希望使她能挨過白天,可是剩下的一些精力為此消耗完了。她熬著不睡,聽外面的大鐘一小時一小時的敲著,只怕鬧出聲響來。終於敲了十二點,比哀蘭德輕輕的開了窗,這一回是用好幾根線連起來做的繩子。她聽見布里谷的腳聲,便放下繩去,吊上信來,她念著信快樂極了:
親愛的比哀蘭德,既然你這樣不舒服,就不應該再等我,把你累壞了。以後我學鴟梟叫,包你聽得見。幸虧我跟爸爸學會那種鳥兒的聲音。倘若連叫三聲,就表示我來了,要你放下繩子。可是這幾天我不會來。我希望能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噢!死嗎?比哀蘭德,你真的想死嗎?我心都發抖了,想到這一點,好像我自己已經死了。不,比哀蘭德,你不會死的,你會快快樂樂的活下去,不久就能從虐待你的人手裡釋放出來。為了救你,我現在用的辦法要不成功,我就告到法院去,我要對著天,對著地,說出兩個卑鄙的親戚怎樣待你!你只消再受幾天的罪,這是我有把握的;耐著性子等吧,比哀蘭德!你該記得,當年咱們滑在池塘里,兩人幾乎一齊送命,我把你從大窟窿里拖出來;現在和那時一樣,你仍舊有布里谷保護。再見了,親愛的比哀蘭德,只要上帝保佑,幾天之內咱們就幸福了。只有一件事情使我們不能結合,我可不敢告訴你。不過上帝是喜歡我們的!要不了幾天,我能自由自在,毫無顧慮地看到比哀蘭德了,沒有人出來阻攔了,因為我真想看見你啊,比哀蘭德!比哀蘭德竟然肯愛我,並且對我說了。是的,比哀蘭德,我要做你的情人,但是要等我掙起一份家業來,不辱沒你的時候;在此之前,我只想做你忠心的僕人,讓你來支配我的生命。再會了。
雅各·布里谷
布里谷沒有告訴比哀蘭德他寫了一封信到南德去給洛蘭太太:
洛蘭太太,你的孫女不堪虐待,你要不來領回去,她就要死了。我差點兒認不得她。附上比哀蘭德給我的信,你看了可以估計她的處境。此地的人說你拿了孫女的財產,你應當把這個名聲洗刷乾淨。總之,只要可能,你快快來吧,我們還能有快樂的日子;再拖下去,比哀蘭德不會在世界上了。
你的恭敬的忠誠的僕人 雅各·布里谷
住普羅凡城內大街,木工弗拉比哀先生家
布里谷唯恐比哀蘭德的祖母死了。
比哀蘭德一片天真稱為的情人,這一次的來信對比哀蘭德簡直是個猜不透的謎,但她信心很強,絕對相信布里谷的話。她仿佛沙漠中的旅客遠遠望見了水井四周的棕櫚。她的苦難幾天之內就可以完了,這是布里谷告訴她的;她把童年伴侶許的願當作定心丸。可是她拿兩封信疊在一起的時候有個可怕的念頭,被她形容得好不悽慘。
「可憐的布里谷,」她心上想,「他哪知道我落在虎口裡呢!」西爾維聽見比哀蘭德的響動,也聽見窗下布里谷的響動,起來趕到窗口,從百葉窗里張望,看見月光之下有個男人走到上校住的屋子前面站住了。老姑娘輕輕開了房門上樓,發覺比哀蘭德房內有燈光,十分詫異,從鎖眼裡望進去什麼都看不出。
她叫道:「比哀蘭德,你可是病了?」
比哀蘭德嚇了一跳,回答說:「沒有,表姊。」
「那麼幹嗎半夜三更點著火?開開門。我要瞧瞧你做什麼來著。」
比哀蘭德光著腳開了門。她沒防到有人撞來,撂在旁邊的繩子不曾收好,表姊看見了,抓著繩子問:
「你拿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表姊。」
「不幹什麼?好!老是扯謊!這樣你將來可進不了天堂。快睡吧,要著涼了。」
西爾維不再往下追問,走了。比哀蘭德不懂表姊為什麼這樣客氣,心中怕得要死。西爾維忽然打定主意不馬上發作,而要把上校和比哀蘭德一齊捉住,當場拿到他們的信,叫兩個欺騙她的情人無地自容。比哀蘭德感覺到危險,用布包著兩封信縫在胸褡的夾層里。
比哀蘭德和布里谷的愛情故事至此為止。
布里谷決定暫時不來,比哀蘭德非常高興:沒有了材料,表姊儘管猜疑也是白搭。果然,西爾維一連三夜沒睡覺,從黃昏起就暗暗注意那毫不相干的上校;可是不論室內室外或者比哀蘭德房裡,都看不出兩人溝通的痕跡。她打發比哀蘭德去懺悔,趁此把孩子的臥室全部搜了一遍,那種老練和細到不亞於間諜和巴黎稅卡上的關員。結果一無所得。她氣惱到極點,要是比哀蘭德在場,準會被她痛打一頓。像西爾維這種性格的老姑娘,忌妒不像一種情慾,而是一種消遣,讓她精神有所寄託:有了忌妒,她才覺得自己活著,心在跳動,感到從來未有的緊張興奮: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她就醒著不睡,哪怕是極細微的聲響,都仔細聽著;她憋著一肚子怒火,聚精會神的打量比哀蘭德。
她對自己說:「該死的丫頭把我的命都要送掉了!」
西爾維對表妹的嚴厲變成細磨細琢的殘忍,使比哀蘭德嚴重的病勢愈加惡化。可憐的孩子經常發燒,頭越來越疼,簡直無法忍受。八天以後,洛格龍家的常客都看得出她滿面病容,只要大家不是利慾薰心,看了那樣子也會表示同情。可是奈羅醫生一個多星期沒有出現,也許是受了維奈的囑咐故意不上門。上校受著西爾維猜疑,生怕破壞自己的親事,不敢對比哀蘭德露出一點兒關心。巴蒂爾特認為孩子的變化是青春期應有的現象,沒有什麼危險。一個星期日晚上,比哀蘭德終究受不住那麼多痛苦,在客廳里當著許多客人暈過去了;上校第一個發覺,過去抱著她放倒在一張長沙發上。
「她是故意的。」西爾維望著阿倍小姐和牌桌上別的客人說。
上校道:「你表妹的確病得厲害。」
西爾維獰笑著回答上校:「她讓你抱著不是很好嗎?」
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上校說得不錯。你該請個醫生來瞧瞧。今天早上從教堂里出來,個個人都在談論洛蘭小姐身體不好,那已經一望而知了。」
比哀蘭德叫了聲:「我要死了。」
台豐特里喚西爾維替表妹解開衣服。西爾維一路走過去一路說:
「裝腔!」
她解開比哀蘭德的袍子,正要摸到胸褡,比哀蘭德忽然用足力氣硬撐起來,叫道:
「不用!不用!讓我去睡吧。」
西爾維已經摸過胸褡,覺得裡頭有紙張。她讓比哀蘭德溜走了,對大家說:
「哎!你們對她的病還有什麼話說?完全是假戲!你們才想不到這孩子多麼壞呢。」
客人散後,西爾維留著維奈。她氣憤極了,非報復不可。上校向她告辭,她態度十分惡劣。上校惡狠狠的把維奈瞪了一眼,好像威嚇他要取他性命,連子彈打在他肚子上什麼地方都決定好了。
西爾維要維奈留下。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老姑娘說道:
「我一輩子也不嫁給上校,死也不嫁給他!」
維奈道:「既然你對這件事打定了主意,我可以說話了。上校是我的朋友,但我同你們的交情比跟上校的深得多:洛格龍幫我的忙,我永遠忘不了。我能做一個勢不兩立的冤家,也能做一個極好的朋友。不用說,一朝我進了議院,大家就看得出我能爬到什麼地位,憑我的勢力,洛格龍一定能當上稅局局長……不過你先得發誓,咱們今天談的話永遠不說出去!」
西爾維點點頭表示同意。
「第一,這位了不起的上校是個大賭棍!」
西爾維叫了聲:「啊!」
律師接著說:「要不是吃這個嗜好的虧,說不定他已經做到法蘭西元帥了。所以你的家私會給他敗光的!不過他是個厲害傢伙。你別以為結了婚要不要生孩子可以隨你的便:那完全操在上帝手裡;後果怎麼樣,你早已知道了。你要結婚,等我進了國會再說,那時台豐特里老頭可以升到法院院長,你不妨嫁給他。你想報仇,眼前就讓你兄弟和夏日伯甫小姐結婚,她那方面由我去說不會不同意。她有兩千法郎進款,你們也能像我一樣攀上夏日伯甫了。相信我的話,早晚有一天,夏日伯甫族裡的人要來跟咱們認親戚的。」
西爾維回答說:「古羅愛比哀蘭德呢。」
維奈道:「很可能,也可能在你身後和比哀蘭德結婚。」
「倒是如意算盤。」她說。
「我剛才不是告訴你嗎,他那個人狡猾得像魔鬼!還是讓你兄弟娶親,只說你打算終身不嫁,把財產留給侄兒侄女,那就一舉兩得,把古羅和比哀蘭德一齊打中了,他要不哭喪著臉才怪!」
「啊!不錯,」老姑娘叫道,「他們逃不出我手掌。我送比哀蘭德進鋪子去當學徒,分文不給,讓她赤手空拳,像我們從前一樣自個兒掙飯吃!」
維奈把他的計劃裝進了西爾維的頭腦,走了。西爾維脾氣執拗,他素來知道。老姑娘慢慢兒會把這計劃當作自己想出來的。維奈走到廣場上看見上校抽著雪茄等他。
古羅道:「慢點兒走!你拆我的台,可是倒下來的磚瓦石子盡可把你活埋。」
「上校!」
「別假惺惺!我要對你不客氣了,第一,叫你永遠當不成議員……」
「上校!」
「我手中有十票,選舉的結果要靠……」
「上校,你聽我說啊!單單是為了西爾維那老姑娘嗎?我剛才還替你洗刷呢。她一口咬定你寫信給比哀蘭德,說看見你半夜裡走出屋子到她窗下去。」
「故事編得不錯!」
「她要讓兄弟和巴蒂爾特結婚,把她的一份產業留給兄弟的孩子。」
「洛格龍會生孩子嗎?」
維奈道:「事情是這樣。可是我答應你替你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給你十五萬法郎陪嫁。你不是糊塗嗎?咱們倆怎麼能吵架?我盡了我的力量,事情還是變得對你不利。唉!你還沒認識我是怎樣一個人呢。」
上校道:「對,應當弄弄清楚。選舉之前,你得介紹我一個女人,要有十五萬陪嫁;要不然對你不起!我不喜歡睡樣兒惡劣的人,被窩都被你一個人卷過去了。再見。」
「將來必有分曉,你瞧著就是了。」維奈說著,好不親熱地和上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