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3:17:28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這個過渡時期內,托爾斯泰底天才在摸索,在懷疑自己,似乎在不耐煩起來,「沒有強烈的情慾,沒有主宰一切的意志,」如《記數人日記》中的奈克呂杜夫親王一般,可是在這時期中產生了他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精純的作品:《夫婦間的幸福》(一八五九年)[658]。這是愛情底奇蹟。

  許多年來,他已經和裴爾斯(Bers)一家友善。他輪流地愛過他們母女四個[659]。後來他終於確切地愛上了第二個女郎。但他不敢承認。蘇菲 安特萊伊佛娜 裴爾斯(Sophie Andréievna Bers)還是一個孩子:他只十七歲;他已經三十餘歲:自以為是一個老人,已沒有權利把他衰憊的,污損的生活和一個無邪少女底生活結合了。他隱忍了三年[660]。以後,他在《安娜小史》中講述他怎樣對蘇菲 裴爾斯宣露他的愛情和他怎樣回答他的經過,——兩個人用一塊鉛粉,在一張桌子上描畫他們所不敢說的言辭底第一個字母。如《安娜小史》中底萊維納(Lévine)一般,他的極端的坦白,使他把《日記》給予他的未婚妻瀏覽,使他完全明了他過去的一切可羞的事;亦和《安娜小史》中底凱蒂(Kitty)一樣,蘇菲為之感到一種極端的痛苦。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他們結婚了。

  但以前的三年中,在寫《夫婦間的幸福》時,這婚姻在詩人思想上已經完成了[661]。在這三年內,他在生活中早已體驗到:愛情尚在不知不覺間的那些不可磨滅的日子,愛情已經發露了的那些醉人的日子,期待中的神聖幽密的情語吐露的那時間,為了「一去不回的幸福」而流淚的時間,還有新婚時的得意,愛情的自私,「無盡的,無故的歡樂」;接著是厭倦,模模糊糊的不快,單調生活底煩悶,兩顆結合著的靈魂慢慢地分解了,遠離了,更有對於少婦含有危險性的世俗的迷醉,——如賣弄風情,嫉妒,無可挽救的誤會——於是愛情掩幕了,喪失了;終於,心底秋天來了,溫柔的,淒涼的景況,重現的愛情底面目變得蒼白無色,衰老了,因了流淚,皺痕,各種經歷底回憶;互相損傷底追悔,虛度的歲月而更悽惻動人;——以後便是晚間底寧靜與清明,從愛情轉到友誼,從熱情的傳奇生活轉到慈祥的母愛底這個莊嚴的階段……應當臨到的一切,一切,托爾斯泰都已預先夢想到,體味到。而且為要把這一切生活得更透徹起見,他便在愛人身上實驗。第一次——也許是托爾斯泰作品中唯一的一次,——小說底故事在一個婦人心中展演,而且由他口述。何等的微妙!籠罩著貞潔之網的心靈底美……這一次,托爾斯泰底分析放棄了他微嫌強烈的光彩,它不復熱烈地固執著要暴露真理。內心生活底秘密不是傾吐出來而唯令人窺測得到。托爾斯泰底藝術與心變得柔和了。形式與思想獲得和諧的均衡:《夫婦間的幸福》具有一部拉西納式作品底完美。

  婚姻,為托爾斯泰已深切地預感到它的甜蜜與騷亂的,確是他的救星。他是疲乏了,病了。厭棄自己,厭棄自己的努力。在最初諸作獲得盛大的成功之後,繼以批評界底沉默與群眾底淡漠[662]。高傲地,他表示頗為得意。

  「我的聲名喪失了不少的普遍性,這普遍性原使我不快。現在,我放心了,我知道我有話要說,而我有大聲地說的力量。至於群眾,隨便他們怎樣想罷!」[663]

  但這只是他的自豪而已:他自己也不能把握他的藝術。無疑的,他能主宰他的文學工具;但他不知用以做什麼。像他在談及《波利谷加》時所說的:「這是一個會執筆的人抓著一個題目隨便饒舌」[664]。他的社會事業流產了,一八六二年,他辭去了地方仲裁人底職務。同年,警務當局到伊阿斯拿耶 波里阿那大事搜索,把學校封閉了。那時托爾斯泰正不在家,因為疲勞過度,他擔心著肺病。

  「仲裁事件底糾紛為我是那麼難堪,學校底工作又是那麼空泛,為了願教育他人而要把我應該教授而為我不懂得的愚昧掩藏起來,所引起的懷疑,於我是那麼痛苦,以至我病倒了。如果我不知道還有人生底另一方面可以使我得救的話——這人生底另一方面便是家庭生活,也許我早已陷於十五年後所陷入的絕望了。」[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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