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絕望
2024-10-09 03:16:4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對於一切事物和對於他自己的憎厭,把他捲入一五二七年在翡冷翠爆發的革命漩渦中。
彌蓋朗琪羅在政治方面的思想,素來亦是同樣的猶豫不決,他的一生,他的藝術老是受這種精神狀態底磨難。他永遠不能使他個人的情操和他所受的梅迭西斯底恩德相妥協。而且這個強項的天才在行動上一向是膽怯的;他不敢冒險和人世底權威者在政治的與宗教的立場上鬥爭。他的書信即顯出他老是為了自己與為了家族在擔憂,怕會幹犯什麼,萬一他對於任何專制的行為說出了什麼冒昧的批評[346],他立刻加以否認。他時時刻刻寫信給他的家族,囑咐他們留神,一遇警變馬上要逃:
「要像疫癘盛行的時代那樣,在最先逃的一群中逃……生命較財產更價值……安分守己,不要樹立敵人,除了上帝以外不要相信任何人,並且對於無論何人不要說好也不要說壞,因為事情底結局是不可知的;只顧經營你的事業……什麼事也不要參加。」[347]
他的弟兄和朋友都嘲笑他的不安,把他當作瘋子看待[348]。
「你不要嘲笑我,」彌蓋朗琪羅悲哀地答道,「一個人不應該嘲笑任何人。」[349]
實在,他永遠的心驚膽戰並無可笑之處。我們應該可憐他的病態的神經,它們老是使他成為恐怖底玩具;他雖然一直在和恐怖戰鬥,但他從不能征服它。危險臨到時,他的第一個動作是逃避,但經過一番磨難之後,他反而更要強制他的肉體與精神去忍受危險。況他比別人更有理由可以恐懼,因為他更聰明,而他的悲觀成分亦只使他對於義大利底厄運預料得更明白。——但要他那種天性怯弱的人去參與翡冷翠底革命運動,真需要一種絕望底激動,揭穿他的靈魂底底蘊的狂亂才會可能呢。
這顆靈魂,雖然那麼富於反省,深自藏納,卻是充滿著熱烈的共和思想。這種境地,他在熱情激動或信託友人的時候,會在激烈的言辭中流露出來,——特別是他以後和朋友LuigidelRiccio,Antonio Petreo和Donato Giannotti諸人的談話,為Giannotti在他的《關於但丁神曲的對語》中所引述的[350]。朋友們覺得奇怪,為何但丁把Brutus與Cassius放在地獄中最後的一層,而把César倒放在他們之上(意即受罪更重)。當友人問起彌蓋朗琪羅時,他替刺殺暴君的武士辯護道[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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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仔細去讀首段的詩篇,你們將看到但丁十分明白暴君底性質,他也知道暴君所犯的罪惡是神人共殛的罪惡。他把暴君們歸入『凌虐同胞』的這一類,罰入第七層地獄,沉入鼎沸的腥血之中。……既然但丁承認這點,那麼說他不承認César是他母國底暴君而Brutus與Cassius是正常地誅戮自是不可能了;因為殺掉一個暴君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殺了一頭人面的野獸。一切暴君喪失了人所共有的同類之愛,他們已喪失了人性:故他們已非人類而是獸類了。他們的沒有同類之愛是昭然若揭的;否則,他們絕不至掠人所有以為己有,絕不至蹂躪人民而為暴君。……因此,誅戮一暴君的人不是亂臣賊子亦是明顯的事,既然他並不殺人,乃是殺了一頭野獸。由是,殺掉César的Brutus與Cassius並不犯罪。第一,因為他們殺掉一個為一切羅馬人所欲依照法律而殺掉的人。第二,因為他們並不是殺了一個人,而是殺了一頭野獸。」[352]
因此,羅馬被西班牙王Charles-Quint攻陷[353]與梅迭西斯宗室被逐[354]的消息傳到翡冷翠,激醒了當地人民底國家意識與共和觀念以至揭竿起義的時候,彌蓋朗琪羅便是翡冷翠革命黨底前鋒之一。即是那個平時教他的家族避免政治為避免疫癘一般的人,興奮狂熱到什麼也不怕的程度。他便留在那革命與疫癘底中心區翡冷翠。他的兄弟Buonarroto染疫而亡,死在他的臂抱中[355]。一五二八年十月,他參加守城會議。一五二九年正月十日,他被任為防守工程的督造者。四月六日他被任(任期一年)為翡冷翠衛戍總督。六月,他到比士,亞萊查,列何納等處視察城堡。七八兩月中,他被派到法拉爾地方去考察那著名的防禦,並和防禦工程專家,當地的大公討論一切。
彌蓋朗琪羅認為翡冷翠防禦工程中最重要的是SanMiniato山崗;他決定在上面建築炮壘。但——不知何故——他和翡冷翠長官Capponi發生衝突,以至後者要使彌蓋朗琪羅離開翡冷翠[356]。彌蓋朗琪羅疑惑Capponi與梅迭西斯黨人有意要把他攆走使他不能守城,他便住在SanMiniato不動彈了。可是他的病態的猜疑更煽動了這被圍之城中底流言,而這一次的流言卻並非是沒有根據的。站在嫌疑地位的Capponi被撤職了,由Francesco Carducci繼任長官:同時又任命不穩的MalatestaBaglioni為翡冷翠守軍統領(以後把翡冷翠城向教皇乞降的便是他)。彌蓋朗琪羅預感到災禍將臨;把他的惶慮告訴了執政官,「而長官Carducci非但不感謝他,反而辱罵了他一頓;責備他永遠猜疑,膽怯。」[357]Malatesta呈請把彌蓋朗琪羅解職:具有這種性格的他,為要擺脫一個危險的敵人起見,是什麼都不顧慮的;而且他那時是翡冷翠的大元帥,在當地自是聲勢赫赫的了。彌蓋朗琪羅以為自己處在危險中了;他寫道:
「可是我早已準備毫不畏懼地等待戰爭底結局。但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清晨,一個人到我炮壘里來附著耳朵告訴我,說我如果要逃生,那麼我不能再留在翡冷翠。他和我一同到了我的家裡和我一起用餐,他替我張羅馬匹,直到目送我出了翡冷翠城他才離開我。」[358]
Varchi更補充這一段故事說:「彌蓋朗琪羅在三件襯衣中縫了一二,〇〇〇金幣在內,而他逃出翡冷翠時並非沒有困難,他和RinaldoCorsini和他的學生AntonioMini從防衛最松的正義門中逃出。」
數日後,彌蓋朗琪羅說:
「究竟是神在指使我抑是魔鬼在作弄我,我不明白。」
他慣有的恐怖畢竟是虛妄的。可是他在路過Castelnuovo時,對前長官Capponi說了一番驚心動魄的話,把他的遭遇和預測敘述得那麼駭人,以至這老人竟於數日之後驚悸致死[359]。可見他那時正處在如何可怕的境界。
九月二十三日,彌蓋朗琪羅到法拉爾地方。在狂亂中,他拒絕了當地大公底邀請,不願住到他的宮堡中去,他繼續逃。九月二十五日,他到佛尼市。當地底諸侯得悉之下,立刻派了兩個使者去見他,招待他;但又是慚愧又是獷野,他拒絕了,遠避在Giudecca。他還自以為躲避得不夠遠。他要逃亡到法國去。他到佛尼市底當天,就寫了一封急切的信,給代法王法朗梭阿一世在義大利代辦藝術品的朋友BattistadellaPalla:
「Battista,至親愛的朋友,我離開了翡冷翠要到法國去;到了佛尼市,我詢問路徑:人家說必得要經過德國底境界,這於我是危險而艱難的路。你還有意到法國去麼?……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你要我在何處等你,我們可以同走……我請求你,收到此信後給我一個答覆,愈快愈好;因為我去法之念甚急,萬一你已無意去,那麼也請告知,以便我以任何代價單獨前往……」[360]
駐佛尼市法國大使急急寫信給法朗梭阿一世和蒙莫朗西元帥,促他們乘機把彌蓋朗琪羅邀到法國宮廷中去留住他。法王立刻向彌蓋朗琪羅致意,願致送他一筆年俸一座房屋。但信札往還自然要費去若干時日,當法朗梭阿一世底覆信到時,彌蓋朗琪羅已經回到翡冷翠去了。
瘋狂底熱度退盡了,在Guidecca靜寂的居留中,他盡有閒暇為他的恐怖暗自慚愧。他的逃亡,在翡冷翠宣傳一時,九月三十日,翡冷翠執政官下令一切逃亡的人如於十月七日前不回來,將處以叛逆罪。在固定的那天,一切逃亡者果被宣布為叛逆,財產亦概行籍沒。然而彌蓋朗琪羅底名字還沒有列入那張表;執政官給他一個最後的期限,駐法拉爾底翡冷翠大使GaleottoGiugni通知翡冷翠共和邦,說彌蓋朗琪羅得悉命令的時候太晚了,如果人家能夠寬赦他,他準備回來。執政官答應原宥彌蓋朗琪羅;他又托斫石匠Bastianodi Francesco把一張居留許可證帶到佛尼市交給彌蓋朗琪羅,同時轉交給他十封朋友的信,都是要求他回去的[361]。在這些信中,寬宏的BattistadellaPalla尤其表示出愛國的熱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