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戰鬥2
2024-10-09 03:16:44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你一切的朋友,不分派別地,毫不猶豫地,異口同聲地渴望你回來,為保留你的生命,你的母國,你的朋友,你的財產與你的榮譽,為享受這一個你曾熱烈地希望的新時代。」
他相信翡冷翠重新臨到了黃金時代,他滿以為光明前途得勝了。——實際上,這可憐人在梅迭西斯宗族重新上台之後卻是反動勢力底第一批犧牲者中的一個。
他的一番說話把彌蓋朗琪羅底意念決定了。幸他回來了,——很慢的;因為到Lucques地方去迎接他的BattistadellaPalla等了他好久,以至開始絕望了[362]。十一月二十日,彌蓋朗琪羅終於回到了翡冷翠[363]。二十三日,他的判罪狀由執政官撤銷了;但予以三年不得出席大會議的處分[364]。
從此,彌蓋朗琪羅勇敢地盡他的職守,直至終局。他重新去就San Miniato底原職,在那裡敵人們已轟炸了一個月了;他把山崗重新築固,發明新的武器,把棉花與被褥覆蔽著鐘樓,這樣,那著名的建築物才得免於難[365]。人們所得到的他在圍城中的最後的活動,是一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底消息,說他爬在大寺底圓頂上,窺測敵人底行動和視察穹窿底情狀。
可是預料的災禍畢竟臨到了。一五三○年八月二日,Malatesta Baglioni反叛了。十二日,翡冷翠投降了,城市交給了教皇底使者BaccioValori。於是殺戮開始了。最初幾天,什麼也阻不了戰勝者底報復行為;彌蓋朗琪羅底最好的友人們——BattistadellaPalla——最先被殺。據說,彌蓋朗琪羅藏在SanNiccolò-oltr』Arno鐘樓里。他確有恐懼底理由:謠言說他曾欲毀掉梅迭西斯宮邸。但克萊芒七世一些沒有喪失對於他的感情。據Sébastien delPiombo說,教皇知道了彌蓋朗琪羅在圍城時的情形後,表示非常不快;但他只聳聳肩說:「彌蓋朗琪羅不該如此;我從沒傷害過他。」[366]當最初的怒氣消降的時候,克萊芒立刻寫信到翡冷翠,他命人尋訪彌蓋朗琪羅,並言如他仍願繼續為梅迭西斯墓工作,他將受到他應受的待遇[367]。
彌蓋朗琪羅從隱避中出來,重新為他所抗拒的人們底光榮而工作。可憐的人所做的事情還不止此呢:他為BaccioValori那個為教皇做壞事的工具,和殺掉彌氏底好友BattistadellaPalla那兇手,雕塑《抽箭的阿波羅像》[368],不久,他更進一步,竟至否認那些流戍者,曾經是他的朋友[369]。一個偉大的人物底可哀的弱點,逼得他卑怯地在物質的暴力前面低首,為的要使他的藝術夢得以保全。他的所以把他的暮年整個地獻在為使徒比哀爾建造一座超人的紀念物上面實非無故:因他和比哀爾一樣,曾多少次聽到雞鳴而痛哭。
被逼著說謊,不得不去諂媚一個Valori,頌讚洛朗查和於爾朋大公,他的痛苦與羞愧同時迸發。他全身投入工作中[370],他把一切虛無底狂亂發泄在工作中 。他全非在雕塑梅迭西斯宗室像,而是在雕塑他的絕望底像。當人家和他提及他的洛朗與於里安底肖像並不肖似時,他美妙地答道:「千年後誰還能看出肖似不肖似?」一個,他雕作「行動」;另一個,雕作「思想」;台座上的許多像仿佛是兩座主像底注釋,——《日》與《夜》,《晨》與《暮》,——說出一切生之苦惱與憎厭。這些人類痛苦底不朽的象徵在一五三一年完成了[371]。無上的譏諷啊!可沒有一個人懂得。Giovanni Strozzi看到這可驚的《夜》時,寫了下列一首詩:
「夜,為你所看到嫵媚地睡著的夜,卻是由一個天使在這塊岩石中雕成的;他睡著,故他生存著。如你不信,使他醒來罷,他將與你說話。」
彌蓋朗琪羅答道:
「睡眠是甜蜜的。成為頑石更是幸福,只要世上還有罪惡與恥辱的時候。不見不聞,無知無覺,於我是最大的歡樂。因此,不要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372]
在另一首詩中他又說:「人們只能在天上睡眠,既然多少人底幸福只有一個人能體會到!」而屈服的翡冷翠來呼應他的呻吟了[373]:
「在你聖潔的思想中不要惶惑。相信把我從你那裡剝奪了的人不會長久享受他的罪惡的,因為他中心惴惴,不能無懼。些須的歡樂,對於愛人們是一種豐滿的享樂,會把他們的慾念熄滅,不若苦難會因了希望而使欲願增長。」[374]
在此,我們應得想一想當羅馬被掠與翡冷翠陷落時的心靈狀態:理智底破產與崩潰。許多人底精神從此便墮入哀苦的深淵中,一蹶不振。
SébastiendelPiombo變成一個享樂的懷疑主義者:
「我到了這個地步:宇宙可以崩裂,我可以不注意,我笑一切……我覺得已非羅馬被掠前的我,我不復能回復我的本來了。」[375]
彌蓋朗琪羅想自殺。
「如果可以自殺,那麼,對於一個滿懷信仰而過著奴隸般的悲慘生活的人,最應該給他這種權利了。」[376]
他的精神正在動亂。一五三一年六月他病了。克萊芒七世竭力撫慰他,可是徒然。他令他的秘書和SébastiendelPiombo轉勸他不要勞作過度,勉力節制,不時出去散步,不要把自己壓製得如罪人一般[377]。一五三一年秋,人們擔憂他的生命危險。他的一個友人寫信給Valori道:「彌蓋朗琪羅衰弱瘦瘠了。我最近和Bugiardini與AntonioMini談過:我們一致認為如果人家不認真看護他,他將活不了多久。他工作太過,吃得太少太壞,睡得更少。一年以來,他老是為頭痛與心病侵蝕著。」[378]——克萊芒七世認真地不安起來:一五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他下令禁止彌蓋朗琪羅在于勒二世陵墓與梅迭西斯墓之外更做其他的工作,否則將驅逐出教,他以為如此方能調養他的身體,「使他活得更長久,以發揚羅馬,他的宗族與他自己的光榮。」
他保護他,不使他受Valori和一般乞求藝術品的富丐們底糾纏,因為他們老是要求彌蓋朗琪羅替他們做新的工作。他和他說:「人家向你要求一張畫時,你應當把你的筆系在腳下,在地上劃四條痕跡,說:『畫完成了。』」[379]當于勒二世底承繼人對於彌蓋朗琪羅實施恫嚇時,他又出面調解[380]。一五三二年,彌蓋朗琪羅和他們簽了第四張關于于勒陵墓的契約:彌蓋朗琪羅承應重新作一個極小的陵墓[381],於三年中完成,費用全歸他個人負擔,還須付出二○○○金幣以償還他以前收受于勒二世及其後人底錢。Sébastien delPiombo寫信給彌蓋朗琪羅說:「只要在作品中令人聞到你的一些氣息就夠。」[382]——悲哀的條件,既然他所簽的約是證實他的大計劃底破產,而他還須出這一筆錢!可是年復一年,彌蓋朗琪羅在他每件絕望的作品中所證實的,確是他的生命底破產,整個「人生」底破產。
在于勒二世底陵墓計劃破產之後,梅迭西斯墓底計劃亦接著解體了,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克萊芒七世駕崩。那時,彌蓋朗琪羅由於極大的幸運,竟不在翡冷翠城內。長久以來,他在翡冷翠度著惶慮不安的生活;因為亞歷山大 特 梅迭西斯大公恨他。不是因為他對於教皇的尊敬[383],他早已遣人殺害他了。自從彌蓋朗琪羅拒絕為翡冷翠建造一座威臨全城的要塞之後,大公對他的怨恨更深了:——可是對於彌蓋朗琪羅這麼膽怯的人,這舉動確是一樁勇敢的舉動,表示他對於母國底偉大的熱愛;因為建造一座威臨全城的要塞這件事,是證實翡冷翠對於梅迭西斯底屈服啊!——自那時起,彌蓋朗琪羅已準備聽受大公方面底任何處置,而在克萊芒七世死後,他的生命,亦只是靠偶然的福,那時他竟住在翡冷翠城外[384]。從此他不復再回到翡冷翠去了。他永遠和它訣別了。——梅迭西斯底家廟算是完了,它永沒完成。我們今日所謂的梅迭西斯墓,和彌蓋朗琪羅所幻想的,只有若干細微的關係而已。它僅僅遺下壁上裝飾底輪廓。不獨彌蓋朗琪羅沒有完成預算中的雕像[385]和繪畫[386]底半數;且當他的學生們以後要重新覓得他的思想底痕跡而加以補充的時候,他連自己也不能說出它們當初的情況了[387]:是這樣地放棄了他一切的計劃,他一切都遺忘了。
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彌蓋朗琪羅重到羅馬,在那裡一直逗留到死[388]。他離開羅馬已二十一年了。在這二十一年中,他做了于勒二世墓上底三座未完成的雕像,梅迭西斯墓上底七座未完成的雕像,洛朗查教堂底未完成的穿堂,聖 瑪麗 特拉 米納佛寺底未完成的《基督像》,為Baccio Valori作的未完成的《阿波羅像》。他在他的藝術與故國中喪失了他的健康。他的精力和他的信心。他失掉了他最愛的一個兄弟[389]。他失掉了他極孝的父親[390]。他寫了兩首紀念兩人的詩,和他其餘的一樣亦是未完之作,可是充滿了痛苦與死的憧憬底熱情:
「……上天把你從我們的苦難中拯救出去了。可憐我罷,我這如死一般生存著的人!……你是死在死中,你變為神明了;你不復懼怕生存與欲願底變化:(我寫到此怎能不艷羨呢?……)運命與時間原只能賜予我們不可靠的歡樂與切實的憂患,但它們不敢跨入你們的國土。沒有一些雲翳會使你們的光明陰暗;以後的時間不再對你們有何強暴的行為了,『必需』與『偶然』不再役使你們了。黑夜不會熄滅你們的光華;白日不論它如何強烈也絕不會使光華增強……我親愛的父親,由於你的死,我學習了死……死,並不如人家所信的那般壞,因為這是人生底末日,亦是到另一世界去皈依神明的第一日,永恆的第一日。在那裡,我希望,我相信我能靠了神底恩寵而重新見到你,如果我的理智把我冰冷的心從塵土底糾葛中解放出來,如果像一切德性般,我的理智能在天上增長父子間的至高的愛的話。」[391]
人世間更無足以羈留他的東西了:藝術,雄心,溫情,任何種的希冀都不能使他依戀了。他六十歲,他的生命似乎已經完了。他孤獨著,他不復相信他的作品了;他對於「死」患著相思病,他熱望終於能逃避「生存與慾念底變化」「時間底暴行」和「必須與偶然的專制」。
「可憐!可憐!我被已經消逝的我的日子欺罔了……我等待太久了……時間飛逝而我老了。我不復能在死者身旁懺悔與反省了……我哭泣也徒然……沒有一件不幸可與失掉的時間相比的了……
「可憐!可憐!當我回顧我的已往時,我找不到一天是屬於我的!虛妄的希冀與慾念,——我此刻是認識了,——把我羈絆著,使我哭,愛,激動,嘆息,——(因為沒有一件致命的情感為我所不識得,)——遠離了真理……
「可憐!可憐!我去,而不知去何處;我害怕……如我沒有錯誤的話,——(啊!請神使我錯誤了罷!)——我看到,主啊,我看到,認識善而竟作了惡的我,是犯了如何永恆的罪啊!而我只知希望……」[3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