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重要作品淺釋
2024-10-09 03:16:16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為完成我這篇粗疏的研究起計,我將選擇貝多芬最知名的作品加一些淺顯的註解。當然,以作者的外行與淺學,既談不到精密的技術分析,也談不到微妙的心理解剖。我不過摭拾幾個權威批評家的論見,加上我十餘年來對貝多芬作品親炙所得的觀念,作一個概括的敘述而已。我的希望是:愛好音樂的人能在欣賞時有一些啟蒙式的指南,在探寶山時稍有憑藉;專學音樂的青年能從這些簡單的引子裡,悟到一件作品的內容是如何精深宏博,如何在手與眼的訓練之外,需要加以深刻的體會,方能仰攀創造者底崇高的意境。我國的音樂研究,十餘年來尚未走出幼稚園;向升堂入室的路出發,現在該是時候了罷!
一 鋼琴朔拿大
全集卷十三:《悲愴朔拿大》(SonatePathétique,in Cmin.)——這是貝多芬早年朔拿大中最重要的一闋,包括Allegro—Adagio—Rondo三章。第一章之前冠有一節悲壯嚴肅的引子,這一小節,以後又出現了兩次:一在破題之後,發展之前;一在復題之末,結論之前。更特殊的是,副句與主句同樣以陰調為基礎。而在陽調的Adagio之後,Rondo 仍以陰調演出。第一章表現青年的火焰,熱烈的衝動;到第二章,情潮似乎安定下來,沐浴在寧靜的氣氛中,但在第三章潑辣的Rondo內,激情重又抬頭。光與暗的對照,似乎象徵著悲歡的交替。
全集卷二十七之二:《月光朔拿大》(Sonatequasiunafantasiano.2-inC
min.)——朔拿大體制在此不適用了。原應位於第二章的Adagio,占了最重要的第一章。開首便是單調的、冗長的、纏綿無盡的獨白,赤裸裸地吐露出淒涼幽怨之情。緊接著的是Allegretto,把前章痛苦的悲吟擠逼成緊張的熱情。然後是激昂迫促的Presto,以朔拿大典型的體裁,如古悲劇般作一強有力的結論:心靈的力終於鎮服了痛苦。情操控制著全局,充滿著詩情與戲劇式的波濤,一步緊似一步[163]。
全集卷三十一之二:《D陰調朔拿大》(Sonate inDmin.)——一八○二至一八○三年間,貝多芬給友人的信中說:「從此我要走上一條新的路。」這支樂曲便可說是證據。音節,形式,風格,全有了新面目,全用著表情更直接的語言。第一章末戲劇式的吟誦體(récitatif),宛如莊重而激昂的歌唱。Adagio尤其美妙,蘭茲說:「它令人想起韻文體的神話;受了魅惑的薔薇,不,不是薔薇,而是被女巫的魅力催眠的公主……」那是一片天國的平和,柔和黝暗的光明。最後的Allegretto則是潑辣奔放的場面,一個「仲夏夜之夢」,如羅曼 羅蘭所說。
全集卷五十三:《黎明朔拿大》(Sonate l』Aurore,in Cmaj.)——黎明這個俗稱,和月光曲一樣,實在並無確切的根據。也許開始一章里的crescendo,也許rondo之前短短的adagio,—那種曙色初現的氣氛,萊茵河上舟子的歌聲,約略可以喚起「黎明」底境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毫無貝多芬悲壯的氣質,他仿佛在田野里閒步,悠然欣賞著雲影,鳥語,水色,悵惘地出神著。到了Rondo,慵懶的幻夢又轉入清明高遠之境。羅曼 羅蘭說這支朔拿大是《第六交響樂》之先聲,也是田園曲[164]。
全集卷五十七:《熱情朔拿大》(SonateAppassionnata,in Fmin.)——壯烈的內心的悲劇,石破天驚的火山爆裂,莎士比亞的狂風暴雨式的息,偉大的征服……在此我們看到了貝多芬最光榮的一次戰爭。——從一個樂旨上演化出來的兩個主題:獷野而強有力的「我」,命令著,威鎮著;戰慄而怯弱的「我」,哀號著,乞求著。可是它不敢抗爭,追隨著前者,似乎堅忍地接受了運命(一段陽調的旋律)。然而精力不繼,又傾倒了,在苦痛的陰調上忽然停住……再起……再仆……一大段雄壯的「發展」,力底主題重又出現,滔滔滾滾地席捲著弱者,——它也不復中途蹉跌了。隨後是英勇的結論(coda)。末了,主題如雷雨一般在遼遠的天際消失,神秘的pianissimo。第二章,單純的Andante,心靈獲得須臾的休息,兩片巨大的陰影(第一與第三章)中間透露一道美麗的光。然而休戰的時間很短,在變體曲之末,一切重又騷亂,吹起終局(Finale-Rondo)的旋風……在此,怯弱的「我」雖仍不時發出悲愴的呼籲,但終於被狂風暴雨(獷野的我)淹沒了。最後的結論,無殊一片沸騰的海洋……人變了一顆原子,在吞噬一切的大自然里不復可辨。因為獷野而有力的「我」就代表著原始的自然。在第一章里猶圖掙扎的弱小的「我」,此刻被貝多芬交給了原始的「力」。
全集卷八十一之A:《告別朔拿大》(Sonate「LesAdieux」in G maj.)(本曲印行時就刊有告別、留守、重敘這三個標題。所謂告別系指奧太子洛道夫一八○九年五月之遠遊)—第一樂章全部建築在Sol-fa-mib——三個音符之上,所有的旋律都從這簡單的樂旨出發(這一點加強了全曲情緒之統一);復題之末的結論中,告別(即前述的三音符)更以最初的形式反覆出現。——同一主題底演變,代表著同一情操底各種區別:在引子內,「告別」是淒涼的,但是鎮靜的,不無甘美的意味;在Allegro之初,(第一章開始時為一段遲緩的引子,然後繼以Allegro,)它又以擊撞牴觸的節奏與不和協弦重現:這是匆促的分手。末了,以對白方式再三重複的「告別」幾乎合為一體地以diminuento告終。兩個朋友最後的揚巾示意,愈離愈遠,消失了。——「留守」是短短的一章adagio,彷徨,問詢,焦灼,朋友在期待中。然後是Vivacissimamente,熱烈輕快的篇章,兩個朋友互相投在懷抱里。—自始至終,詩情畫意籠罩著樂曲。
全集卷九十:《E陰調朔拿大》(SonateinEmin.)——這是題贈李區諾斯基伯爵的,他不顧家庭的反對,娶了一個女伶。貝多芬自言在這支樂曲內敘述這樁故事。第一章題作「頭腦與心的交戰」,第二章題作「與愛人的談話」。故事至此告終,音樂也至此完了。而因為故事以吉慶終場,故音樂亦從陰調開始,以陽調結束。再以樂旨而論,在第一章內的戲劇情調和第二章內恬靜的傾訴,也正好與標題相符。詩意左右著樂曲的成分,比《告別朔拿大》更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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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集卷一○六:《降B調朔拿大》(SonateinBb)——貝多芬寫這支樂曲時是為了生活所迫;所以一開始便用三個粗野的和弦,展開這首慘痛絕望的詩歌。「發展」部分是頭緒萬端的複音配合,象徵著境遇與心緒的艱窘[165]。發展中間兩次運用追逸曲體式(fugato)的作風,好似要尋覓一個有力的方案來解決這堆亂麻。一忽兒是光明,一忽兒是陰影。——隨後是又古怪又粗獷的Scherzo,惡夢中的幽靈。——意志底超人的努力,引起了痛苦的反省:這是AdagioAppassionnato,慷慨的陳辭,淒涼的哀吟。三個主題以大變體曲的形式鋪敘。當受難者悲痛欲絕之際,一段Largo引進了追逸曲,展開一個場面偉大、經緯錯綜的「發展」,運用一切對位與輪唱曲(canon)的巧妙,來陳訴心靈的苦惱。接著是一段比較寧靜的插曲,預先唱出了《D調彌撒祭樂》內謝神的歌。——最後的結論,宣告患難已經克服,命運又被征服了一次。在貝多芬全部朔拿大中,悲哀的抒情成分,痛苦底反抗的吼聲,從沒有像在這件作品裡表現得驚心動魄。
二 提琴與鋼琴朔拿大
在「兩部朔拿大」(即提琴與鋼琴,或大提琴與鋼琴朔拿大)中,貝多芬顯然沒有像鋼琴朔拿大般的成功。軟性與硬性的兩種樂器,他很難覓得完善的駕馭方法。而且十闋提琴與鋼琴朔拿大內,九闋是《第三交響樂》以前所作;九闋之內五闋又是《月光朔拿大》以前的作品。一八一二年後,他不再從事於此種樂曲。在此我只介紹最特出的兩曲。
全集卷三十之二:《C陰調朔拿大》(題贈俄皇亞歷山大二世)——在本曲內,貝多芬的面目較為顯著。暴烈而陰沉的主題,在提琴上演出時,鋼琴在下面怒吼。副句取著威武而興奮的姿態,兼具柔媚與遒勁的氣概。終局的激昂奔放,尤其標明了貝多芬的特色。赫里歐[166]有言:「如果在這件作品裡去尋找勝利者(按系指俄皇)的雄姿與戰敗者的哀號,未免穿鑿的話,我們至少可認為它也是英雄式的樂曲,充滿著力與歡暢,堪與《第五交響樂》相比。」
全集卷四十七:《克埒采朔拿大》(SonateàKreutzer,in A)[167]——貝多芬一向無法安排的兩種樂器,在此被他找到了一個解決的途徑:它們倆既不能調和,就讓它們衝突;既不能攜手,就讓它們爭鬥。全曲的第一與第三樂章,不啻鋼琴與提琴的肉搏。在旁的「兩部朔拿大」中,答句往往是輕易的,典雅的美;這裡對白卻一步緊似一步,宛如兩個仇敵的短兵相接。在Andante底恬靜的變體曲後,爭鬥重新開始,愈加緊張了,鋼琴與提琴一大段急流奔瀉的對位,由鋼琴的洪亮的呼聲結束。「發展」奔騰飛縱,忽然凝神屏息了一會,經過幾節adagio,然後消沒在目眩神迷的結論中間。——這是一場決鬥,兩種樂器的決鬥,兩種思想的決鬥。
三 四重奏
弦樂四重奏是以朔拿大典型為基礎的曲體,所以在貝多芬的四重奏里,可以看到和他在朔拿大與交響樂內相同的演變。他的趨向是旋律底強化,發展與形式底自由;且在弦樂器上所能表現的複音配合,更為富麗更為獨立。他一共製作十六闋四重奏,但在第十一與第十二闋之間,相隔有十四年之久(一八一○至一八二四),故最後五闋形成了貝多芬作品中一個特殊面目,顯示他最後的藝術成就。當第十二闋四重奏問世之時,《D調彌撒祭樂》與《第九交響樂》都已誕生。他最後幾年的生命是孤獨[168]、疾病、困窮、煩惱[169]、煎熬他最甚的時代。他慢慢地隱忍下去,一切悲苦深深地沉潛到心靈深處。他在樂藝上表現的,是更為肯定的個性。他更求深入,更愛分析,儘量汲取悲歡的靈泉,打破形式的桎梏。音樂幾乎變成歌詞與語言一般,透明地傳達著作者內在的情緒,以及起伏微妙的心理狀態。一般人往往只知鑑賞貝多芬的交響樂與朔拿大;四重奏的價值,至近數十年方始被人賞識。因為這類純粹表現內心的樂曲,必須內心生活豐富而深刻的人才能體驗;而一般的音樂修養也須到相當的程度方不致在森林中迷路。
全集卷一二七:《降E陽調四重奏》(Quatuor inEbmaj.)(第十二闋)——第一章里的「發展」,著重於兩個原則:一是純粹節奏的(一個強毅的節奏與另一個柔和的節奏對比),一是純粹音階的(兩重節奏從Eb 轉到明快的G,再轉到更加明快的C)。以靜穆的徐緩的調子出現的Adagio包括六支連續的變體曲,但即在節奏複雜的部分內,也仍保持默想的氣息。奇譎的Scherzo以後的「終局」,含有多少大膽的和聲,用節略手法的轉調。——最美妙的是那些Adagio,(包括著adagiomanontroppo;andanteconmolto;Adagiomoltoespressivo,)好似一株樹上開滿著不同的花,各有各的姿態。在那些吟誦體內,時而清明,時而絕望——,清明時不失激昂的情調,痛苦時並無疲倦的氣色。作者在此的表情,比在鋼琴上更自由;一方面傳統的形式似乎依然存在,一方面給人的感應又極富於啟迪性。
全集卷一三○:《降B調四重奏》(QuatuorinBb)(第十三闋)——第一樂章開始時,兩個主題重複演奏了四次,—兩個在樂旨與節奏上都相反的主題:主句表現悲哀,副句(由第二小提琴演出的)表現決心。兩者的對白引入朔拿大典型的體制。在詼謔的Presto之後,接著一段插曲式的Andante:淒涼的幻夢與溫婉的惆悵,輪流控制著局面。此後是一段古老的menuet,予人以古風與現代風交錯的韻味。然後是著名的Cavatinte——adagiomoltoespressivo為貝多芬流著淚寫的:第二小提琴似乎模仿著起伏不已的胸脯,因為它滿貯著嘆息;繼以悽厲的悲歌,不時雜以斷續的呼號……受著重創的心靈還想掙紮起來飛向光明。——這一段倘和終局作對比,就愈顯得慘惻。——以全體而論,這支四重奏和以前的同樣含有繁多的場面,(Allegro里某些句子充滿著歡樂與生機,Presto富有滑稽意味,Andante籠罩在柔和的微光中,menuet借用著古德國的民歌的調子,終局則是波希米亞人放肆的歡樂,)但對照更強烈,更突兀,而且全部的光線也更神秘。
全集卷一三一:《變C陰調四重奏》(Quatuor inC# min.)(第十四闋)——開始是淒涼的Adagio,用追逸曲寫成的,濃烈的哀傷氣氛,似乎預告著一篇痛苦的詩歌。華葛耐認為這段Adagio是音樂上從來未有的最憂鬱的篇章。然而此後的Allegromoltovivace卻又是典雅又是奔放,儘是出人不意的快樂情調。Andante及變體曲,則是特別富於抒情的段落,中心感動的,微微有些不安的情緒。此後是PrestoAdagioAllegro,章節繁多,曲折特甚的終局。——這是一支千緒萬端的大曲,輪廓分明的插曲即已有十三四支之多,仿佛作者把手頭所有的材料都集合在這裡了。
全集卷一三二:《A陰調四重奏》(QuatuorinA min.)(第十五闋)——這是有名的「病癒者底感謝曲」。貝多芬在Allegro中先表現痛楚與騷亂,(第一小提琴的興奮,和對位部分的嚴肅,)然後陰沉的天邊漸漸透露光明,一段鄉村舞曲代替了沉悶的冥想,一個牧童送來柔和的笛聲。接著是Allegro,四種樂器合唱著感謝神恩的頌歌。貝多芬自以為病癒了。他似乎跪在地下,合著雙手。在赤裸的旋律之上(Andante),我們聽見從徐緩到急促的言語,賽如大病初癒的人試著軟弱的步子,逐漸回復了精力。多興奮!多快慰!合唱的歌聲再起,一次熱烈一次。虔誠的情意,預示華葛耐的《巴西弗》歌劇。接著是Allegro alla marcia,激發著青春底衝動。之後是終局。動作活潑,節奏明朗而均衡,但陰調的旋律依舊很淒涼。病是痊癒了,創痕未曾忘記。直到旋律轉入陽調,低音部樂器繁雜的節奏慢慢隱滅之時,貝多芬的精力才重新獲得了勝利。
全集卷一三五:《F陽調四重奏》(QuatuorinFmaj.)(第十六闋)——這是貝多芬一生最後的作品[170]。第一章Allegretto天真,巧妙,充滿著幻想與愛嬌,年代久遠的罕頓似乎復活了一剎那:最後一朵薔薇,在萎謝之前又開放了一次。Vivace是一篇音響的遊戲,一幅縱橫無礙的素描。而後是著名的Lento,原稿上註明著「甘美的休息之歌,或和平之歌」,這是貝多芬最後的祈禱,最後的頌歌,照赫里歐的說法,是他精神的遺囑。他那種特有的清明的心境,實在只是平復了的哀痛。單純而肅穆,虔敬而和平的歌,可是其中仍有些急促的悲嘆,最後更高遠的和平之歌把它撫慰下去,——而這縷恬靜的聲音,不久也朦朧入夢了。終局是兩個樂句劇烈爭執以後的單方面的結論,樂思的奔放,和聲的大膽,是這一部分的特色。
四 合奏曲(Concerto)
貝多芬的鋼琴與樂隊合奏曲共有五支,重要的是第四與第五。提琴與樂隊合奏曲共只一闋,在全部作品內不占何等地位,因為國人熟知,故亦選入。
全集卷五十九:《G陽調合奏曲》(Concerto pourPianoetOrchestre,in Gmaj.)[171]——單純的主題先由鋼琴提出,然後繼以樂隊的合奏,不獨詩意濃郁,抑且氣勢雄偉,有交響樂之格局。「發展」部分由鋼琴表現出一組輕盈而大膽的面目,再以飛舞的線條(arabesque)作為結束。——但全曲最精彩的當推短短的andanteconmolto,全無技術的炫耀,只有鋼琴與樂隊劇烈對壘的場面。樂隊奏出威嚴的主題,肯定著強暴的意志,膽怯的琴聲,柔弱地,孤獨地,用著哀求的口吻對答。對話久久繼續,鋼琴的呼籲越來越迫切,終於獲得了勝利。全場只有它的聲音,樂隊好似戰敗的敵人般,只在遠方發出隱約叫吼的回聲。不久琴聲也在悠然神往的和弦中緘默。—此後是終局,熱鬧的音響中雜有大膽的碎和聲(arpeggio)。
全集卷七十三:《帝皇合奏曲》(Concerto「Empereur」inE#maj.)[172]——滾滾長流的樂句,像瀑布一般,幾乎與全樂隊的和弦同時揭露了這件莊嚴的大作。一連串的碎和音,奔騰而下,停留在A#的轉調上。浩蕩的氣勢,雷霆萬鈞的力量,富麗的抒情成分,燦爛的榮光,把作者當時的勇敢、胸襟、懷抱、騷動[173],全部宣洩了出來。誰聽了這雄壯瑰麗的第一章不聯想到《第三交響樂》里的crescendo?——由弦樂低低唱起的Adagio,莊嚴靜穆,是一股宗教的情緒。而Adagio與 nale之間的過渡,尤令人驚嘆。在終局的Rondo內,豪華與溫情,英武與風流,又奇妙地融冶於一爐,完成了這部大曲。
全集卷六十一:《D陽調提琴合奏曲》(ConcertopourViolonetOrchestre,inDmaj.)第一章Adagio,開首一段柔媚的樂隊合奏,令人想起《第四鋼琴合奏曲》底開端。兩個主題的對比內,一個C#音的出現,在當時曾引起非難。Larghetto的中段一個純樸的主題唱著一支天真的歌,但奔放的熱情不久替它展開了廣大的場面,增加了表情的豐滿。最後一章Rondo則是歡欣的馳騁,不時雜有柔情的傾訴。
五 交響樂
全集卷二十一:《第一交響樂》(inCmaj.)[174]——年輕的貝多芬在引子裡就用了F 的不和協弦,與成法背馳(照例這引子是應該肯定本曲的基調的。)雖在今日看來,全曲很簡單,只有第三章的menuet及其三重奏部分較為特別;以allegromoltoevivace奏出來的menuet實際已等於Scherzo。但當時批評界覺得刺耳的,尤其是管樂器的運用大為推廣。Timbale在莫扎爾德與罕頓,只用來產生節奏,貝多芬卻用以加強戲劇情調。利用樂器各別的音色而強調它們的對比,可說是從此奠定的基業。
全集卷三十六:《第二交響樂》(inD maj.)[175]——製作本曲時,正是貝多芬初次的愛情失敗,耳聾的痛苦開始嚴重地打擊他的時候。然而作品的精力充溢飽滿,全無頹喪之氣。——引子比《第一交響樂》更有氣魄:先由低音樂器演出的主題,逐漸上升,過渡到高音樂器,終於由整個樂隊合奏。這種一步緊一步的手法,以後在《第九交響樂》的開端里簡直達到超人的偉大。——Larghetto顯示清明恬靜、胸境寬廣的意境。Scherzo描寫興奮的對話,一方面是弦樂器,一方面是管樂和敲擊樂器。終局與Rondo相仿,但主題之騷亂,情調之激昂,是與通常流暢的Rondo大相逕庭的。
全集卷五十五:《第三交響樂》(《英雄交響樂》,inEb maj.)[176]!——巨大的迷宮,深密的叢林,劇烈的對照,不但是音樂史上劃時代的建築,(回想一下罕頓和莫扎爾德罷,)亦且是空前絕後的史詩。可是當心啊,初步的聽眾多容易在無垠的原野中迷路!—控制全局的樂句,實在只是:
不問次要的樂句有多少,它的巍峨的影子始終矗立在天空。羅曼 羅蘭把它當作一個生靈,一縷思想,一個意志,一種本能。因為我們不能把英雄的故事過於看得現實,這並非敘事或描寫的音樂。拿破崙也罷,無名英雄也罷,實際只是一個因子,一個象徵。真正的英雄還是貝多芬自己。第一章通篇是他雙重靈魂的決鬥,經過三大回合(第一章內的三大段)方始獲得一個綜合的結論:鐘鼓齊鳴,號角長嘯,狂熱的群眾曳著英雄歡呼。然而其間的經過是何等曲折:多少次的顛撲與多少次的奮起。(多少次的crescendo!)這是浪與浪的衝擊,巨人式的戰鬥!發展部分的龐大,是本曲最顯著的特徵,而這龐大與繁雜是適應作者當時的內心富藏的。——第二章,英雄死了!然而英雄的氣息仍留在送葬者的行列間。誰不記得這幽怨而恓惶的主句:
當它在陽調上時,淒涼之中還有清明之氣,酷似古希臘的薤露歌。但回到陰調上時,變得陰沉,悽厲,激昂,竟是莎士比亞式的悲愴與鬱悶了。輓歌又發展成史詩的格局。最後,在pianssimo的結論中,嗚咽的葬曲在痛苦的深淵內靜默。——Scherzo開始時是遠方隱約的波濤似的聲音,繼而漸漸宏大,繼而又由朦朧的號角(通常的三重奏部分)吹出無限神秘的調子。—終局是以富有舞曲風味的主題作成的變體曲,仿佛是獻給歡樂與自由的。但第一章的主句,英雄,重又露面,而死亡也重現了一次:可是勝利之局已定。剩下的只有光榮的結束了。
全集卷六十:《第四交響樂》(inBb maj.)[177]——是貝多芬和丹蘭士 勃侖斯維克訂婚的一年,誕生了這件可愛的、滿是笑意的作品。引子從Bb陰調轉到陽調,遙遠的哀傷淡忘了。活潑而有飛縱跳躍之態的主句,由低音笛(basson)木笛(hautbois)與長笛( te)高雅的對白構成的副句,流利自在的「發展」,所傳達的儘是快樂之情。一陣模糊的鼓聲,把開朗的心情微微攪動了一下,但不久又回到主題上來,以強烈的歡樂結束。——至於Adagio的旋律,則是徐緩的,和悅的,好似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水上滑過。而後是Menuet,保存著古稱而加速了節拍。號角與木笛傳達著縹緲的詩意。最後是Allegromanon troppo,愉快的情調重複控制全局,好似突然露臉的陽光;強烈的生機與意志,在樂隊中間作了最後一次爆發。——在這首熱烈的歌曲里,貝多芬泄露了他愛情的歡欣。
全集卷六十七:《第五交響樂》(inCmin.)[178]——開首的Sol-sol-sol-mi b是貝多芬特別愛好的樂旨,在《第五朔拿大》(全集卷九之一),《第三四重奏》(全集卷十八之三),《熱情朔拿大》中,我們都曾見過它的輪廓。他曾對興特勒說:「命運便是這樣地來叩門的。」(命運二字的俗稱即淵源於此。)它統率著全部樂曲。渺小的人得憑著意志之力和它肉搏,——在運命連續呼召之下,回答的永遠是幽咽的問號。人掙扎著,抱著一腔的希望和毅力。但運命的口吻愈來愈威嚴,可憐的造物似乎戰敗了,只有悲嘆之聲。——之後,殘酷的現實暫時隱滅了一下,(Andante)從深遠的夢境內傳來一支和平的旋律。勝利的主題出現了三次。接著是行軍的節奏,清楚而又堅定,掃蕩了一切矛盾。希望抬頭了,屈服的人恢復了自信。然而Scherzo使我們重新下地去面對陰影。運命再現,可是被粗野的舞曲與詼諧的Staccati和pizziccati擋住。突然,一片黑暗,唯有隱約的鼓聲,樂隊延續奏著七度音程的和弦,然後迅速的crescendo唱起凱旋的調子。(這時已經到了終局。)運命雖再呼喊,(Scherzo的主題又出現了一下,)不過如惡夢的回憶,片刻即逝。勝利之歌再接再厲的響亮。意志之歌切實宣告了終篇。——在全部交響樂中,這是結構最謹嚴,部分最均衡,內容最凝鍊的一闋。批評家說:「從未有人以這麼少的材料表達過這麼多的意思。」
全集卷六十八:《第六交響樂》(《田園交響樂》,inFmaj.)[179]——這闋交響樂是獻給自然的。原稿上寫著:「紀念鄉居生活的田園交響樂,注重情操的表現而非繪畫式的描寫。」由此可見作者在本曲內並不想模仿外界,而是表現一組印象。——第一章Allegro,題為「下鄉時快樂的印象」。在提琴上奏出的主句,輕快而天真,似乎從斯拉夫民歌上采來的。這個主題底冗長的「發展」,始終保持著深邃的平和,恬靜的節奏,平穩的轉調;全無次要樂曲的羼入。同樣的樂旨和面目來回不已。這是一個人面對著一幅固定的圖畫悠然神往的印象。——第二章Andante,「溪畔小景」,中音弦樂(第二小提琴,次高音提琴,兩架大提琴,)象徵著潺湲的流水,是「逝者如斯,往者如彼,而盈虛者未嘗往也」的意境。林間傳出夜鶯(長笛表現)、鵪鶉(木笛表現)、杜鵑(clarinette表現)的啼聲,合成一組三重奏。——第三章Scherzo,「鄉人快樂的宴會」。先是三拍子的華爾茲,——鄉村舞曲,繼以二拍子的粗野的蒲雷舞(法國一種地方舞)。突然遠處一種隱雷(低音弦樂),一陣靜默……幾道閃電(小提琴上短短的碎和音)。俄而是暴雨和霹靂一齊發作。然後雨散雲收,青天隨著C陽調的上行音階(還有笛音點綴)重新顯現。——而後是第四章Allegretto「牧歌,雷雨之後的快慰與感激」。——一切重歸寧謐:潮濕的草原上發出清香,牧人們歌唱,互相應答,整個樂曲在平和與喜悅的空氣中告終。——貝多芬在此忘記了憂患,心上反映著自然界的甘美與閒適,抱著泛神的觀念,頌讚著田野和農夫牧子。
全集卷九十二:《第七交響樂》(inA maj.)[180]——開首一大段引子,平靜地,莊嚴地,氣勢是向上的,但是有節度的。多少的和弦似乎推動著作品前進。用長笛奏出的主題,展開了第一樂章的中心:Vivace。活躍的節奏控制著全曲,所有的音域,所有的樂器,都由它來支配。這兒分不出主句或副句;參加著奔騰飛舞的運動的,可說有上百的樂旨,也可說只有一個。——Allegretto 卻把我們突然帶到另一個世界。基本主題和另一個憂鬱的主題輪流出現,傳出苦痛和失望之情。——然後是第三章,在戲劇化的Scherzo以後,緊接著美妙的三重奏,似乎均衡又恢復了一剎那。終局則是快樂的醉意,急促的節奏,再加一個粗獷的旋律,最後達於crescendo這緊張狂亂的高潮。——這支樂曲的特點是:一些單純而顯著的節奏產生出無數的樂旨;而其興奮動亂的氣氛,恰如華葛耐所說的,有如「祭獻舞神」的樂曲。
全集卷九十三:《第八交響樂》(inFmaj.)[181]——在貝多芬的交響樂內,這是一支小型的作品,宣洩著興高彩烈的心情。短短的Allegro,純是明快的喜悅、和諧而自在的遊戲。——在Scherzo部分(第三章內),作者故意採用過時的menuet,來表現端莊嫻雅的古典美。——到了終局的Allegro Vivace則通篇充滿著笑聲與平民的幽默。有人說,是「笑」產生這部作品的。我們在此可發現貝多芬的另一副面目,像兒童一般,他作著音響的遊戲。
全集卷一二五:《第九交響樂》(ChoralSymphony,inDmin.)[182]——《第八》之後十一年的作品,貝多芬把他過去在音樂方面的成就作了一個綜合,同時走上了一條新路。——樂曲開始時(Allegromanontroppo),La–mi的和音,好似從遠方傳來的呻吟,也好似從深淵中浮起來的神秘的形象,直到第十七節,才響亮地停留在D陰調的基調上。而後是許多次要的樂旨,而後是本章的副句(Bb陽調)……《第二》《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各交響樂里的原子,迅速地露了一下臉,回溯著他一生的經歷,把貝多芬完全籠蓋住的陰影,在作品中間移過。現實的命運重新出現在他腦海里。巨大而陰鬱的畫面上,只有若干簡短的插曲映入些微光明。——第二章MoltoVivace,實在便是Scherzo。句讀分明的節奏,在《彌撒祭樂》和《斐但麗奧序曲》內都曾應用過,表示歡暢的喜悅。在中段,clarinette與hautbois引進一支細膩的牧歌,慢慢地傳遞給整個的樂隊,使全章都蒙上明亮的色彩。——第三章Adagio似乎使心靈遠離了一下現實。短短的引子只是一個夢。接著便是莊嚴的旋律,虔誠的禱告逐漸感染了熱誠與平和的情調。另一旋律又出現了,淒涼的,惆悵的。然後遠處吹起號角,令你想起人生的戰鬥。可是熱誠與平和未曾消滅,最後幾節的pianissimo把我們留在甘美的凝想中。——但幻夢終於像水泡似的隱滅了,終局最初七節的Presto又捲起激情與衝突的漩渦。全曲的原素一個一個再現,全溶解在此最後一章內[183]。從此起,貝多芬在調整你的情緒,準備接受隨後的合唱了。大提琴為首,漸漸領著全樂隊唱起美妙精純的樂句,鋪陳了很久於是獷野的引子又領出那句吟誦體,但如今非復最低音提琴,而是男中音的歌唱了:「噢,朋友,毋須這些聲音,且來聽更美更愉快的歌聲。」(這是貝多芬自作的歌詞,不在席勒原作之內)。——接著,樂隊與合唱同時唱起《歡樂頌歌》的「歡樂,神明底美麗的火花,天國底女兒……」——每節詩在合唱之前,先由樂隊傳出詩的意境。合唱是由四個獨唱員和四部男女合唱組成的。歡樂的節會由遠而近,然後大眾唱著:「擁抱啊,千千萬萬的生靈……」當樂曲終了之時,樂器的演奏者和歌唱員賽似兩條巨大的河流,匯合成一片音響的海。——在貝多芬的意念中,歡樂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它的使命是把習俗和刀劍分隔的人群重行結合。它的口號是友誼與博愛。它的象徵是酒,是予人精力的旨酒。由於歡樂,我們方始成為不朽。所以要對天上的神明致敬,對使我們入於更苦之域的痛苦致敬。在分裂的世界之上,——一個以愛為本的神。在分裂的人群之中,歡樂是唯一的現實。愛與歡樂合為一體。這是柏拉圖式的又是基督教式的愛。——除此以外,席勒的《歡樂頌歌》,在十九世紀初期對青年界有著特殊的影響。(貝多芬屬意於此詩篇,前後共有二十年之久。)第一是詩中的民主與共和色彩在德國自由思想者的心目中,無殊《馬賽歌》之於法國人。無疑的,這也是貝多芬的感應之一。其次,席勒詩中頌揚著歡樂,友愛,夫婦之愛,都是貝多芬一生渴望而未能實現的,所以尤有共鳴作用。——最後,我們更當注意,貝多芬在此把字句放在次要地位;他的用意是要使器樂和人聲打成一片,——而這人聲既是他的,又是我們大眾的,——使音樂從此和我們的心融合為一,好似血肉一般不可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