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2024-10-09 03:16:1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一 貝多芬與力
十八世紀是一個兵連禍結的時代,也是歌舞昇平的時代,是古典主義沒落的時代,也是新生運動萌芽的時代。——新陳代謝的作用在歷史上從未停止:最混亂最穢濁的地方就有鮮艷的花朵在探出頭來。法蘭西大革命,展開了人類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頁:十九世紀!多悲壯,多燦爛!仿佛所有的天才都降生在一時期……從拿破崙到俾斯麥,從康德到尼采,從歌德到左拉,從達維特到塞尚納,從貝多芬到俄國五大家;北歐多了一個德意志,南歐多了一個義大利,民主和專制的搏鬥方終,社會主義的殉難生活已經開始:人類幾曾在一百年中走過這麼長的路!而在此波瀾壯闊,峰巒重疊的旅程的起點,照耀著一顆巨星:貝多芬。在音響的世界中,他預言了一個民族的復興,——德意志聯邦,——他象徵著一世紀中人類活動的基調—力!
一個古老的社會崩潰了,一個新的社會在醞釀中。在青黃不接的過程內,第一先得解放個人。(這是文藝復興發軔而未完成的基業。)反抗一切約束,爭取一切自由的個人主義,是未來世界的先驅。各有各的時代。第一是:我!然後是:社會。要肯定這個「我」,在帝王與貴族之前解放個人,使他們承認個個人都是帝王貴族,或個個帝王貴族都是平民,就須先肯定「力」,把它栽培,扶養,提出,具體表現,使人不得不接受。每個自由的「我」要指揮。倘他不能在行動上,至少能在藝術上指揮。倘他不能征服王國像拿破崙,至少他要征服心靈、感覺和情操,像貝多芬。是的,貝多芬與力,這是一個天生就的題目。我們不在這個題目上作一番探討,就難能了解他的作品及其久遠的影響。
從羅曼 羅蘭所作的傳記里,我們已熟知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平時的生活除了過度艱苦以外,沒有旁的過度足以摧毀他的健康。健康是他最珍視的財富,因為它是一切「力」底資源。當時見過他的人說「他是力的化身」,當然這是含有肉體與精神雙重的意義的。他的幾件無關緊要的性的冒險[148],既未減損他對於愛情的崇高的理想,也未減損他對於肉慾的控制力。他說:「要是我犧牲了我的生命力,還有什麼可以留給高貴與優越?力,是的,體格的力,道德的力,是貝多芬的口頭禪。「力是那般與尋常人不同的人底道德,也便是我的道德。」[149]這種論調分明已是「超人」的口吻。而且在他三十歲前後,過於充溢的力未免有不公平的濫用。不必說他暴烈的性格對身份高貴的人要不時爆發,即對他平輩或下級的人也有枉用的時候。他胸中滿是輕蔑:輕蔑弱者,輕蔑愚昧的人,輕蔑大眾,(然而他又是熱愛人類的人!)甚至輕蔑他所愛好而崇拜他的人[150]。在他青年時代幫他不少忙的李區諾斯基公主的母親,曾有一次因為求他彈琴而下跪,他非但拒絕,甚至在沙發上立也不立起來。後來他和李區諾斯基親王反目,臨走時留下的條子是這樣寫的:「親王,您之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我自己。親王們現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於貝多芬,卻只有一個。」這種驕傲的反抗,不獨用來對另一階級和同一階級的人,且也用來對音樂上的規律:
——「照規則是不許把這些和弦連用在一塊的……」人家和他說。
——「可是我允許。」他回答。然而讀者切勿誤會,切勿把常人的狂妄和天才的自信混為一談,也切勿把力底過剩的表現和無理的傲慢視同一律。以上所述,不過是貝多芬內心蘊蓄的精力,因過於豐滿之故而在行動上流露出來的一方面;而這一方面,——讓我們說老實話——也並非最好的一方面。缺陷與過失,在偉人身上也仍然是缺陷與過失。而且貝多芬對世俗對旁人儘管傲岸不遜,對自己卻竭盡謙卑。當他對邱尼談著自己的缺點和教育的不夠時,嘆道:「可是我並非沒有音樂的才具!」二十歲時摒棄的大師,他四十歲上把一個一個的作品重新披讀。晚年他更說:「我才開始學得一些東西……」青年時,朋友們向他提起他的聲名,他回答說:「無聊!我從未想到聲名和榮譽而寫作。我心坎里的東西要出來,所以我才寫作!」[151]
可是他精神的力,還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大家說貝多芬是最後一個古典主義者,又是最先一個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不錯,在表現為先,形式其次上面,在不避劇烈的情緒流露上面,在極度的個人主義上面,他是的。但浪漫主義的感傷氣氛與他完全無緣,他生平最厭惡女性的男子。和他性格最不相容的是沒有邏輯和過分誇張的幻想。他是音樂家中最男性的。羅曼 羅蘭甚至不大受得了女子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除了極少的例外。他的鋼琴即興,素來被認為具有神奇的魔力。當時極優秀的鋼琴家李哀斯和邱尼輩都說:「除了思想的特異與優美之外,表情中間另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分。」他賽似狂風暴雨中的魔術師,會從「深淵裡」把精靈呼召到「高峰上。」聽眾號啕大哭,他的朋友雷夏爾脫流了不少熱淚,沒有一雙眼睛不濕……當他彈完以後看見這些淚人兒時,他聳聳肩,放聲大笑道:「啊,瘋子!你們真不是藝術家。藝術家是火,他是不哭的。」[152]又有一次,他送一個朋友遠行時,說:「別動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堅毅和勇敢才是男兒本色。」這種控制感情的力,是大家很少認識的!「人家想把他這株橡樹當作蕭颯的白楊,不知蕭颯的白楊是聽眾。他是力能控制感情的。」[153]
音樂家,光是做一個音樂家,就需要有對一個意念集中注意的力,需要西方人特有的那種控制與行動的鐵腕:因為音樂是動的構造,所有的部分都得同時抓握。他的心靈必須在靜止(immobilité)中作疾如閃電的動作。清明的目光,緊張的意志,全部的精神都該超臨在整個夢境之上。那麼,在這一點上,把思想抓握得如是緊密,如是恆久,如是超人式的,恐怕沒有一個音樂家可和貝多芬相比。因為沒有一個音樂家有他那樣堅強的力。他一朝握住一個意念時,不到把它占有絕不放手。他自稱為那是「對魔鬼的追逐」。——這種控制思想,左右精神的力,我們還可從一個較為浮表的方面獲得引證。早年和他在維也納同住過的塞弗烈特曾說:「當他聽人家一支樂曲時,要在他臉上去猜測贊成或反對是不可能的;他永遠是冷冷的,一無動靜。精神活動是內在的,而且是無時或息的;但軀殼只像一塊沒有靈魂的大理石。」
要是在此靈魂的探險上更往前去,我們還可發現更深邃更神化的面目。如羅曼 羅蘭所說的:提起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154]。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制肉慾,控制感情,控制思想,控制作品,且竟與運命挑戰,與上帝搏鬥。「他可把神明視為平等,視為他生命中的伴侶,被他虐待的;視為磨難他的暴君,被他詛咒的;再不然把它認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個冷酷的朋友,一個嚴厲的父親……而且不論什麼,只要敢和貝多芬對面,他就永不和它分離。一切都會消逝,他卻永遠在它面前。貝多芬向它哀訴,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問。內心的獨白永遠是兩個聲音的。從他初期的作品起[155],我們就聽見這些兩重靈魂的對白,時而協和,時而爭執,時而扭毆,時而擁抱……但其中之一總是主子的聲音,絕不會令你誤會。」[156]倘沒有這等持久不屈的「追逐魔鬼」,撾住上帝的毅力,他哪還能在「埃林耿希太脫遺囑」之後再寫《英雄交響樂》和《命運交響樂》?哪還能戰勝一切疾病中最致命的——耳聾?
耳聾,對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的死滅,對音樂家是整個世界的死滅。整個的世界死滅了而貝多芬不曾死!並且他還重造那已經死滅的世界,重造音響的王國,不但為他自己,而且為著人類,為著「可憐的人類」!這樣一種超生和創造的力,只有自然界裡那種無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著一切的大沙漠中間,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給你一片水草!一八○○年,十九世紀第一頁。那時的藝術界,正如行動界一樣,是屬於強者而非屬於微妙的機智的。誰敢保存他本來面目,誰敢威嚴地主張和命令,社會就跟著他走。個人的強項,直有吞噬一切之勢;並且有甚於此的是:個人還需要把自己溶化在大眾里,溶化在宇宙里。所以羅曼 羅蘭把貝多芬和上帝的關係寫得如是壯烈,絕不是故弄玄妙的文章,而是窺透了個人主義的深邃的意識。藝術家站在「無意識界」的最高峰上,他說出自己的胸懷,結果是唱出了大眾的情緒。貝多芬不曾下工夫去認識的時代意識,時代意識就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拿破崙把自由、平等、博愛當作幌子踏遍了歐洲,實在還是替整個時代的「無意識界」做了代言人。感覺早已普遍散布在人們心坎間,雖有傳統、盲目的偶像崇拜,竭力高壓也是徒然,藝術家遲早會來揭幕!《英雄交響樂》!即在一八○○年以前,少年貝多芬的作品,對於當時的青年音樂界,也已不下於《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樣的誘人[157]。然而《第三交響樂》是第一聲宏亮的信號。力解放了個人,個人解放了大眾,——自然,這途程還長得很,有待於我們,或以後幾代的努力,——但力的化身已經出現過,悲壯的例子寫定在歷史上,目前的問題不是否定或爭辯,而是如何繼續與完成……
當然,我不否認力是巨大無比的,巨大到可怕的東西。普羅曼德的神話存在了已有二十餘世紀。使大地上五穀豐登、果實纍纍的,是力;移山倒海、甚至使星球擊撞的,也是力!在人間如在自然界一樣,力足以推動生命,也能促進死亡。兩個極端擺在前面:一端是和平、幸福、進步、文明、美;一端是殘殺、戰爭、混亂、野蠻、醜惡。具有「力」的人宛如執握著一個轉折乾坤的鐘擺,在這兩極之間擺動。往哪兒去?……瞧瞧先賢的足跡罷。貝多芬的力所推動的是什麼?鍛鍊這股力的洪爐又是什麼?—受苦,奮鬥,為善。沒有一個藝術家對道德的修積,像他那樣的兢兢業業;也沒有一個音樂家的生涯,像貝多芬這樣的酷似一個聖徒的行述。天賦給他的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它是應當奉獻於同情、憐憫、自由的;它是應當教人隱忍、捨棄、歡樂的。對苦難,命運,應當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對人類,應當用「力」去鼓勵,去熱烈的愛。——所以《彌撒祭樂》里的泛神氣息,代卑微的人類呼籲,為受難者歌唱……
《第九交響樂》里的歡樂頌歌,又從痛苦與鬥爭中解放了人,擴大了人。解放與擴大的結果,人與神明迫近,與神明合一。那時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無所謂善惡,無所謂衝突,力的兩極性消滅了。人已超臨了世界,跳出了萬劫,生命已經告終,同時已經不朽!這才是歡樂,才是貝多芬式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