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關於理智的客觀運用
2024-10-09 01:24:47
作者: 叔本華
植物的生命只是生存,因此它們生活的樂趣是純粹主觀的、粗糙的滿足。動物則不同,動物有智慧,可是動物的智慧仍然只限於滿足自身動機欲望的範圍內,限於自身最直接的刺激範圍內,這就是它們也完全滿足於單純生存的原因。所以它們可以幾個小時完全不動,而不會感到不滿或不能忍受。只有最聰明的動物如狗和猿猴才需要活動,才會感到厭煩和無聊,所以它們才喜歡玩耍,才喜歡兩眼注視過路者。從這方面來說,它們和那些喜歡從窗子裡看人的人屬於同一類。
只有人類的智慧才達到了最高層次,才能認識其他東西,所謂認識其他東西與單純的自我意識是完全不同的。同時,由於人有推理能力,人也就可以進行思考。因此除了簡單的生存以外,人的生活還可以為上述這種智慧所滿足,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在自身的存在以外,存在於別人和其他事物中的第二種生存。
不過人類的智慧大部分也限於滿足自身欲望動機的範圍內,只是這個範圍比其他動物的大,還包括那些不太直接的動機。當我們從總體上來審視它時,便會稱這種智慧帶來的是「實用知識」。其實,除了由好奇心和娛樂消遣而產生的東西以外,人類並沒有比較自由的、沒有目的的知識,然而就算如此,人還是具有所謂實用知識的。當動機不起作用時,人的生活大多是單純的生存,他們有時候會不斷閒逛,或是常常去參加社交活動,在活動上卻只是聚在一起而沒有任何交談,或充其量只稍做交談,這種現象就充分地證明了上述事實。
的確,大多數人並沒有自覺到,他們把「在生活過程中花費最少的思考」當作了自己的最高行為準則,因為對他們而言,進行這樣的思考本身就是困難而麻煩的。這些人思考多少,只看他們從事的事務需要多少,也看他們的娛樂消遣需要多少,而對於這兩者,他們也都要做適當的安排,以便使自己能以最少的思考來解決問題。
只有在理智多到超過生活所需的限度時,它才會以知識本身為目的。如果理智在某個人身上放棄其自然的天職,即認識事物之間的關係,而為意志服務以便完全從事客觀的活動,那麼這便是一個相當反常的現象。
可是,藝術、詩歌和哲學正是來自這個反常現象,所以我們可以說,藝術、詩歌和哲學產生於原先並非為這個目的而存在的官能。從根本上看,理智是一個辛勤工作的工人,它的主人即意志支配它一天到晚忙於工作。但是,如果這個被驅使的奴隸偶然在工作之餘自發地做些自己的工作,而且除工作本身之外也沒有其他目的,只是為了使自己滿足和快樂,那麼就產生了真正的藝術品,當這種工作達到了極致,那便是天才的創作。
這種藏在藝術、詩歌和哲學成就背後的對理智的純粹客觀的運用,也存在於純粹科學的一般成就背後,也早已出現於純粹科學研究和學問以及對任何問題的自由思考中,並且不涉及個人利益。
的確,如果談話的主題是純粹客觀的,即談話與個人利益毫無關係,與參加談話者的意志也毫無關係,那麼甚至引起單純談話的,也與藝術、哲學和詩歌背後的是同一種東西。所有這種對理智的純粹客觀的運用與主觀的運用相比,與以運用理智為名實則是為了個人利益的活動相比,都不是那麼單純直白。這就像跳舞和走路,前者是不帶任何目的的過剩精力的消耗。
可是,主觀運用理智則是一種自然的運用方式,因為理智本來就要被意志所用。它不但涉及工作和個人的衝動,也涉及一切有關個人私事和一般重要事務的談話,涉及吃、喝及其他享樂,也涉及維持生活的一切東西,涉及種種功利的關切。
大多數人對自己的理智不能做任何其他運用,因為對他們來說,理智只是被自己的意志所支配的工具,它完全被意志所消耗,沒有一點兒剩餘。就因如此,在他們臉上看不見連接理智和意志之間的紐帶,他們會對一切感到厭煩,粗俗地熱衷於利益,還無法做客觀的談話。事實上,如此壓抑的生活方式時常給人心地狹隘的印象,他們的整個知識只限於為自己的意志所用。他們只有某種特定的為達成意志目的所需要的理智,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其他的理智了。
這還造成一個情況:當他們的意志不再驅使理智時,理智便停止了活動。他們對任何東西都沒有客觀的興趣。他們的注意力不放在任何與自己沒有關係的東西上面,即便那是可能會與他們產生關係的東西。他們甚至不會明顯地為風趣和幽默所動,他們不喜歡任何需要稍加思考的東西,粗俗的滑稽充其量只能引他們發笑。所有這些都是因為他們只能注意主觀的利益,就因為如此,玩牌成為最適合他們的娛樂方式,因為玩牌能贏錢,它不像舞台表演、音樂、談話等屬於純粹知識的範圍,而是會使無所不在的意志發揮作用。
他們自始至終都是生意人。生命生來就是受物慾支配的,而他們所有的快樂都是感官上的快樂,他們也不喜歡其他種類的快樂。跟他們交往要把自己貶低了,而且最好是去跟他們談業務,而不要跟他們談任何其他事情。可是,如果兩個能夠對自己理智做純粹客觀運用的人進行談話,即使這是理智能力的自由發揮,即使所談的問題不甚重要而只是開玩笑,情形也是一樣。這種談話事實上好像兩個人或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舞蹈,而其他的談話則好像並肩走路或一前一後地走路,其目的只是要到達某個地方。
這種對理智做自由的、非常運用的傾向,在天才身上達到了頂點,在那裡,正常的關係完全顛倒過來了,知識成了最主要的東西,成為整個生命的目的,他自身的存在反而降為附屬品,變為了工具。於是整個來看,由於他的知識以及對知識的了解,天才為世界上的其他東西而活的情況要比為自己而活的情況多。他認知能力的反常增加使他不可能以單純存在為目的來消磨時光,他的心靈也需要連續不斷和強有力的活動。因此,天才不會泰然地面對日常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也不會有普通人那種專心於日常生活的心態。對與正常心理能力相適應的普通現實生活而言,天才是一種惡劣的稟賦,甚至像所有不正常的東西一樣,它是一種阻礙物。因為理智能力的加強,天才對外界的直覺了解會達到非常客觀明確的程度,並有著遠比被意志役使時所需要的更多的理智,這種過多的理智就成為侍奉意志的徹底障礙。思考特定現象本身並為特定現象而思考,會減損這個思考與個人意志彼此之間的關聯,也會干擾和妨礙對這些關聯的任何明確的了解。
如果只為滿足意志的需要,只要對事物做完全表面的思考就夠了,這種表面的思考會使我們了解自己與任何可能目的之間的關係,也會讓我們了解與這些目的可能有關者之間的關係,但除此之外,我們就無法了解更多了,因為這種思考所涉及的只是種種關係而已。對事物本質的一種完全客觀的了解,減弱了這種知識的秩序和清晰度,造成了它的紛亂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