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的司馬遷
2024-10-09 01:03:20
作者： 任超
如果問「史聖」司馬遷，倘若能穿越他最想幹什麼，司馬遷絕不會回答說要與某位心儀的著名歷史人物見面聊天，他肯定會抄上傢伙，去秦朝痛揍秦始皇。
不光司馬遷這樣，在所有研究戰國史的歷史學家眼中，秦始皇都是「火雲邪神」般的存在，因為他幹了一件對先秦文化毀天滅地的大事——焚書坑儒。
「坑儒」其實坑的是江湖術士。術士乾的都是騙人的勾當，秦始皇挖坑把騙子埋了，也算是為社會除去一害。但是，秦始皇統一天下後為了統一思想，又開始了大規模的焚書運動。
司馬遷在《史記》里痛心地寫道：「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
意思是：秦國統一天下後，焚燒《詩》《書》和各個諸侯國的史書，就是因為裡面有諷刺秦國的內容。《詩》《書》等儒家典籍之所以能重見天日，是因為很多藏於老百姓家裡，而諸侯記載的史書因為藏在官府，全部被焚毀。可惜啊！可惜啊！現在只有秦國自己的史書《秦記》保留了下來，可是裡面的歷史事件不標註年、月、日，內容簡略又不詳細。
先秦時有三本著名的史書，分別是魯國的《春秋》、楚國的《檮杌》（táo wù）和晉國的《乘》。由於《春秋》被孔子修訂過，這本官方史書變成了儒家學生的教材，民間流傳極廣。而楚國的《檮杌》和晉國的《乘》等諸侯史書，都沒有逃脫秦始皇的「三昧真火」。
牛頓說過：「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司馬遷也想看得更遠，可是他沒有可踩的肩膀，因為前代史書都被秦始皇給燒了。那該怎麼辦呢？
別忘了，司馬遷不僅是史官，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西漢皇家圖書館館長。
西漢是一個非常重視文化建設的朝代。秦朝末年，劉邦先項羽一步攻入關中咸陽，他的重臣蕭何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搶救秦朝的律令與書籍。在劉邦集團看來，文化典籍才是一個國家的命脈所在。
秦始皇造的孽，西漢一直在替他救贖。西漢建立後，開展了大規模的書籍拯救運動。大量本以為失傳的書籍得以重見天日，並收入皇家圖書館得以妥善保存。
西漢建立一百年之後，身為史官與皇家圖書館館長的司馬遷擁有了海量的文獻資料。但是，他眼前的書籍都是雜亂無章地堆放到了一起。當時的書都是在竹簡或者絹帛上用手抄寫的，裡面既沒有標題，也不分章節，還錯別字連篇。光是整理一本書，就要死傷無數腦細胞，掉不少頭髮，非常辛苦。
由於《春秋》流傳於民間，再加上魯國史官左丘明根據《春秋》擴充成了《春秋左氏傳》，司馬遷寫《史記》時，寫春秋內容是有權威參考文獻的。可是在寫戰國的內容時，司馬遷就極其抓狂了。
西漢接收了秦朝的圖書，所以司馬遷手裡有《秦記》。可是秦人只注重耕戰，不注重精神文明建設，記載歷史時本著節省墨水的精神，能省一點是一點，《秦記》的內容實在太簡略了。對於司馬遷來說，戰國史就是一團毛線，很難理清。
司馬遷在堆積如山的書堆中找出了縱橫家所著的小冊子，這些是戰國時期縱橫家遊說君王的書信與談話內容，是縱橫家用來學習與揣摩的教材。這些小冊子就是司馬遷手上除《秦記》以外最珍貴的戰國史料。有總比沒有好，司馬遷就將這些內容寫到了自己的《史記》里。
所以在《史記》里，司馬遷採用史料時說了這麼一句話：「然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意思是，雖然秦國為了進行思想控制，燒毀了很多典籍，但戰國時那些靈活運用的對策也是可以採用的，何必一定要用上古的呢？這句話里的「權變」指的就是縱橫家如何合縱連橫、靈活應對的故事。
到了西漢晚期，著名的大文豪劉向出現了，我們所熟知的《山海經》就是他編輯整理的。劉向雖是漢室宗親，卻沒有整日吃喝玩樂混日子。他是一個愛讀書的人，經常光顧皇家圖書館，由於圖書館裡的藏書太亂了，嗜書如命的他就把書分門別類地整理了，還順帶把之前司馬遷看的那些縱橫家所著的小冊子編輯成了一本赫赫有名的暢銷書——《戰國策》。
由於司馬遷與劉向都採用了相同的材料，所以《史記》與《戰國策》很多內容是基本相同的，比如都認為蘇秦與張儀是同時期的。
有了「史聖」司馬遷與大文豪劉向的加持，很多人都認為戰國史就是他倆所寫的那樣。
時光就這樣過了上千年，史學界也沒啥好爭論的。在此期間雖然有《竹書紀年》出土，但也只是顛覆了上古歷史。直到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戰國縱橫家書》，於是司馬遷與劉向兩千多年的棺材板要蓋不住了。
馬王堆漢墓是西漢初年長沙國丞相利蒼的家族墓地。《戰國縱橫家書》是利蒼兒子的陪葬品，總計二十七篇文章，有一萬多字，裡面百分之六十的內容是此前從未有人見過的，其餘的內容則與《史記》《戰國策》記載基本一致。
《戰國縱橫家書》隨利蒼兒子埋入土中後就失傳了，所以那百分之六十的內容是西漢中期的司馬遷與西漢末期的劉向都沒有看過的珍貴史料。
《戰國縱橫家書》里的絕大部分文章主人公都是蘇秦，並且書中明確地記載了蘇秦活躍的時間是從燕昭王至齊湣王時期。那麼，為什麼在司馬遷看到的縱橫家的著作里，蘇秦穿越了呢？
我們來做一個推理。
縱橫家所著故事的最初版本，也就是歷史的真相，我們稱作1.0版本。在西漢初期，1.0版本里關於蘇秦記載的那一部分被埋入馬王堆，從此失傳，所以1.0版本變得殘缺了。
縱橫家是靠著嘴上功夫遊走於諸侯之間的，天下越亂，縱橫家的市場才越大。可是到了西漢，天下已經統一，沒有諸侯相爭，縱橫家唯一的市場就是劉姓的諸侯國。
於是縱橫家們對殘缺的1.0版本進行藝術加工。為了增加縱橫家故事的戲劇性與衝突性，他們讓蘇秦穿越，把張儀的對手公孫衍換成他。而蘇秦替燕國當間諜搞垮齊國的事，被放到了他弟弟身上，這就有了縱橫家故事2.0版本。
舉個例子，在1.0版本的故事裡，蘇秦第一次出場是在公元前312年齊、宋攻魏時，出自《戰國縱橫家故事》中《蘇秦謂陳軫章》一篇。而2.0版本把故事裡的蘇秦換成了弟弟蘇厲，把蘇秦第一次出場時間提前到公元前337年，秦惠文王剛繼位的時候。司馬遷不清楚這背後的來龍去脈，於是原封不動地把這篇換角的文章放進了《史記·田敬仲完世家》。
2.0版本的縱橫家故事在西漢被收入皇家圖書館，這些故事雖然頗具戲劇性，但也有一定的史學價值。司馬遷與劉向本來也沒有看過1.0版本，就只有把這些材料當作第一手檔案來記錄了。所以，我們看到《史記》與《戰國策》里的縱橫家個個都是逆襲的楷模，他們隨便說幾句話，諸侯就大徹大悟，心甘情願地把國家交給縱橫家打理。
總之，在蘇秦的手下，齊國這個建立了數百年的老牌大國把自己玩崩了。而與此同時，楚國在楚懷王統治時期也江河日下，早已無力與秦國抗衡。戰國時的老牌三大國，只剩下秦國一家獨大。
秦昭襄王迎來了大好時機，他所處的時代再也沒有一個強勁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