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間

  齊宣王在位時期曾占領燕國，後來因為消化不良，又全部吐了出來。

  新繼位的燕昭王看著被齊國蹂躪後破敗不堪的燕國國土，內心燃起了熊熊的復仇烈火！雖然燕國很弱小，但是只要一息尚存，就要重整山河！

  滿懷家國讎恨的燕昭王向全天下發布求賢令。公元前295年，蘇秦在洛邑聽說燕國招人，立馬懷揣簡歷，背上行囊踏上找工作的旅途。

  此時燕國已經被齊國打回了石器時代，燕昭王實在沒想到，就在燕國百姓過著原始人般的生活、大臣連工資都領不到的情況下，竟然真的有人主動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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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昭王親切地接見了上門求職的蘇秦。國家窮成這樣，還有人主動上門，這讓他非常感動，所以他對蘇秦也很真誠，自己有什麼吃的穿的都與蘇秦分享。

  雖然燕國能給的待遇不怎麼樣，可是蘇秦卻被燕昭王感動了。士為知己者死，蘇秦決定用自己的生命去報答燕昭王。於是蘇秦與燕昭王謀劃了一場滅齊的大戲。

  燕昭王：「先生，請你談談，如何幫助本國渡過難關，並且發展壯大，幹掉強大的競爭對手齊國。」

  蘇秦：「齊國之前攻破楚國方城，殺入秦國函谷關，一時間風頭正勁。燕國與齊國實力相差懸殊，根本無法獨自對抗齊國。」

  燕昭王：「這個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會到處發招聘小GG。」

  蘇秦：「我給大王三條良策：第一，向齊國假裝屈服，結成聯盟，讓齊國放鬆對燕國的戒備；第二，因勢利導，慫恿齊國去吞併宋國，惹怒天下諸侯；第三，秘密派使者前往對齊國不滿的諸侯國，將他們串聯起來一起對付齊國。齊國再強大，也抵抗不住多國的進攻！」

  燕昭王問：「可是燕、齊兩國剛經歷一場大戰，怎麼才能讓齊國相信我們呢？」

  蘇秦認真地說：「讓我去吧！」

  燕昭王：「先生可知，如果計劃泄露，您在齊國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蘇秦：「大王與我赤誠相見，我願『信如尾生』，至死履行滅齊的計劃。」

  「信如尾生」其實是一個悽美又有些傻乎乎的愛情故事。說有一個男子叫尾生，他與女朋友約好相會。可是他倆選什麼地方見面不好，偏要選在橋下面。結果女朋友約會遲到了，恰巧河裡發大水，一根筋的尾生因為信守承諾，抱著橋柱子不肯走，最後被河水淹死了。

  燕昭王被眼前的蘇秦感動了。沒想到蘇秦為了諾言，竟然有不顧生死的勇氣。

  明知可能送死，蘇秦卻還願去敵國擔任間諜，這就是「死間」。《孫子兵法》里的《用間篇》提到了五種間諜，死間就是其中一種，就是指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換取敵國的信任，對敵國實施欺詐。

  當間諜，本來應該隱蔽自己的真實身份，越低調越好，等到時機成熟時再行動。可是蘇秦偏偏不低調，在獲得燕昭王賜予的武安君稱號後，帶著一百五十乘馬車，浩浩蕩蕩地奔向齊國。

  此時的齊國國君是齊湣王。齊國經過齊湣王的祖、父兩代人的經營，已然成為東方強國，取代了春秋時代「千年老二」楚國的地位。

  齊湣王一上位就藉機剷除了眼中釘孟嘗君。孟嘗君是齊威王留給兒子的重臣，可是齊湣王對孟嘗君很不感冒，借題發揮誣陷孟嘗君造反。孟嘗君為了活命，只能流亡魏國。

  孟嘗君離去後，齊國相國的位子空了出來。蘇秦在來齊國的路上就不停地給齊湣王寫信，把齊湣王比作齊桓公，把自己比作管仲，說不光燕王要拜齊王為大哥，自己也願意幫助齊國稱霸天下。

  凡事太順往往不是件好事，可惜齊湣王不知道縱橫家的嘴是騙人的鬼。從未上當受騙過的齊湣王毫無防備地接納了蘇秦，讓他接任齊國相國。

  在戰國時代，身為一流的縱橫家要是不把一個諸侯國坑慘，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之前張儀把楚懷王坑得那麼慘，可是沒有多少人吸取教訓，接下來，蘇秦就會把齊湣王坑慘的。

  被坑騙的傻瓜，一開始總覺得自己很幸運。公元前288年，一塊大餡餅從天而降砸到了齊湣王的頭上。秦國二把手魏冉來到齊國，希望齊、秦兩國一起稱帝。

  能稱帝的都是傳說中上古時代五位半人半仙的君主，分別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帝」的稱號叫起來比天子都霸氣。可是，別以為稱帝是件簡單的事。齊國想要和秦國一起稱帝，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幫秦國幹掉趙國。

  自從趙武靈王潛入秦國搞非法測繪，秦昭襄王就對趙國有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萬一哪天趙國騎兵軍團揮師南下，關中沃野將成為趙國騎兵撒歡的跑馬場。秦昭襄王希望與齊國一起稱帝，從東西兩個方向攻滅趙國。

  得到「帝」的稱號，齊湣王感覺自己到達了人生的頂峰。在齊國擔任相國的蘇秦卻覺察到了巨大的危機，一旦秦、齊聯手攻滅趙國，齊國坐大，必然會對燕國造成更大的威脅。絕不能讓齊、秦兩國結盟！

  蘇秦火速向齊湣王陳述自己的意見：「兩國稱帝，齊國看上去賺取了名望，可是要消滅趙國，就幫秦國剪除了家門口的強勁對手。名都是虛的，而利才是實的。」

  齊湣王：「先生說得在理，那該怎麼辦？」

  蘇秦趁機說：「廢除帝號，這樣就能贏得諸侯的愛戴。再領導諸侯攻打秦國，趁機攻滅宋國。宋國位於中原腹地，交通便利，國家富庶，吞併宋國會讓齊國實力大增。」

  公元前288年十二月，齊湣王廢除帝號，號召韓、趙、魏、燕，五國共同伐秦。

  燕昭王興奮地派遣兩萬軍隊自備乾糧隨同齊軍作戰，而秦昭襄王心態崩了。十年前，齊國名將匡章就曾率領齊、韓、魏三國聯軍攻破函谷關，現在齊國又率領五國聯軍前來！

  不過，五國聯軍人雖多，但是心不齊。五國大軍直奔秦國之時，趙、魏兩國覺察到了齊國的小動作。齊國向宋國方向增兵，明顯是想讓其他諸侯國往前沖，自己躲在後面獨吞宋國。

  趙、魏兩國發現齊國原來這麼陰險，立即失去了作戰的欲望。秦昭襄王主動放棄帝號，割讓之前侵占諸侯的土地，聯軍也就失去了伐秦的藉口。趙、魏兩國與齊國的梁子也從此結下來了。蘇秦不費一刀一槍，就讓趙、魏兩國與齊國產生了嫌隙。

  公元前286年，宋國發生大亂，此時在位的正是莊子討厭的宋康王。宋康王是一個殘暴的君主，他窮兵黷武，硬是在宋國拼湊出了擁有五千乘戰車的軍隊。

  此時，宋康王已到晚年，精力不行，控制力也就下降了。相國唐鞅奪權，趕走了太子，後來又被宋康王幹掉了。宋國本來就是小國，經過這一番折騰，就更是奄奄一息了。

  齊湣王瞅準時機出兵吞併了宋國，這一場兼併讓齊國舉國狂歡。

  宋國雖是小國，卻是具有八百年歷史的公爵級國家，又位於中原核心區，工商業發達，交通便利。宋國之所以能在周邊列強環伺的險境中活下來，就是靠著列強之間的相互制衡。誰都想一口吞下它，可是誰先吞了，必然被其他強國群起而攻之。

  趙、魏兩國看到齊國不和自己打招呼就獨吞了宋國，非常氣憤。此時，流亡魏國的孟嘗君站了出來，以一己之力攪動了時局。

  孟嘗君原本是齊國相國，可是齊湣王看他不順眼，誣陷他是田甲謀反的核心成員。為了活命，孟嘗君只能背井離鄉，所以他對齊湣王充滿了仇恨，每天都遙望東方齊國，一心想手刃仇人。

  孟嘗君在諸侯中擁有良好的人脈資源，他開始在諸侯之間奔走，密謀策劃攻打齊國。

  當趙、魏、韓看到齊國把觸角伸到了中原腹地與自己搶肉吃，三晉破天荒地團結在一起。

  孟嘗君又邀請燕昭王一同對抗齊國，燕昭王也欣然同意。燕國費那麼大勁兒讓蘇秦給齊國挖坑，不就是等著痛毆齊國嗎？

  接著，秦國也主動參與進來。十餘年前是齊國的匡章攻破了函谷關，數年前又是齊國組織五國伐秦，秦昭襄王早就想置齊國於死地。秦昭襄王不僅做起了帶頭大哥，還對天下諸侯宣稱：「有齊無秦，無齊有秦，必伐之，必亡之。」

  蘇秦不愧是高明的縱橫家，他為齊國設計了一套自我毀滅程序，然後安裝在傻乎乎的齊湣王身上，讓其自行運轉。所有的反齊諸侯行動計劃，早就被寫入了程序里，齊國的毀滅正在按照程序有條不紊地運轉。

  破鼓眾人捶，牆倒眾人推。五國結盟，以滅齊、瓜分土地為目的，浩浩蕩蕩地殺向齊國。因為燕國之前給齊國當小弟，又長期駐紮在齊國做僕從軍，對齊國布防極其熟悉，所以聯軍主帥選了燕國將領樂毅。

  樂毅的祖上正是魏國攻滅中山國的將領樂羊。燕昭王當年滿天下貼招聘小GG，不光招來了蘇秦，也招來了樂毅。樂毅因為是將門之後，被燕昭王拜為將軍。樂毅繼承了祖先樂羊能征善戰的優良傳統，率領聯軍連克數城，兵鋒直逼臨淄。

  齊湣王命令全國緊急動員，並委任觸子為將軍。他此時心急如焚，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而人在急躁的狀態下很容易做錯事。在觸子出征前，齊湣王對觸子說：「如果不能取勝，就殺你全家，挖你祖墳！」

  聽到齊湣王如此失態的言論，我們只能驚嘆於他的智商欠費。之前他盲目信任蘇秦，就已經交了不菲的智商稅。現在，觸子率領大軍出征，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而齊湣王作為君王，非但沒說什麼祝大將凱旋之類的激勵之辭，反而還威脅、恐嚇大將，實在是腦子短路了。

  講什麼樣的話是要看人的。如果是之前的戰神匡章，只會把這樣的話當成放屁，可惜觸子卻是心理抗壓能力極差的一個人。當他率領齊軍與聯軍對峙時，看到對方聯軍的人數遠遠超過自己，心態立即崩了。兩軍剛一交手，齊軍一觸即潰，主帥觸子逃得無影無蹤，齊軍主力被殲。

  首都臨淄陷落是遲早的事兒，準備跑路的齊湣王在臨走之前要殺掉蘇秦。蘇秦知道自己的騙局遲早要敗露，但在劫難逃的他對於死亡沒有絲毫的恐懼：「我位極人臣，縱橫於諸侯之間，卻始終恪守與燕王『信如尾生』的約定，用畢生的才華，親手毀滅了一個數百年的老牌大國。我死而無憾！」

  當齊國王公貴族逃離臨淄之時，蘇秦也在大街上被五馬分屍。

  蘇秦死了，齊國馬上也亡了。齊湣王幾經輾轉逃到了莒，迎來了楚國的「援軍」。其實，楚軍哪是來幫助齊國的呀，分明是想通過齊湣王建立傀儡政府，從而控制齊國。齊湣王雖然傻，但是氣節還是有的，堅決不願意當傀儡，最後被楚軍殺死了。

  公元前284年，樂毅率領聯軍攻入臨淄，將齊國留下來的數百年的財富瓜分乾淨。取得大勝後，樂毅並沒有停下進攻的腳步。他在齊國待了五年，進行了瘋狂的掃蕩行動，先後攻下七十多座城池，除了即墨與莒兩座城池還在堅守外，齊國已全部落入燕國手中。

  齊國吞併的宋國領土被秦、魏兩國瓜分。宋國最富庶的陶邑成為秦國二把手魏冉的封邑，剩下的土地被魏國占領。曾經被秦國打得喪師喪地的魏國終於也有回本的時候了。

  在《戰國縱橫家書》里，我們讀到了一個間諜用生命顛覆一個國家政權的故事。在這裡，沒有縱橫家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快意，只有縱橫家蘇秦血腥的死法，以及諸侯間的相互傾軋。

  現在，我們的蘇秦故事有了兩個版本。《史記》版是漢代中期的司馬遷寫的，他認為蘇秦活躍於公元前337年至公元前320年，蘇秦出道比張儀早，兩個人是同一時期的人；《戰國縱橫家書》版出自漢代初期的帛書，這版認為蘇秦活躍於公元前295年至公元前284年，張儀出道比蘇秦早，兩個人沒有時空上的交集。我們認為這一版更接近真相。

  那麼，既然《史記》里的蘇秦故事漏洞百出，難道司馬遷不知道嗎？

  其實司馬遷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在《史記·蘇秦列傳》里無奈地寫了這麼一句話：「世言蘇秦多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意思是市面上流傳蘇秦各種各樣的傳說，即便在不同時期發生的故事，只要和蘇秦類似，人們全都說是蘇秦乾的。

  如果有人問司馬遷：「既然你知道有問題，為什麼還要寫啊？」司馬遷會搖搖頭、擺擺手說：「我太難了，這都要怪一個愛玩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