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心泛濫,往往帶來禍患
2024-10-09 00:55:02
作者: 醉罷君山
殺了孫綝後,孫休在皇帝寶座上終於坐得安穩了。可是,有件事一直壓在他心頭:自己大義凜然殺掉孫綝,國人拍手稱快,可自己正是孫綝一手扶立的。倘若說孫綝的所作所為乃是大逆不道,那麼被廢黜的皇帝孫亮就是冤枉的。如何對待被廢的皇帝孫亮,是個大問題。
前文講過,如果不是一個女人告密的話,孫亮早就拿下了孫綝,而不是被廢為會稽王。孫亮的聰明才智不輸孫休,只是運氣欠佳,他當了好幾年皇帝,年齡又不到二十歲,只要他還活著,就是皇帝寶座最有力的競爭者。利益面前沒有手足之情,對熟悉歷史掌故的人來說,孫亮的下場是顯而易見的,他必須死,因為只有死人才沒有威脅。
果然,孫亮死了。
有人說他是自殺,有人說他是被毒死的。
其實不管怎麼死的,厄運早已註定。新皇帝登基後一直惦記著這位弟弟的存在,當時會稽郡傳出流言:孫亮將復辟,重登皇帝寶座。這流言哪來的,鬼才知道。不過,光憑流言,當然不能治孫亮的罪。於是乎,證據很快隨之而來:會稽王宮的宮女檢舉揭發,說孫亮搞巫蠱,有「惡言」。有什麼惡言呢?無非就是咒罵當今皇帝,搞旁門左道加害皇帝。
自漢代以來,巫蠱絕對是宮廷大忌,只要跟巫蠱沾邊,必定要賠上身家性命。孫亮自己當過皇帝,當然知道巫蠱意味著什麼,所以所謂的舉報,極有可能是捏造事實、栽贓陷害。一道詔書下達,孫亮被貶為候官侯。候官就是福州,當時福建還是比較落後的地區,人煙稀少。不過,孫亮還沒抵達候官,就離奇死亡了。究竟是自殺還是被毒死,後人不好判斷,但孫亮之死,終究與孫休有著直接的關係,就算不是被他派人殺害的,也是被他逼死的。
孫亮一死,孫休心裡總算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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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混亂的政局得到改善。不過,去了舊的權臣,來了新的權臣。俗話說,一朝君主一朝臣,孫綝死後,朝廷高層大換血,其中兩人權勢最重,這兩人,一個是張布,一個是濮陽興。張布是孫亮發動政變的關鍵人物,他被提拔重用是意料中的事,早在孫休還是會稽王時,他就是其手下的督將。濮陽興又是何方神聖呢?此人以前是會稽太守,孫休在丹陽被李衡欺負,混不下去,便遷到會稽,時任太守的濮陽興非但沒有欺壓,反而在方方面面都照顧他。
欺負皇帝的李衡都平安無事,何況是有恩於皇帝的濮陽興呢?孫綝倒台後,皇帝孫休便把濮陽興召入京師,擔任帝國丞相。這就是因果報應。看來李衡應該好好學學濮陽興,善待別人就是善待自己。
不過,濮陽興與張布這兩個人都不是棟樑之材,他們仗著皇帝的信任,狼狽為奸,結黨營私。張布掌管皇宮事務及各官署,濮陽興則掌管軍國機要,一時間權傾朝野,無人可及。如此一來,難免士人離心,百姓失望。從這個角度看,孫休算不上英明的皇帝。
上樑不正下樑歪,朝廷上有歪風邪氣,地方官員也趁機大撈一把。吳國的交趾郡偏處一方,山高皇帝遠,太守孫諝以權謀私,專干貪贓枉法之事,他為人兇殘暴虐,百姓不勝其苦。民眾的怨言傳到皇帝孫休耳中,他便派欽差大臣鄧荀前往察查。孫諝擔心丟了烏紗帽,一面賄賂鄧荀,一面搞來三十隻孔雀,打算送往京師,以博取皇帝開心。
民眾原本盼著皇帝欽差能治孫諝的罪,豈料他們卻沆瀣一氣。這世道如此黑暗,光明何時才能到來?既然皇帝的欽差辦不了孫諝,看來世上就沒有什麼救世主,要創造幸福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了。公元263年,交趾郡吏呂興等人發動起義,殺死孫諝與鄧荀,同時向魏國求援,請求魏國政府派來新的太守與軍隊。交趾的暴動,得到臨近九真郡、日南郡的積極響應,東吳政府對西南諸郡的統治顯然已經動搖。
在交趾叛變的同時,一場改寫歷史的戰爭正悄然展開,這便是鄧艾、鍾會指揮的滅蜀之戰。
吳國與蜀國是鐵桿盟友,蜀國大難臨頭,吳國必須出兵相救,救蜀國等於救自己,這個覺悟,吳帝孫休還是有的。問題是如何解救?孫休想到「圍魏救趙」的計策,派出兩支軍隊,一支由大將軍丁奉指揮,重點進攻魏國重鎮壽春;另一支由將軍丁封(丁奉之弟)、孫異指揮,進攻位於陝西南部、漢水上游的勉中。
然而,吳軍的救援行動很不給力。沒錯,兵法上有「圍魏救趙」的計策,核心是攻敵所必救,迫使敵人回師救援。但孫休的這兩支部隊能否達到調動敵人的目的呢?根本不可能。首先,攻擊的目標並不是魏國心臟,壽春雖是軍事重鎮,但遠不及洛陽、長安等核心城市重要;其次,吳軍的攻堅力量並不強大,以前多次進攻魏國都無功而返,魏軍以逸擊勞,根本無須征蜀部隊回師。
東吳軍隊出師不到一個月,便傳來蜀國滅亡的消息,孫休只得詔令丁奉等人班師回國。對吳國來說,這是件悲傷的事,所有人都明白,三國鼎立之局已經不復存在,魏國與吳國的總決戰很快就會到來。
伐蜀之戰的勝利,令魏國占據先手,在戰略上形成北面、西面兩向夾擊吳國之勢,特別是魏國控制了長江上游,隔絕南北的長江天險已失去大半作用。
孫休還算有一定的戰略眼光,他意識到西部防線已是危險重重,尤其武陵郡的五溪蠻夷部落又蠢蠢欲動。為預防武陵蠻趁機起事,孫休未雨綢繆,派遣越騎校尉鍾離牧出任武陵太守,以應對西部複雜的局面。
果不其然,魏國占領蜀國後,任命郭純為武陵太守,搶先一步帶著涪陵百姓進入武陵地界的遷陵,屯兵於赤沙,並派人聯絡五溪蠻進攻酉陽縣。
鍾離牧召來郡中官吏商議對策,他對大家說:「如今蜀國已經滅亡,我邊境遭到入侵,要怎麼辦才好?」眾人的意見是:「遷陵、赤沙這兩個縣地陵險峻,夷兵眾多,還是不要出兵驚擾,以免諸夷聯合起來。應該採取安撫的手段,先派人去慰勞他們。」
五溪蠻人是相當強悍的,大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不想去得罪他們。鍾離牧卻持相反的態度,他說:「如今敵人從境外入侵,引誘蠻族背叛,應該趁他們根基未深之時撲滅其計劃,這好比救火一定要快。」於是派出三千兵力,直撲向郭純所占領的遷陵、赤沙。
部將撫夷將軍高尚反對說:「當年太常潘濬動用五萬兵力,方才討平五溪夷的叛亂,那時還與蜀國結盟。如今已經沒有外援,郭純已經占據遷陵,而您卻想以區區三千之眾深入山林,我看很難取得勝利。」
高尚的意見代表大多數人的看法,盟國已滅亡,大家都有點灰心喪氣。鍾離牧力排眾議道:「今天之事乃是非常之事,豈可依循舊例?」他身先士卒,率三千部眾沿著險山惡水行進,晝夜行軍,穿行兩千里。由於東吳軍隊來得太快了,那些五溪蠻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一擊破,首領被殺一百餘人,黨羽被殺一千餘人。鍾離牧的出擊可謂是疾如閃電,郭純聞訊大驚,知道武陵不可圖,遂引兵而去。
鍾離牧的勝利對穩定東吳西疆有著重大意義。倘若他不能及時撲滅反叛,五溪蠻的勢力死灰復燃,那麼武陵將不再是東吳的領土。
西蜀覆滅後,蜀國許多緣邊郡縣處於混亂狀態,舊朝廷沒有了,新政權還沒進入,大家人心惶惶,不知何去何從。吳帝孫休想趁機渾水摸魚,吞併蜀國東部沿江諸郡縣,便以救援蜀國為名,發兵出擊巴東,企圖占領這個入蜀的關鍵城市。
巴東太守羅憲已經收到蜀帝劉禪的詔書,指示他向魏軍投降。這時羅憲手中有兩千人馬,魏軍還沒來,吳軍反倒來了。羅憲大怒道:「我朝已經傾覆,東吳與我唇齒相依,非但不同情我們的遭遇,反而趁火打劫,實是不仁不義。蜀漢已亡,難道東吳就能獨存嗎?我豈能當吳人的降將俘虜呢?」話說得冠冕堂皇,只是我們著實沒發現投降曹魏與投降東吳有什麼本質差別。
羅憲在巴東負隅頑抗,東吳軍隊進攻受阻。吳帝孫休大怒,命令撫軍將軍步協率兵增援,不奪巴東不肯罷休。在吳軍強大的攻勢面前,羅憲苦苦支撐,並緊急向魏國安東將軍陳騫求援。羅憲也有些能耐,在兵力居於劣勢的情況下,他居然打敗步協的援兵,巴東仍巋然不動。孫休都氣瘋了,巴東只有區區兩千守兵,若是這都攻不下來,帝國臉面何存?他又派陸遜的兒子陸抗領兵三萬,從西陵出兵直取巴東。
此時巴東已經被圍數月,城市疫癘流行,病倒的人超過一半。眼看敵人兵力越來越多,巴東已是無力支撐下去,有人便勸羅憲棄城而逃——守城守到這分上,已經對得起天地良心了。羅憲慨然道:「我乃是一城之主,百姓就指望我了,有危險不能解除,情況緊急就棄城而逃,這不是君子所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裡。」
魏國援兵遲遲不至,是因為安東將軍陳騫不敢自作主張。這年頭,還是小心謹慎好,鄧艾不就是因為自作主張而丟了性命嗎?陳騫寫了報告,上達晉王司馬昭,司馬昭作出批示,指示荊州刺史胡烈率步騎兵兩萬人,襲擊東吳軍事重鎮西陵,以緩解巴東的軍事壓力。
此時距離出兵巴東已有六月之久,東吳軍隊久戰無功,疲憊不堪。由於胡烈擺開進攻西陵的架勢,陸抗不得不把三萬兵力調回,事實上吳軍已是無力攻下巴東,最終吳帝孫休不得不下令撤圍。巴東之戰,吳師竟空手而還。
此役的失利對東吳無疑是一大打擊。因為他們的對手並非強大的魏軍,而是蜀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太守,在兵力占有絕對優勢的情況下,顆粒無收,西進計劃嚴重受挫。倘若東吳能攻下巴東,挺進川蜀,勢必有許多郡縣望風歸降。只是這一宏大的計劃最終破產,孫休也只能仰天長嘆了。
吳國撤兵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皇帝孫休雖然剛剛三十而立,但他的身體卻垮了。東漢帝王短命的傳統似乎延續到三國時代,皇帝貴為九五至尊,實際上壽命往往不及常人。孫休一病不起,已經無法講話了,只能用筆寫字。彌留之際,最重要的事莫過於選定接班人,他召來丞相濮陽興,抓住濮陽興的手臂,並用手指指立在一旁的長子,雖然嘴巴發不出聲,他的眼睛裡卻流露出殷盼。孫休生前最信任濮陽興,相信他是可以託孤的,交代完後事,孫休溘然而逝。
孫休死時年僅三十歲,他的兒子們都還年幼,如何管理國家?此時盟友蜀國已經滅亡,吳國面臨空前的危機,不但魏國入侵的威脅巨大,轄下的交州又爆發叛亂,朝廷可以說已經焦頭爛額了。大臣們紛紛要求立一名年長且有才能的皇帝,這樣才能幫助東吳帝國渡過難關,濮陽興、張布兩人心裡猶豫不決。
這時,左典軍萬彧推薦了一個人選:烏程侯孫皓。孫皓是前廢太子孫和的兒子。萬彧的推薦信是這樣寫的:「孫皓的才識與明斷能力,可以與孫策相媲美,同時他又十分好愛,奉公守法。」濮陽興、張布不由得怦然心動。以前太子孫和無辜受害,後來甚至被逼自殺,吳國上下都十分同情,廢太子不能復生,總得補償一下他的兒子吧。所以,萬彧提出選立孫皓為皇帝,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這件事,濮陽興、張布等不敢擅自做主,便去徵求太后的意見。太后答道:「我就是個寡婦,哪裡懂得國家大事,只要無損於吳國,宗廟有個依賴,就可以了。」於是濮陽興、張布拍板,迎立烏程侯孫皓。
然而,這絕對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同情有時是美德,有時是一種罪。前太子孫和性情溫和,命運悲慘,令人哀憫。大家很容易以這種憐憫之心對待孫和的兒子,但是人是獨立的,父親是怎樣的人,絕不等同於兒子也是怎樣的人。濮陽興與張布冒冒失失的決定,不僅給自己挖了個墓坑,也給東吳帝國挖了個墓坑。因為孫皓乃是三國時代最殘暴的君主,後來的南北朝有許多暴君,推其鼻祖,大約要推到孫皓,是他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暴君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