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孫權的最後十五年 恐怖政治:興風作浪的酷吏呂壹
2024-10-09 00:54:06
作者: 醉罷君山
「生子當如孫仲謀。」這是當年曹操對孫權的評價。
孫權是英雄,是三國時代明君之一。然而,英雄未必一生都是英雄,明君善始未必能善終。當一個人握有無限的權力,久而久之,會滑下腐敗、墮落的深淵。因為人不是機器,而是情緒的動物,曾經英明的領袖,也可能變成嗜血狂魔,比如明代的朱元璋。人的觀念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有些專制者越到老年,性格越發殘忍,其中原因,大概是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導致自己漠視別人的死亡。當發現權力、富貴以及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在死亡到來時變得一文不值時,他更會囂張地、肆無忌憚地在活著時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當一個人漸漸蒼老時,壯年時的自信亦隨之消磨,身體的羸弱導致自己容易懷疑別人圖謀不軌,隨之而來的是疑神疑鬼。即便是英明一世的漢武帝,晚年時也草木皆兵,屢興大獄,處死自己的妻子兒女毫不手軟,儼然已是人間魔王。
公元238年,即司馬懿東征公孫淵的那年,孫權五十六歲,雖說不上老,卻已經掌權達三十八年之久。或許是公孫淵的下場讓他觸目心驚——別看公孫淵坐在台上風風光光,一旦風光不再,下場比誰都淒涼,由此孫權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開始相信權力,而不相信別人。獨裁者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經常不約而同地做出同一選擇:加強特務機構,任用酷吏以威懾群臣。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原本不起眼的人物突然火速躥起,成為東吳帝國人人畏懼的大神。此人名叫呂壹,官職是中書郎,這本不是級別特別高的官,但孫權交給他一個新差事,叫「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什麼意思呢?就是對各級官府、州郡有監督權。這官權力有多大,光看名稱是看不出來的。起初呂壹還比較老實,不敢太過分,後來他發現,這個機構是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皇帝通過它刺探、掌握從中央官員到地方官員的一舉一動。這個機構有點類似明代錦衣衛、民國的軍統,論級別不一定很高,論實際權力則大得驚人。
很快,呂壹就嘗到了甜頭。什麼叫權力,能操縱別人的生死就叫權力。呂壹精通法典,凡看不順眼的人,他只要略施小計,引用法律條文發動巧妙的攻擊,就可以把無辜的說成有罪的,把活的說成死的。幾次打擊報復後,呂壹更加膽大妄為,自以為是皇帝的獵犬,自然有咬人的權力。於是乎,大臣們最細小的過失,也會經他的口添油加醋地傳到孫權耳中。
朝廷逐漸被恐怖的氛圍所籠罩。其實,孫權時代的特務機構與明代的錦衣衛、東廠是不能比的,只是東吳政治清明了四十多年,忽然急轉直下,沒人能夠適應。只有太子孫登還敢進言幾句,可是他哪裡曉得父皇的內心世界,孫權一句也聽不進去。連太子的話都沒用,其他人只好閉緊嘴巴,不發表意見,遠遠望見呂壹,都不敢正面而視。
呂壹更加膽大妄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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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太守刁嘉與呂壹有隙,呂壹誣告刁嘉「謗訕國政」,就是誹謗、嘲諷國家政策。孫權怒了,刁嘉果然「刁」,拿下,入獄嚴審!這一審不要緊,呂壹趁機擴大打擊面,被株連者甚眾。
連坐之人都害怕呂壹,稍一用刑,大家為求自保,紛紛指證刁嘉確實有誹謗朝廷之罪。只有侍中是儀一人聲稱沒聽過,呂壹大怒,日夜窮追猛打,逼是儀招供。與此同時,關注此案進展的孫權也連下詔書,語氣極為嚴厲。朝中大臣都為是儀捏一把冷汗,一面佩服他是條漢子,一面又畏懼呂壹,誰也不敢站出來說話。
是儀果然是錚錚漢子,他上書皇帝說:「如今刀鋸已架在微臣頸上,臣哪裡還敢為刁嘉隱瞞呢?臣豈不知這樣做會遭滅門之災,我只是將知道的原原本本說出來罷了。」應該說,孫權雖滑向昏庸,還不至於喪失所有的判斷力。鑑於是儀的堅持,最後皇帝不追究了,刁嘉也因此保住小命。
這樁冤案儘管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但足以看出東吳政治氣氛之恐怖。江夏太守是地方大吏,侍中是朝中重臣,國家要臣都輕而易舉被呂壹構陷,還有誰能逃過其魔爪呢?很快,呂壹的目標就直指丞相顧雍。他暗地裡收羅了顧雍的一些過失,秘密向孫權檢舉揭發。晚年的孫權對臣屬防患心很強,大為震怒,把顧雍喚來斥責一番。
只要呂壹再使把勁兒,就可以把顧雍拉下馬。所幸,一個人巧妙地拯救了丞相。此人是黃門侍郎謝宏,某天他與呂壹閒聊,故意不經意地問:「顧公情況怎麼樣?」呂壹不懷好意地說:「不容樂觀。」
謝宏又問說:「顧公要是倒台了,誰能當丞相?」
呂壹沒吭聲,仿佛在思考。
「太常潘濬大概有機會吧。」謝宏說。
「你說得差不多。」以呂壹對孫權的了解,潘濬出任丞相的機會很大。
「聽說潘太常對閣下恨得咬牙切齒,只是沒機會說罷了。若是他代替顧公,恐怕明天就要打擊您了。」
呂壹聽後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想想也甚是有理。正因為有謝宏這一番話,顧雍案草草了結,呂壹終究沒敢對丞相下手。
為什麼呂壹會害怕潘濬呢?
潘濬是東吳帝國重臣,與上大將軍陸遜堪稱是吳國的兩大支柱。前文說過,潘濬在公元231年臨危受命,率五萬人馬討伐叛亂的武陵五溪蠻,歷經三年艱苦卓絕的戰鬥,至公元234年基本平定蠻亂,殺俘數萬人,武陵蠻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創。作為東吳名將,潘濬為人耿直,絕不逆來順受。他與陸遜都沒在首都建業,而是駐軍於武昌,兩人每每談及呂壹亂政,無不痛心疾首,說到動情處往往淚流滿面。
呂壹不死,東吳必亂。
一個計劃在潘濬腦海里形成:進京面聖,扳倒呂壹。他上書請求入朝,目的是要當著孫權的面揭發呂壹的罪惡。經孫權同意,潘濬回到首都建業,然而,令他備感失望的是,連太子孫登的進言孫權都置之不理,兒子的話都聽不進去,孫權還會聽他一個大臣的話嗎?
既然扯嘴皮子沒用,那就真刀真槍地干吧!
潘濬決定刺殺呂壹!
他擺下酒宴,大宴賓客,朝中文武大臣皆在邀請之列。以潘濬戰爭英雄、候補丞相的身份,誰敢不來!他的計劃,是在酒宴過程中,親自刺殺呂壹,結果這個大特務的狗命。呂壹現在是孫權身邊的大紅人,刺殺他的後果可想而知。然而,為了國家的未來,潘濬已經沒時間去理會後果,哪怕賠上身家性命,他也要為國除賊,為民除害。
決心如此大,刺殺成功沒有呢?
沒有。
因為呂壹根本沒去參加宴會。潘濬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滿朝的人都知道他對呂壹恨之入骨,呂壹眼線那麼多,怎會不知?別看呂壹狐假虎威,其實很怕死,若一腳踏進潘濬家,恐怕是直著進去,橫著出來。
呂壹也不是等閒之輩,不要忘了他是幹什麼的:監督全國官員。不僅是丞相顧雍,上大將軍陸遜、太常潘濬也在他的監視之中。這三人乃是東吳地位、名望最高的人,尚且難以提防呂壹的暗箭,何況他人?各種小報告不斷傳到孫權那裡,原本親密的君臣關係已被懷疑與不信任所取代。
對呂壹的倒行逆施最為抵制的是軍方。眼看顧雍、陸遜、潘濬三人處境日益惡化,西陵督步騭(zhì)上書皇帝孫權,認為三位大臣「志在竭誠,寢食不寧,念欲安國利民,建久長之計,可謂心膂股肱社稷之臣矣」,他進一步指出,不應該由其他官員監視、考核他們,試想,能力低的人如何考核能力高的,品格低的人如何評判品格高的?
孫權仍沒有理會步騭,這種態度助長了呂壹的囂張氣焰。作為一個政壇上的後起之秀,呂壹沒有為國家建立過什麼功勳,唯有依靠網羅罪狀、屢興大獄來刷自己的存在感。左將軍朱據不幸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朱據案十分可笑,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呂壹這名酷吏羅織罪狀的手段。事情是由一筆錢款引發的:朱據的部曲有一筆三萬錢的中央財政撥款,但是這筆款突然不翼而飛。呂壹懷疑朱據私吞這筆公款,但懷疑歸懷疑,他沒有確切證據,不好直接找朱據對質,便逮捕其手下的財務主管,嚴刑逼供。嚴刑的結果,沒有逼出口供,倒把人給拷打致死。死幾個人算什麼,冷血動物呂壹沒放在心上,把死者屍體扔出監獄。
與呂壹相比,朱據比較有人情味,看到跟隨自己多年的部下冤死,心裡十分難過,便買了棺材,為他入殮下葬。沒想到這竟然成為朱據的罪證,呂壹當即奏報皇帝孫權:朱據為主管厚葬,肯定是因為主管為他隱瞞了貪污三萬錢的事實。沒有好處,你能做這好事嗎?這套說辭就像當下「扶老人」被反誣時,訛人的一方總說:「你要沒撞,會這麼好心去扶嗎?」這種邏輯看上去很可笑,可悲哀的是它有一定的市場。至少孫權看了後是認同的:對呀,你朱據厚葬嫌疑犯,莫非你才是背後主犯?查,給我狠狠地查!左將軍朱據現在才明白,自己能統率千軍萬馬,可是一個小人就可以把自己打翻在地。怎麼辦?他百口莫辯,那三萬錢怎麼不翼而飛,他的確不知情,沒找到那筆款,就沒法洗去嫌疑。唉,他長嘆一聲,看來是免不了坐牢了。他索性搬出家門,鋪了個草堆,畫地為牢,聽候定罪。
也算朱據運氣不錯,正當呂壹打算窮追猛打時,公款失蹤案有了重大線索。典軍吏劉助指證,這筆三萬錢的公款乃是被工匠王遂以詐騙手段冒領,與朱據及左右親信毫無關係。劉助的證據來得太及時了,不僅救了朱據一命,還揭露呂壹濫用刑法、草菅人命、構陷大臣的違法犯罪行為。
呂壹得罪的人太多了,一時間,朝臣們群情激昂,紛紛彈劾這個大特務。孫權重用呂壹,是想通過特務機構達到控制群臣的目的,說白了,呂壹就是條走狗罷了。在中國歷史上,酷吏的下場一般都不好,得勢時呼風喚雨,失勢時千夫所指、萬民唾罵,皇帝先放出走狗咬咬人,讓人畏懼,然後又宰幾條狗以彰顯恩德,這就叫恩威並施。
按理說,朱據這個案件所涉及的款項數額並不大,無須如此興師動眾。呂壹之所以想整垮朱據,不僅因為他是左將軍,更在於他另一個身份:孫權的女婿。要是孫權女婿都成為自己的囚徒,誰還敢與自己作對呢?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這次,呂壹的好運走到盡頭了。
當孫權得知所謂「朱據貪污案」是呂壹一手炮製的冤案,他真的來氣了:「連朱據都被冤枉,何況其他官吏與百姓?」駙馬你都敢誣陷,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孫權當即下令,逮捕呂壹,嚴查其罪行。
呂壹案的主審人,正是曾被他陷害過的丞相顧雍。一個人得意的時候,千萬別忘形。曾經呂壹權傾東吳,顧雍差點被他掀翻在地。彼一時,此一時,如今的呂壹被扯去官袍,成了階下之囚。不過,顧雍還是有修養的,在整個審理過程中,他始終和顏悅色。共同審理案件的尚書郎懷敘可沒那麼好脾氣,當面辱罵,把呂壹罵了個狗血噴頭。顧雍責備懷敘說:「國有國法,你又何必如此呢?」審案完畢後,他向呂壹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講的嗎?」呂壹自知得罪的人太多,大家都恨不得剝他的皮,食他的肉,還有什麼好講的呢?
等待呂壹的,只有死刑。怎麼個死法,還是引發了爭議。砍頭未免太便宜他了,得讓他受點苦才能解眾人心頭之恨。於是有些人提出焚如之刑,有些人則提出車裂之刑。焚如之刑就是火刑,慢慢燒,燒上幾個時辰,讓受刑者死得痛苦點;車裂之刑就是五馬分屍,其實五馬分的是大活人而不是屍體,有時也使用牛,把人的四肢與腦袋用繩索綁上套在馬車或牛車上,從五個方向撕扯,將人活活撕裂為六大塊,這是古代最為殘忍的一種酷刑。因為太殘忍,故而使用得很少,只針對罪大惡極之人,特別是弒君者。
孫權詢問中書令闞(kàn)澤的意見,闞澤說了一句話:「盛明之世,不宜復有此刑。」中國有一句話叫「亂世用重典」,如今孫權統御江東已近四十年,東南紛亂局面早已不在,不宜採用酷刑,這也延續了自孫策以來的人道主義傳統。
大特務呂壹如一陣風,旋起旋滅,所有人都拍手稱快。
站在後世的角度回顧呂壹擅權的來龍去脈,我們可以清晰地發現,吳國的歷史已然走到了一個轉折點。孫權已經從一代明君滑向暴虐的深淵,清明的政治已籠罩恐怖的陰影。這正是帝王權力無限制膨脹的結果,「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以孫權之賢,也不能倖免。
敢於觸犯孫權的人,只有老傢伙張昭。張昭病逝於公元236年,僅僅兩年後,便出現呂壹亂政。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張昭對於東吳帝國的政治有著何等重要的作用。孫權並不喜歡張昭,但母親臨終前留有遺言讓張昭全力輔佐,有老太太這張保護符,張昭便有了叫板孫權的底氣。有張昭在,孫權總有所顧忌,不得為所欲為,這一點點限制是彌足珍貴的。連這點限制也沒有,一代大帝孫權離暴君的日子也不遠了。
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人是複雜善變的,人的道德在權力的衝擊下往往顯得蒼白無力。在巨大權力面前仍保有一顆仁愛之心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而且其中有些人只是因為死得早而已。「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倘若王莽死得早,他就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道德楷模。歷史就是這麼會開玩笑,從道德楷模到騙子,從民族英雄到民族罪人,其中的鴻溝並不如想像中巨大。後世同情劉備與諸葛亮,因為他們有仁愛之心卻「出師未捷身先死」,徒使英雄淚沾襟耳。然而,若使兩人可以得志,劉備可以不屠戮功臣嗎?諸葛亮可以避免成為曹操那樣的篡權者嗎?
歷史沒有如果,只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