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司馬懿的蟄伏:憐憫敵人,就是傷害自己
2024-10-09 00:53:55
作者: 醉罷君山
曹魏雖然取代漢室,然而東漢皇宮內神秘的魔咒似乎未被驅散。皇帝仍舊短命,曹丕只活了四十歲,曹叡死時只有三十六歲。
小兒皇帝又一次出現在歷史舞台,扮演起傀儡的角色。這一年曹芳八歲。與東漢的許多小兒皇帝一樣,這個新的傀儡並非皇帝的嫡子。他是曹叡的養子,但他的來歷卻是一個謎。史書里只是含糊不清地說他可能是任城王曹楷的兒子——一個皇帝,居然沒人追究其來歷,可見這個小皇帝沒有被當回事。魏明帝曹叡聰明一世,在接班人這件事上鑄成大錯,曹芳不僅年齡小,身份都不明,誰會誓死效忠這個皇帝呢?倘若為帝國千秋萬代考慮,他應該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養子。
曹魏帝國何去何從,全在曹爽與司馬懿兩人身上。從地位上看,曹爽是大將軍,司馬懿是太尉,以漢魏傳統看,大將軍權力要比太尉大。不過,司馬懿德高望重,歷經曹操、曹丕、曹叡、曹芳四朝,是元老級的人物,從輩分上看與曹真同輩,比曹爽要高一輩。正因為如此,曹爽不敢獨斷專行,有事都得跟司馬懿商量。
輔政伊始,兩人相處還不錯。兩人都加侍中、假節鉞、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也就是軍事政治一把抓。曹叡死後,勞民傷財的建築工程也停了下來,百姓算是喘了一口氣。看上去一切都風平浪靜,然而這只是假象,一場新的權力較量正悄悄開始。
壞事的人是曹爽的一群狐朋狗友,其中有畢軌、鄧颺、李勝、何晏、丁謐等。曹爽當上大將軍後,沒有忘掉這些朋友,把他們都提拔錄用,作為自己的心腹。這些朋友不斷向他吹風:您是大將軍,幹嗎要和別人分享權力呢?雖說都是輔政大臣,但曹爽排第一,司馬懿排第二,主次是有差別的。君不見蜀國的輔政大臣,世人只知有諸葛亮,誰還記得有個李嚴呢?他們一致認為,曹爽應當把大權奪過來。
怎麼奪權?
這群吃飽了撐著的公子哥們開始設計奪權,丁謐想出一個絕妙的方法:讓皇帝提拔司馬懿為太傅,剝奪他太尉之職。
中國曆朝的官職是很複雜的。比如漢代,按理來說,「三公」(太尉、司徒、司空)是最高級別的官員,「三公」之中權力最大的一般是太尉,有時是司徒——比如王允就是司徒,有時又是司空——像曹操就自任司空。但是皇帝總是突破常規,加設與「三公」同級別或更高級別的官員,比如位比「三公」的車騎將軍,地位在「三公」之上的大將軍、大司馬,這些都是有實權的。而太傅屬於榮譽稱號,雖然級別在「三公」之上,卻沒有實權。
在丁謐等人的鼓動下,曹爽的野心急劇膨脹,便依計奏請皇帝曹芳,擢升司馬懿為太傅。曹芳就是個傀儡,大將軍說啥就是啥,當即批准。司馬懿由太尉升任太傅,明升暗降,權力大大削弱。此後,凡是尚書上達的奏章,先交由曹爽過目,帝國輕重緩急之事,曹爽先於司馬懿獲悉,並擁有決策權。儘管曹爽在司馬懿面前仍客客氣氣,但凡事都自作主張,不再與司馬懿商議。
難道曹爽不知道司馬懿有過人的才華嗎?他認為自己比司馬懿聰明嗎?當然不是。曹爽的底氣來自他的智囊團,正是這些所謂的「智囊」輕而易舉把司馬懿的權力削弱了。有智囊團彌補自己的智力短板,曹爽還怕什麼呢?很快,他的心腹們都被安排到要害部門:何晏為吏部尚書,鄧颺、丁謐為尚書,畢軌為司隸校尉。不僅如此,曹爽還把自己的弟弟們安插到軍隊之中:曹羲為中領軍,曹訓為武衛將軍,曹彥為散騎常侍,等等。
無論是在朝廷還是在軍隊,曹爽很快就培植了一批效忠於自己的力量,他躊躇滿志,沾沾自喜——幾個月之前,他還沒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天才。
問題是,他無法消除司馬懿在軍隊中巨大的影響力。司馬懿歷任大將軍、太尉,又常年帶兵打仗,可謂眾望所歸。為了削弱其影響力,曹爽煞費苦心,提拔戰功卓著的揚州軍區司令員(都督揚州軍事)、征東大將軍滿寵出任太尉。在魏國諸將中,除了司馬懿之外,滿寵戰功最多,由他出任國防部長,倒是合適。三年後,滿寵病逝,曹爽又以蔣濟為太尉,蔣濟是魏文帝的重要謀士,與司馬懿一樣是元老級人物,由他出任太尉,也說得過去。
魏明帝曹叡去世不到兩個月,輔政大臣司馬懿就被架空了。
這年司馬懿六十歲,是否因為老了,失去了戰鬥精神呢?當然不是。司馬懿的性格,從戰爭風格可窺一斑,利於戰則動如脫兔,不利於戰則靜若烏龜。行軍作戰如此,政治鬥爭亦是如此,從本質上說,政壇就是戰場,這裡同樣是施展謀略的舞台。面對曹爽咄咄逼人的進攻,司馬懿全面防禦,夾起尾巴做人。原因很簡單,現在帝國還是姓曹的,這些年司馬懿在外帶兵打仗,在朝廷羽翼不豐,如何與曹爽抗衡?
眼下能做的事,就是等。
這一等,就是十年之久,他從六十歲等到七十歲。
時間是一面照妖鏡,可以照出一個人是天才還是庸才。既然曹爽要唱獨角戲,司馬懿樂得躲在幕後欣賞,等你把戲唱砸了,我再從容地出來收拾殘局。曹爽的戲會不會唱砸呢?肯定會的,因為他沒有領袖之才,卻要領導整個國家,這樣不出亂子才怪。司馬懿耐心地等著曹爽犯錯,當過失累積到一定程度,等待曹爽的只有眾叛親離。
曹爽身為大將軍,軍事卻是他的弱項。
以李勝、鄧颺為首的一批馬屁精,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他們鼓動征西將軍夏侯玄上書,發動伐蜀之戰,給大將軍曹爽臉上貼金。夏侯玄是曹爽的表弟,都督雍、涼諸軍事,也就是關中軍區的司令員。
此時是公元244年,曹爽當大將軍的第五個年頭,在軍事上毫無建樹,令他悶悶不樂。夏侯玄的上書如同及時雨,諸葛亮都死好幾年了,蜀國不敢北犯,漢中兵力只有三萬人,此時全力南下,必可奪取漢中,甚至還能一鼓作氣消滅蜀國。
司馬懿反對這場軍事冒險,漢中地形險惡,對進攻一方十分不利。況且,諸葛亮雖死,蜀國政局並沒有動盪,雖然繼任者能力略差,仍然沒有出現重大失誤,現在不是伐蜀的有利時機。曹爽立功心切,哪裡聽得進去。他興沖沖地趕往長安,集結了十萬精兵,由夏侯玄追隨出征,大舉南下,直撲漢中。
漢中太守王平臨危不亂,他派兵據守地形極險要的興勢,為了迷惑敵人,把旗幟插得滿山遍野,足足有一百里長。與此同時,大將軍費禕率軍救援漢中。當曹爽推進到興勢一線時,發現蜀軍早已據險而守,魏軍無法前進,只能望山興嘆。魏國的後勤補給依賴關中及氐、羌部落提供,由於路途遙遠加上道路艱險難行,沿途運輸的牛馬大量死亡,糧食供應不上。
此時費禕所率援兵已抵前線,參軍楊偉向曹爽分析當前形勢,認為魏軍必須馬上撤退,否則將面臨失敗的危險。鄧颺、李勝兩個馬屁精哪裡肯依,在曹爽面前跟楊偉爭吵起來。楊偉怒道:「你們兩人壞了國家大事,應當斬首!」曹爽聽了很不高興,不再理睬楊偉。
遠在洛陽的司馬懿沒有閒著,他寫了一封信,不是寫給曹爽,而是寫給夏侯玄。在信里,司馬懿說:「武帝曹操第二次入漢中,差一點吃了大敗仗,這您是知道的。興勢地形極其險峻,蜀軍已經搶先一步占領。倘若進攻,敵人不應戰,倘若後撤,很容易遭到阻截,到時必然要全軍覆沒,將軍您負得起責任嗎?」
夏侯玄知道司馬懿料兵如神,心裡大驚,忙跑去跟曹爽說。曹爽對軍事本就是外行,夏侯玄是前敵總指揮,總指揮說不能打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罷罷罷,看來是沒戲了。曹爽下令,全線撤退。
不過已經太遲了。費禕已占據三座山嶺,抄截魏軍退路。曹爽大駭,下達死命令一定要奪下險關,否則大家都得完蛋。經過一番苦戰,曹爽僥倖突破蜀兵的阻截,只是魏軍死傷慘重,屍骨累累。這一戰,非但沒取得任何戰果,反而耗費了關中的民力財力,實在是得不償失。
大將軍曹爽本想立不世之功,誰知卻丟盔棄甲,狼狽而回。朝臣們嘴上不說,心裡有數:曹爽果然不靠譜,還是司馬懿行。
人貴有自知之明。
有些人沒法看清自己,把運氣看作能力,把僥倖當作必然。曹爽能當上大將軍,不是因為能力超群,而是因為成了朝中兩派人爭權奪利時獲利的漁翁。他本該低調行事,然而他卻憑著先帝遺詔,憑著幾個跳樑小丑的支持,自以為掌握全局、穩操勝券,最終一敗塗地。
他的「智囊團」狐假虎威,操縱朝廷,廣結黨羽,獨斷專行,甚至屢屢變更國家法令制度。太尉蔣濟雖位列「三公」,實際上也只是一尊被供奉著的泥菩薩,實權還不及何晏、鄧颺、丁謐這些曹爽集團骨幹。他對這幾個人的做法相當不滿,上書皇帝道:「只有偉大人物才能為國家建立法令制度,以流傳後世,這些法度豈是中下等官吏能隨便改變的呢?頻頻更改法制,不僅無助於治理,反而會傷害人民。應該讓朝中文武百官,各自恪守其職責,清廉公正,那麼社會就和諧了。」
這道奏摺是寫給皇帝曹芳的。不過,誰都知道,曹芳根本就是個傀儡,所以實際上,奏摺是寫給曹爽看的。在奏摺中,蔣濟提到要「各守其職」,這是向曹爽表示內心的不滿。那幫「馬屁黨」官職不高,卻擁有實際權力,而像蔣濟這樣的「三公」,徒有虛名,只能發發牢騷罷了。
忠言逆耳,曹爽哪裡聽得進去。
這些年,曹爽活得實在「爽」:原來權力可以帶來如此多的享受,難怪大家為了權力不惜頭斷血流。其實所謂享受,也就是那幾樣:玩的是美女,住的是宮殿,行的是香車寶馬,穿的是華麗衣裳。擁有一定的權力,就可以實現這些夢想,作為大將軍的曹爽,當然要比別人更爽才行。他的飲食、衣服、車馬,都跟皇帝同一標準,他甚至染指先帝曹叡宮中的才人宮女!此外,他還建了一座大型地下宮殿,經常跟何晏等人在這裡縱情喝酒。至於為什麼要建地宮,大概是怕遭遇不測,擔心別人暗殺他吧。
曹爽的弟弟曹羲頭腦相當清醒,他看到哥哥這樣胡來,深感這是滅門的先兆。他多次勸說曹爽,說到動情處,涕淚長流。曹爽嫌他婆婆媽媽的,懶得理睬。
最初魏明帝曹叡詔令曹爽為大將軍後,發現他能力不行,頗有悔意,為了彌補,特地派孫禮為大將軍長史,輔佐曹爽。孫禮是比較有才的,而且為人剛正耿直,曹爽不太喜歡他。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他與曹爽分道揚鑣。
這是一起封國邊界糾紛案。
涉案的兩個封國,一個是清河國,另一個是平原國,為了各自的地盤吵了八年。已經出任冀州刺史的孫禮提出一個解決方案:魏明帝曹叡登上皇位前曾經擔任過平原王,當時留有一幅地圖,標明了平原國地界,只要對照這張地圖,就可以解決糾紛。曹爽偏偏袒護清河國,不採納孫禮的建議。看到曹爽如此治國,孫禮十分不滿,寫了一摺奏章,堅持己見,語氣強硬,毫不退讓。
曹爽當政這麼久,沒見到有人敢這樣頂撞自己,孫禮是吃了豹子膽!他大發雷霆,彈劾孫禮對朝廷心懷怨恨,將其抓捕入獄,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不過,過了些時日,曹爽自知理虧,撤銷了對孫禮的處罰,讓他改任并州刺史。孫禮上任前,去拜訪太傅司馬懿。見到司馬懿後,他滿臉怒氣,卻不知從何說起。司馬懿問他:「你是覺得并州太小,還是對大將軍處理事情的方式有所不滿呢?」
孫禮怫然道:「明公怎麼說這樣的話呢?我孫禮雖然不德,還不至於把官職大小及過去的事看得那麼重。我的意思是,明公應該像伊尹、呂尚那樣,匡輔魏室,上則報答明帝的囑託,下則建立萬世不朽的勳業。如今社稷危矣,天下洶洶,這是我不開心的原因。」
這段話已經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地表達想法:曹爽那傢伙治國無術,你司馬懿受先帝之託,應該挺身而出,把不稱職的曹爽拉下馬。孫禮說完這些話,居然失聲痛哭,涕淚橫流。
司馬懿嚇了一跳,他環顧四周一下,拉著孫禮說;「別這樣,要忍人之所不能忍。」
忍人之所不能忍。
忍到何時?忍到機會到來。
獨斷專行的曹爽眾叛親離:朝臣們對他爪牙的倒行逆施十分反感;兄弟為他的奢侈荒淫而不安;將士們因他指揮作戰的無能而憤怒。
然而,這個時候,司馬懿卻出人意料地從政壇上隱退了,他以身體有病為由,不再打理任何政務。司馬懿的這一舉動雖說讓人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司馬懿已經快七十歲,不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嗎,能活到七十歲,就算有福之人了。到了這個年齡,疾病纏身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曹爽心中不禁一喜,放眼朝廷內外,只有司馬懿令他有幾分畏懼,其餘的人,即便是蔣濟、孫禮這些人,他也不當回事。
司馬懿究竟病到什麼程度呢?曹爽心裡沒底,便派了個親信去打探。李勝是曹爽集團中的重要人物,他由河南尹調任荊州刺史,曹爽特地叫他前去司馬府,向太傅司馬懿辭行,目的是近距離觀察司馬懿的病情。
李勝進了府,先在客廳等著。過了好一陣子,司馬懿才由兩個丫頭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走出來,他老態龍鍾,沒有了昔日的風采神韻。看上去司馬懿怕風怕涼,丫頭遞上一件外衣,司馬懿用顫抖的手去接,沒接住,衣服掉在了地上。好不容易坐下來,他又用手指指著嘴巴,說了一個字:「渴。」侍女趕緊端來一碗粥,司馬懿拿不動碗,侍女便端著讓他喝,才喝幾口,溢出的粥都流到司馬懿胸口了。
看到這種情景,李勝十分同情地說:「唉,聽大家說明公舊病復發,沒想到竟然糟到了這個地步。」
司馬懿費力地喘了幾口氣,說道:「我年老了,臥病不起,聽說你當了并州刺史,并州這個地方,離胡人近,你得小心點哪。以後恐怕見不到你了,我把兒子司馬師與司馬昭託付給你照顧吧。」
李勝一聽,司馬懿老糊塗了吧,我當的是荊州刺史,并州刺史是孫禮好不好,於是說道:「我是去荊州,不是去并州。」
司馬懿側著耳朵聽,卻還是聽不真切的樣子:「啊?哦,你剛去并州啊!」
「是去荊州。」李勝耐著性子重複道。
「哦,好好好……我老糊塗了,沒聽明白您的話。回荊州好啊,正好可以轟轟烈烈大展雄途啊。」
唉,都這般糊塗了,看來沒必要多說什麼了。李勝念及此,便告辭離去。
看著李勝遠去的背影,司馬懿那槁木般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李勝快馬趕去見曹爽,稟告說:「司馬懿已是行屍走肉,不過是在等死罷了,不足為患。」看來司馬懿這個老傢伙已經是沒用的人了,曹爽掀須大喜。
打從李勝見了司馬懿,竟然起了同情之心——人往往對將死的人有所同情,也屬正常。有一次,他竟然在曹爽面前哭了,說:「太傅的病再也好不了,真令人太悲傷了。」
不過,這種同情心並沒有給他帶來回報,後來司馬懿發動政變,李勝全家遭到誅三族的命運,這才真的令人悲傷。
眼見不一定為實。老奸巨猾的司馬懿略施小計,瞞天過海,令李勝中計,曹爽上當——曹爽等人已經把司馬懿剔除出了潛在威脅者的名單。然而,司馬懿正在黑暗深處編織著一張巨大的羅網,一旦收網,他的獵物們將被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