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成了喪家犬

  這年頭，有人得志，就有人不得志。

  

  不幸的是，呂布屬於後者。

  打從刺殺董卓後，呂布一步登天，成為朝廷中僅次於王允的二號人物。可好景不長，僅僅兩個月後，李傕、郭汜等一幫涼州將領殺入長安，王允被殺，呂布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流亡之旅。

  朝廷落入董卓舊部手中，作為刺殺董卓的英雄，呂布在關西根本沒有立足之地，只得向東逃竄，寄人籬下。

  呂布是一尊大菩薩，小廟當然容不下，只能到大廟去。在反董卓諸勢力中，以袁術、袁紹倆兄弟聲望最高，呂布手刃董卓，為袁氏兄弟報了滅門之仇，按理說，呂布去投奔二袁，這二人定會對他敬若上賓。

  呂布先到南陽，果然受到袁術的熱烈歡迎。

  可袁術歡迎呂布，絕非是因為呂布為袁氏復仇。孫堅死後，荊州刺史劉表愈戰愈勇，袁術在南陽的地盤不斷遭到鯨吞蠶食。別看袁術牛逼哄哄的，其實本事並不大，他能出風頭，靠的是孫堅力挺。如今孫堅既死，袁術如同一棵被拔去根的樹，已是日漸枯萎了。呂布不期而至，袁術暗淡的眼睛又露出光芒——去了個孫堅，來了個呂布，看來老天爺待我不薄。

  袁術的算盤是將呂布招入麾下，充當馬前卒與打手。因此他不惜金錢，對呂布一幫人優待有加，天天供應大魚大肉。

  但很遺憾，呂布不是孫堅，他從來不知感恩為何物。準確地說，他只想讓別人感恩。在他看來，袁術這種超規格的款待，自己是受之無愧的，因為他是袁家的恩人。非但受之無愧，呂布甚至把袁術的地盤當作自家的地盤，縱容士兵們四處劫掠，仿佛自己就是南陽的土皇帝。

  這種得寸進尺、無法無天的行徑讓袁術忍無可忍。呂布雖然跋扈囂張，嗅覺還是靈敏的，他察覺到了袁術陰沉臉色下暗藏的殺意，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在袁術痛下殺手之前，帶著自己的那點殘兵敗將逃之夭夭了。

  這一逃，就逃到了袁紹的冀州。

  當時袁紹正集中力量清剿冀州境內勢力龐大的農民軍，正是用人之際，見呂布前來投奔，豈有拒絕之理。呂布遂率所部與袁紹並肩作戰，共同清剿張燕的黑山軍。

  張燕據守常山，有步兵萬餘，騎兵數千。呂布果然是一員悍將，他騎著赤兔寶馬，衝鋒陷陣，勇不可當，大破張燕黑山軍。此役令呂布聲名遠播，當時流傳有這麼一句話：「人中有呂布，馬中有赤兔。」

  袁紹倚借呂布之力打敗了黑山軍。但他與袁術一樣，很快就頭痛了：呂布可不是省油的燈，他的部隊驕橫殘暴，四處打家劫舍，根本無法節制。這樣下去，袁紹的冀州非讓呂布給毀了不可。

  袁紹明白了，呂布這種人根本是控制不了的。與其如此，不如趁機殺了他，以絕後患。呂布又一次嗅出血腥的氣味，冀州不能留，但好歹自己也拼死拼活幫了袁紹，走之前得向袁紹討點好處。

  袁紹慷慨地扔給他一個頭銜：司隸校尉。

  望著呂布離去的背影，袁紹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他心中殺意已決。

  第二天，呂布拉著自己的部隊上路了。袁紹別有用心地安排了三十名甲士護送。說是護送，實則想找機會做了呂布。呂布向來狡詐，只有他坑別人的份兒，哪輪到別人來坑他呢？對於袁紹的用意，他心知肚明，卻假裝一無所知。

  這天夜裡，呂布暗地裡派了個人在帳中彈箏。三十名甲士被蒙在鼓裡，以為是呂布本人，他們徹夜不眠，打算等箏聲停止、燭光熄滅後再闖入帳中，結果呂布的性命。等了許久，弦音停了，燭光滅了，帳中黑魆魆一片，沒了動靜。殺手們估計呂布已睡著，遂拎著銳利的刀戟，破帳而入，朝著床鋪瘋狂砍了幾十刀，床上之人早已被砍得血肉模糊，儼然已成刀下之鬼。

  完成任務後，殺手們連夜返回，向袁紹報喜去了。

  袁紹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

  不過，他並沒有高興多久。天亮時，袁紹又接到一個消息：呂布並沒有死，被殺的只不過個替死鬼。

  袁紹如遭五雷轟頂，內心大駭，他怕呂布突然殺回來，慌忙下令緊閉城門。

  呂布並沒有殺回來。

  其實，以呂布之驍勇，在有準備的情況下殺掉三十名甲士，並非難事，他非但沒有殺，反而送上一個替死鬼，這又是為何？原來，呂布雖然懷疑袁紹別有用心，對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畢竟自己殺了董老賊，為袁氏家族報仇雪恥，而今自己落了難，袁紹難道就毫無惻隱之心嗎？結果令他很失望，袁紹竟真的對他痛下殺手，毫不念及呂布對袁氏的恩德。呂布不由得感嘆人心叵測——他大概忘記了自己當初是如何殺掉丁原，賣主求榮的了。

  這一刻，呂布覺得自己像是天邊的浮雲，不知何處才是停泊之所。

  袁術、袁紹都不肯接納呂布，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呂布自視太高，難以屈人之下。袁術、袁紹都視驍勇善戰的呂布為心腹之患，此人不除，日後必是勁敵。

  呂布在無奈之下，決定去投奔河內太守張楊。

  張楊與呂布原本都是丁原的部下，關東興義師討董卓後，張楊也起兵響應。不久後，他脫離反董聯盟，被董卓封為建義將軍兼河內太守。張楊與呂布是故交，曾屬同一陣營，故而呂布在窮途末路時，便想到這個老朋友。

  在投奔張楊之前，呂布先去拜訪了一個人：陳留太守張邈。

  呂布與張邈並不熟，但他知道張邈為人慷慨仗義，有俠士之美名。兩人一見如故，張邈對呂布刺殺董卓的英雄壯舉十分佩服，認為他乃是當世之豪傑。臨別前，兩人依依不捨，握手盟誓。

  張邈之所以有意結交呂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對曹操已是越來越不滿了。

  事情要從曹操殺邊讓說起。

  曹操入主兗州後，再現霹靂雷霆的治政手段，殘酷鎮壓反對者。在張邈治下的陳留郡，有一位聲望很高的人，名叫邊讓。邊讓曾當過九江太守，多次嘲諷挖苦曹操。曹操一怒之下，不僅把他抓起來殺了，連他的老婆孩子也沒放過。邊讓好歹是當過郡守的前朝廷官員，頗有文才，就因為說幾句話被曹操滅門了。這件事非但震動兗州，身為陳留太守的張邈也為之蒙羞。

  曹操這件事幹得非常不明智，大失人心。當初擁立曹操有功的陳宮十分不滿，他與從事中郎許氾、王楷以及張邈的弟弟張超秘密組成一個小團體，打算起兵反叛。

  及至曹操以傾州之兵對徐州發動霹靂一擊，兗州境內守備空虛，陳宮等人感到此時正是起兵的好時機，但在起兵之前，陳宮還要拉一個人下水。

  這個人便是張邈。

  張邈的弟弟張超已是反曹小團體成員，陳宮了解到其老哥對曹操亦心懷不滿，遂前往拜會張邈，開門見山道：「現在天下分崩離析，英雄豪傑紛起。您據地千里，處四戰之地，撫劍顧盼，足以稱得上是一代豪傑，卻受制於人，豈不窩囊？如今曹操以舉州之兵東征，他的老巢鄄（juàn）城守備空虛，我們何不藉機迎呂布前來呢？呂布乃是梟雄，英勇善戰，暫且迎他共同管理兗州，靜觀形勢變化，這正是縱橫天下的良機。」

  陳宮的一番話激發出張邈身上英雄豪傑的血性。天下方逐鹿，自己何不痛痛快快、酣酣暢暢地放手一搏呢？

  好！張邈一拍大腿，豁出去了！

  只要有呂布相助，先下手為強，兗州勢必能一鼓而下！

  陳宮秘密與呂布聯繫，對呂布來說，仿若天上掉下大餡餅，他大喜過望，立即率領所部從河內郡出發，挺進兗州。

  此時兗州大部分軍隊都去東征陶謙了，曹操只留下司馬荀彧（yù）、壽張令程昱以及少數兵力駐守鄄城。張邈派部下劉翊前往鄄城，忽悠荀彧道：「呂布將軍前來助曹公攻打陶謙，趕緊提供些軍糧給他們。」

  我們不得不承認，撒謊確實不是張邈的強項。

  曹操與呂布素無往來，何以突然間呂布竟到了兗州？

  呂布入兗州，何以荀彧不知道，張邈卻知道呢？

  正當大家困惑不解之時，荀彧已做出精準的判斷：張邈勾結呂布叛反了！

  張邈想在荀彧面前耍小聰明，卻只會讓陰謀早早地敗露而已。

  荀彧絕非平庸之輩。他年輕時就以聰明才智而聞名遠近，甚至被人譽為「王佐之才」。後因舉孝廉在京城擔任守宮令。董卓入京奪權後，他棄官回到老家潁川，跟父老鄉親說：「潁川乃是四戰之地，若天下有變，必是廝殺之地，不可久留。」他決意東行。很多人抱著僥倖心理留在家鄉，後來董軍血洗潁川，多數人都遇難了。荀彧東行到冀州，袁紹以上賓待之。過了一段時間，他看出袁紹難成大事，遂前往投奔曹操。曹操喜出望外，直呼：「你就是我的張良！」（吾之子房也。）

  曹操果然慧眼識英雄，很快他就得到回報，而且是超值的回報。

  窺破張邈的陰謀後，荀彧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如今兗州的兵力微不足道，張邈作亂於內，呂布攻擊於外，如何頂得住？於今之計，只能固守鄄城，以待曹操主力回援。於是荀彧一邊加強鄄城守備，一邊十萬火急地馳書東郡太守夏侯惇。

  夏侯惇覽信大驚，急忙放棄濮陽，率為數不多的軍隊奔回鄄城，與荀彧會合，加強鄄城的防禦力量。此時呂布的軍隊已殺入兗州，首攻濮陽。濮陽無軍隊駐守，呂布兵不血刃，輕而易舉占領該城。

  張邈、陳宮等人叛反，呂布入兗，兗州諸郡縣大為驚駭，紛紛舉白旗投降。曹操的地盤幾乎在一夜之間便淪於呂布、張邈之手，整個兗州只剩下三座城池未降，分別是鄄城、范縣、東阿。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曹操大勢去矣，連鄄城也人心浮動，有不少人想趁機叛反，投降呂布、張邈。夏侯惇大開殺戒，接連處死數十名叛亂分子，鄄城局勢才稍稍安定。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復起。

  為了速速攻下鄄城，張邈找來一支生力軍。

  豫州刺史郭貢應張邈之邀，親率數萬人馬，一路挺進至鄄城。一個呂布就令人為之膽寒，如今又來了一個郭貢，鄄城人心惶惶，軍心動搖。

  郭貢並沒有馬上攻城，而是指名道姓，要求面見荀彧。

  要不要出城見郭貢呢？倘若郭貢使詐，荀彧一出城，便是羊入虎穴，有去無回。

  荀彧做出的抉擇是：去。

  夏侯惇急了：「您是兗州留守，倘若貿然前往，勢必危險難測，不能去！」

  荀彧並非冒冒失失之人，出城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對夏侯惇分析道：「郭貢與張邈等人並非老交情，他來得這麼快，又不攻城，可見心裡還未拿定主意，只是想打探虛實。趁他尚未拿定主意時說服他，就算不能讓他幫我們，也可讓他保持中立。若是我們回絕，他一怒之下，說不定就下決心與呂布、張邈聯合。」

  怪不得曹操把荀彧比作張良，在如此危急關頭，他還能方寸不亂，思維縝密，膽大心細。戰場是特殊的賭場，特殊之處在於每次下注，都是以生命作為賭注。在賭場賭輸了，還可卷土再來，若在戰場賭輸了，腦袋可能就搬家。

  事實證明，荀彧賭對了。

  豫州刺史郭貢本質上是個投機分子。在軍閥紛爭的時代，他顯然不是那種英雄豪傑般的人物，他本不應該前來攻打兗州，而應該去攻打劉備，因為陶謙給了劉備一個「豫州刺史」的頭銜，這豈非要端了他的飯碗！陶謙他不敢去惹，曹操他也不敢惹。只是如今兗州突現變局，他也想蹚這渾水，渾水摸魚。他到了鄄城城下，賊頭賊臉地觀望，無非想評估一下時局，看看曹操會不會完蛋。若兗州完全不保，曹操勢必要遭呂布與陶謙東西夾擊，他就可以趁機撈足好處。

  可是現在，他還不能判斷，曹操的留守部隊能否守得住鄄城。

  荀彧來了，他並沒有流露出郭貢想像中的恐懼與慌張，反而沉著冷靜，一副底氣十足的樣子。人的心理總是畏強凌弱的。看到荀彧的從容不迫，郭貢料想鄄城的守備必定堅不可摧，倘若貿然進攻卻未能攻克，等到曹操主力返回，勢必要遭瘋狂報復。

  只要想想曹操對陶謙報復的那種瘋狂勁兒，郭貢不能不掂量一下自己腦袋的重量。

  第二天，郭貢的軍隊消失得無影無蹤。

  荀彧不辱使命，他以自己的機智與無畏，勸退郭貢。

  荀彧與夏侯惇剛得以喘息，忽而有幾個兵士前來投降，這幾人是呂布的手下，他們帶來了一個消息：「陳宮馬上要攻打東阿，還派了部將氾嶷攻打范縣。」消息一傳開，鄄城軍民又一次陷入恐慌之中。若是東阿與范縣失守，鄄城就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塊孤島。

  必須派一名能幹的人前往東阿、范縣，領導軍民抗戰。

  綜合來看，程昱是最合適的人選。

  首先，他是東阿人；其次，他有三大優點：有謀，有決斷力，有膽識——正因為如此，曹操才能放心地把鄄城交給他與荀彧。

  程昱馬不停蹄抵達范縣，縣令靳允正滿面愁容，心事重重。愁，並不是因為陳宮的兵馬要殺奔過來，而是因為他的家人，包括老母、弟弟、妻子、子女都被呂布抓了，呂布以此威逼他投降。

  在他遲疑如何抉擇之際，程昱來了。程昱對他說：「今天下大亂，英雄並起，得主者昌，失主者亡。陳宮叛迎呂布，百城響應，表面上似乎有所作為。然而你仔細觀察，呂布究竟是什麼人呢？他為人無禮，剛愎自用，不過是匹夫之雄罷了。陳宮與之聯合，只是互相利用，他們人數雖眾，必將一無所成。曹公的智慧謀略不為世出，大概乃是上天所授。您守范縣，我守東阿，我們一定可以成就田單的偉業。您若是違背忠義之道，投降呂布，最後的結果只會是母子倆都性命難保。您一定要考慮好才行。」

  程昱所說的田單是戰國時期的名將，當年田單僅憑一座即墨城，大敗燕師，光復齊國，這是何等偉大的事業。靳允在忠孝不能兩全的情況下，最終選擇忠義之道，但他還是抑制不住心裡的悲痛，流著眼淚承諾自己不敢有二心。

  穩住靳允後，程昱離開范縣，直奔東阿。程昱前腳剛走，陳宮派來的氾嶷便率軍殺至范縣。靳允假裝投降，出城見氾嶷。氾嶷沒起疑心，豈料靳允早埋下伏兵，趁機殺出，結果了氾嶷的性命。靳允返回范縣，緊閉城門，嬰城固守。

  再來看看東阿，程昱抵達後，秣馬厲兵，派出一支騎兵搶占倉亭津渡口。這一手棋下得太及時了，陳宮率兵馬殺氣騰騰而來，卻無法順利渡河。與此同時，程昱與東阿縣令組織城中軍民，據城堅守。

  在荀彧、程昱等人的努力下，鄄城、范縣、東阿三座僅存的城池得以保全。此時，曹操正晝夜疾行，奔馳在從徐州返回兗州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