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二皮臉底線是什麼？

  萬曆十八年（公元1590年）元旦，萬曆破天荒地召見內閣大學士們開會了，突然出來營業的皇帝就像打西邊出來的太陽，讓大學士們驚訝得有點不適應，一時間搞不清楚萬曆這次非正式會談主題是什麼。其實呢，這會議的內容很有意思，萬曆也是精心編排了一番才邀請這群帝國肱骨齊聚一堂。嘿，我們這就來看看萬曆說了點啥：

  會議伊始，萬曆先長嘆一口老氣，繼而像個病入膏肓的患者一樣憂心忡忡地緩緩道出：朕，身子不好啊……近來不僅足疾嚴重，就連頭暈目眩的老毛病，都愈發厲害了呢！……如此看來，就說患了不治之症也不一定啊。唉！……說到哀傷處愁雲滿面，還真是一副病體孱弱、令人擔憂的樣子。大臣們面面相覷，您老人家請病假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好端端地又提起來這檔子事了呢？雖然一時間不知道萬曆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看到皇上傷心若此，也只能連忙順著話鋒安慰說，皇上您洪福齊天，眼瞅著您可還年輕呢，一點小病好好養養一定就會好了。

  萬曆又嘆了口氣，說，是啊，前不久確實是好點了呢，不過呢……不過誰知道，突然就出現了一個叫雒於仁的小官，他居然膽大包天地上疏罵我，那奏摺上的字眼每一個都把我氣得半死，他的行為簡直嚴重背離了君臣之道，絲毫不知自己身份，所以，被他這樣一氣，我剛見好轉的病又加重了！……說著話，萬曆就把雒於仁那封逆天的奏摺拿出來給大臣們看，委屈地指著折本上的條條責問一一辯解：他說我嗜酒，可是這世間誰不喝酒嘛，既然大家都喝，他怎麼能偏偏就罵我一個人呢；他還說我好色，專寵鄭氏，可鄭氏她就是很勤勞地侍奉我，那樣順從可愛，我喜歡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呀；他說我貪財，我犯得著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要多少錢不行，怎麼會剋扣身邊人的錢財！他說我脾氣暴躁，我是因為宮人犯錯才懲戒的，難道大臣不懲戒家裡的僕人嗎？

  萬曆越說越委屈，氣性隨著辯解又湧上心頭，當即就決定下令讓大學士票擬，準備嚴懲這廝欺君罔上之罪。

  

  這劇情奇特得讓大家看來都覺得啼笑皆非，萬曆就像個受了欺負的小孩，噘著大嘴去給人告狀，有個膽大包天的人，他如何如何罵我，罵我的理由又莫名其妙，因為我本來就沒錯……一陣碎碎念。這可是大明宮廷啊——

  天子，向內閣學士，撒嬌一樣地狀告一個八品小官，他罵我懶！但我就沒有！你們得給我出氣。

  笑死人了。

  笑歸笑，皇帝畢竟是受委屈了，為了維護主子無上的尊嚴，這事內閣也得管啊。內閣首輔申時行是個著名的「太平宰相」，正如前文所說，他最擅長軟實力攻擊和見風使舵和稀泥，見過張居正鐵腕治國的下場之後，但凡有點敏感度的就都該學會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式「無過處事法」，更不用說在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老油條申大人了。

  關於這件事，申時行心裡和明鏡一般，知道雒於仁是出於忠誠直言，所言雖然過分，卻不無道理，若由著萬曆的任性殺了雒大人，怕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助紂為虐之舉，要被後人戳著脊梁骨罵。而皇帝的面子呢，也不能不顧，怎麼說也要給萬曆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在這進退兩難的境地，申大學士的大招化骨綿掌便展現出了真正的實力，他經驗豐富的大腦里迅速規劃好了調解方案，稍一組織語言，便開始耐心地勸導萬曆：

  你看，姓雒的這小子區區一個芝麻小官，膽敢上疏如此妄言天子，絕對是有其他目的的。他是想趁這樣一個機會引起皇上的注意，取得揚名立萬的捷徑，說白了不過是一沽名釣譽之輩罷了，您可是大明朝的天子啊，要真的跟他計較不僅讓您至尊的身份掉價，還會中了他的圈套，給了他沽名釣譽的機會，這樣看來，皇上您理他幹啥呢？再者，反過來說，他這樣目無尊長、大逆不道，皇上如果還可以不予深究，不正顯得您虛懷若谷、高瞻遠矚嘛，那樣天下都會將您寬宏大量的德行傳為美談的！出氣和名譽孰重孰輕，聖上可要三思呀。

  萬曆一想，哦！有道理，嚴辦了這廝雖然能夠獲得一時痛快，但難免又要多個固不納諫、枉殺忠臣的黑料。那群言官正餓鷹一般等候著皇帝小辮子，如此一來不正給了他們求之不得的吐槽實錘嗎？這一樁大料最起碼又要讓朝堂沸騰大半年。而且，若當下要堅持令大學士票擬嚴懲雒於仁，就還要通過六科審閱才能下達，六科那幫久經沙場的老鍵盤俠可不是好惹的，想想也能猜到他們一定會有一車軟刀子等著往萬曆肺管子上扎，殺一個雒於仁，怕是要先自損一大半吶。

  於是，萬曆在申時行唐僧一般的勸慰中漸漸平息了怒火，申時行眼看皇帝臉色漸緩，又一單「殺了麼」訂單攔截成功，不由得也鬆了半口氣。萬曆默默咽下了這口呼之欲出的苦水，默許了申時行把這窩囊事一點點和成稀泥。

  申時行一面在萬曆面前給雒於仁爭取回來一條小命，另一面也加緊處理雒於仁給萬曆一個面子。大理寺在獲得授意後，逼迫雒大人自己遞上辭呈，再順水推舟將其革職，削為平民，雒於仁直接被趕回了老家，也算是給皇帝報了挨罵之仇。申時行一手稀泥和得兩邊都好，總算平息了這件不大不小的波瀾。

  雒於仁大人丟了官職，激將法計劃也徹底失敗了，因為這事兒過後，萬曆並沒有被「酒色財氣疏」激得發憤圖強，而是繼續優哉游哉地回到深宮練他的幽閉大法。對於他自己的臣民在面前背後各種各樣的諷議，也逐漸產生了抗體，隨著臉皮日臻堅固，萬曆也開始成功免疫嘲諷技能，獲得升級。

  那這萬曆怠政一路留下的是什麼？這麼多大臣在罵他，他的王朝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而且，為什麼會有人說，萬曆怠政還是一種高明，這位縮在宮牆後面的神宗，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