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
2024-10-08 22:27:05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武藏是容易產生謠傳的人物。他的所作所為往往脫離常規,違反世俗,而且出人意表,因而常使世人驚訝,產生疑惑,莫須有的謠傳遂因之而起。
這次亦然。瀕死的病人突然起床,拿穩腳步,越過九曲迴轉的山路,而消失於洞窟中——僅此已足以使人有陰森之感。
武藏的風格本來就容易使人想起日本神話與傳說中出現的狂暴之神,毫無禪味與幽雅之感。
事實上,就其激越面而言,武藏的性格並非佛教式,而是神話式的。
武藏常讀佛書和儒書,但真正以血脈相連的心情耽讀的仍是《古事記》。
不過,當時日本在思想上受佛教,尤其禪的影響極深,所以作者描寫武藏,使他與當時的佛教相對應,也許把武藏寫得太佛教味了也說不定,但這並不是作者的本意。
武藏浸淫在由坐禪直觀所悟的至上妙境,獨自等待死亡的降臨,但只有跟他極接近的人才這麼想,而世上所流傳的謠傳卻是:「武藏因龍神作祟而走進洞窟。他已半身成龍,在洞窟深處怒吼。」
多麼怪異的故事!以此為機緣,從武藏日常生活與經歷中衍化而成的流言逐一流布。
「據說,武藏因違逆殿下意旨,而蟄居於靈岩洞。」
「不,他還陰謀造反呢!」
「武藏為報父仇者所刺,身受重傷,悄悄在靈岩洞療傷。」
「武藏在洞窟與女妖同居,已有村人看到他們。」
「不,不是。這是秘密,武藏得了冤孽症,才藏身洞窟。」
這些全是莫須有的流言,細川家的記錄也載稱:「世上有奇異的風聞。」可見這類謠傳多麼盛行!
謠言自然也傳入寄之耳中。寄之是武藏的門人,也是了解武藏,又支持武藏的人,他為這莫須有之事憤怒異常,但也無法因此封住世人之口。為了弘揚武藏的兵法,他不願意武藏在這類謠傳中去世,尤其所謂違逆殿下意旨,使他更為痛心,苦於無法讓事情平息下去。
這類謠傳似乎也傳進光尚耳中。一天,光尚悄悄把寄之叫來,問道:「叔叔,你聽到關於武藏的謠傳了嗎?」
「聽到了。真糟糕……」
「武藏可不是一般的家臣,給他藩聽到了實在不好。把他叫回來,如何?」
「我想大概也只有這樣。可是,武藏一旦下了決心,就很難挽回。」
「叔叔,你以我的使者的身份親自去把他帶回來。怎麼樣?」
「既是殿下的意思,我想武藏也不至於太固執。」
光尚與寄之就此決定。
二
四月底,岩殿山一帶,紫藤繁茂,杜鵑由朝至暮,由暮至朝,哀啼不已。
武藏在微暗的洞窟深處,紋絲不動,結跏趺坐。臉上已毫無血色,六尺的巨身毫無贅肉,只有瘦骨嶙峋。眼睛卻炯炯發光。但這不是觀看現實的眼睛,而是觀看深藏不露另一世界的眼睛。
武藏閉居此處已有十餘天。在這期間,武藏有時坐禪,有時橫臥而睡,除大小便之外絕不出外。
靈岩寺的和尚每天一次送來食物,「先生,請用。」但武藏只喝水,其他一口不沾。
春山只送武藏到這裡,就未再出現,因為武藏拒絕他來:「春山,我不要再見你!」
武藏只希望獨自在洞窟中。不鋪蓆子,日夜都在岩床上或坐或臥。食慾全失,針刺的胃痛已全部克服,痛苦跟呼吸已無不同——胃在呼吸。
可是,武藏所見的世界不在洞窟中,有時是在人跡全無的岩山上。重疊的岩石,環繞岩石的山谷,無鳥亦無獸,四周是無涯無際的白雲連綿不絕,在這生苔的岩石上,武藏看到了自己。
武藏有時站在沙漠裡,無樹無草,更無鳥、獸、蟲,只有風吹雲流。
武藏不稱佛名,也未見佛的形象,人影更是沒有。他已不想任何人,沒有一個人讓他掛心。
只是偶爾會聽到由利公主的聲音。
「武藏先生,你在這裡!這兒開了非常非常漂亮的花。」
武藏搖首回答道:「我不喜歡花。」
「噢,那你喜歡獨自在這無花無鳥的世界囉?」
「喜歡!喜歡得心蕩神馳!」
「哦……」
由利公主的聲音斷了。
武藏真的喜歡獨自生活,一個人比較自由,要追求絕對的自由,必須獨自生活。誰都在追求自由,但有誰能忍受一個人的寂寞?武藏卻能忍受。就像疾病變成呼吸一樣,寂寞也可以高興得忘了自己。
所以,武藏喜歡沒有鳥獸棲止的冷嚴世界。
對以刀突破一切的武藏而言,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
三
寄之在強壯轎夫抬轎下,向岩殿山進發。他自稱放鷹狩獵,離開了府邸,帶著典醫中西孫之允來到雲嚴寺,先問和尚武藏的情形,然後帶著孫之允往赴洞窟。
站在洞口往裡瞧,武藏正在坐禪,雙眼緊閉。
「宮本先生……」
寄之為免擾其靜寂,小心翼翼地輕聲呼喚。武藏沒有回答。第三次,武藏才睜開眼睛,在微黑中,閃閃發光。
「是誰?」
「寄之。來看你。」
「哦,是寄之,你來啦?這兒無法招待。」
寄之擦擦泥腳走進去。
「先生,其實我是代表殿下來訪的。」
「什麼,是殿下的使者?」武藏端坐。
「殿下還差遣典醫中西孫之允來診斷。」
「真是感謝之至。」
武藏惶恐地說,老老實實地接受典醫的診斷,武藏本性不羈,然而一旦出仕,內心卻堅守絕對的忠誠。
接著,寄之回到了本題。
「先生,殿下要我轉言。殿下很了解先生的心意,但舉世聞名的先生隱遁此地,在無人看顧下仙逝,殿下自覺心痛,給他藩知道也不好。再者,先生這次隱遁,眾說紛紜,以為是對殿下的厭棄,所以殿下召我商量,務請先生再回府邸一次。」
武藏俯首傾聽,沉思良久,自語般說道:「寄之先生,武藏太任性了。武藏今天就回宅,以完臣節至終命。」
她臉上浮現自責之色。
寄之放下了心,說:「哦,這樣,寄之此行實有意義。在下隨即扈從,已準備妥當。」
其實根本無須準備,因為這洞窟到雲嚴寺是轎子無法行走的小路,所以寄之和孫之允從兩旁扶著武藏行走,在這之前,武藏不管什麼事情,向來不肯假手於人,但今天卻唯唯諾諾。當然,他已衰弱至極,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滑倒,有礙觀瞻。
從雲嚴寺起即坐上備好的轎子,寄之一行前後護送,和尚依依不捨地為他送行。
寄之為了體面,只好中途告別,由典醫中西孫之允隨著轎子,送至武藏府邸。孫之允因寄之交代,其後即住在武藏府邸,專心替武藏看病。
府里的人已事先獲得通知,所以全部出迎,信行和濱之助從兩旁攙扶,送到居室。
武藏一如平素,端坐而問:「武壇的情形如何?」
「是。跟以前沒有不同。」
信行回答,武藏又附加一句:「好好用心指導門人練武。」
武藏的心又回到了現世。
四
旋即進入五月。藍天之上白的光芒反照在武藏病房裡。武藏亮著眼睛守護武壇及人間世,與逼迫而來的死神戰鬥。但他已越來越衰弱,到五月十二日,已完全陷於危篤狀態,誰都知道他已離死不遠。
武藏想必也自知,這天,他把寺尾孫之丞叫到枕邊。
「孫之丞,快去請求進謁殿下,代武藏陳說臨終的進言。」
「是。」
「武藏蒙先主忠利侯知遇之恩,得續出仕殿下,然因病體衰竭,未克充分奉職,實惶恐之至。本欲辭退食邑,尚未獲許,即患此病,瀕臨絕命邊緣。但魂魄停留此地,必以武藏鍛鍊之兵法守護之。」
武藏一言一語都含感謝之情,要孫之丞代向光尚陳述。說完後,他把信行為首的全家人叫過來,一一辭行,而後嚴厲地囑咐道:「我去世後,身穿鎧兜,葬於大津街道路旁,在此可以迎送殿下上江戶服勤。務必按所囑為之!」
武藏似乎已完成了地上的任務,喘口氣即昏迷過去。
武藏不是佛教徒,不相信有死後世界、地獄、極樂等,而認為一切皆歸於空無,但他在兵法上的自信與激越的精神,在他眼望地上時,使他覺得死後仍將留在這世間。這不是感傷,也不是妄想,一個人留在這世上的只是意志,只有意志才會原原本本留在這人世。日本的神就是這種偉大意志的所有者。
此後的武藏已經完全不能開口說話,不能睜開眼睛看人,只是呼吸不斷,看來已意識不明。也許如此,或者是雖有意識卻自動閉上眼睛。
但武藏的心還沒有死,他的心就像閉居靈岩洞時一樣,獨個兒繼續其世界之旅。每一天每一小時,都毫不厭倦地徜徉在廣漠的山野里。
他沒有遇見阿通、悠姬和阿松,也沒有遇見小次郎,更不會遇見活著的伊織——他也不想見伊織。
但是,由利公主的聲音卻從旅途終點的山那一邊傳過來好幾次,而且像以前那樣說道:「你在這兒!哦,有這麼美麗的花兒。」
武藏畢竟是武藏,答語只有一句:「我不喜歡花。」
武藏平時已忘了阿松,同樣也忘了由利公主,可是在空無的世界裡卻聽到了由利的聲音,由此看來,他內心深處也許還想著由利公主的事;或者懷著武藏影像繼續其贖罪旅程,一步步走近熊本的公主,其思緒已逐漸滲透到武藏的靈魂中。
公主現在(五月十九日)已從熊本向北經過三里、樹葉里,心急地走著夜路。
公主孤零零一個人。自那次見伊織以後,盛娘病勢加劇,終於在今年正月逝於安房國某一村莊郊外的原野中。臨終前,盛娘說:「阿姨,過了那座山,就是我生身的村莊。由於阿姨的幫忙,我很快樂地完成了罪業之行,身體雖然如此,但靈魂已經潔淨,可以回到父母身邊了。」
公主孤獨一人,突覺熊本親切無比,於是向西復向西,繼續她的旅途。
五
五月十九日。武藏昏迷不醒已過了七天。在這當中,呼吸逐漸混亂,脈搏逐漸微弱,好幾次讓四周的人以為已經去世。但武藏的生命相當強韌,每次都險險度過,而堅持下去。
然而,到這天傍晚,臉色死灰,呼吸、脈搏混亂無比,典醫中西孫之允也斷言說:「想必已接近臨終時候。」
於是,通知寄之,以寄之為首,親交之人皆群集枕邊,其中也有尾藤金右衛門。稍後,長岡佐渡以年近八十歲之高齡,坐著轎子奔馳而來。
武藏什麼也不知道,只獨個兒無厭地徜徉在荒涼的空無世界裡,一個無春無夏無秋,只有冬的冷嚴之旅……
已知或未知而群集於此的人,也都默默凝視著武藏現在的形象。
這樣過了好幾個時辰。武藏坐在原野中的石頭上,聽到由利公主從山那一邊傳過來的聲音,武藏仍舊回答說:「我不喜歡花。」
「獨自在此不覺得寂寞嗎?」
「不覺得寂寞。」
公主又問:「沒有想見的人嗎?」
武藏傾首沉思。這樣看來,他好像有意要見一個人。
「是誰?」
武藏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
「哦,想見達摩!」
於是,達摩悠然出現在武藏面前。達摩張目睨視武藏:「武藏,你要殺我?」
「要殺!」
「你,殺不了!」
「什麼?」
武藏手握身旁之刀——無刀之刀。
「哈,哈,哈,拿刀也沒用。達不到我在的地方。」
的確,相距達六十尺。武藏想走過去,卻腳陷泥沼,動彈不得。武藏拼命地想拔出腳來,但一隻拔出,另一隻又深陷,無論如何拔不出來。
「嗯,嗯……」
武藏扭動身子,掙扎痛苦不已。
達摩大笑:「哈,哈,哈。武藏,什麼東西拉住你的腳?你知道嗎?是你生命的重量啊。你常常自誇說不愛惜生命,現在,大概知道生命的可貴了吧!」
「嗯,痛,痛苦!」武藏仍然拼命跟泥沼作戰。
枕邊的人屏息守望。臨死前的痛苦已顯現在武藏臉上。
瀕死是欲停留此世的生命跟欲攜往彼世的死魔彼此間最後的決戰。武藏的生命在這最後之戰中仍然很強大,但正因其強,故戰鬥極為悽厲,顯現在武藏臉上的苦悶也極為深刻。有的人背轉臉,有的人不禁合掌念佛。
不久,武藏不再掙扎,不動地睨視達摩,武藏懂得飛刀擊倒敵人的方法。
達摩看穿了這一點:「武藏,你想要使出你得意的飛刀斬人嗎?你投出來的刀,不會回到你的手上。」
「哦……」
武藏痛苦呻吟。
「喂!怎不擲刀?哈,哈,哈,你沒有這個決心。混帳!懦夫!」
武藏憤怒至極,拼命伸手抓刀,一拔出,便朝達摩扔過去。
「啊,師傅!」
「武藏!」
枕旁的人一齊大叫。
臨死時的掙扎只顯現在臉上,身子無法動彈,如枯木般躺著。但他盡力伸手抓著永國新鑄的那把刀,即使武藏生病,這把刀也不離其左右。
這時,他挺起半身回視,未見拔刀,已把刀朝壁龕上所掛宋代畫家梁楷所繪的達摩像擲過去。
「哦!」大家都同時變了臉色。
刀尖巧妙地穿過達摩右眼,釘在背後牆上有五寸深。
這時,信行大喊:「師傅!」匍匐在武藏身上。孫之丞也膝行靠近,把臨終之水注入武藏嘴唇。
其他的人都畏縮地望著武藏,武藏已恢復原來的姿態,氣絕而亡。
「過去了!」大家說著,嘆了一口氣。一時之間,各人都臉無血色,手腳戰慄,凝視武藏蒼灰的臉。
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五月十九日,在接近深夜的亥時(晚十時),武藏去世了。
六
武藏死了。武藏的生命斷絕了。
如果有靈魂的話,武藏離開肉體的靈魂是否會去見已到達熊本,在深夜出町中行走的由利公主?但是,離開肉體的死後生活已非作者的描述對象。作者只能想像地說,武藏臨死的瞬間,跟達摩單打獨鬥時,扔出了無刀之刀,終於臻及完全的無刀,這或許表示他已承認由利公主所主張的無刀的絕對和平世界。
儘管如此,仍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第二天早上,相撲世家吉田家的僕人,因事天未明即走出邸宅,走到一小橋邊時,有個女丐蹲在那裡。
這僕人有意無意望了她一眼,卻大喊一聲:「啊!」
原來這女丐腳邊躺著一個大男人,已經死了,女丐正用剃刀削落這男人的頭髮。
僕人畏畏縮縮地問道:「這男人是誰?」
「是武藏先生!」女丐回答。
僕人嚇了一跳,仔細看了一下,確是一個六尺高的巨漢,臉跟宮本武藏一模一樣。不可能如此呀?他想再問一下,卻湧起了懼意,奔逃而回。
僕人驚恐地回到邸宅,將此事告知主人。主人吉田善門還不知道武藏已死,覺得很奇怪,與這僕人一塊兒到橋邊去看,但女丐和巨漢屍體已不見了。
——這奇怪的事件至今仍是吉田家相傳的武藏傳說之一。
但是,吉田司家從京都受聘至熊本,是在其後的綱利侯時期,所以時代不合。也許是別家所傳的這個故事不知怎的轉移到了吉田家,由是而流傳下來。所以未必是吉田家所獨有的故事。
不過,從這個故事也無法斷定這女丐就是由利公主。但作者也不能不感傷地想把這女丐視為由利公主的下場。
武藏死了。享年六十二歲。
依遺囑,武藏穿著甲冑入棺,葬在大津街道旁的飽托郡五丁手永弓削村。
葬禮在府邸舉行,有主君光尚的代理人及重臣門人等參加,由泰勝寺的大淵和尚當導引,氣氛極為嚴肅。
送葬的隊伍經過市中心,走進大津街道,到泰勝寺門前馬場時,靈柩暫放在路旁的巨石上。在此等待的春山,莊重地接替大淵當導引。
這時,天色突然灰暗,雷聲轟然而鳴,卻只有一響。人們驚訝得面面相覷。——《二天記》載稱。
中途由春山接替導引,也是異例。這可能是春山與武藏關係密切,所以特別採取了這種措施。
於是,武藏的靈柩又抬了起來,沿著大津街道前進,葬在原定的場所。
武藏死了。但是目送武藏靈柩的人,包括武家和町人在內,都覺得與普通人的死完全不同。
武藏即使死了,也不會到地獄和極樂世界去,他只是身穿鎧兜,踏步走進墓穴藏身而已。
全書完
(1) 力頭:警察署長。
(2) 家督:家長權,有家長權即表示家的存在。
(3) 銘刀:刻有名字的刀。
(4) 高村光云: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的父親,木雕聖手。——譯者注
(5) 彼岸日:即春分前後各三天的一周期間。
(6) 鄉長:鄉長原文為大莊屋,乃合數村組成的地方行政單位首長,故譯為鄉長。——譯者注
(7) 七草:即初七,這天日人用七種草做成粥食用。
(8) 道元禪師:一二二七年從中國傳入曹洞宗的禪師。
(9) 三韓:即朝鮮半島上的任那、新羅、百濟。
(10) 八正道:正見、正思、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11) 佛師:製作佛像的人。
(12) 親鸞:日本中世紀最偉大的僧侶之一。——譯者注
(13) 戰鬥的哲學:非世人所謂的戰爭哲學,而是將人生看成戰鬥的原理。
(14) 回向:將自己所修之功德賜予眾生,與之共得佛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