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道士
2024-10-08 22:25:52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這一年——忠利侯去世後的一年裡,武藏除了為忠利服喪,專意指導兵法之外,在日常生活上並沒有特別的變化。
當然,這只是外表上的,心境上的開展已如前述。不知是不是反映了這一點,他的風采已漸漸改變。從三月以來,未曾梳理過的亂發越來越亂,而且鬢髮已多泛白。
贅肉日漸消失,頰骨清秀,臉上皺紋日深,目光銳利,發出清寂之光,而且陰氣逼人。
他不洗溫水澡,以冷水沖身。在衣服方面,他已不穿袴子,又回到武藏仕宦前的形式,白綢便裝上披無袖外褂。
偶爾他也應邀參加茶會,到佐渡、澤村大學和有吉賴母等重臣家。但大部分時間他都用在徒步上,帶著五尺多的手杖,飄然移動著巨大的身軀。
夏天已過,十月的某日,武藏應邀到佐渡府邸,用茶後,佐渡拿出一個刀護手,說:「武藏,這你認為如何?」
「哦,這個。」武藏拿在手裡仔細觀看。形式雖很平常,但製作精美,有種高貴的氣質。
「你知道是誰造的嗎?」
「這個看來不是甚五所做,也不是一般工匠所造……是件相當了不起的東西。」
佐渡微笑著說:「武藏,這是八代老君侯自己做的。」
「啊,是老君侯做的?」
「是的。」
「唔,不愧是聞名遐邇的武將……抱歉,武藏再看一遍。」
武藏目光輝耀,凝目觀看,眼睛閃爍著沉穩的喜悅。
佐渡很高興地說:「武藏,這是老君侯昨天直接遣使送來的,使者傳言說老君侯想見武藏。武藏,往八代一行如何?」
武藏猛然抬起頭。
「老君侯要見我?」
「是啊,你和老君侯自小倉以來已有漫長因緣,卻未嘗見面。這期間,主水等人居間中傷,老君侯也不以你為然,但他本來就是偉大的人物,現在似乎已看清你的為人。而且,自忠利殿下往生他界以來,他似乎有些寂寞。」
「爵爺,我去。」武藏喜形於色。
二
武藏答應佐渡去拜謁八代城的三齋侯,但沒有立刻成行,他看了老君侯自製的刀護手以後,對長久以來不曾觸及的金屬工藝再度引發了興趣。
武藏取出京都時在光悅那裡自製的刀護手,重新觀看一番,覺得很不滿意,便取道至高田原楠町的刀匠永國家。
「先生,請進。」
永國想囑咐備酒席招待。
「呵,別忙!有點事來麻煩你。我想借用一下你的作坊。」
「哦!沒有問題,打算制刀?」
「不,想做刀護手,只借用你工作的空檔就行了。」
「做刀護手……呵,對了,你在京都曾製作過。作坊請隨意使用。鐵多的是,大錘由我負責。」
「那就麻煩你啦。」
從第二天起,武藏一有空就到永國的作坊。先打出原型,再加工,花了一個月才完成,是牛鼻環形式異樣的刀護手。
「永國,你看怎麼樣?」
武藏似乎有點得意。
「嗯,做得很精美。」
永國由衷讚揚。
「聽說八代有個名叫甚五的護手匠,你認識嗎?」
「知道,但沒見過面,我有他兩三樣成品。」
「借我看看。」
「是。」
永國從裡間拿出甚五製作的護手。
「就是這個。」
武藏默默接過來,放在手掌上,仔細觀看,出聲說道:「哦。」
只以樸素的形式浮雕著一隻老鷹,但無論是整體的形式也好,鐵質也好,都顯示出是精美的藝術品。
「永國,真是了不起的東西。」
「是的。具有京都一帶金匠所沒有的高貴。」
「對。京都的作品華麗精巧,卻沒有這種單純性。這老鷹即使照原樣做成畫,也是第一流的。跟他比起來,我的這個護手簡直難以入目啦。」
「可不能這麼說,味道不同。」
「唉,算了。以我來說,這還是到目前為止我最喜愛的作品呢!哇,哈,哈。」
武藏說著明朗地笑起來。
武藏就以這刀護手為禮物,去拜謁八代城的三齋侯。
三
八代有三座古城遺址。最古老的是麓城。麓山是要衝,從相當久遠以前就在這裡築城,當時城主的名字不詳。
留名史上的第一個城主,是南北朝時期擁戴懷良親王到肥後的名和顯興。顯興是南朝著名的忠臣名和長年之孫。之後,名和氏以麓城為根據地,跟同族的本鄉氏領有八代、益城、宇土一帶,揚威顯名。
但到戰國時代,與球磨人吉的城主相良氏相爭,麓城為之所奪,退居宇土城,其後又與甲斐宗運爭戰,名和家滅絕。人吉市五日町的本鄉氏乃其後裔。
麓城為相良氏所有。戰國末期,相良氏為北上的島津軍(薩摩,今鹿兒島的軍隊)所敗,麓城亦為島津所奪。但僅有短暫時期,豐臣秀吉徵伐九州時,島津投降秀吉,麓城遂為熊本豪族佐佐成政所有,接著又成為秀吉家臣,領有肥後南半的宇土城主小西行長的領地。
行長將此城移至麥島,新築城郭,由家臣小西美作統治。但是,行長以石田三成軍的謀主之一參與關原之戰,慘敗。
於是,加藤清正遂為肥後全區的領主,也接收了麥島城。清正確是一個大人物,築球磨川堤防,維護八代沃野免受年年洪水之患的侵害,同時將城遷出麥島,建立了現在大八代的基礎。
目前聳立在市中心的八代城有麓城及麥島城無與比疇的堂皇城郭。清正在此設「城代」以治之。子忠廣不為德川家所喜,遷離肥後,細川家繼其後為肥後領主。
忠利父親忠興隱退後,號三齋,住在八代城。
「武藏嗎?來得好。」
三齋雖老仍以銳利的目光注視武藏。
「承召進謁。」
武藏仍舊穿便服,卻畢恭畢敬俯伏致意。
「別介意,進來。」
「是。」武藏仰首趨進。
「忠利先生,意外仙逝,殿下想必憂傷逾恆。」
「嗯,但願我能代之……」
三齋目中含悲。生前,父子之間雖有些許隔閡,但這是緣於性格的差異,父子之情並未稍改。因而,忠利的去世,三齋似極悲傷。
「武藏知道!」武藏深受感動,垂目下視。
四
但是,三齋立刻改換心情,說:「武藏,你幾歲了?」
「五十八歲了。」
「嗯,想是如此。」
「比起殿下,猶如孩童。」
「哈,哈,哈……可以如是說,好好活下去。」
「是,定勉力為之……」
「武藏,心情都是一樣的。想起關原之戰前後的事,能平安無事活下來,著實感慨良深。」
「失去夫人,也是那時候吧?」
「嗯。」
三齋閉目沉入往事中。
當時,忠興是豐臣秀吉麾下的大名,在大阪玉造擁有邸宅。豐臣死後,對德川家康寄以好意,關原之戰爆發時,隨家康征討奧羽(18),赴關東,玉造府邸只留下玉子夫人。
這時,石田三成突然興兵闖入府邸,欲將玉子夫人帶至大阪城,做人質。
玉子夫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被稱為格拉西亞,才色兼備,其美可使秀吉及大名一見即懸念不已。
因而,夫人為守貞操備嘗艱辛,卻又為丈夫忠興的嫉妒所苦。這次,忠興領軍赴關東時,交代老臣說:「萬一夫人貞操被奪,可當場刺殺之。」
然而,三成卻襲擊夫人的邸宅,這是基於政治與戰略的理由,是三成欲將忠興拉入自己陣營的一種手段。
夫人當然看出了三成的陰謀,但萬一被帶離邸宅,在貞操方面便難釋丈夫之疑。
於是,她縱火燒宅,伏於老臣刀下,自絕而亡。
自是以來,已過了四十年的歲月,但依然無法從忠興——現在的三齋心中消去這件恨事。
三齋勉強浮現笑容,並轉換話題道:「武藏,你認得興秋的女兒悠子吧?」
武藏又俯垂著眼睛。
「認得,但因在下輕忽……」
「呵,別說了。你一直都過獨身生活嗎?」
「是的,不德所致。」
「從那以後,我一直都過著獨身生活,但不以為悔,卻有點兒頑固。」
武藏抬眼微笑。
「殿下!請勿見怪,剛才聽了殿下的話才開始了解。」
五
對武藏這意外的一句話,三齋不解地問道:「哦,這是什麼意思?」
武藏說:「是指刀護手。」
「什麼,刀護手?」
「在佐渡先生府邸,拜見過殿下所制刀護手。」
「你認為如何?」
「殿下所制刀護手顯示出不凡的氣魄與高雅,深深打動我心。現在得覽尊顏,又俯聽殿下所言,才真正有所領會。」
「嗯,那麼,其心呢?」
「以心經歷多年嚴厲的風雪,益增其輝,所以堅強無比——這已原原本本顯示在刀護手上,因而殿下……」
三齋頷首微笑說:「你能如此看它,我真高興。我把原鐵比作我心,而後才下錘的!」
「因而殿下的心境也原原本本顯露出來。」
「還未成熟哪!哈,哈,哈。」三齋豪爽地笑了起來。
武藏從懷中取出包裹著東西的綢巾。
「殿下,我在京都時也曾試做刀護手,不過,到九州以後,這是第一次。懇請殿下一覽。」
說著,把綢包遞了出去。
「什麼,你也做刀護手?」三齋深感意外地打開綢巾,凝眸注視。
「嗯,武藏!做得很好。」三齋仰目,感嘆地說。
「哪裡,這種……」
「不錯,看到這個刀護手,我也了解你啦!你心靈的鍛鍊。」
「惶恐之至。」
「生氣活潑,栩栩如生,氣勢充盈,而且毫無空隙。」
「但沒有殿下的韻味與溫容。」
「不,我的東西是退隱後解悶的玩意兒,沒有迫人之力,是回憶中的夢境。縱然以名刀配我這刀護手也殺不了人。」
武藏嚴肅地說:「殿下,我的就可以殺人嗎?」
三齋亮著眼睛回答:「可以!是不動明王之劍!」
然後他端詳著武藏的臉,追問道:「武藏!我懂得你的強了!而且會越來越強。但是你到底要以何人為敵而戰鬥呢?」
六
武藏表情嚴肅,旋即鬆緩。
「我已無敵……」
「此世之人或許沒有?」
「是的……殿下,忠利生病時,甚至與死魔戰鬥。」
「嗯……不過,無法勝過死魔吧?」
「是的,我打敗了。但,獲勝的對方卻是道道地地的不死之身……」
「呵,明知對方是不死之身,還要戰鬥?」
「因為得病。」
「哈,哈,哈,得病,不錯,不錯。」
「也許有人會做護手以抗天。總之,這是可笑的病。壽終正寢是不可預期的。」
「哦,你有這種覺悟?」
三齋又注視武藏的臉,接著把目光落在武藏手制的護手上,而後細聲地說:「武藏,這護手也表現了你現在的心情哪!向天發出『唵』的呼吸聲。呵,也許就是殺氣吧?」
「殺氣?或許是這樣也未可知。所以被殿下看透,實乃未成熟所致,汗顏之至。」
「但是,如果這是你真實的呼吸聲,那也叫無可奈何。」
「不,這是未成熟。取劍決鬥時,我的呼吸聲就很少被發覺。」
武藏很不好意思地說了以後,又道:「殿下,我想在此地見一個人。」
「有武藏想見的人!那是……」
三齋傾首想了一下,立刻莞爾笑道:「是護手匠甚五吧?」
「是的。」
「好,等一下,立刻派人叫來。」
三齋叫來近侍,下令道:「傳甚五即刻晉見。」
然後他親自請武藏到茶室喝茶。
三齋是著名的文人,因生為幽齋之子,所以在當時也是屈指可數的茶道中人。茶道的禮儀巧妙,風格也極為高雅。他與光悅相知甚深,所以跟武藏談起了京都的茶道中人。三齋不時嘆息說:「武藏,若能早點見到你就好了。」
兩人像多年知己般閒話。不多時,近侍回報說:「甚五晉見。」
「哦,來啦!快傳。」
「殿下,我已在此。」
從紙門外傳來了沙啞的聲音。
七
聲音雖沙啞卻蒼勁有力。
「哦,是甚五嗎?進來。」
「是。」
年三十二三歲,下巴微凸的四方臉,大眼睛,身材矮小,肩膀寬廣的壯健男人碎步走進茶室,俯伏席上。這就是當時知名的護手匠甚五。
「甚五,別介意。這是熊本的宮本武藏。」
「我是甚五。」
甚五抬起頭,用他的大眼睛凝視武藏,眼神銳利,炯炯有光,正深邃地探究某些事物。
武藏也以平日慣常的眼光回視。
「我是武藏。在刀匠永國家裡看過你鑄造的護手,深為佩服。」
「榮幸之至。」
甚五以惶恐的表情施禮,旋即仰視武藏道:「聽說宮本先生長住京都,已見慣京都的工藝,先生認為在下的作品如何?」
(哼,你懂!)一副傲慢的眼神。
武藏微笑。他已在甚五臉上看出倔強的職工氣質與工藝家的自負。於是,他謙恭地說道:「這個嘛,也許很難說已完全了解你的作品,因為和京都工藝迥異其趣。」
這時,三齋也微笑說:「甚五,你錯把武藏看成京都人啦。看看這個。」
三齋把武藏自製的護手放在面前。
「啊,這是?」
「武藏打制的呀?」
「對不起。」
甚五膝行靠近,拿起護手,反覆觀看,旋即放下。
「惶恐之至。」
甚五兩手俯伏在武藏面前,臉現感激之情,致歉道:「宮本先生,剛才言辭冒犯,敬請寬諒。能製造這種護手的人,想必可以真正了解我的作品。」
武藏似乎越來越喜歡這個人,莞爾說道:「甚五,你認為我的護手做得如何?」
甚五再把眼光落到護手上。
「以外行人的作品而言,可稱精美無比,佩服之至。」
「什麼,外行人?」
三齋反問。
「劍氣溢於整個表面。這是兵法家以砍人的心態業餘製作的護手。」
甚五的回答極為苛刻。
八
「不錯。」
武藏深深頷首。
甚五接著說:「護手匠絕不是兵法家,不是武士,也不是刀匠。一直都在做護手,所以除護手之外,什麼也不想。護手即是一切,而且所做的護手就是護手,不是刀,也不是劍。」
「嗯,那麼,護手之心呢?」
「絕對砍不進的金剛心!」
「護手的形狀與雕刻呢?」
「是護手的氣魄。」
武藏深有所感地說:「甚五,你的師傅是?」
「祖父製作甲冑,父親是無名的野外打鐵匠,我少年時,替父親拿大錘,鍛制柴刀和鐮刀。鍛打原鐵時深有震動心弦的快感。立志鍛冶任何銘刀都砍不進的鐵器,終於做了護手匠。」
「雕刻呢?」
「自然體得的。」
「畫畫嗎?」
「不會畫在紙上。」
「一開頭就雕在護手上囉?」
「是的。」
武藏乘興一直查問。這時,三齋轉換了話題。
「武藏,你不是也畫畫嗎?」
「是的,偶一為之……不過,這也是外行人的解悶玩意兒。」
「我希望能有一幅……」
「呵,呵,呵……本事還未到推辭裝蒜的地步。」武藏笑答。
紙和筆墨立刻就準備好,武藏毫不猶疑地畫了他所擅長的伯勞鳥。
甚五目不轉睛地望著,卻「哦」的一聲表示讚嘆,而後張大眼睛說道:「宮本先生,你的畫跟你的護手簡直一模一樣!但看來似乎比護手精美得多。」
三齋也稱讚道:「不錯,這也是劍的表現!確如甚五所言,是不下於第一流畫家的絕品。」
於是,武藏跟三齋以談論風流雅事消磨了好幾日,心情愉快地離開八代,啟程回熊本,但意外的事已在等待著他。
(1) 組頭:即警衛隊隊長。
(2) 菩提寺:即細川家支持的藩寺。
(3) 尾州:即尾張,今愛知縣一帶。
(4) 東海:即東海道,在今京都與東京間靠太平洋一帶地區。
(5) 登城:登城乃入大名城堡朝見之意。
(6) 奉書:上對下的文書。
(7) 石奉行:負責運輸石塊。
(8) 典醫 : 即藩主御醫。
(9) 冠禮:江戶時代十二歲到十六歲的男子即成人,成人儀式主要為剃前發,縮短衣袖。
(10) 取名字:行冠禮時,去乳名取正名。
(11) 乾爹:江戶時代,成人儀式時,都以實力者為孩子的父親,替孩子加冠帽,當時稱為「烏帽子親」,此處姑且譯為「乾爹」。——譯者注
(12) 閣老:當時幕府由四位老中組成內閣,故稱閣老。
(13) 修驗僧:密宗的一支,在山中修驗道。
(14) 調伏:佛語,馴伏之意。
(15) 植輪:土偶或木偶等。
(16) 森鷗外:日本明治時代大作家。——譯者注
(17) 介錯:助切腹者速死之人,大多砍切腹者之頭。
(18) 奧羽:日本東北地方。——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