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晴天
2024-10-08 22:25:47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晚春的某日,由利公主獨自離開了島崎的白梅庵。
事前,先替阿光找到定居之所,然後於離去前夕把寺尾家的人請到白梅庵,告以辭行之意。但對目的地則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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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武藏才從阿松那裡獲悉此事,卻只「哦」的一聲點點頭,並未特別驚訝。可是,阿松卻憂心忡忡,浮現淚痕說道:「到哪裡去做什麼事呢?」
「松小姐,別擔心,像她那樣的人物,即使萬一有事,不管是死是活,都不會有無謂的辛勞。」
武藏安慰阿松。
「想必如此……」
阿松也開朗起來。
近來,阿松對武藏的信賴與尊敬越來越濃郁。過去,阿松在心裡總對武藏隱含著反感。武藏對她衷心侍候的阿通、悠姬和由利公主如此冷酷,是引起她反感的主要原因。
即使看見武藏對信行表露不平凡的愛意,長久以來的反感仍難消失。她雖覺感謝,但心底卻有冰冷的隔閡。
但,現在這反感已消失,因為最近接觸到武藏有志於兵法的嚴格孤獨之境,她對武藏已有所了解。
以前,聽說武藏為修行兵法斬斷情絲,她只覺得這是武藏自以為是與利己行為。
現在她卻認為這很值得尊敬。
武藏無情地捨棄阿通。在捨棄阿通之前,武藏發覺已先斬殺了自己的心。捨棄後的武藏,看來也絕非幸福。
「武藏先生捨棄通小姐和由利公主的同時,也切斷了自己做人的幸福。」
阿松想。
「武藏先生居住的兵法之境在極高的地方。那兒沒有朋友,沒有家,甚至沒有一抹火光,是在此世之外。」
於是,阿松想像道:武藏最後可能不會回觀任何人,也不會為人所顧念,而淪為乞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
「此世沒有一個人像他那麼可敬,也沒有一個像他那樣不幸!無憂,無欲,沒有人會看顧他吧?」
阿松近來有了這種想法以後,有時也不禁會嘆口氣。
阿松懷著這些想法尖銳地凝望武藏時,武藏一本正經地開口說:「松小姐。」
二
武藏想讓信行今後住在武壇,共起居,同修行。當然,這不是阿松,也不是信行本人要求的。
「好。從今天開始,把他交給你。」
阿松允諾,急行歸去。
到黃昏時,信行叫僕人挑著行裝來了。
之後不久,鹽田濱之助也以及門徒子身份搬進來住。
如前所述,殉死者接連切腹,眾目所指的阿部彌一右衛門也自盡了。每一個人都不辱肥後藩上之名,坦然就死。隨著梅雨初晴,藩中武士因殉死而來的昂奮也逐漸鎮靜。在少主光尚之下,上下皆湧起了活潑的新風氣。
光尚如約,重視兵法不下於忠利,武藏的武壇日益興隆,門徒越來越多。武藏只偶爾到城中奉職,大部分時間都在武壇,專心指導門徒。
「舉藩偏重二天流,實違反尊重兵法之意。」
林外記對光尚的此一建議,很快就流傳於外。
「細川藩不拘流派,廣求兵法家。」
這消息不僅在近鄰各藩傳播,也遠傳到江戶,當然,這並不是謠傳,事實上,光尚已派使者到江戶柳生武壇的孫四郎那裡。
孫四郎以學未有成而予辭退,使謠傳更為擴大。
社會已日趨太平,浪人生活越來越困難。有本領的人總努力設法謀求仕宦的機會。肥後藩的消息是他們樂於聽聞的。武藏在肥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不會輕率前來。但是,不願坐失良機,貿然而來的也有。終於,第一個希望出仕為官的人登場了。
他首先造訪武藏的武壇——
「在下名叫鬼面角左衛,在信州飯田開設武壇。這次聽說細川家有意延聘兵法家,故貿然而來。」
堂堂報名之後,遞出一封金幣,說:「此事,煩請先生代為推舉,這只是一點簡單的禮品。」
三
武藏苦笑,但他十二分了解浪人急於求官的心情,所以平穩地說道:「鬼面先生,你的願望,我很能了解,但請先把這包東西收回去。」
「哦,那你還推薦在下嗎?」
「不,這有點不對頭,我只是以兵法出仕的人,並非推舉新聘人員的人。主上若有所垂詢,我會坦陳,但……」
「不錯。那麼,誰主管這方面的事務?」
「這個嘛,我還沒有聽說本藩在徵求兵法家,只知道凡是傑出的兵法家,不問流派如何,主上都有意加以聘用。大目付林外記,對此事似乎非常熱心,你去見見他怎麼樣?」
武藏親切地回答,看來對方本領似乎並不高強,觀其本性,也不能說是敷衍了事之輩。
「原來如此。承教,我想趕去見林外記先生。不過,如果林先生推薦,交代要我跟先生比試,請手下留情!」
這武士恭恭敬敬兩手俯伏道。
武藏笑了起來。
「啊,哈,哈!鬼面先生,我決定辭退比試,請你好自為之。」
「是,感謝之至,那麼請你把這收下……」
最後武士還是收回了紙包,高高興興地離去,想必是到林外記那裡去。之後,過了七八天,這武士悄然到武藏那裡。
「鬼面先生,怎麼啦?」
「林外記那傢伙,看來忙得很,昨天好不容易才見到他。他是高官顯宦,賄賂數目很大,所以沒有結果。」
「唉,真可惜。」
「什麼理由也不說,冷冷地被拒絕了。」
武藏真心替他覺得遺憾,給了他不少金錢,讓他離去。武藏也知道鬼面並非值得延聘的人物,一般認為林外記向以氏井孫四郎的高徒自居,故能一眼看出這位兵法家的真正價值。
此事發生以後,希望出仕為官的兵法家接連擁進熊本,有直接向林外記請求的,但也有像第一個來求官的人一樣,向武藏哭訴的。不過,似乎一直沒出現能符合外記要求的兵法家。
四
武藏在武壇的指導越來越嚴格,當然不是耳提面命,大多只坐在師範台,以目示意,門人卻像受鞭策般奮起努力。
門徒的數目以長岡寄之為始,為數甚眾,但實際勤勉練習的仍以青少年為多。其中最出色的是寺尾信行,其次是野田市太郎、和田金彌、山東小源次等,武藏五人團的兒子都極為出色。信行的弟弟孫之丞也進步神速。
近來,竹內數馬漸漸嶄露頭角,似已迫近信行的程度。年紀也比信行大兩歲。島原之役時,任忠利侍童,與十四歲的信行(當時叫求馬助)先後沖入敵陣。敵人射出的子彈太猛烈,所以己方的人拉住數馬暗紅色的戰袍袖子,要阻止他。
但奔馳中的數馬把戰袍袖子砍斷,爬上石牆,跳進城裡。
這時,從另一入口攻入城內的柳川城主立花飛守宗茂,看到數馬奮不顧身,感佩道:「雖是他藩的武士,也叫人敬佩!」
忠利亦知此事,城陷後,把關兼光短刀送給數馬,並賜祿一千五百石。這短刀直接煉製的無銘之刀,邊緣是紅銅,用鐵製成。向為忠利所珍愛,自賜給數馬後,數馬進城謁見時,忠利常向他借來佩帶。
「數馬,那短刀借我一下。」
武藏未赴熊本之前,他師事松山主水,反對武藏。在島原隨尾藤金右衛門拜訪武藏後,轉向偏袒武藏。武藏到熊本後,隨金右衛門進入武藏門牆。
一天,林外記使者來武壇,口頭傳達道:「求官的兵法者來訪,本領似頗高強,請上殿在御前試試其本領。」
不報來者之名,卻要武藏去會試,外記想必以為對方本事確實高強。但武藏卻即席回答:「即派一門人往試。」
說後他即把使者遣回。剛好非輪值的竹內數馬在武壇,武藏喚來數馬,簡單交代道:「數馬,你上殿去比試,詳情到主上之前即可知道。」
五
「是,遵命!」
數馬泰然自若,亦不反問,即時整理衣著,走出武壇。其他門人深為數馬不問對方名字與流派,即受命比試的果敢而咋舌。武藏卻一如平素,若無其事。
數馬赴花畑館到光尚面前時,外記等近侍都在座,他們的對面候著一個年約三十歲上下,留有總發的武士,體格強壯,臉面秀麗。數馬俯伏君前,自若地說:「我是數馬。奉師傅之命來比試,特來晉見。」
外記以激烈的口吻接口問道:「什麼,你代武藏來比試?」
「是的。師傅指派的。」
「確是如此?」
「確是。」
「沒問對手的名字?」
「是的。」
「數馬,魯莽!對手若是你萬萬不及的高手怎麼辦?」
外記本來故意叫使者口頭傳達時,不要說出對手的名字,想不到數馬竟然這麼逞強。他不說出對方名字,本是炫耀自己才識的花樣,所以他預先告訴使者,如果武藏再問的話,便告以對方的名字。但,武藏聽了,卻若無其事地回說:將派出門人。外記從使者口中聽到此事,大為氣憤。
所以他才這樣逼問數馬。數馬對他的問話,仍舊回答道:「是師傅指派的。」
「數馬,再問你一次,你既代表武藏來試,如果比武失敗,怎麼辦?這對百戰百勝,不知失敗滋味的武藏,可不是一大恥辱嗎?」
「是……我只知師傅派我來比試,沒聽師傅說務必取勝。如果對方比我強,敗是無可奈何的。」
「什麼,你說什麼?難道是武士的決心?數馬,是武藏武壇的教誨嗎?」
外記急躁地怒視數馬。
這時,靜聽他們對話的兵法家微笑著開口說:「哎呀,林先生,等一等。」
六
「筒井先生,你說等一等?」
林外記把急怒的臉轉向兵法家。表情不悅的光尚及其他人也一齊望著兵法家。
兵法家含笑,以智慮深沉的目光環視眾人,說:「林先生的判斷似乎有點錯誤。依在下看來,這年輕人是了不起的武士!」
「什麼?」
「對師傅的交代不問一詞即出戰,是大丈夫的氣概。這是不問事情狀況,不辭為主公赴湯蹈火的武士精神。」
「哦。」
外記變了臉色。這武士置之不理,繼續說:「武藝還不熟練的人敗給熟練的人,乃理所當然。修行中的年輕人只一味拘泥於勝負,將無進步之望。百戰百勝的宮本先生未必會對他的門人說,許勝不許敗。」
「這麼說來,筒井先生,你還打算跟這年輕人比武嗎?」
外記反擊。兵法家搖搖頭。
「不,已經不必比武了。」
「這又是為什麼?」外記吃了一驚。
「為親眼看看武藏兵法的真髓才……」
外記還想反駁。
「外記,行了。」
雖是寵臣,光尚還是壓制了外記,說:「我也想聽聽,你仔細說來。」
兵法家轉身朝向正面。
「惶恐之至,如前所述,若有君命,無論何種場合,唯命是從,乃士道之根干,同時也是兵法的精神。以此精神訓育門徒的宮本先生,實貴藩之寶;亦一如世評,乃古今之達人,身如磐石的劍豪,畢竟非我所能及。」
「嗯,本是如此。」
光尚微笑。自己奉之為師的家臣受到稱頌,光尚當然不會不高興。
「不知道這一些,就來求官,是我的錯。謹此告退。林先生,打擾了。」
兵法家說完後,沉穩地從御前退下。
「哼,沒種的懦夫!突然怕了武藏。哈,哈,哈。」
林外記恨恨地歪著臉笑。誰都看得出來外記丟盡了臉,但光尚為了寵臣,也笑著支吾過去:「呵,可能是如此。」
然而,這叫筒井的兵法家究竟是誰?
七
數馬回到武壇,把一切的經過向武藏報告。武藏頷首道:「這樣很好。」
之後又傾首沉思,說:「唔,說我身如磐石!無論如何,這是可疑的兵法家,筒井是假名。仕宦的願望,一定自初即無。你打聽過他的住處嗎?」
「是的,同輩的人說,住在鹽屋町的玉名屋旅館。」
武藏的眼睛突放光芒,接著交代同席的信行說:「信行!那兵法家可能很快就搬出旅館。你尾隨其後,看看他是誰。可以視情形高叫一聲『可疑之人!』然後攻他一招。」
「是,知道了。」
信行立刻走出武壇,趕至鹽屋町,在洗馬橋突與一個武士擦身而過。
這時,信行吃了一驚,回首觀望。
是個陌生人,不是藩士。
「想必是這個人啦。」
信行想,目送了一陣子。
步伐和身態都非尋常,呵,不,甚至踏步而行。所謂踏步是指以步幅量距離,同時為防敵人突襲,不斷以同樣距離的步幅行走。這武士的行走方式,兩者兼有。
「的確是可疑之人。」
信行自己也踏步尾隨武士。武士儘量選取接近城池的道路,從手取本町穿過坪井,沿豐前街道走向京町。
不久,人煙漸稀。信行從背後探查空隙,但很難找到。
「了不起的武士。」
信行為之咋舌,卻因此更激起他設法施以一擊的意念。
旋即,信行似想起了什麼,「唔」的一聲,加緊腳步向那武士迫近,突然大聲喝道:「可疑之人!」
那武士似吃一驚,停下腳步。在這剎那,信行發現了一點點空隙。
「呀!」
信行毫不遲疑,躍前掄下大刀。
「哦。」
武士險險躍後躲過,立刻架起鐵扇。
「報上名來!」信行握好大刀,喊道。
「因有所慮,故用假名,其實是紀州家客卿,名喚由井正雪的兵法家。」武士從容殷切地回答。
八
「由井正雪?!」
信行自語般反問,凝視武士的臉,結實焦黑,五官端麗。由井這名字也曾從江戶歸藩的藩士口中聽過——三河或駿河一帶的兵法家,精通百般武藝;以紀州侯為後盾,出入大名府邸的怪劍士。
「是的,想必沒聽過吧。」
武士並不以信行年輕而加以輕視,仍然殷切地回答。
「呵,不,聽過了。由井先生何以用假名到本藩?」
「既是兵法家,知天下要害,鑑定藩之強弱,也是修行之一法。環遊九州,從薩摩進入肥後,乃欲探視宮本先生的兵法。」
如此淡淡說來,縱使可疑,也無反駁之言。信行收刀入鞘,低頭致歉道:「對不起。」
武士也收回鐵扇,說:「呵,剛才在城裡見到的年輕人,還有你,都是了不起的武士,不愧是天下無敵宮本武藏先生的門人。請教尊姓大名。」武士早已看出信行是武藏的門人,頗有所感地稱揚。
「叫寺尾藤兵衛信行。」信行爽朗地回答。
「寺尾兄,煩你轉告武藏先生,我已瞻仰名副其實的熊本城,固若金湯,再加上宮本武藏先生的兵法,此城當可長保安泰。不過,略有瑕疵,請當心獅子身上的小蟲,請勿見怪,正雪覺得城的角落裡已有不祥之徵兆。哈,哈,哈,寺尾兄,再會。」
武士留下豪快的笑聲,起步而行。
信行也毫不躊躇,旋身而行,卻輕聲說道:「真奇怪的武士!」
回到武壇,信行向武藏報告後,武藏點頭說:「果然不錯。」
其實,上個月,伊織哀悼忠利侯從小倉送來了書信,敘述近況之後,寫道:
前幾天,到寺院進香回家途中,遇見一個踏步而行的可疑浪人。人品、骨架、體態都極為不凡,立派奉行尾隨其後,僅以一步之差,被逃入筑前領,無法逮捕。當時,奉行捕役一人為之所斬,手法利落,若非幕府密探,則為不逞之浪人,總之,是一兵法超群之怪人,也許會順道潛入貴處,故隨筆稟告。
外記派來使者的時候,武藏並沒想到來細川家求官的兵法家就是在小倉出現的怪劍客。而他派年輕的數馬代替自己,是因為他認為最近來求官的兵法家都非傑出的劍士。
但是從數馬那裡聽到在光尚侯面前的一切經過後,武藏才傾首沉思。
武藏認為筒井某是假名,且是相當的兵法家,很快就想起來伊織所說的怪劍客,所以才派比數馬高一段的信行尾隨其後,鑑定一下。
結果,果然是第一流兵法家,而且踏步而行,一定是伊織沒有逮到的怪人。
武藏也風聞到由井正雪的名字,當然無法料到他竟是十年後慶安四年(一六五一年)陰謀推翻幕府的大野心家,只是跟伊織一樣,深覺可疑。
島原之亂在幕府的勝利下解決了,天主教徒大體無法再興風作浪,但浪人問題依然是幕府最頭痛的問題。浪人一面在尋找仕宦之道,一面又期待著亂事發生。如果有大人物出現,抓住這機會,很可能就會引發一大暴動。由井正雪很難說沒有這種野心。
再者,他也很可能會被看成幕府的密探。幕府所使用的密探未必只限於伊賀忍者和甲賀忍者,像柳生一家的俊彥柳生兵庫,在青年時期,即以兵法家為名潛入九州各藩,擔任密探的工作。
但對現在的武藏來說,無論正雪是陰謀推翻幕府,或者是幕府的密探,他都不在意。他只想著正雪給他的傳言。
武藏聽了信行的報告,頷首道:「原來如此!」
然後他分別望著信行及在座的數馬,嚴厲地吩咐道:「你們兩人絕不可把此事告訴別人,而且要把今日的事情忘去。」
「是。」兩人都承命應諾。
「所謂獅子身上的蟲,大概是指外記;所謂不祥之兆也許是指殉死者的善後處理。不錯,外記是小人,但藩內也有許多真正的大人物與誠實之士,縱使發生任何意外事件,本藩的基石也絲毫不會動搖。何況光尚侯是不下於父祖的名君,總不會一直受奸臣蠱惑!若為正雪預測之言所惑,今天的比試就是你們敗了。」
「是。」
已是傍晚時分,涼風搖曳著新綠的樹葉,輕拂武藏的亂發。
九
數日後,武藏上朝到了光尚御前。今天,林外記也守候君側。
「武藏!你的眼力實在高明,先前那個浪人,怕與數馬交手,逃亡而去!」
光尚得意揚揚地笑了。外記也附和說:「誠然。人品體態似頗有可觀,乃欲加推舉,故請武藏先生鑑定一下,想不到竟是莫名其妙的假貨……」
武藏一如平素,以低低的聲音說:「我也看錯了。我瞧不起他,才派出數馬。從他當時的言行觀之,實在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兵法家。數馬等人遠非其敵。他卑辭退出,不願比試,僥倖讓數馬撿回一命。」
「什麼?」光尚驚訝地反問。
「這說辭卻也意外。」
外記也吃了一驚。武藏淡然說道:「我聽了數馬的報告,立刻派信行去確定他的本相,信行隨即跟上了他,他正離開旅館退出城下,到京町郊外時,信行由背後砍他一刀。」
「唔。」
光尚興致盎然地挺直了身子。
「他閃過,架以鐵扇,卻是毫無間隙的平正眼。信行隨後發出刺探的詢問,他說,筒井某是假名,真名是紀州家的客卿由井正雪。」
「由井正雪!我在江戶時曾聽說過。是近來在大名間頗為有名的兵法家。」
光尚說著,又替尷尬的外記緩頰道:「外記,你第一次看到他時的判斷,豈不是准得很?」
「的確,第一次的感覺很準。」
外記很正經地歪了一下頭。
光尚眼中漾出青年人的好奇目光。
「這麼說來,他說的話也頗不凡,他說數馬不問對方的名字就來了,實在佩服,也親眼看見了武藏的兵法,這是不是逃遁的藉口?」
「數馬雖僅弱冠,卻是了不起的武士,只要是主公的差遣,師傅的交代,從無二言,赴湯蹈火亦所不惜。正雪為此才辭去比武,以維護數馬的面子。」
「誠然。」
光尚點點頭,外記又開口了。
十
林外記嘟著薄薄的嘴唇,對武藏說:「武士不問主公的差遣,師傅的交代為何,遵奉不違,乃理所當然,不必特意加以褒揚,不只兵法比試,就是上斷頭台,也是武士的本分。那天,僅憑數馬奉命而來,就說能觸及武藏兵法的奧秘,著實難以理解,武藏先生,以為如何?」
「也可以這麼說。你要這麼想,未嘗不可!」武藏從容回答。
「且慢!」光尚接門說,「當時,正雪說武藏是有如磐石般的劍豪。我實在無法領會。武藏,你告訴我。」
武藏凝眸仰視光尚的臉,銳利嚴肅的目光。
「主上!」
語氣端肅,光尚不禁也肅容端坐。
「是否真正想明白此事?」
「嗯,確實想知道!我在兵法上是你的弟子哪。」
「惶恐之至。正雪所謂如岩之身,大概是指先主在世時我獻上的兵法三十五條中的第三十三條。」
「嗯。我也讀過。」
「我這樣寫道,所謂岩磐之身乃不動而強之偉大心魄。」
「我記得。」
「然而,人的軀體本來容易動,因而心魂也不斷動搖,要採取不動的姿態實在困難。超越生死,懷著不動之心,與敵相持,不只我這一派,也是一般兵法的奧秘。」
「不錯。因正雪看了數馬的態度才有這種感覺吧?」
「從數馬的態度,正雪想必已感覺到這種機微。」
「機微?」
「是的,能在瞬息間有此感覺的正雪,我想,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
外記又插嘴說:「我們凡人對此機微著實無法領會。武藏先生,能否煩你以完全的形象展示此岩磐之奧秘。主上,尊意以為如何?」
「嗯,我也似懂非懂,兵法的奧秘想來不是這麼容易了解的。不過,武藏,請你說得詳盡一點。」
光尚執弟子之禮,殷勤切盼。
十一
「好,就在這裡……」
武藏回答,然後吩咐侍候的近侍道:「寺尾信行今天也上朝奉職,快傳他到御前來!」
不久,信行靜靜地來了,在居殿外俯伏說:「信行晉見。」
武藏轉向信行,赫然凝視,嚴肅地說道:「信行,主上要你在這裡切腹。你沒異議吧?」
「是,領命!」
信行臉色絲毫未變,行禮後,即褪下袴子,袒開腹部。潔淨的純白內衣……而後默默拔出短刀。
「啊,信行,等一等。」
光尚慌忙揚聲。
「是。」
「不至於死。」
「是。」
「抱歉。只試試你的心而已,可以退下啦。」
「是。」
若是一般人一定會浮現出鬆口氣的表情,但信行的臉色依然絲毫未變。整理好衣裳,恢復原狀後,施個禮,跟來時一樣,靜靜退下。
武藏不動地目送信行背影之後,才轉身對著正面,說:「主上,剛才信行所表現的就是岩磐之身。家臣個個似都忠貞不二,沒有一個會違抗主命。但若有一絲懷疑之色,身體就會動搖。」
武藏說完後,轉眼注視僵固如石的外記,說:「但信行的身體絲毫沒有動搖。信行心中想必有不解之疑,但它沒有顯現在身體上。總之,信行忠義之心未必強過其他家臣,只因經過兵法鍛鍊,才獲得了這種岩磐之身。」
「原來如此。」
光尚吐了一口長氣。
武藏轉眼對著光尚。
「若能有這種體態,即不畏大敵,不欺小敵,不會遭敵突襲,不生氣,不騷鬧,而能盡力為之。」
「武藏,我懂了。」
少主臉泛紅潮,目光輝耀。
「外記,你也懂了吧?」
「是。」
就是外記也無言以對,兩手伏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