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風
2024-10-08 22:25:40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至於這期間武藏的行狀——
當然,他也參加了忠利的喪禮。過了幾天,光尚要他晉見。
光尚對武藏執師禮,態度極為懇切,但近侍的面孔已煥然一新,大多是過去就出仕光尚的人。以前忠利的人,包括家老在內,都舉止慎重,而新的近侍卻非常傲慢,對武藏也不點頭致意。
「武藏,希望你能繼續為我奉公出仕。」
光尚親切地說。
武藏雙手俯伏,回道:「遵命……」
光尚很感滿意,有點討好地說:「我想比父親更進一步推展藩的兵法。聽說你的武壇略顯狹隘,已交代工務局增建……」
「遵諭……」武藏俯伏回道。
這時,近侍中最有勢力的大目付林外記向光尚建言道:「武藏先生的兵法,不用說天下之冠,本藩的榮耀。不過,先生曾學過中條流、新陰流,藩里這些流派也很盛行。先前來自柳生家的氏井先生,為修行而回到江戶,但跟本藩的關係仍未斷絕。此時,將他喚來,主上之意以為如何?」
接著他以斷然的口吻對武藏說:「武藏先生想必不會反對。各流各派皆有其長短,所學之人亦各有所好!」
誠然,所言不虛。光尚對外記這番話也頗表讚賞,而問武藏道:「誠然。武藏,你以為如何?」
武藏當然不會反對,爽朗地回道:「所言甚是!不僅新陰流,任何流派皆可採納。」
光尚只問武藏兵法之事,政道之事未有一語提及。新銳之氣高揚的光尚及其近臣已經不需要武藏有關政道的助言。
武藏從御前退下,在走廊上行走時,口中輕聲說道:「這樣很好。」
他對政道的關心已隨忠利之逝而斷。
「回到以前唯兵法之路吧!」
他為此而高興,也覺得輕鬆多了。
二
武藏到家老守候室——弓室時,遇見了佐渡。也許是自忠利生病以來心力交瘁的緣故吧,佐渡衰老得很,臉上的皺紋愈發加深。
「剛才應主上之召進謁。」武藏說。
佐渡有點擔心地問道:「有沒有特別的囑咐?」
「沒有……只命令我專以兵法奉公,我也有意如此。」
「嗯,這樣也好。先主有先主的想法,今上有今上的想法。先主和你的關係很特殊,自然無法以此求之於今上。我們也一樣,當然不能像先主時候一樣,言所欲言。」
「是,任何事,我都回答『遵諭』。」
「我也打算伺機請求致仕退隱。先生在世時,加上你,我們三人可為政道之事有所籌謀……」
「那已是過去的夢了。」
「的確……不過,武藏,你對肥後仍具千鈞之重,望你穩坐不動!」
「是,決以兵法為之!幸好,主上比先主更有意發揚兵法……還說要擴充增加我的武壇。」
「這樣也好。」
佐渡也高興地點點頭。
「主上要下令召回氏井孫四郎。」
武藏坦誠地說,佐渡卻鎖緊眉頭。
「什麼?要召回孫四郎?」
「是的,這是理所當然。我回說,不僅孫四郎,只要是兵法名人,不管哪一流派都可延聘。」
「且慢!」佐渡傾首沉思一下,「武藏,這是主上直接說出來的?」
「是林外記先生建議的。」
「嗯,想必是如此。」佐渡表情不悅。
武藏狀似不解。「爵爺,我覺得外記先生的建議並沒錯呀……」
「那可不,哈,哈,哈。」佐渡笑著說,「那外記是個有小聰明的人,總想標新立異,以表現自己的實力。他雖是不足道的小人,但你千萬要記得他就是這種人哦!」
「是。」
「武藏,你對這次的殉死有何看法?」佐渡改換話題問道。
「以前,我有個養子,名叫造酒之助,他也是隨主君之後切腹的。」
武藏說到這裡,即抬起頭來,說:「可是——」
三
武藏直視著佐渡的臉說道:「將生命獻於主君,是武士的決心。毅然追隨主上而去,可說是自然之情。我的養子造酒之助曾有錯失,暫離主家,但君臣之情依然未變。旅途上獲悉主公去世,自覺已失生存之價值,遂在主公墓前切腹而死。我事前已察知,但未出言阻止,因為我認為這是他真誠不偽的意志。」
佐渡半頷首地插口問道:「唔,若是本人真誠不偽的意志,即可承認?」
「是的。若是本人的意志,那是無可奈何的,無須主君的准許,也不必得到重臣的承諾。」
「的確……這麼說來,這次的殉死也有虛假,縱使不能說是虛假,也有虛榮與意氣。」
「可是,在請求殉死的家臣中,大概有若干人出於不得已之心,仍然繼續追隨主君之後而去。」
「是啊!這大概是源於長久以來的常規吧!不過,先主生前絕不希望臣屬殉死。」
佐渡嘆息,武藏也喟然說:「其實,主上生前,我也曾跟他談過。主上也決心革除此一陋習。」
「想必如此。」
「我在主上枕邊侍候時,主上曾盡力想拒絕殉死的請願,對方卻一味地想獲得允諾。我想主上絕不會准許,這也許是我的偏見,但……」
「嗯,大概是。」佐渡深深頷首。
「但是,習俗之力太可怕,主上最後也無法克服,准許反而成了恩惠……」
「武藏,確是如此。我們現在也想阻止殉死,但敵不過藩的輿論。如你所說,阿部彌一右衛門只因沒有得到允許,以致受到藩士的指責。」
「阿部的情形我也聽過。他大概是受不住閒言才切腹。」
武藏說到這裡,突然袒開胸部,嚴肅說道:「爵爺!因此,武藏才不聽輿論,才不管外面傳聞,甚至蹂躪義理人情,活在非常道中。也許今後又會回到……」
四
武藏以有力的口吻說了以後,又回到原來嚴肅的樣子,加了一句:「可是,為主不惜生命,而且重名不重生,本是食祿武士的本道。本人不用說,甚至家人也視死如歸,這種態度真不愧是著名武將的家門,令人感動。」
佐渡對此也表同意。
「是的,不管藩里的上士或下士,貪惜生命的在本藩想必一個也沒有。這是我藩的榮耀。是否合理,姑且不論,殉死也向他藩顯示了本藩的實力。」
「總之,以武士而貪生的根本沒有。意氣用事也好,虛榮也好,能夠視死如歸,就令人佩服,我反對殉死。但不能殉死的人,我想是不能有所成的。」
「確是如此!你的獨行道也說當道不惜死呀。」
「對武藏而言,生命是做事時的油。惜油怕死是無法做大事的。為維護生命,才須不畏死而戰鬥。」
佐渡雙眸閃閃發亮,鮮活有致。
「嗯,過去,我始終以生命為目標而戰鬥,才能活到現在哪!」
「爵爺,你真了不起。」
「不過,我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戰場餘生的老骨頭對本藩已經沒用了。在幼主之下,年輕人活躍的時候來臨了……武藏,此後該享受享受了。」
「在下願意奉陪。」武藏微笑回答。
武藏離城,坐轎回府,不久,阿松來訪。
阿松被引進居室,匆匆施禮後,便說道:「先生!聽說你跟由利公主訂婚了?」
「嗯,是的。」
「那麼,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呢?」
「決定時,會事先通知。」
「牡丹畫呢?」
「畫好了。」
「我不懂。」
「由利小姐呢?」
「她什麼也不說。她把花掛在壁龕,躺著看個不止。」
「什麼,躺著……」
「生病了。不吃藥,也不吃東西。」
「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主上去世那天起……憔悴得很。」
「真的?」武藏表情沉痛。
五
「先生!你能去看看公主嗎?」
阿松雙手伏席說。
「我會去的。今天以前,為守喪,不能隨便外出,所以不能去看她。明天也……」
武藏即時回答,卻抬眼說:「以前曾跟你說過,要送牡丹畫給由利小姐。」
「是的。」阿松興奮地說。
「我和由利小姐訂了婚,但這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主上病好後,決迎她為妻,我也同時跟主上這樣約定。但是,主上去世了,因而萬事都結束了,也無法跟公主結成夫婦。」
「哇!」
阿松瞪目驚視。武藏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已心領公主的真情,頗能把握其實態。公主很美,很正直,就像那朵牡丹花,這是我真誠無偽的告白。所以送她那幅牡丹畫,作為惜別之情。」
阿松還是不能領會。
「先生,主上去世,為什麼就不能娶妻呢?」
武藏訓誡般地說:「我本來決意在主上在世時與一般人共同生活,並且娶妻。可是,主上去世了,所以我又回到非情的劍道生涯。松小姐,這叫無可奈何,是我心靈的動態呀!」
阿松頓時臉色蒼白,噤口注視武藏的臉。
「怎樣,懂了吧?你雖是女人,卻也是兵法家。你想必知道如果我沒有這樣的決心,就無法體會兵法的深意。」
「是……」阿松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回答。「過去縱然懂得……也無法深知先生所住的劍道境域。」
「松小姐,現在懂了?」
「是的……是毫不顧念女人愛情的冰冷境域,為什麼過去不懂呢?」
「松小姐,我的這種境域是沒有愛之果實,也沒有情之萌生的不毛之地,而且只容得下一人端坐。由利小姐諒能了解……」
阿松擦拭洶湧而出的淚水。
「嗯,公主一定很了解,所以才悲傷……」
「松小姐。」武藏用力說,「公主是偉大的女性,一定會剛強地站起來。」
「是,我也會幫助她。」阿松誠心地回答。
六
阿松回去後,武藏又端坐於居室,春色方酣的煦風從敞開的走廊吹拂著武藏的長髮,忠利去世以來未曾梳過的亂發……
但春風對今日的武藏來說,卻如切斷人間世的寒風。
武藏稀奇地輕聲吟道:
重岩我卜居,鳥道絕人跡。
庭際何所有,白雲抱幽石。
住茲凡幾年,屢見春冬易。
寄語鐘鼎家,虛名定無益。
這是武藏心愛的寒山詩。
寒山是中國唐代的詩人。據說時常到村里,把自己所作的詩寫在人家的壁上,但通常都住在人煙絕跡的岩山中。
此詩是吟誦他居處的情形,同時也顯示他孤獨求道的心境。
武藏又吟道:
可笑寒山道,而無車馬蹤。
聯溪難記曲,疊嶂不知重。
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松。
此時迷徑處,形問影何從。
這也是寒山詩,我去的地方是沒有車馬能夠通過的道路,溪谷彎彎曲曲,縱使通過了也不覺得;重疊的山不知其數,千草為露水潤濕,松樹在風裡咻咻作響。如果迷路的話,沒有人可問,只有問自己的影子。
武藏想及寒山的境界,仿佛看到自己踏上此路的形象。寒山時常到村里作詩,武藏卻畫畫,揮無情劍,而震世駭俗。
僕人送來晚餐。
「不吃了。」武藏申斥似的說,僕人畏畏縮縮地退下。
不久,信行(求馬助)來訪。他跟藩里的人一樣,為殉死之事昂奮不已,所以很快就談及此事。
於是,武藏尖銳地阻止道:「信行,別談。」
他接著說道:「你的道在更高的地方。來!」
武藏把信行帶到武壇後說:「進招!」
武藏握著一把木刀,在右脅架著雙八。平時難得一見的猛烈氣勢籠罩了整個武壇。
七
剎那間,信行雙眸燃燒,握住兩把木刀,取中段。
「今天可不是招,是比試!」
「是。」
這時,武藏的大刀像雷電一般往頭上蓋下。
信行雙刀交叉,取十字架住,旋即轉向左邊。武藏在兩三步前往前傾。
「哦!」
信行的右劍乘虛飛向武藏肩膀,但立刻反收回來,武藏的單刀已刺向信行的身體,信行險險往後躍開。
「呀!」
瞬息間,武藏的巨軀躍起空中。信行待擊武藏臉部。又在剎那間,信行眼睛發黑,往前倒下。
「信行……」
武藏的喊聲使信行突然清醒,站了起來。左劍仍維持原狀,右劍前端從中間折成兩半,震飛了。
「再攻過來!」
「嗯……」
信行突然把手上剩下的右劍折斷部分往武藏扔過去,去勢猛急!武藏回身躲過,掠過耳垂,插在背後的板牆上。
「行了。」武藏微笑著出聲說。
「是。」信行行禮退下,端坐在近入口處,靜靜調息。
武藏耳垂浮現出血滴。
「信行,領會了嗎?」
「什麼?」
「第一招是你敗!我的劍停在你頭上,只隔一發,你為劍氣所擊昏而倒。」
「是,知道了。」
「第二招是你贏,好好記住,飛劍斬敵的妙理……見過武藏之血的人只有信行你一個人。」
「是,定銘記在心。」
「信行!你過去的修行是初步,今後就慢慢進入本源了。」
「是。」
信行調息後,展了一下胸部。
「別拘泥於世俗。」
「是!」
「生命可珍惜嗎?」
「不可惜。」
「那別為殉死者而喪氣。」
「是,懂了。」
信行表情一片明朗。
八
武藏答應去看由利公主,但從第二天起,在工務局指示下開始擴建武壇,因而沒有空。
第三天,武藏終於騰出時間,正午時趨赴島崎。櫻樹色濃,初夏將臨,白梅庵環抱淡綠中。他到門外探詢時,意外地,由利公主起身,微笑出迎。他臉部消瘦,卻顯得清新高貴,武藏放了心。
「哦,由利小姐,聽阿松說,你生病了。」
「是的,女人的病大都來自心病,已完全好了。」聲音清脆有力。
「忠利先生故去,令人遺憾。」
「主上與病魔勇敢戰鬥,卻仍然敗了。」
「武藏先生,你也付出一切與之戰鬥……甚至把由利的命運也放上去……」
由利公主幽怨地望著武藏。
「由利小姐,確是如此。如果主上病體恢復,我準備捨棄兵法,捨棄武士,與你下野耕種,所以拼著渾身力量保護主上,免受病魔為害。但是……」
武藏說到這裡,公主笑著打岔:「武藏先生,其後的事不說我也知道。本是你妻子的由利已跟忠利先生一起去世了。好不容易才甦醒過來的由利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女人,可不是嗎?」
武藏靜默地望著壁龕,那兒掛著貼在捲軸上的牡丹畫。
由利公主也轉眼望著畫。
「是你妻子的形象。」
「確是。」武藏低聲回答。
「你認為很美嗎?」
「很美。」
「你也曾跟通小姐相約為夫婦。但打倒佐佐木小次郎後,你卻棄之而去。」
武藏從壁龕移開目光,說:「是的。」
「通小姐皈依佛法,最後平靜地離開此世。」
武藏閉上眼睛。
「想是如此。」
「武藏先生,你以為我如何?」
武藏注視了下公主的臉,然後加強語氣說:「由利小姐!你的臉充滿了生命力,而且燃燒著,有果敢的強勁力量。你要是男人,是我可怕的敵人!」
公主卻寂寞地接口說:「我也不想輸給男人,不過,卻是不幸的女人。」
九
「哦……」武藏低聲說,「女人沒有愛情,沒有丈夫和孩子,會覺得不幸嗎?」
「遺憾得很,確是如此。對於女人,愛情幾乎就是心靈的一切。生於愛,老於愛,死於愛。尤其夫之愛、子之愛,缺其一,女人便會覺得不幸。」由利公主盡力微笑著說。
「原來如此。」武藏感慨萬千。
「據說,通小姐是以笛勝於男人的名人。武藏先生的愛不是比笛更重要嗎?」
「也許?」
「據說,悠小姐是罕見的才女佳人,在文學上頗有造詣,但她仍然相信武藏先生的愛情更重要。萬一像通小姐那樣,你將不知所措吧?」
「嗯,那麼,由利小姐,你呢?」
「呵,呵,呵……武藏先生,今復何言。我不是也被你遺棄,瀕臨於死嗎?只是我比通小姐、悠小姐年長,而且你也知道,我是個強橫之人,所以未死而站了起來。女人著實太弱了,須咬緊牙根忍耐下去。武藏先生,我決意不輸於你……」
表情已不類微笑,公主語氣相當強。武藏有點畏縮地說:「呵,確如先前所說,你本來就很強……我也會傾力修行,以期不負於你。」
「但願如此!」公主的回答毫無嘲弄之意。
「現在,我願捨棄弱女子的立場,以一個人的資格,隨己之所願活下去。將跟這島崎地方告別啦。」
「哦,要離開此地?」武藏慌忙反問。
「是的。跟你已維持很久的關係,也受到寺尾一家人的照顧!但別離的時候已經來臨了。」
「到哪兒去?」
「這個……」
「到伊織那裡,好嗎?伊織的信里,這次也談到了你。」
「哦,伊織!他很好吧?」
公主雙眸終為骨肉之情而閃耀。
「殿下越來越信任,一家平安無事度日。到伊織那裡去,好嗎?」
武藏又說一次,公主卻只回說:「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