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道

2024-10-08 22:25:27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忠利與武藏的君臣之情與日俱增,而且越來越親厚。兩人經常支開近臣,促膝傾談。世人已服德川統治,社會也臻太平。但在德川初期,大名割據各整武備,互相牽制,所以富國強兵自是政道之理想;同時因為封建的武家政治,士道的更新強化遂為政道之根干。

  武藏主要即就這類政道根本問題,向忠利獻言。老臣亦未因此而嫉恨武藏。

  荻角兵衛的《武藏論》載稱:

  武藏沉潛嚴毅,深思熟慮。所謀出諸武藏之口,入乎公(忠利)之耳以前,絕不輕易宣洩於外,而武藏亦非恃君寵,傲諸老,以遭物忌的淺薄之士。

  不僅武藏深謀遠慮,忠利自己也小心謹慎,以免武藏遭群臣所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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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藏曾勸忠利築千葉城,修復井芹川與坪井川。但忠利未言此為武藏獻言,徑與老臣相謀,做成藍圖。

  有時,忠利亦垂詢人事行政事務。

  一天,忠利問道:「武藏,你到肥後之後,有沒有發現傑出人物?世趨太平,顯示實力的機會已不多。或許有些人才隱藏在不易發覺的地方,要找到這些人才,可不簡單。你以為如何?」

  「這個……」武藏想了一下,「確如所言,剛才守候室所見的那位武士,似乎相當不錯。」

  「哦,在守候室?」

  「大概是微秩的武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好,現在就叫來看看。」

  忠利把可能是武藏認為的人一個個叫進來,武藏搖首說:「我去找找看。」

  武藏說完話,親自到守候室,領來了一個家臣。年三十歲上下。色黑,頰骨秀麗,卻並非引人注目的人物。忠利自己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叫什麼?」

  「都甲金平。」

  「嗯。」武藏從旁問道,「都甲先生,你平日如何鍛鍊膽識?」

  「是……我天生膽小,故在睡床上懸掛利刃睡覺。」

  武藏微笑,仰視忠利。忠利高興地即席囑咐道:「嗯,都甲金平,任你做督事奉行,監督井芹川修復事宜。」

  二

  都甲金平身份低微,風采不顯眼,兵法不傑出,亦非才氣橫溢。然而他卻是志節高邁,默默鍛鍊的篤實武士。

  他在睡床上方,從天花板上用細線倒懸利刃,刃鋒直抵自己臉上,起初害怕,非特別小心睡不著覺,後來逐漸習慣,遂能安眠。

  不愧是武藏,一眼就看出都甲是經過鍛鍊的武士,把他推薦給忠利,忠利也即席承認他是人才,選任為計劃推行的井芹川修復工程的督事奉行。

  但遺憾的是,忠利謝世甚早,原先的計劃無法付諸實施,以致失去了考驗金平的機會。不過,十八年後的萬治元年(一六五八年),有件事證明武藏慧眼確實無誤。

  明歷三年(一六五七年)正月,江戶遇史所未有的大火災,江戶城火勢很高,本丸等盡皆燒失。翌年萬治元年,幕府決定修復城郭,命令各藩擔任此一工程。細川家負責修繕內正門、中門石牆、二丸門及蓮池門。細川家乃以有吉賴母為總奉行,擔任此一業務。當時被選任為石奉行(7)的是都甲金平。

  金平運輸許多石頭到江戶,順利地完成使命,工程也比各藩提前結束。於是,他藩的人嫉恨,放出不實的謠言說:「肥後藩盜竊他藩運來的石塊,用在工程上。」

  這謠言也傳入老中耳朵,石奉行都甲金平遂為幕吏所逮以竊石犯下獄。

  本為不實之罪,故金平極力否認,幕吏不信,日夜拷打詢問,要其自白。

  拷問極為苛酷。用竹鑽在膝蓋穿洞,然後注入沸騰的醬酒,此為「筿揉法」;用尖三角木頭毆打;讓犯人端坐在板條上,然後在膝上放置大石等,幕吏就用這一切方法來責問金平。

  金平卻頑強忍耐。如果金平受不住痛苦,做虛偽的自白,那就變成細川家的罪名,金平這種忍耐性,磐石般的節操,連獄吏也無可奈何,奉行只得把金平喚到法庭,宣判道:「竊石者都甲金平已無嫌疑,即時釋放。」

  金平已虛弱得無法行走,但聽宣判後即大聲喊道:「所謂竊石者金平,用詞不當!」

  奉行改正這疏失,重行宣判:「都甲金平,竊石嫌疑解消,即行釋放……」

  金平保住了細川家的清譽,以報答忠利侯和武藏的知遇之恩。

  三

  阿蘇的外輪山,白雪皚皚,映白了天空,已是初冬時分。武藏的門徒已過千人。武藏的兵法合理,他自己也嚴加指導。

  但平時,武藏穩重自持,以溫情待人,盡力泯除天生的邀情。對後人講述時,強調不誇耀武功,對百姓町人(農工商)尤當以溫情待之。

  武藏門人中有名喚道家角左衛門者,兵法超群,是武藏屬意的門人之一。

  一天,角左衛門到西山狩獵,歸途走到島崎附近時,背後突然傳來馬蹄聲。

  角左衛門以為有人騎馬奔來,讓道於旁。突然,馬向角左衛門飛躍過來。角左衛門是練家子,及時躲過未摔倒在地,僅袖口被撕破。

  這是農家的脫韁之馬,旋即奔馳而去。隨後一個農夫追逐而來,欲捕此馬。角左衛門怒火中燒,擋住這農民,道:「止步!」

  「呀,是武士!」

  「你難道不知道法令禁止在大路上放馬嗎?你這笨瓜!」

  角左衛門說著拔刀出鞘,順手砍在農夫肩膀上。

  農夫悲喊一聲倒在地上,角左衛門揚長而去。

  這地方正在白梅庵附近,聽到悲鳴聲,由利公主和來訪的阿松飛躍出來。

  「怎麼啦?」公主抱起農夫,是她認識的。

  「是,是……是馬發狂跑掉,碰到武士……所以,我……」

  農民只說這一些即氣絕而死。不久,看到奔馳而回的馬和聳肩步行的武士背影。兩人知道一切的經過了。

  「哦,真過分……松小姐,你認識那武士?」公主顫抖著問阿松。

  「是藩里的道家角左衛門,武藏先生的門人。」

  「什麼,是武藏先生的門人?」

  公主雙眉緊縮,以嚴厲的目光望著角左衛門的背影。

  第二天,公主寫信給武藏。

  近況諒好,前謂欲贈花卉畫,待其完成,值有一日三秋之感。昨日,見先生門人道家角左衛門,於島崎路上一刀砍殺無罪農民,待花之心不禁日益淡盪。先生終就又陷為執刀之人,至為痛心。

  四

  武藏看公主之信,有如被擊中要害一般,大吃一驚。

  偏巧,道家角左衛門正來習武,立被喚至師範台前。

  「角左衛門!」武藏語氣尖銳得不似往常。

  角左衛門栗然說:「是,師傅,什麼事?」

  「昨天,在島崎做了什麼?」

  原來是這件事,角左衛門放心地回答:「昨天狩獵回來途中,農夫逃逸的馬碰到我,弄壞了衣服的袖子。法令禁止在大路上讓馬脫逃,故罰其無禮。」

  當時,武士懲治百姓無禮,濫加斬殺,乃極其平常的事,而且非常合理。

  「真的?」武藏如刺般瞪視角左衛門。「讓馬逸走,該當死罪?」

  「不,不該死罪,但對武士……」

  「閉嘴!學兵法的人被馬弄壞衣服,不是太差勁了嗎?」

  「是,是。」

  角左衛門在武藏銳利眼光照射下,不禁變了臉色。

  「不怪自己粗心,反而奪人寶貴的性命,這是野強盜的行徑,非身居四民之上的武士所當為。武藏所傳兵法,是為一旦有急事,效命君前,防禦外敵,保護百姓町人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像你這種無道之人,不宜入我門下。今即從門人簿中刪除,出去!」武藏大聲下令。

  「是……惶恐,惶恐。請寬諒……」

  角左衛門平身低頭悔過。武藏不准。角左衛門悄然離去。武藏仍然不悅,逕往花畑館,向忠利報告詳情,並進言道:「為端肅政道,為更新士風,理當處罰角左衛門。」

  席上也有重臣在座,有謂:「這農民亦非無罪。武士罰其無禮,乃法之所許。為武士威嚴計,處罰是否不當?」

  但武藏毫不讓步,語氣激越,堅決主張處罰角左衛門。忠利靜聽雙方論駁後,裁斷道:「武藏說得有理,令角左衛門閉門一月。」

  五

  當晚,武藏走訪由利公主的白梅庵,他已很久沒來了。

  庵里已無孤兒和使女,公主以阿光代作僕婦之事。白天教藩里家臣的子女茶道和插花。

  「由利小姐,來函已經接到。那件事已稟告主上,角左衛門被罰閉門,並逐出我的門牆,但我也有責任。這次是來送撫恤金給被殺的百姓家人,望由利小姐為我轉致。」

  「哦,如此關照……遺族一定高興。」

  公主微笑收下。接著她一反往常,目光炯炯,望著武藏。

  「花畫好了沒有?」

  「還沒有。」武藏即時回答。

  公主冷冷地低聲說:「想必如此。畫不好乃理所當然。」

  武藏追問著:「由利小姐,其故安在?」

  「你是使劍的人,天生與花無緣。」

  武藏閉了一下眼睛,然後點點頭。

  「對。我是執劍而戰的人,兵法即是一切。不過,現在,我要畫花,只要努力沒有畫不成的……」

  「可是,這對你確實是勉強,是墮落。」

  「你不懂!」武藏搖搖頭。「我已承認相親相愛的有情世界,而且認為必須在這有情世界之上建立和平的國土。」

  「假話!」公主激越地斷言。「你若真正追求和平,請放下劍。」

  「什麼,放下劍?」

  「有劍的地方就沒有真正的和平。武士既帶刀,就不能不流血。我到現在才了解與市討厭刀的意義。」

  武藏挪動膝蓋。「不過,由利小姐,從世上驅逐邪惡,維護正義,防禦外敵以保社會太平,也是劍啊!隨意殺人,未必即是兵法的目的。」

  「武藏先生,這也是虛假。你以前曾為人、為社會握過刀嗎?你的兵法只是靠戰鬥來提高自己,除此而外,一無所有。如果這是鍛鍊的器具,不用刀難道就不可以?就像禪僧以坐禪之法悟道那樣。」

  「沒辦法。因為我今日的心境全是用劍開拓的。」

  公主莞爾微笑。「武藏先生,放棄畫花,專用劍來探求前人未探求過的世界吧!否則,就請放下刀。我送信給你,並不單單是責備角左衛門一個人,而是對刀表示抗議。」

  武藏又閉上眼睛,叉手沉思。不久,他赫然張開眼睛,凝視公主的臉。接著他挺起腰杆,說:「由利小姐,改日再談……」

  六

  當晚,武藏坐在居室冥思。

  對於由利公主飛躍的進步,武藏既驚且惑。

  「公主已站在絕對和平的理念上,不只否定兵法,也否定武器的存在。公主所描繪的和平,是單由愛情聯繫的無爭世界。可是,沒有自由就沒有和平。爭,難道不是各人為守護自己生命躍動的自由,並使之發展的不得已手段嗎?單以愛來替代爭,難道真能贏得和平與自由?」

  武藏繼續想下去。「不過,還沒有考慮到沒有愛情的和平世界。我現在正在追求戰鬥與愛情的和諧。兵法確是戰鬥的器具,但是平時可用它來維護四民的生活,建立和平。總之,所謂士道就是使戰鬥器具的兇器跟四民實際狀況相調和的道德律。沒有軍備,連目前的太平也難維持。士道乃政道之原動力,是無可否認的現實。」

  武藏還繼續想。「我以此一目的將多年曆練的兵法傳授給藩士;對天下政道已有所貢獻。公主卻說,我的兵法和和平不能兩立,不能調和。呵,甚至還說是墮落。」

  武藏張開眼睛,出聲說道:「公主!你等著瞧好了。是墮落,還是升華,端看我的心是否能帶來這種調和!公主!我一定畫花給你寓目。」

  於是,武藏一反由利公主的觀念,傾心陶冶門人,並致力維持心靈的平衡,就像學者暫時收斂探求學問的鋒芒,潛心薰陶學生一樣。

  支持武藏的熱情朝這個方向傾瀉,主要當然仍是忠利的友情與理解。

  以前獨行孤高之途,追求絕對自由,向天上的唯一者挑戰,現在則為了地上。呵,不,為了肥後一藩的政道,蘊積自己的鬥志,努力與世俗和解。而且對忠利的知遇之恩甚為感激……

  一年又過,寬永十八年(一六四一年)正月,忠利一如往常在花畑館跟武藏二人對坐,問道:「武藏,聽說你未把劍法奧義書交給真傳的人,那是為什麼?」

  武藏即時回道:「主上,這有兩個理由。兵法難用口和文書傳下,此為理由之一。另一理由是,我的兵法無所謂秘密。即使有人繼承我的兵法,我也不會採取這種形式傳授。」

  七

  忠利半頷首地問武藏道:「據說,在年輕一輩劍客中,小倉的伊織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名人,想來應是你兵法的繼承人了?」

  「不錯,他的本領確然不凡。當代能出其右者,尚未一見。但他已非兵法家。所謂兵法家,無論是浪人或者是仕宦者,都須以劍為生。他出仕小笠原家時,我已令他放棄兵法家之道,因此,伊織不是兵法家武藏的繼承人,而是繼承宮本家門的人。」武藏條理井然地回答。

  「原來如此。」忠利感動地說,「這確實是你特有的處置,即使是禪僧,自祖師以來,也都給予印可,傳心法,以定繼承人。你的兵法無須如此嗎?」

  「不然。自隨侍主上,決意定居此地時,我就有這種想法。」

  「嗯,找到繼承人了沒有?」

  「為日尚淺,現在還沒找到。不過,我想假以時日會有一個人可以繼承我。」

  「哦,那是誰?」

  「寺尾求馬助。」

  「哦,我內心也做如是想。」

  忠利露出會心的微笑。武藏也欣喜說道:「他的天性與氣力已具備做兵法家的完美資格。我要指導他成為一個入世的兵法家。」

  忠利不解其意。「武藏,何謂入世?」

  武藏表情漸趨嚴肅。

  「我的兵法是無主無家,不居一處的孤獨劍法。可是,入世,呵,不,有主的武士就非如此,是出仕奉公的兵法,而且必須是治世的兵法。在劍技刀法上雖然不變,但在鍛鍊與修行方法上卻略有不同。在心態上,在目的上更大不相同。」

  「誠然。」忠利的表情也轉為嚴肅。

  武藏接著說下去:「我是無主的天涯孤獨客,所以只為自己一人修行。流浪途中,也曾稍微指導過一些人,但只不過是隨興而已。兵法無限……兵法,是求而無極的。說得難聽一點,豈非就是無間的地獄?我走過這種道路,然而,今日,得沐主上知遇之恩,自己也改變了道路,走上出仕奉公的兵法之途。易言之,已將所得的兵法傳給主上,傳給家臣,希冀兵法即士道之意,有益於政道。」

  八

  忠利不禁傾耳細聽,將感謝的目光投向武藏。

  「武藏,真高興!自你到本藩以來,藩里的士風已日益提升。如你所說,不管有多好的計劃,政道能不能順利推展,端看士道如何。貫穿士道中心的是文武二道。你的兵法可說是劍禪,文武一體。不錯,兵法的修行無涯無際,所以你猶感不足,不過從我眼中看來,則是至上的兵法……」

  武藏垂目低頭說:「惶恐之至。」

  忠利仍然興奮地說:「武藏,你的兵法是導人入悟的兵法。說實話,我想從你由初步修起。但恐怕仍難企及。武藏,把你的兵法寫成書,怎麼樣?我想以讀佛經的心情熟讀它。」

  「遵命。」武藏滿懷謝意,仰視忠利,兩手伏地,答道,「我尚未臻及成熟,離悟道尚遠,不過,在兵法方面,過去所行之路,並不覺得有誤。今日所思,唯在如何將此兵法傳諸人群。寫書以達意,固然勉強。但主上相信,不只是人,即以文字為燈火亦可體得意之所在。為此,武藏願竭盡心神,寫出兵法大綱。」

  於是,武藏自第二天起,即閉居室內,執筆撰寫兵法三十五條。

  十三歲離家不斷修行兵法的武藏,什麼時候,從什麼老師學文習字的呢?至於這點,沒有留下在何文獻,也沒有傳說與旁證。他的繪畫與雕刻亦然。

  武藏在其後寫成的《兵法五輪書》卷首寫道:

  若善將兵法之利推及於諸藝能之道,則萬事皆可成,我平生無師匠。今作此書,不借佛法儒道之古語,不用軍紀軍法之古事。

  誠如此語,武藏在修行兵法途中,未從任何老師修習,全憑自修而悟。而且在慣用儒佛古語的時代,武藏能勇敢直陳不用古語,由此可知,武藏不僅在兵法上,就是為人方面,也堪稱能獨立創造的哲人。

  雖非字字推敲琢磨,武藏竭盡心神,一月有餘,方完成此書,呈獻給忠利。

  九

  忠利滿心歡喜,接過此書,畢恭畢敬親自把書放在壁龕上。

  「武藏,辛苦了。從今天起,我將盡心閱讀你的兵法。」忠利說著,眉宇間洋溢著兵法家似的氣魄。

  兵法三十五條——可說是其後《兵法五輪書》的摘要。但閱者觀之,並非摘要,而是精華,其價值不減於五輪書。武藏自己在此書前言中也充滿了自信,他說:

  兵法二刀一流,經多年鍛鍊,今始形諸筆墨。雖前後難以盡言,然所悟兵法劍意,悉依所知概略述之。

  第一條述二刀之利,第二條指陳武藏兵法精神,云:

  武士帶刀之精神系以頭為將領,以手足為部屬,以胴體為步卒庶民,渾身一體,從頭至足,不強不弱,匯之於心,不可偏於一方。此體式與治國修己之道同。

  從第三條握刀法開始。依順序毫無遺漏地陳述實際的刀技,而以最後的第三十五條作結:

  萬里一空。此事難言,應自我歷練。

  忠利依誓約勤讀此書。在這期間,大淵和尚領春山來奉職,忠利示大淵以此書。

  大淵恭敬熟讀之後,回道:「主上,這確非單純的兵法書,字字句句皆含禪機,跟我們禪僧的修行過程一樣。若依此如實奉行,定可臻至萬里一空之大悟,而所謂劍禪一致之道,也就是真正的菩薩道。」

  忠利頷首,卻說道:「嗯,大體是如此。不過我卻視之為政劍如一之道。」

  「確實如此。」

  「雖說是長年鍛鍊的結果,武藏依然不愧是偉大人物。」

  忠利愈發感嘆。大淵亦然,而且雙目輝耀:「武藏仍未放棄修行。大多數人若臻至此境,都會徹悟而棄劍,武藏卻始終握劍不放。而且有意以劍斗通至佛境。因此,於今看來依然煩惱不已……」說著,莞爾微笑。

  「什麼,武藏有煩惱?」忠利驚訝地反問。

  大淵靜靜地回答:「主上,佛語中有『回向』一詞。這是欲將自己修行的功德賜給眾生,以同得佛果的行。浮世多憂,『回向』之行絕非簡單。甚至菩薩,若非降身凡俗,與眾生同苦,本願即難達成。我看,武藏現在想完成回向之行,才出仕主上以奉公。因而,武藏必須再度與以前視為修行之敵而加排斥的人類煩惱相對決。」

  「不錯。」忠利嚴肅地點頭。大淵又說:「武藏努力地想置身於凡俗中,與他們共同在向上之道中行走。但凡俗中也有女性。武藏再了不起,跟女性一對面,便顯得慌亂無章,簡直像少年人那樣天真正直……哈,哈,哈。」

  說罷,哈哈大笑。

  忠利想起由利公主和武藏的關係,也莞爾笑出。

  「嘻,嘻,嘻……是啊!武藏對女人是日本最小心的。」

  「不過,菩薩一旦現身人間世界,女人往往是煩惱之源。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回向。武藏若果是虛假的行者,就不會這么正直。縱使如此勉力修行,臻及萬里一空之境,卻仍有煩惱,其中即含藏有真正菩薩的形象。」

  「嗯,我懂了。武藏那廝如何解決女性問題呢?」

  「那就只有等著看了。主上,武藏現在似乎希冀畫花卉……」

  「什麼,畫花卉?」忠利有點吃驚。大淵開玩笑似的連眨眼睛。

  「武藏似把女人看作花,為劍與花的矛盾而苦惱。花也是通向無爭的和平,所以非常為難。武藏業已臻及劍政如一之境,現在似乎又想達到劍與花的合一。如果武藏腰插大刀,而能順利把花畫成,就可說是大徹大悟的大士啦。」

  大淵斷言說,忠利又回到嚴肅的表情。

  「不錯,以前,澤庵禪師曾說,和尚只是和尚,會妨礙大悟;武士只是武士,也會妨礙徹悟。武藏煩惱大概就是這樣吧?」

  「誠然。武士如果僅僅為武士,就根本不會有出仕奉公之舉,武藏本因主上這恩情而興『回向』之志。而且因此使武藏……」大淵恭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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